黑暗笼罩着大地,这一带丛密的树林,也变成黑魆魆的,好似数千百个魔鬼列着阵,要搏人而噬的样子。天上有几点亮晶晶的明星,好似烁亮的小镜子,在大黑布上闪闪地晃动。这时林中很快的跑出一个少女来,浑身穿着黑衣,姿态婀娜中含有刚健气,背负一剑,行走若飞,直向前面溪边走去。

那小溪从东南山中曲折流来,水声淙淙,如鸣琴筑。溪上本有一座小小板桥,可是在夜色中已被人把桥面撤去,暂时断绝交通。这少女奔到溪边,见没有了桥,好在两岸距离不过一丈多远。少女奋身一跃,已过了小溪,便有一个很伟大的庄子,崇楼峻垣,气象森严。

少女觑定一处曲尺式的高墙,在那墙外有一株老柳,绿影婆娑,高度和墙仿佛。少女遂先猱升到树上,然后一飞身跳上高墙,捷如飞燕。从高墙望到里面一重重的屋脊,和一层层的楼房,隐约有几处灯光,还有击柝的声音,自远而近。少女伏在墙上不动,等那击柝的更夫走到相近,她遂跟着他们走去。更夫在地下,她在屋上,一路望里面左旋右折的进去,心里暗暗记清了方向。

来到一间宽大的院落,有一排五开间的楼屋,纸窗中有灯光透出。少女立定脚步,略一踌躇轻轻蹑足走到近窗处,做个丁字挂帘式,从屋檐上倒挂下来,一些也没有声息,便把小指向窗上戳个小孔,一眼偷窥进去,见里面乃是一个陈设精美的闺房,靠里一张紫檀香床芙蓉帐前,正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背转娇躯,方在罗襦襟解之际,忽的走向后房去了。

少女自想:我要找的人却不在这里。翻身立起,想再到别地方寻去;忽觉背后一阵微风,回过脸去,见那女郎不知何时已到身后,一剑劈来,少女闪身避过,疾掣背上宝剑,寒光四射,湛湛如秋光照眼。女郎第二剑刺来,少女把手中剑轻轻一撩,女郎的剑已削成两段,剑头落在屋瓦上。

女郎说一声:“好厉害!”飘身跃下。少女见事已如此,也跟着跳到地上。女郎奔到东边廊下一根柱旁,伸手向柱上铁环轻轻一按,只听铛琅啷一声响亮,庄中四面都响起来。这是设备着的警钟,女郎拉过警钟,便向屋子里一闪,倏地不见了。

不多时火光大明,足声杂沓,有十数个健儿,各执着刀枪棍棒,蜂拥而来。为首有两个大汉,一个展开扑刀,一个拿着长枪,直前扑奔少女。此时少女横剑靠东立着,好大的院落,准备着鏖斗一番。

少女见两人进攻,不觉微微一笑,说道:“好大胆的东西,敢来姑娘手里送死么!”将剑左右两摆,铛铛两声,一个儿断刀,一个儿折枪。少女踏进一步,白光起处,一个人头已骨碌碌滚到地上。众人呐喊一声,齐把她围住,想以多取胜。少女不忍伤他们的性命,只把手中剑护住自己身躯,并不返攻;但是众人的器械碰到她的剑锋上,没有不变成两截。

忽听叱咤一声,有一老翁突然飞前而至。众人都道:“好好,老庄主来了。”背后还跟着一个麻面少年。老翁见了少女,便喝道:“哪里来的小丫头,敢到这里来捋虎须!”立即拔出剑来,成白光一道,飞奔少女。

少女也道:“老贼,你在黄村做的伤天害理之事,我今特来找你说话。”还剑迎住,众人都退立一旁。但见他们两道白光,往来盘旋,击刺有声,寒风凛凛,不见人影。麻面少年见老翁和少女决战良久,不分胜负,也就掣出宝剑上前相助。少女觉得他们两人果是劲敌,饶她自己剑术精妙,不能占得半点便宜,心中暗暗着急,忽又听众人欢呼道:“老太太来了!”

少女留神看时,只见四个雏鬟,手执着黄纱罩的灯笼,一手握着扑刀,拥着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妇走下庭阶。那老妇白发盈颠,目光炯然,手里拿一根纯钢拐杖,跳过去杀入白光中。少女只觉自己宝剑削不动老妇的拐杖,而且非常沉重,舞动时如长蛇绕身,呼呼呼一连几拐杖,打得少女只有招架,老翁和少年又步步进逼。

正在危急的时候,忽从东厢上飞下一道青光来,嗤然有声,把拐杖托住;少女耳畔又听得男子的声音,对她说道:“时机不利,我们快快出此重围。”

少女不知是什么人来这里援救,便把剑法一紧,腾身跃上屋顶,青光跟着飞上;回身望庄前跑去,同时觉得背后有人追来。将近最外一层围墙时,左边屋上好似伏着一个黑影。少女不暇细察,正向外跳下,忽觉一物从侧面飞来,不及躲避,正中左肩,知道中了暗器,连忙跃过小溪,仍望林子里跑去,幸喜背后没人追来。立住了,回头见有一个黑影在身畔,低声问道:“姑娘受伤么?”

少女运足夜眼,细瞧那人是个少年,身颀而美,遂道:“多蒙先生援助,我肩上大约中的飞镖,幸喜不是要害。”

少年道:“姑娘来此做甚么?铁拐杖韩妈妈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和他们对敌不下的。我也不是本地人,现在寄居友人家中,我友李鹏,任侠好义,请姑娘随我一同前去,再行商议良策,不知姑娘的意思如何?”

少女点点头,遂跟了少年望南方走去。

时已四鼓,来到山坡下,有几间小瓦屋,枕山而筑,柏树数株,亭亭如伞盖,掩蔽其上。少年引着少女,从短垣中跃入。朝南一间,地板房里,灯光明亮。有一中年男子,正伏案看书,见二人走入,很是惊讶,便向少年问道:“剑秋,你可是到韩家庄去的么?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少年笑道:“鹏兄,我去庄中找寻韩家父子,恰遇这姑娘也是同志,在庄内和他们酣战,被铁拐韩妈妈困住。我遂招呼她同走,因为不走更危险了。不料临出时,她中着敌人一镖,我遂请她到这里来,……”

少年正说到来字,少女忽然呻吟一声,面色惨白,倒在椅子里。少年大惊,忙问怎样?少女咬紧银牙说道:“恐怕肩上的镖伤发作了,又痛又麻,直钻到我的心里,好生难过。”

李鹏道:“哎呀!这是中了毒镖所致。我闻老贼有一个幼女名小香,喜用毒飞镖,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致人的性命。”少年顿足道:“这却怎样办呢?”

李鹏道:“剑秋,你不要慌,合是这位姑娘命不该绝。去年我到关外,遇见一位老道,他给我一种敷药,说绿林中人常用暗器伤人;还有浸着毒药的,中之立死,惟此药可以救治,只要把少许药粉涂在平常的膏药上,敷于伤口,便会渐渐痊愈,没有性命之忧了。我一向把来搁在箱里没用,今番可以有用哩!”遂急急跑到对面房里,取出药粉和膏药;又把他的妻子唤起,乃是一个很朴实的妇人,一同走来,和少女相见。

这时少女已把雪白粉嫩的手臂卷起,肩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创口,流出一滴滴的紫血来。李鹏急把药粉倒在膏药上,代她敷在伤口,又用布包扎好。说也奇怪,少女本来十分痛苦,但是敷了药后,不消几分钟,便已止痛,心中很感激他们援助的大德,向二人道谢。

其时东方渐渐发白,天也要亮了。他们索性不要睡眠,一同坐着,互问身世。少年先告诉少女道:“我姓岳小名剑秋,本是太原人士。生平喜欢结交天下英豪,尝读游侠列传,景慕其为人;因此浪迹江湖,一意锄暴诛恶,为平民求幸福。前天来此拜访我的老友李鹏,才知道这里蓟州丰禾驿韩家庄的韩天雄,是个江湖上的独脚老盗,作恶多端,不知犯过了多少无头血案。因此引起我的冒险心来,夤夜私探韩家庄,却不料遇见姑娘。姑娘真好本领,能只身和韩家父子对敌,后来韩妈妈一来,我知道事情危急,遂来援助姑娘出险。”

少女道:“岳先生可是一明禅师的弟子么?”少年露出很奇异的颜色,问道:“姑娘怎知我是禅师门下呢?姑娘为什么事来找他们?我们还没请教姑娘姓名,请即明告。”

少女微微一笑,遂慢慢地把她的身世和到这里来的原因,详细报告给他们听呢。……

这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在吉黑交界地方,胡匪猖獗得很,官军去剿捕的都是杀得大败而还。这胡匪对于孤单客商不劫、贫民不抢、附近村庄不骚扰,很有纪律。内中的首领姓方名正,别号方大刀,周围数百里谁不知道方大刀的威名!

后来方大刀年纪渐老,觉得这种生涯究竟是不正当的;数百健儿中,随后起之很多,遂决意向部下告退,洗手不干;带着妻孥,离了他多年盘据的巢穴,来到荒江之滨;筑了几间屋宇,门前种下数十亩田地,预备终老于此。因为方大刀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所以做了几年首领,并没积有资财。妻子祁氏是继室,生有一女一男。女名玉琴,秀外而慧中;男名一个豪字。姊弟两人都在稚年,依依膝下。

方大刀绿林归来,雄心已歇,对此一双可爱的金童玉女,足慰桑榆晚景,空闲时候常把拳术教授他们姊弟两个。但是方豪的身体不甚强壮,力气也小,反喜欢读书写字;玉琴却读书也用功,习练拳术也大有进步,常欲将来作花木兰、秦良玉一流人物,所以方大刀更是钟爱。这样很清静的过了两年,倒也安然无事。

他们所居之地很是荒僻,只有五六家人家,都是垦殖田地的。前面有一条小江,是通松江的,往来的船只很少,因为这里并不是交通的要区,大家因此唤作荒江,而没有专名。江的东面丛山峻岭,有一个石屋岭,最为险恶,内多猛兽。石屋岭上有一荒庙,是用石筑就的,供着王灵官神像,已都倾圮毁坏;除却樵夫猎人,简直没有寻常人的足迹登临其地。

离开荒江十里多路,有一个饮马寨,居民甚多,较为热闹。方大刀有时到饮马寨去喝茶,和几个老农闲话桑麻,以为消遣。

有一天他从饮马寨还家,对他妻子说道:“你们留心着有人要来找我了。”祁氏和玉琴等听了,也不以为意,认是有什么朋友来拜访他。可是方大刀便觉郁郁寡欢,没有以前的兴致。祁氏正有些狐疑,隔了五六天光景,忽然门外有一个近三十岁的伟丈夫,白布裹首,相貌雄伟,要求见方大刀。这时方大刀正在后面院子里浇花,听得有人到来,连忙放下水壶,走到外边,招呼这个伟丈夫,到左首一间屋子里去谈话。不多时,伟丈夫告辞而去。

方大刀便忙着料理家事,告诉祁氏道:“现在有仇人来找我较量高下,想我在绿林中数十年心高气傲,哪一个不拜倒在我面前?七年以前的乳臭小儿,受了挫折,竟能不忘前辱,不远千里而来,一意报复,也未可轻视。我年虽老,老当益壮,岂肯怕那些小丑,甘自屈伏?他们约我今夜到山中一决雌雄,所以我已毅然答应了,但胜败还未可知,万一不幸,我竟断送老命,还望你好好抚养子女,不要悲伤。”

祁氏听了这话,心中很是忧虑,知道她丈夫的脾气如此的,阻挡不来;看他一件件把家事安排清楚,也不再和妻子说话,一人闭上了门,独坐室中。

待到天晚,方大刀走出屋来,精神饱满,和妻子等同用晚饭,又饮了一碗粥汤,然后吩咐玉琴等早些安睡,不要管他的事。方豪果去睡了,玉琴何等乖觉,和她的母亲掩在房里,偷看她的父亲。换上一身短衣,紧紧扎束,从墙壁上摘下那柄长久不用的七星宝刀来,抽出鞘,略一拂试,青光霍霍,仍旧插入鞘中,负在背上,唤祁氏出来开门,说道:“我去了!”出得大门,便望东南面跑去。

其时正是二更时分,山风撩栗,月出如烂银盘,光照旷野,百步内可见人。方大刀已至目的地,便听霹雳数声,那个伟丈夫已率领十数健者从林子里奔出,也不说什么话,把方大刀围在垓心。方大刀拔出宝刀,左右一挥,已有二人砍倒在地。伟丈夫挥剑如长虹一道,直取他的前胸;方大刀舞刀敌住,两人剑去刀来,杀作一团。伟丈夫盛气虎虎,剑光常围绕在方大刀颈、胸二部,伺隙而进。方大刀觉得今非昔比,不得不尽平生能力和他肉搏。战了良久,伟丈夫跳出圈子,向后退走。方大刀以为他战败了,心中正喜,忽又听一声霹雳,林中又奔出数人,一齐把手中东西向他面上掷过来,方大刀急闪避,双目已被眯住,原来是敌人抛来的石灰布袋。

这时敌人刀枪齐下,方大刀眼睛瞧不清楚,难以招架,早被敌人一枪刺进肚腹!方大刀痛不可忍,把手将枪一拖,却已断成两截,枪头陷在腹中不出,回身便走。伟丈夫见事已成功,便和众人退去。方大刀一路跑回他的家里,血涔涔下滴。

祁氏和玉琴正守候着,心里怀着鬼胎,不知方大刀此去吉凶如何,能够得胜回来么?想到他年纪老了,恐不能再像以前的骁勇无敌,很是忧急。现听方大刀匆匆进来,急忙出视;但见方大刀腹前沾染着一片殷红鲜血,一滴滴的正在落下。

方大刀见了妻女,喘着说道:“我不幸中了敌人的诡计暗袭,死不瞑目。将来我的女儿长大,须要为我复仇。我的仇人是‘飞天蜈蚣’邓百霸。”说着话,自己把腹内枪头拔出,肚肠也跟着拖了出来,大叫一声,仰后而倒。母女俩要去扶他时,抚摸他的身体,可怜方大刀已魂归地府了。

原来当方大刀做胡匪的首领时,附近山中有一伙绿林英雄前来盘踞,约有百数十人,为首的便是“飞天蜈蚣”邓百霸。他们都是初生之虎,气吞全牛,不把方大刀看在眼睛里;在他的境内干起生涯来,毫不招呼一声。因邓百霸是山东祁州人氏,富有膂力,精通武艺,常佩两刀出游,市人侧目,徒党甚众。因犯了血案,遂邀集同党,亡命关外,来谋垦田事业。但是他们这种人如何能够耐劳?于是便铤而走险,打家劫舍,做草莽英雄。

方大刀后知这个消息,卧塌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恰巧有一处,皮商、参商运货入关,路过这里,觊觎已久,正预备前去下手;却被邓百霸眼快手快,先下手为强,率了徒党迎上去先行抢下。于是方大刀等人勃然大怒,差人前去问罪,要他们交出所劫货物钱财,限三两天内退出境外。

邓百霸年少气盛,哪里肯服?情愿一战,决不降服!方大刀遂指挥健儿,于某日拂晓进攻。飞天蜈蚣率众抵御,酣战良久。飞天蜈蚣等究竟寡不敌众,纷纷溃退;邓百霸被方大刀一刀劈伤左腿,徒党上前救护,一齐退去。邓百霸临走时还说道:“我邓百霸早晚必报此仇!”

后来邓百霸退走蒙古,安插了他的部下;自己出去访求名师学艺,以图报复。到底在四川剑峰山万佛寺,拜了金光和尚做师傅,学习数年,托故下山,率着徒党探听着方大刀的下落,同来复仇。方大刀虽然勇武,然实力已难和邓百霸抵敌,何况中了他的毒计,自然不救了。母女俩一齐痛哭,天明遂备棺盛殓,卜葬在山脚下。

祁氏把枪头安放在正中桌上,表明不忘此仇,作一可怕的纪念物。玉琴尤立志欲报此不共戴天之仇,只恨她自己年小,没有这种能力;父亲又故世了,无人把武术再来传授,只好自己习练。祁氏仍雇着长工种田,守节抚孤。母子三人苦守荒江穷庐。旧日的部下早已和他隔膜,只有几个义气的,不忘故主,前来吊问,馈送了一些赙仪,也没有人去代他找寻仇人。

过了一年,有一天,玉琴独自在田野里练习一套拳术,忽然有一个白眉毛的老僧,牵了一只巨獒,那獒的嘴上套着嘴套,目光炯炯,跟着主人走来。老僧立定了,在傍看玉琴打拳,玉琴见有人,便收住不打。老僧却走上前笑嘻嘻地说道:“小姑娘,你的拳法很好,谁教给你的?”

玉琴答道:“我的父亲。”老僧又问道:“你的父亲在哪里?”玉琴被他一问,不禁泪下道:“我父亲已不在人世了!”说罢回身要走,那老僧把手轻轻一招,说道:“且慢,我还有话问你。”

玉琴便觉平空好似有一种力,把她吸住,休想动得半步,心里很觉奇怪,用尽气力,却是钉在地上一样。老僧道:“姑娘贵姓?”玉琴只好不走,答道:“我姓方。”

这时老僧放下手,她自己的身体又活动了,明知这老僧定是个异人。老僧又道:“姑娘,你是可造之材,有志学习武术么?不妨随我回去,数年之后,包你有一身惊人的本领。”

玉琴自思,我要代父亲复仇,何不拜他为师,将来或能成功。转定念头,便望老僧下拜道:“弟子情愿跟随左右,请大师指教。”老僧道:“好,那么你家里还有人,我同你前去说明了,方可带你同行。”玉琴点点头,遂引老僧到家里。

祁氏和方豪见了老僧和巨獒都很惊奇。玉琴便禀知母亲,要从老僧去学艺,预备他日可以报复父仇,又把方大刀惨死事情告诉老僧,老僧也赞叹她的孝心。祁氏见她立志坚决,只好让她去,但心中终是放不下,恋恋不舍。

老僧遂对祁氏说道:“老太太千万放心,数年以后,我总还你一个好好的女儿。”于是玉琴收拾一个包裹,拜别她的母亲和弟弟;又在亡父灵前拜倒,暗暗祝告几句,跟着白眉毛的老僧便走。祁氏和她的儿子送出门来,看玉琴随着老僧,背后跟着那头巨獒,愈走愈远,冉冉没入林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