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被好奇的心所冲动,便悄悄对剑秋说道:“我看方才的黑影定然是夜行客,不知是寺院中人呢?还是寺院外人?内中必有很奇特的一幕,我们何不入内一探,强如在这里枯坐。”

剑秋点点头,两人遂立起身,先后从围墙上跳到里面,乃是一个很大的庭心,东西有两株高大的柏树。两人蹑足进去。正中是大殿,左首是罗汉堂,都是严闭着窗户,不知那个黑影到哪里去了。遂绕过罗汉殿,又是一个院落,有数间禅房,右首第三间房里,微有些灯光。剑秋正想去偷窥,忽听背后脚步声,回头看时,见有一个和尚走来。

月光下看得分明,那和尚身长八尺有余,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恶狠狠的手里持着一柄狭长如带的缅刀,刀光和月光相映,霍霍地耀人眼睛。二人知道来意不善,免不了有一场血战,遂也准备着。那和尚立停脚步,喝声道:“哪里来的小丑,胆敢到此窥探?管教你们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剑秋也道:“秃驴休得狂言,今夜你们的末日到了!”

和尚又狂笑道:“我们都不知道是谁的末日呢?”举起手中缅刀,向剑秋劈头斩下。

剑秋掣出宝剑往上一迎,只听铛啷一声,火星直冒,原来缅刀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剑锋和刀锋相碰,发出响声来,彼此都不能损伤。但见青光和白光,风鸣电驰上下飞舞,呼呼有声。玉琴在旁见青光、白光渐战渐大,足见两人功力悉敌,分不出胜负。正想上前协助,却见那有灯光的屋子里,呀的一声开了窗,又跳出一个胖和尚来,左臂已没有了,只有一只右臂,舞着一个斗大的铁锤,足有七八十斤重,迳取玉琴。

玉琴也舞动宝剑迎住,觉得那胖和尚力大异常,使开铁锤,风声呼呼,有雷霆万钧之势。这两个和尚确是劲敌,若不是他们都有高深的剑术,早已败了。战了多时,玉琴的剑光已把那胖和尚紧紧围住;那个使缅刀的和尚也被剑秋的青光压迫,白光向外一吐,跳出圈子,望后面回廊里便跑。胖和尚也虚晃一锤,跟着退走。

他们二人怎肯轻易放过,随后飞步追上,转了几个弯,见那两个和尚向一个小门里跑过去。二人刚追进小门,忽听轧轧两声,只觉脚下一空,自己的身子直沉下去,早跌到一个很深的地窖中。幸亏二人都有飞行本领,一个翻身立足;上面黑压压的,早有大石盖没,再也不能跃上窖来了。

原来沧州宝林禅院,是一个很伟大的古刹,住持净真长老,曾在少林寺里学得高深的武术。因为自己年老,很想收个徒弟,把他的本领传授下去;物色有年,不得其人。恰巧附近乡下,有个卖饼食的老胡,妻子早丧,剩得一个儿子,年纪才得十二三岁,名唤胡大宝,天生得一身蛮力,不喜读书,专爱打武,常代人家牧牛。有一天,他赶着牛群到野地里去吃草,突然那边来了一条又重又大的水牛,和这边的牛斗起来了。大宝正睡着在草地上,没有知道。有几个乡人,见了两条黄牛和一条水牛斗在一起,难解难分,遂大嚷道:“大宝快来啊!你们的牛要斗死了。”

大宝醒来,跳起身,见自己的黄牛斗不过那水牛,已被水牛的尖角挑伤了数处,血迹淋漓。不觉大怒,奔到牛斗的所在,施展两条手臂,把两边的牛掰分开来。那水牛正斗得性发,见有人来生生把它分开,怒不可遏,立即把头一低,向大宝冲去。锐利的牛角,已挑到大宝胸前。众乡人都代大宝着急,以为大宝性命休矣!谁知大宝叱喝一声,伸出双手,把牛角抢住,向下猛力一压;那水牛挡不住大宝的神勇,不得不随着大宝的手蹲伏下去。大宝只一扳,却把水牛头上两角生生的拉下,痛得那水牛大吼大跳。大宝按住了乱打乱踢,不消三拳两脚,那只水牛已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众乡人看大宝竟有这般大的气力,把水牛结果性命,一齐咋舌大惊。大宝得意洋洋地牵了自己所牧的牛还去,却不知闯下了大祸。

那水牛的主人便是本地姓吉的乡绅,得知水牛被人击毙的消息,岂肯干休。探知大宝是卖饼食老胡的儿子,便差人把老胡唤来,大骂一顿,要他出钱赔偿。一头水牛至少要值一百三四十块钱,况且吉家的水牛又肥又大,老胡是个穷汉,哪里赔得出呢?当场受着人家的气,只好答应,还到家中悬梁自缢,一死了事。

大宝死了父亲,也洒了几点眼泪,苦没有钱收殓父尸。这事被宝林禅院里的净真长老知悉,以为大宝是个可成之材,意欲收为徒弟,便愿出钱代他盛殓老胡,又向吉家疏通,由净真长老出五十块钱了结。姓吉的因为老胡业已被逼而死,大宝是个顽童,本来也没法想了,现有净真长老出面,他也乐得卖个人情,不肯接受长老的钱,自愿作为罢论。这样却徒然牺牲了老胡。大宝死了父亲,人家又恐怕他闯祸,不再要他牧牛,无处可归,遂跟着净真长老到禅院中,剃度为僧,取名宏光,把武艺传授给他。

过了七八年,宏光年纪长大,武术也非常精通,尽得他师父的衣钵。可是他性喜邪僻,不归于正,又在血气方盛的时候,虽已入了空门,而春花秋月,等闲虚度,性欲冲动时,瞒着净真长老,暗暗出去采花。人家美貌的妇女,只要被他注意,便在夜间施展飞檐走壁的本领前去奸污,有得手的,也有不得手的。地方虽然闹着要缉捕,可是终没有破案。

后来风声传入净真长老的耳中,长老大怒,把宏光唤来责问;驱逐他离开沧州,深悔误收他做徒弟,所传非人,反而作孽不少。但宏光却倔强不服师命,口出非礼之言;因为他知道净真长老所有的本领都传授了他,自己的武技和勇力,已足够对付他师父,所以一些也不惧怕。净真长老非常愤恨,对他说道:“罢了,我这条老命送在你的手里罢!”

宏光见师父要和他动手,来得正好,便脱了布衲,跳到庭中,使一个旗鼓,喝道:“今天的事,有了你,便没得我;有了我,便没你,不管你是师父了。”

净真长老也跟着跳到庭心,疾伸左臂来攫宏光的腰肾,宏光一个鹞子翻身让过,随即飞出一腿横扫过去,净真长老身子一侧,施展右臂,又要擒住宏光的脚,宏光何等灵敏,早缩还去,又是一拳向净真长老头上打来。两人拳脚齐飞,各尽平生能力,拚命猛扑。旁观的僧人但见两条影子,看不清楚拳脚,不觉有些眼花撩乱,却不敢上前解劝。

斗了良久,净真长老究竟年纪已老,宏光的力气又大,愈斗愈勇;净真长老捉不出宏光的破绽,自己反有些松懈,有隙可乘。猛可里被宏光候得一个间隙,奋动铁臂,向净真长老下部直插入去,疾如鹰隼,早把净真长老的肾囊探在手里,只一捻,净真长老说声不好,大叫一声,向后而倒。大家去扶他时,已奄奄待毙。长老叹道:“收徒不慎,反受其祸,我死不足惜,恐这宝林禅院也要受他的糟蹋了。”说罢又大呼负负而死。

宏光冷笑道:“这是你自己的不好,莫怪我无情无义。”又对众人说道:“现在净真长老已死,我便是这里的住持,如有不服的,请和我较量一下。”大众畏他的凶恶,哪敢违抗,遂推他作了住持,把净真长老遗骸火化去。

自从宏光主理禅院以后,独裁独行,无人敢说什么话。宏光又善于联络当地官绅,以及许多施主大善士,所以他的劣迹恶行,竟这样掩饰过去。

宏光每年又要出外到远地方去干些恶事,因此他结识了几个同道,一个便是那使铁锤的独臂僧,本是登莱地方的巨盗,名叫霍老六,率众啸聚山林,后来因洗劫了一个村庄,恰值登州总兵官余德,新到任上。那余德曾随左宗棠将军,西征新疆,是一个能征惯战的骁将,性烈如火,嫉恶如仇。他得知这个惊耗,如何容忍得下,立刻率领大队官军,前去剿除。

霍老六指挥部下顽抗,但是余德勇不顾生,当先杀贼;众官军也是呼声震天,以一当十。众强徒敌不过这堂堂正正的劲旅,遂四散溃退。霍老六被余德的金臂大刀砍去一只臂膊,亡命落荒而走,后来投奔到宝林禅院里来。宏光劝他削发为僧,霍老六毅然答应。可是他虽皈依佛门,而这一屠刀依旧不肯放下呢!

还有那个使缅刀的和尚,却是张家口外天王寺里的知客僧,名叫智能。宏光邀他到宝林禅院来作客,十分优待。因为智能本领既大,性情又和自己很是投合,两个时时结了伴出去做那勾当。把别地方年轻貌美的姑娘,暗中夺取几个来恣意寻乐,藏在他特地建筑的藏春地室内。那地室正在罗汉堂的后面,有秘密机关,常人不易入去。

原来在那剑秋和玉琴陷身的小门里,装着有两个机关,是两尊金身神像。若把左边的神像向右旋转时,门内的石板地便会分裂开来,把人家陷落下去;又向左旋转时,仍旧合好,底下的人休想逃走。若把右边的神像往下一压,神像背后便现出一个小小门户,门里有砌就的石阶;一层层走下去,便是一条地道,有一盏绿色的灯亮着,灯的一面,石壁上有一个铜环,只消把铜环往里紧拉,那小门便会隐去,使人不得其门而入。地道尽处便是藏春室了,内中珠帘银灯,锦衾绣榻,实在是温柔之乡,销魂之地。宏光和智能左右拥抱,满足他们的兽欲,真是罪过不小,净真长老生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呢!

这夜宏光出去,仍是干这兽行。因为有一天他到东门去,拜见一个施主,归途见一个广场上,围着许多人观看,挤得水泄不通,时时有喝采的声音。他遂施展两臂,向人丛中挤进去,人家只觉着有两条铁扁担从他们腰里插进来,痛不可当,连忙向两边倒退,让出一条路来。这么一来,宏光已立到第一排,见场中有一卖解女子,正在十七八妙年华,生得蛾眉曼睬,娇小可人,两道秋波,尤其是含情脉脉,足使一般登徒子销魂荡魄。她穿着一件淡青衫子,黑布裤儿,足上湖色绣花鞋儿,六寸圆肤,踏在一条绝细的绳上,那绳有四丈长,两头缚在竿上,竹竿竖立在地,离开地面约有三丈多高,那女子立在上面身子颤巍巍的,如风摆荷花,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打了几个来回,如履平地,而且非常这快,大众又喝一声好。

宏光和尚知道这卖解女子懂得飞行术的,所以能够这样走绳索。忽见她身子一翻,似乎将从绳上跌下,但左足却已钩住绳子;全个儿的身体倒悬在绳上,轻轻晃了两晃,大众都代她捏着一把汗。旁边又有一个老妪,敲着一面小鼓,鼓声嘭嘭然。敲得急时,那卖解女陡地将身子仰起,把左足渐渐移动,移到竹竿边。大众正凝神瞧着,而卖解女忽把身子缩作一团,像狸奴一般窜到竿上;用一足踏着,一足翘空,旋一个转身。此时鼓声停止,那卖解女在竿上曼声而歌,珠喉宛转嘹亮,靡靡动听,大众喝采,声如春雷价响起来。她随即一个箭步,跳到地上,老妪也走过来,对众人行一个礼儿说道:“我们母女俩路过贵处,略献一技,请一技,请诸位赐教,并请帮助一些盘缠。”

说罢大众纷纷把钱抛去,宏光也取几个当十的制钱,抛在女子身边。那卖解女子和老妪把钱拾罢,老妪又道:“多谢诸位大爷赏脸,现在再要叫小女顽一套拳,孝敬诸位爷们。”那女子立定娇躯,使一个旗鼓,正要开始打拳,不作美的天公却潇潇地下起雨来,那老妪和女子只好向众道歉,收拾收拾走去了,大众也四散回去。

宏光很中意这个卖解女的姿色,恋恋不舍,跟着他们母女走,见她们投到一个小客寓里去,他暗暗点头,即刻回院。守到夜间,他瞒了智能,悄悄溜出禅院。

那时雨势已止,明月在天,居民已入睡乡。他到了那个客寓,寻到后院去,找着一个店小二,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拔出宝剑,在他的面上轻轻一擦,吓得店小二浑身直抖,宏光遂道:“你快把那个卖解女子住的所在告诉我,不然把你一刀两段,了结你的残生。”

店小二答道:“在……在……右边第三……个房间里,求求大师父饶恕我的狗命。”

宏光遂把他手足缚住,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衣襟,塞在他的口里,抛在一边,照他的话,蹑足走到那房间前面,听得里面鼾声,知她们母女俩已睡熟,遂撬开窗户,托地跳进房去,扑奔炕上,以为软玉温香抱满怀,今夜得遂巫山云雨之乐。哪知扑了一个空,知道不好;早见那卖解女穿着粉红小衣,横着宝剑,正走到身后,一剑向他腰里刺去。他遂把剑拦住,在小小的室中,不能施展身手,便向那卖解女虚砍一剑,跳出窗来。估料今夜不能得手,惊动了店里人,自己露不得相,还是走罢!遂一飞身跳到屋上,喝道:“便宜了你这小贱人!”

回身便走,那卖解女也已一跃上屋,紧紧追来。宏光大怒,暗想,不给她些厉害,她还当我是无能之辈哩!遂立定了,舞剑和那卖解女在屋上狠斗,剑光霍霍,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卖解女上中下三路紧逼。卖解女觉得来势凶猛,不得不极力抵御,宏光觑个间隙,一剑刺到卖解女颈边,卖解女将头一侧,却把耳上耳环削落!吃了一惊,跳出圈子,将手一扬,袖箭如一点寒星直奔宏光咽喉。宏光眼快,伸手接住,说一声再会,向东飞奔去了。卖解女此时也不敢追赶,自回客寓中去。

宏光踽踽凉凉的回转禅院,不料无意中被玉琴和剑秋瞧见影踪,二人遂冒险入探,却被智能诓进小门,转动机关,把二人陷落到地窖里去。二人才到地底,暗想不好,今夜中了那贼秃的诡计,恐怕难以出去了。正踌躇间,忽见那边黑暗中有四盏绿油油亮晶晶似灯笼般的东西向这边渐渐移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