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金刚宋霸先一头撞到窦孝天的腹上,窦孝天把肚腹耸起,好似五石之瓠,迎着铁头只一吸,把宋霸先的头吸在腹上。宋霸先只觉得自己的头,好似撞在棉絮上一般,软若无物;难道这老头儿真是豆腐做肉棉做骨么?心中正在奇怪,同时觉得头顶上热烘烘麻辣辣的,有一股气直透脑门,非常难受。要想收回自己的头时,却似黏紧在老头儿的腹上,休想缩得转了。涨得他面红耳热,有力无使处;这一股气从脑门直冲到心口,顿时两目眩乱,耳中如金鼓齐鸣,心里难过得要死,自己的头如何到了火炕里,几乎晕去。

窦孝天见他支持不下了,便将腹一松,宋霸先才觉自己的头顿时轻松,抬起头来,向老头儿望着,威风尽失。

窦孝天哈哈笑道:“铁头,铁头,今天变得无用的头了,还敢和老朽较量么?须知窦家寨的窦孝天是棉花老人,不怕你这个铁头的。”

这时宋霸先知道窦老头儿的本领,远在自己之上,遂向他盘折为礼,说道:“幸恕无知,小子的功夫还没有到家,还请你老人家指教。”

窦孝天见铁头金刚已被他制伏,也就说道:“老朽也是冒昧得很,车驾过此,还未尽宾主之谊,请到敝庐薄饮三杯如何?”

宋霸先谢道:“多蒙老丈盛意,不胜荣幸之至。但我们一行人数众多,未敢叨扰。且客商们心急如箭,要早到目的地,所以不便逗留,还请老丈鉴谅,待我归家时,一准顺道拜谒,甘心受教。”

窦孝天遂点头道:“这么说法很好的,我准在寒舍恭候你前来,现在不便耽误你的行程。”说着话跳至那株大树下,伸手把插入树身的镳旗轻轻拔出,仍插回车上,拱手而去。

一众人看得呆了,以为铁头金刚可算天下无敌了,偏遇着这个窦老头儿。真是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岂可轻量天下呢!

宋霸先顿觉自己的威风挫折了许多,遂仍护着镖车,送到了那个地头,即和客商们告别,独自赶到窦家寨来拜访窦孝天,以践前约。

窦孝天见他前来,握手笑道:“足下不愧大丈夫,老朽敬备浊酒,聊以洗尘。”

宋霸先道:“既蒙老丈宠邀,小子焉敢不来!”

窦孝天遂引他到一间草堂上坐谈,把武当派的功夫详细说给他听,宋霸先才知自己的武功还不能和武当派中的上乘者道长挈短呢!

待到天晚,窦孝天便请他在家下榻,并治酒馔款待。饮至半酣,窦孝天忽又对宋霸先说道:“小女淑美也是久闻大名,今知大驾荣临,极愿领教,还请足下不要推辞。”

宋霸先听窦孝天说他的女儿也要和他较量身手,自己吃亏在先,不敢答应。怎禁得窦孝先一再请求,自己也不欲十分示弱,只得勉强允承。窦孝天遂吩咐下人请小姐出来。

隔了一刻,见堂后有一个小婢,提着一盏红纱灯,引着窦氏淑美出来。窦氏上前见了父亲,窦孝天遂介绍她和宋霸先相见。宋霸先见窦氏生得十分美好,不像有本领的,心中暗自估量。

窦孝天遂对二人说道:“你们既要比较武艺,当然要分且负;但这不是真的厮杀,大家仍要手下留情,免得损伤,我有主见在此。”即令下人取过一顶白缨小帽,请宋霸先戴上,又把一朵紫色的纸花给窦氏插在髻上,然后说道:“你们各把自己头上的白缨和纸花保护着,谁能取得者便算谁胜。”二人齐声答应。

窦孝天偕着二人走到庭中。凉月如水,纤影毕露,小婢捧上一对银光闪耀的护手钩来,窦氏接在手里,立在右边等候。宋霸先身边本带着宝剑,遂拔出来,青光霍霍,抱剑而立。窦孝天说道:“很好,你们顽一下子罢!”

于是一个儿摆动双钩,一个儿使开宝剑,勾插劈刺,斗作一团。那窦氏的护手钩一名虎头钩,是军器中很厉害的东西,寻常人学它却很不容易。因为每钩长有三尺六寸,形式似剑,两面有锋头,上弯三四寸,好似钩子一般,所以非但好向前刺,又能望里钩拖,又能两面斩砍;而且拿手的柄上更是和刀柄剑柄等不同,却像半爿方天画戟,戟尖头反向下生,手握在方孔的里面,若遇敌人用刀剑削自己的手指时,四围都有保护。

窦氏使用这钩,十分精熟,但见双钩滚来滚去,绕紧宋霸先的全身,没有半点儿的懈怠。饶是宋霸先用出平生力量,终难取胜。两个人在庭中酣斗良久,窦氏心中也有些焦急,猛力向宋霸先进逼,宋霸先留心瞧着窦氏一个间隙,踏进一步,一剑向窦氏头上横扫过去,刷的一声,把那朵紫色的红花扫下地来,同时窦氏的护手钩也把宋霸先戴的白缨小帽钩在手中,二人各退数步,立定不动。

窦孝天拍掌笑道:“将遇良材,可喜可贺,算了罢!”

窦氏遂和小婢退去,宋霸先也收剑入座。

窦孝天斟满了一杯酒,敬给宋霸先喝,道:“老朽敬你一杯。”

宋霸先逊谢不迭,也还敬一杯。

窦孝天遂对他说道:“老朽膝下只有这一颗明珠,自幼随从习武,略窥门径,现方待字闺中,老朽久欲物色一位佳婿,惜乎不得其人,听说足下尚未授室,老朽愿以小女相许,不知足下以为如何?”

宋霸先适才领教过窦氏的武术,很是钦佩,不意窦孝天说出这些话来,岂有不愿之理,遂满口允诺,避席下拜。窦孝天大喜,遂择日代他们成婚。婚礼虽很简朴,而窦家寨老幼众乡民闻得喜信,都来庆贺,瞻仰新郎颜色。

宋霸先和窦氏结缡后,夫妇之间,如鱼得水,十分和谐。在窦家寨住了一个多月,窦孝天遂整备妆奁,亲自送他们回归虎牢关。镖局中人闹着吃喜酒,热闹了数天。窦孝天遂叮嘱女儿几句话,独自回去。从此宋霸先又得了一个得力的内助,四方豪杰更加敬服。他们夫妇俩,每年必到窦家寨老夫妇那边去请安数次,窦孝天没事时,也常到镖局里来盘桓,指点他女婿高深的功夫。

如此过了两年,窦氏生下一个很美丽的女孩,便是彩凤了。宋霸先很是珍爱,长到七八龄时,一面使她入塾读书,一面把武艺教授给她。彩凤聪明伶俐,一学便会,又能熬苦习练,好在她的父母都是有非常了不得的本领,所以学得一身好武艺;又善用袖箭,能于黑夜百步内射灭香头。只是窦氏生了彩凤以后,便没有生育;伯道无后,是他们引以为憾事的。后来窦孝天、窦氏两老夫妇相继长逝,宋霸先夫妇先后赶去料理丧葬等事。

流水如隙,彩凤也已至及笄之年了,宋霸先的威名迄未减退。不料有一天,宋霸先保护镖车,到天津去。在大名府附近旷野中,忽见有一个麻面少年,跨着一匹骏马,跟着镖车,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被宋霸先一眼瞥见,知那少年决非良善之辈,或是哪一处绿林中的眼线,不可不给点颜色他看看。遂吩咐壮丁们齐齐将镖车停住,休息一刻,再行赶路。众壮丁听得有休息,也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很欢迎的,大家去拣树荫下坐地。那麻面少年也勒住马头,徘徊不去。

宋霸先跳下马来,走到一株大樟树边,用手摸着他的头颅,对大家说道:“几年来我这头额好久没用了,恐怕不能再如以前的坚固吧?今天有幸,倒要试一下子看。”

众人久闻铁头金刚的大名,但多数没有见过他的铁头,究竟怎样厉害?现在听说他要试一下子,当然十分起劲。

宋霸先脱去外衣,运足了气,认准那株大樟树一头撞去,哗喇喇一声响,那大樟树立时被他撞成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的倒在地上,把泥土陷成一个窟窿。回视宋霸先的头颅仍然无恙。

大众喝一声彩,宋霸先也大声说道:“这样看来,我的铁头还可一用。若有人来觊觎我时,未免太不自量,只要他自己觉得他的身体,可有那樟树一般的结实!”宋霸先说罢,只见那麻面少年拨转马头向后跑去了。

宋霸先知道自己的先声已足夺人,遂仍督率着壮丁,解着镖车向前赶路。又走了两天,来到一个双林镇,恰逢天雨,投宿在逆旅中。傍晚时,忽有一个老翁精神饱满,特来拜见。宋霸先亲出招呼,叩问姓名。老翁自称姓韩名天雄,素闻铁头金刚的威名,现在此间友人家中小住;听人传说车驾到此,所以前来一偿仰望之愿,且请宋霸先一临他的友人家里,略备酒肴,一图畅叙。

宋霸先起初推辞不肯,因他也不知道韩天雄是个何许人。但经韩天雄再三劝驾,觉得姓韩的虽是相逢陌路,而意思却很诚诚恳恳。或者他也是慕名而来,愿意结交,不可严词拒绝,辜负了人家的美意。况且看他的相貌很像有些能耐的,且跟他去再说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不必过于拘束了。转定念头,遂随韩天雄出去。

两人走了一段路,才到一家人家,请入客室中坐定。韩天雄介绍居停主人出见,乃是一个身躯魁梧的男子,约有三十多岁光景,彼此问名,始知名姓蔡洪。当下摆上酒席,请宋霸先喝酒,宋霸先细细问他们的家世,二人答应支吾,又似没有诚意。宋霸先性子很直爽的,觉得不快,且防他们或有什么歹意,所以喝了一杯酒便不喝了,想要托故告辞。

这时韩天雄忽向室后喊一声,宋霸先连忙离席立起,按着腰下的宝剑,只见室后走出一个人,正是前天途中遇见的麻面少年。

韩天雄遂起身对宋霸先作揖道:“这是犬子小雄,前天在路上触犯了足下的虎威,足下大显神通,使他慑服退去。我知道了万分不安,现在叫他赔礼,足下是个大英雄,想也不和这种后生小辈计较的,但我很觉惭愧了。”

宋霸先听韩天雄说的一番话,才知他们原来是父子关系,当然这老翁也非好人,今天这席酒不容易喝了,但自己业已来此,凭着一身本领,何足畏惧,遂哈哈大笑道:“令郎少年英豪,是克家之子。我宋某肉眼无知,有失敬礼,这是我的不是。”

韩天雄道:“承足下如此谬赞,更使我惶悚无地,但我久闻铁头金刚的盛名,耳闻不如目睹,犬子虽已见过足下的神力,今夜我想还要领教一次,不知足下可肯赐教?”宋霸先岂肯示弱,毅然应诺。

韩天雄遂和小雄、蔡洪二人,引着宋霸先来到室前一个大庭中,指着对面紧闭的两扇石门说道:“尊头若能把这两扇石门撞开,我们父子甘拜下风,足下也不愧是个铁头金刚。”

宋霸先自思:我这头任你什么坚硬的东西无有不破,区区石门,便把它撞去,也非难事。韩天雄未免小视我了。遂道:“很好,但我撞开了门,也有一个条件要求你呢!”说罢运足气把头一低,向那石门撞去,不料他的头撞到石门时,石门早向两边分开,顶上很快的落下一把又大又重的闸刀来,竟把宋霸先闸为两段,血流满地。

原来韩天雄父子这一趟出来做些买卖,遇见宋霸先的镖车,很想下手,但耳闻铁头金刚威名,不敢冒昧从事,先叫小雄跟着察看,却被宋霸先一头撞倒大樟树,把他吓走,回去向父亲覆命。韩天雄知道难以力胜,不如智取,料他们必要从双林镇走,镇上有他的盟弟蔡洪居住,遂和小雄抢先赶到蔡家,把自己的意思和蔡洪商量,得其同意,秘密设下这个机关。然后他自己前去看宋霸先,诓骗他前来,有意用话激动他,使他堕入彀中。可怜铁头金刚以头出名,也以头丧其身,能不令人慨叹!

宋霸先的下人,见宋霸先一去不归,杳如黄鹤,四出找寻,也没有影踪,知道那个姓韩的老翁不是好人了,遂一边仍旧押送镖车上天津,一面遣人回去报信。窦氏母女得知这个消息,明知宋霸先凶多吉少,也是没法想。直等到解送镖车的人都回来了,宋霸先仍无下落,知道他的性命一定送在那个韩天雄老头儿的手里。窦氏又请人去双林镇探访,没有结果。

过了一年,母女俩立誓要代他复仇,遂假扮了卖解女子,一路出来找访仇人,竟在此时巧遇玉琴、剑秋二人。说出韩天雄的地方来。彼此既是同志,遂相约同去剪灭那个老贼。

剑秋又把自己夜探韩家庄,邂逅玉琴,以及铁拐韩妈妈如何厉害,他们先到曹家坞意欲请求云三娘出来帮助,及闻云三娘已赴沧州,他们遂又赶到这里来寻找,无意遇见黑影,入院私探,误中机关,陷身地窖,发见机关,然后出险等情形,大略奉告一遍。

云三娘道:“我本在曹世芳家里,风闻沧州宝林禅院宏光和尚的劣迹秽行,遂到这里来探问明白,才来动手。只因我另有小事耽延,遂让你们先来了。现在且喜淫僧都已伏诛,余众亦已歼灭,我不妨相助你们往韩家庄去会会铁拐韩妈妈。”

剑秋听云三娘愿意同去,便大喜道:“若得师父慨助,铁拐韩妈妈不足惧了。”

云三娘又对他们说道:“听说还有两个女子被智能和尚不知藏在何处,我等要搜寻出来才好。”剑秋道:“不错。”遂又四面去寻找,在智能的禅房里发见,一个女子已憔悴得不成模样了。

云三娘遂和四人商议,他们这番除恶诛暴,不过为一己热烈的心肠起见。好在禅院中作恶之地,已经破露,又有这许多被劫的女子,是最好的见证;他们不必留在这里出身露脸,到公庭上去干预这事,还是早上韩家庄去罢。四人同声赞成,剑秋遂去厨下寻得食物,和玉琴同食,因他们腹中实在饥饿得很了。

窦氏母女乘这个当儿,先自悄悄回转客寓,把她们的房钱放在桌上,带了行李,仍到禅院中来。她们都有了绝妙的本领,所以逆旅中人,一些没有觉得,回到禅院时,已有四鼓。

云三娘道:“我们走罢!”又对那些女子说道:“你们在此不必害怕,天明时有人前来,你们可以报官查说,将来自能安返乡里的。”众女子一齐拜倒,叩谢救命之恩。剑秋遂去开了庙门,大家离了禅院,赶路望蓟州而去。至于这里的善后,自有地方官出来办理,这也不必细表。

且说玉琴等到了丰禾驿李鹏家中,介绍李鹏夫妇和云三娘等相见。李鹏大喜,特地杀鸡作黍,用十二分的诚意款待他们。云三娘不欲多所逗留,立即要去下手;玉琴也因祝彦华在黄村谅已等候多时,心焦万分,急于前去安慰他;遂一致议决今夜同去韩家庄,歼除韩氏一门。晚饭后出发,云三娘和玉琴为中路,直趋正中;窦氏母女为左路,从庄左入;剑秋和李鹏为右路,从庄右入;互相策应,大破韩家庄,为地方除害。剑光血雨,又有一场鏖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