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自从和剑秋失散以后,为要很急切地报她父亲的大仇,一人匆匆北上,沿途也无心赏玩风景。一天,相近晏家堡,见道旁林子里正有一人在那里自尽。他在旷野,无人援救。玉琴连忙悄悄上前,跳上树枝上,待那人刚将头钻进圈里时,把那带子一松,那人便跌将下来;不知上面有人,从地上爬起,口里自言自语道:“唉,我真晦气!遇见了这种事情,不愿生在世上,受人家的闷气了,特地赶来上吊,偏偏带子又无故断下,是何道理?”

玉琴在上面咳嗽一声,那人抬起头来见了她,便说道:“你是鬼呢?还是人呢?你若是缢死鬼,请你快快把我收了去罢!你也可以早得替身,横竖我老胡是无意于人世了。”

玉琴听那人说她是鬼,便吐了一口香唾道:“呸,我是好好一个人,你怎么说是个鬼呢?”一边说着一边跳下树来,那人对她上下打量着,默然无语。

玉琴细瞧那人已有四旬开外的年纪,身穿敝褐,形容枯瘦,神情萧索。便又问他道:“你究竟受了什么委屈,要来这里寻死路?俗语说,好死不如恶活,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呢?不妨告诉我,或者我能代你出力。”

那人道:“女菩萨,你大概是救我而来的。我姓胡,名小三,在这里晏家堡赶驴为生,我家下共有三头驴子,其中一头是花驴,周身有青灰色的细点子,修尾长蹄,是有名的龙种,每日可行数百里,十分宝贵。我靠着那三头驴子,倒也可以糊口了。谁知前三年我的妻子忽然死了,我又生一场重病,手中没钱使用,遂把那头花驴向晏家二少爷典押去五十两银子。晏家二少爷很喜欢那头花驴,一心想出钱买去,我不肯卖绝,所以暂押在他家。直至今年,我积蓄得些钱,如数凑足去向晏家二少爷赎取。

“晏家二少爷翻脸说道,押期早已满足,照本利计算,那花驴该他有了,不肯给我赎还。我说:‘这驴子并没有卖给你,我现在有钱赎取,怎可以不许呢?’他不由我分辩,反大骂我一顿,喝令家人把我乱棒打出。我受了他这场闷气,驴子又赎不成,心中实在气不过,要想去控告他罢,他是本地的富豪,和官府常有来往,我一定斗他不过。况且当初典押的时候,没写契约,谁肯作这种见证呢?但那头花驴至少须值三、四百两银子,他只出了五十两,便强夺而去,明明倚势欺人,气得我病倒两天。

“那知他反先下手为强,到官府中去告我诈物,说我不是好人,官中遂勒令我三天出境,驱逐我到别地方去。唉!他诈取了人家的驴,反说我去诈物,世上岂有这种道理?我遂到公堂上去喊冤,又被衙役们把我撵走,说我吵闹公堂。我受了许多气,无处发泄;以为这种没有是非的世界,我不愿再活在那里了,还是一死干净。遂跑到林子里来自尽,想不到会遇见女菩萨来援救的。”胡小三说罢,眼泪不断地滴下,看他的样子实在是气极了。

玉琴听了这一席话,面上立刻罩着一重严霜,骂一声:“晏贼,敢如此欺侮贫民,公道何在,我既知道这事,却不能饶恕他了。”遂向胡小三探问明白晏家的途径,对他说道:“你受的气我可以代你出去,但你也不能再住在此地了,我给你一些钱,你快在今夜带了你家中的驴,走到别地方去过活罢!饶那晏家小子凶横,今夜必要吃我的亏,将来你或可得知,也知道我处置得爽快了。”

说罢从包中取出二百两银子,授给他道:“你得了钱,好好儿去罢!不必寻什么短见。”胡小三接过银子,跪倒地上,向玉琴连连叩头,但等他叩完三个头,立起身来时,不见玉琴的影子。青天白日决不会遇见鬼的,必然是神仙了,又向空祷谢一番。自去家中收拾,连夜离开晏家堡,投奔他的亲戚去。

玉琴到得晏家堡,先依着胡小三说的路径,到晏家去察看;见晏家住宅很是宏大,筑有三层楼房,用以防御盗匪的。门前石阶上立着一个下人,怒目扬眉地正和人家说话,忽然向东边一指着道:“我家二少爷来了,快些走开一边罢!”

玉琴跟着往东边一看,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向这里来。那少年身穿蓝色花缎夹袍子,脚踏薄底快靴,头上歪带着一顶瓜皮小帽,一个大红结子,面目生得可憎,形状也很猥琐,却是摇摇摆摆,做足威风。走到门前,一斜眼见了玉琴,便道:“咦?这位小姑娘好美丽啊!可有丈夫家么?不如跟了你家少爷去罢!”玉琴听他说出龌龊话来,回身便走。晏二还立在门前,呆呆地看着,同左右啧啧称美呢!

玉琴一路走一路思量:那晏家小子实在可恶,晚上给他吃了苦头,才知我的厉害呢!时候尚早,且去小旅店里借住藏身。吃罢晚餐,又静坐了一刻,听得村犬四吠,已近二鼓,遂取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预备不回来了。她轻启窗户,一跃而出,乃是一段短垣;又一跳已到街上,幸喜四下无人,遂扑奔晏家而来。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飞身跃入,见里面一带高楼,都是灯光亮着。悄悄找了几处,都不见晏二的影踪,最后到得一座楼房;从窗棂中望进去,见罗帐低垂,一灯荧然,床前放着一双靴子和女人的睡鞋,不知何人?

玉琴撬开窗户,轻轻跃入,一些也没有声音。拔出宝剑,把罗帐挑开一看,果然见那晏二正拥抱着一个少妇,酣睡入梦。玉琴便把真刚宝剑在晏二鼻子上一磨,娇声喝道:“晏贼醒来!”

晏二方和他的爱妾,云雨荒唐,一梦酣然,忽觉面上一阵冷风,突地惊醒。睁眼见一个少女立在眼前,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宝剑,正是日里在门前遇见的。他虽懂得一些花拳,实在是酒囊饭袋,没有本领的,只能威吓乡民。现在他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你是强盗么?若要钱,我箱子里尽有,千万不要伤我性命。”

玉琴冷笑道:“你平日做得好事,今晚遇我,也是恶贯满盈,不必多说,快些起来!”遂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拖将出来,谁知晏二脱得精赤条条,一丝不挂。玉琴不觉说道:“呸!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快些穿好衣服。”遂把他向床上一丢。

此时晏二不知玉琴要他做什么,那敢不依,忙穿起衣裤来,他的爱妾也醒了,见了这种情状,掩着面,吓得躲在被中不敢动。玉琴在晏二穿衣的时候,想起晏二说的话,且因自己身边带的钱都给了胡小三,此去缺乏盘缠,早晚总要设法,不如便在这里取罢!遂把宝剑去划开皮箱,见箱中有一包包的银子,很齐整的放着,便随意取了几包。过去把晏二扭倒地上,将他的辫子割下,又把眉毛剃去。晏二只是哀求,玉琴便豁的一剑,把他一只右耳割下,鲜血淋漓。

晏二不敢声张,鼻子里微微哼着,玉琴遂找一根绳索,把他的手足缚在一起,问道:“你常坐的花驴在哪里,快说出来。”晏二答道:“在后园中马厩里。”

玉琴便又把他的爱妾连被缚住,口中塞了一块布,使她不能出声,遂把晏二扛在肩上,跳出窗户,寻到后园,果见厩中有一头青花细点的花驴,和寻常驴儿不同。便将晏二高高悬在厩中,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衣襟塞在他口里,对他说道:“请你等一刻儿罢,明天自有人来放你的。”遂从柱子上解下花驴的缰绳,牵了便走。

那花驴也好像解事的,跟着玉琴前行,一声不叫。玉琴寻见了园门,开了走出去,已在晏家外面,遂翻身跨上花驴,两腿一夹,向前跑去。果然觉得那花驴跑得又稳又快,比较马儿都好,料想那晏家小子被她玩弄得也够了,明天他家里人发见这种情状,必然引得大家好笑。以后他也难以见人,稍敛凶威,不敢任意欺侮良善哩!觉得自己做得很是爽快,足代胡小三出口怨气。像晏二这种流氓少爷,不得不出这种手段对付他的。

天明时,早离开晏家堡六七十里路了。又走了两天,将近天津,跑在荒野里,天色将晚,忽然下起阵雨来。那雨是突然而来的,如奇兵袭击,猝不及防。狂风急雨,使她无处躲避,淋得满身尽湿,只好纵驴疾奔;那花驴也急于避雨,拚命向前飞跑。早望见远远有一村落,玉琴心里自思,有避雨的地方了,加紧催着驴儿跑去。

到了那边,见有一个很大的庄院,门前正立着一个少年,在那里观赏雨景。那少年生得面貌美好,态度温文,背负着手,宛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玉琴连忙跳下花驴,上前问道:“行路人遇雨,无处可避,这里可以容我暂躲么?”

那少年也已瞧见玉琴骑着花驴飞也似的从雨中跑来,很为奇异,现在又见她衣服尽湿,要来避雨,遂堆着笑脸说道:“可以,可以,请姑娘入内小坐何如?姑娘旅途逢雨,也很狼狈了。”

玉琴见这少年斯文有礼,遂点点头,牵了花驴,踏上阶沿。少年早向门房里喊道:“曾福快来!”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下人走出来说道:“二少爷有何呼唤?”

少年指着花驴道:“这是那位姑娘的坐骑,你快牵去好好上料。”下人答应一声是,遂过来拉着花驴便走。玉琴也很放心地让他们牵去,自己跟那少年走到里面一间书房里。一个小小天井,种着些花木,堆叠些假山,少年便请玉琴坐下,自己匆匆地走到里面去。

不多时走出一位老翁和两个妇人来,玉琴见那老翁长髯过腹,态度和蔼;一位老妇也有五十多岁,面貌慈祥;还有一位妇人,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容貌也生得不错。当下各问姓名,始知少年姓曾名毓麟,是个世代书香,已青一衿。老翁是他的父亲,名启尧,老妇便是他的母亲,少妇是他的嫂子宋氏,他还有一个哥哥名梦熊,现在出外去了,他伴着父母在家中读书。这地方便名曾家村,共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曾姓。他家有良田数千亩,富甲一乡,曾翁又是个大慈善家。玉琴听了,十分钦敬。

他们只知道玉琴姓方名玉琴,是关外人,其他却不知道;但见她孑身独行,很有侠气,忖度她必是非常人物。宋氏便引玉琴到她的房中去换衣,因为玉琴上下衣服都被雨水湿透了,玉琴很是感激。换了衣服,回到客堂里,因天色已黑,掌上灯来,曾翁年老多病,自去休息,并没有和玉琴多说话。曾毓麟却和他的母亲、嫂嫂伴着玉琴闲谈,又杀鸡做黍,款待玉琴,彬彬有礼。玉琴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谢了又谢。他们便留玉琴在此过夜。

客房里窗明几净,床帐都很雅洁,玉琴睡了。不料到半夜,忽然周身发热,筋骨很不舒适,梦魂颠倒,发起热来。天明早上,竟致不能起身。曾太太和毓麟知道了,进来探问,要请大夫来代她诊治。玉琴自知南北奔波,受起了风寒,昨天又被大雨湿透了身体,故而发作起来;势甚凶险,否则自己决不会支持不起的。遂听他们的话,由毓麟去村里请了一位大夫前来,把脉开方,那大夫说的话,也还不错,可是服了他的药后,非但无效反而沉重。

自古道:英雄只怕病来磨。玉琴以孤女子奔走天涯,立志复仇,平日健康时,剑光血雨,和那些强梁恶霸对付;仗着她的大无畏精神,出入龙潭虎穴,倒也无所畏惧。现在病倒他乡,对影凄凉,有谁来顾怜她呢?想起剑秋,本来和她作伴同行,不料古塔探奇,遇见妖道,遂致中途分散,不知相见何年?

幸亏曾家的人,都是非常慈爱,曾太太和宋氏,时时到她房里来料理汤药,还有毓麟也是十分关切,最使她心中感激。又因药石无效,遂决计谢绝不吃,毓麟也不好勉强。她过了两天,热度渐低,病势退了,只是余热犹留恋不去,身体也很疲惫,略进些粥汤。毓麟母子见这情形,很觉放心。那知道便在这夜竟有不测之事发生了。

这天,毓麟和他的母亲从玉琴房里走出来时,已近半夜,毓麟刚脱衣上床,思欲安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大门上擂敲似的打进来,屋上又有瓦响,知是有盗匪光顾了!他是一个文弱书生,慌得不知所云,钻在被中,不敢响。忽听在他房间的屋面上,有金铁相击之声,一刹那间,只听哎哟一声,好似有一个人从屋上滚落在窗前地下,跟着扑扑扑有几人跳下,在天井里战了几个回合,便出去了。又听门外喊声渐远,不多时却声息全无,并不见盗匪闯进室来行劫。

心中正在奇异,只听房门外有足声沓沓地跑来,轻轻叩门。毓麟心里又跳起来,便听有人说道:“少爷起来罢,方才是一群盗匪前来行劫,撞开大门,把我擒住,将要蜂拥而入,忽然我们内里又跳出几个同党来,背后有一个小姑娘追着,那小姑娘和许多盗匪斗在一起,但见一道白光,滚东滚西,把盗匪杀得大败而去。现在门外有三个盗尸,少爷屋前庭心里,也有一个奄奄垂毙的强盗呢!少爷起来罢,你道那小姑娘是谁,便是那位卧病的方家姑娘啊!少爷快快起来罢,老太太也起来了。”

毓麟听得是曾福的口音,心中又惊又喜,连忙披衣下床,开了房门。见曾福和书童小杜提着灯笼,立在一起,这时曾太太和嫂嫂宋氏,跟随几个女仆走至,曾翁也扶杖而来,大家已饱受虚惊。曾福指手画脚地讲给他们听,说方家姑娘如何勇敢,如何击退盗匪。且说盗匪共有四、五十人,伤的伤,死的死,没有能敌得过她,又指着那边地上受伤的盗匪说道:“这也是被方家姑娘刺倒的!”

曾太太等听了,一齐吐舌,舌久不能收。毓麟道:“玉琴姑娘正在卧病,怎能起来独退群盗呢?好奇怪!”

曾翁道:“古有聂隐娘能飞剑取人首级,不图于今见之。玉琴姑娘诚是女侠也!”毓麟听他父亲掉文,不觉好笑,便道:“我们快去看看她罢!”曾太太道:“是的。”四人遂走到玉琴房里去,曾福等自去门前照顾。

毓麟第一个跑到玉琴室前,把手去推房门,却是紧闭着,心里更是奇异,忙敲两下。房门开了,众人走进去,见玉琴立在床前,穿着淡红色的睡衣,两颊映着灯光,十分绛红。左臂衣袖卷起,雪白粉嫩的玉臂上,受着一个小小创痕,鲜血沾染了袖子,正在包扎。桌上横着那柄真刚宝剑,光闪闪地如秋水照人。

毓麟先上前向她长揖道:“玉琴姑娘,你真是一位义勇的女侠,今夜寒舍不幸,猝遭盗匪,若没有姑娘慨助,真不堪设想了。”曾翁、曾太太、宋氏都向玉琴道谢。

玉琴逊谢不迭,请众人坐下,自己也坐在床上。对他们微笑,说道:“方才你们去后,我正朦胧欲睡之际,忽听屋面上有几个人的脚声,越过我的屋上,到毓麟先生那边去了,接着便听打门声。明知有盗行劫,我遂顾不得有病在身,便挟着我的宝剑,开了后窗,跳到屋上,过去和那几个恶盗奋斗。内中一个被我刺中右肋,跌下屋来;他们见我厉害,都从屋上跳下,向外奔逃。我从后追去,和群盗相遇,便和他们大战一场,把他们杀败而去。但我自不小心,右臂上受着一些小伤。不妨事的,你们不要吃惊。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我分内的事,你们不必致谢。况且我病倒在府上,承蒙你们垂爱,十分照顾,待我和家人一般。正愁无可报德,恰逢这意外的事,略尽绵力,心里也很愿意的。”

曾翁道:“玉琴姑娘,你如此谦卑,倒使我们难以说话了,姑娘是个非常人物,如天际神龙,令人不胜钦佩,料姑娘以前必有一番惊人的历史呢!”

玉琴遂把石屋杀虎,韩庄诛盗等事,约略说了一遍。且说:“以前我在饮马寨独诛三雄,盗贼的人数又多又勇,尚且战胜,何况那些鼠辈呢!”曾毓麟听得出神,瞧着玉琴的娇容,瞑想她横剑杀敌的情状,不觉心里爱慕到一百二十分。

玉琴已把伤处扎好,又把宝剑插入鞘中,悬在床头。曾太太走过去,一摸玉琴的额上,烫得像火一般烧,大惊道:“姑娘寒热很重,大概又受冷了,快些安睡罢!为了我们,竟不顾疾病,如此出力,我等很是抱歉的。”

曾翁也劝玉琴速睡,玉琴遂上床拥衾而卧。曾太太便留宋氏在房中陪伴玉琴同睡,自己和丈夫、儿子一齐告退出去。着下人们已将那个受伤的强盗缚起,又到门前去看看地下的伏尸。曾太太掩面不忍卒看,叹了一口气。重入内和毓麟谈论,玉琴小小女子,竟有这种高大的本领,真是巾帼英雄,须眉勿如了。

那时天已将明,曾翁自去睡眠,曾太太和毓麟却坐着不睡。转瞬东方发白,毓麟便命下人去掩埋盗尸。村里的人都知他家昨夜有盗行劫,但即退去的,大家都来探望。曾太太却怪他们不该闭门自固,不出来援助呢,大家自知理屈,只得受她怪怨。

毓麟又命曾福把那擒住的强盗,解到县里去审讯。吃罢早餐,想起玉琴,又和曾太太走到玉琴房里。见他的嫂嫂宋氏,正坐在外床,没有睡下,而玉琴却是鼻息微微睡着了。

宋氏轻轻走下床来,对他们说道:“方姑娘起初不能安眠,直到天亮时,才合目入睡。我觉得她身上发烫,大约病情又重了。”

曾太太和毓麟听了,都是皱眉蹙额,很觉忧虑。曾太太对毓麟说道:“昨夜若是你的哥哥在家中时,他必要和那些盗匪决斗的,不致于使方姑娘一人独力抵御了。”

毓麟摇头答道:“我哥哥不过有些气力,本领又不高深的,哪里有什么大用处呢?我看玉琴姑娘是个女剑侠,对付那些盗匪,易如秋风之撼落叶,不费多大的气力,但因她正在病中,或者受了寒气,重又发作了,我们很觉对不起她呢!”

曾太太又对宋氏说道:“你也觉疲乏么?可以回房去睡一刻罢。”毓麟道:“母亲也很辛苦了,你们都去安睡,由我守在此间;我想少停再请那大夫前来诊治一次,不过先要得她同意的。”曾太太点点头,遂和宋氏走出房去。

毓麟坐在床沿上,瞧玉琴朝里而睡,颊上深红,如涂着胭脂一般,心中自思:我以前读唐人说荟,都以为古书上记载的那些女剑仙,飞剑弄丸,似乎有些诡秘,恐怕是著者杜撰出来,心目中虚拟其人的,要在今代中求那些天涯异人,是不可多得。谁知现在遇见玉琴姑娘,真是那一流人物,可惜我是个文弱之辈,不能和她周旋呢!但是既有其人,我虽为之执鞭,亦忻慕焉!

默默地守候多时,听玉琴呻吟一声,翻转身来醒了。玉琴以为宋氏尚在这里,定睛一看,却是毓麟,遂把手撩着云鬓,不便说什么。毓麟却问道:“姑娘现在觉得如何?”

玉琴又把手摸着自己的额角,答道:“热已退些,胸中微有烦闷,其他还好。”

毓麟又问道:“口渴么?”玉琴点点头。毓麟遂从桌上倒了一杯香茗,双手奉与玉琴。玉琴接过喝了,递给毓麟,无意中自己的纤手和毓麟的手一碰,连忙缩还去。毓麟觉得玉琴的手,丰润柔软,完全不像有气力的,竟使他心中受着电流般的震,遂对玉琴说道:“姑娘的病,本来似乎好些,昨天想又受了寒,遂又变重;我们十分对不起,今天可要请个大夫来吃一服药?”

玉琴道:“请你不要再说这种客气话,我早已说过,我所做的是行我之所安,也是我辈分内的事,何足挂齿。至于请医服药,多蒙盛情,但我想也很麻烦的,且暂缓罢。”

毓麟只好听她的话,坐着伴她闲谈。幸玉琴精神还好,反把昆仑山上的奇景讲些出来,毓麟听得神往,也把书上的剑侠讲给玉琴听。午时玉琴啜些薄粥,曾太太又和宋氏走来探望。谁知玉琴的病,时轻时重,淹缠床褥,绵延一个多月,方才轻松。

其间毓麟曾和曾翁商量了,特派急足到津门去延请名医刘世香来代玉琴看病。那刘世香是内科圣手,世代名医,很有真实学问的,一连来了两次,玉琴吃了他开发药方,果然很有效验,到底非村中大夫可比。然而每次请他来的医费,和一切供给,为数甚钜,贫穷人家也没有力量去请的。病中,毓麟时时在旁相伴,尽心照顾,如待自己的妹妹一般。病急时,又嘱玉琴好好调养,玉琴想吃什么,总给她办到,所以玉琴一些不觉得寂寞;且觉毓麟的谈吐,风流隽爽,十分可喜。

一天午后无事,曾家有个小花园,玉琴和毓麟到园中去散步一回,坐在六角亭里,毓麟忽然对玉琴说道:“我虽是个书生,然读太史公游侠列传,辄深神往,只恨自己没有学过武艺,十分惭愧,姑娘若肯教我一二,非常感幸。”

玉琴自思,你是个骚人墨客、王孙公子,哪里来得这个顽意儿。但却不过他的情,只好答允道:“毓麟先生,若果诚意习武,自当指教一二,但学习拳术为第一步,须有恒心,不可懈怠。”毓麟点头答应。

玉琴也对毓麟带笑说道:“我是个鲁莽无知的女子,以前在昆仑山上,虽也读过书,然而胸中一些没有学问,现在愿列门墙,做个女弟子,不知毓麟先生可肯收么?”

毓麟笑道:“我没有为人师的资格,但愿大家一同研究,也是很好的。”从此玉琴教毓麟习武,毓麟教玉琴习文,一文一武,互相授受,耳鬓厮磨,十分亲密。毓麟诗才绝好,玉琴很喜吟诗,偶有所作,虽韵律或有不协,而清远不俗,毓麟称赞不已。

这样又过了半月,玉琴病体完全恢复,精神较前更好。一天玉琴在后园教罢毓麟一套拳术,和毓麟坐在石上休憩,忽对毓麟说道:“自古无不散之筵席,我于日内恐怕要走了。”

毓麟听了一愣,面上顿时露出不欢的颜色来。玉琴说道:“我在此间,承蒙你们见爱,病中尽力照应,真使我说不出的感德,我们俩又很投契,最好多聚首几时,不过我的大仇未复,急于出塞去寻找仇人;况且我的同伴,又早失散,势不能在此多住,将和你们分别了。”

毓麟黯然说道:“我们萍水相逢,相知以心,最好能和姑娘永远住在一起。但是姑娘急于要去复仇,我也无法阻止的;不知姑娘复仇之后,可能再回到这里来相聚么?”

玉琴沉吟半晌,才答道:“这也不能说定的。”说话声音也很颤动,毓麟更是惘然欲泪,叹口气说道:“这是老天故弄狡狯罢!我们本不相识的,彼苍故意驱使姑娘到此;相聚两月,又要离去,徒令人秋水伊人,多一种思念。而一别之后,又不知何日再能重逢,更令我黯然销魂了。”

玉琴低着头,一声不响,她芳心中也很觉难过,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微吟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人都是一样的怅惘。

到得明天,玉琴正在房里梳头,曾太太忽然走进,坐定后,起先讲些闲话,后来忽然向玉琴说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请姑娘不要见怪,要问姑娘以前可曾和人家订过亲么?”

玉琴不防曾太太说出这种话来,勉强答道:“没有。”

曾太太接下去说道:“小儿毓麟今年二十岁,尚未定亲,他常有一个痴想,非有才貌出众的女子,情愿终身不娶。自从姑娘到了我家后,常在我面前夸赞姑娘的本领好,容貌美,很是羡慕。我也十分中意姑娘。若得姑娘和我家毓麟配成一对儿,可说是天生佳藕,一时良缘。本来我不该向姑娘直接说这种话的,因为知道姑娘一身独行,府上没有男人,所以斗胆说出来,征求姑娘同意,不知姑娘心里以为如何?请姑娘千万不要害羞,答应了我的请求罢!”

原来毓麟和玉琴相聚两月,心田里的情芽,勃勃然茁长起来。他有一种脾气,爱上了一件东西,锲而不舍,一定要想成功。现在爱上了玉琴,心魂常常萦绕在玉琴身上,意欲徐图成就。忽闻玉琴将要别去,无法挽留,十分发急;不得已向他的母亲直说,要请他母亲作主,出面去求亲。

恰巧曾太太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当然答应毓麟所请,自己来和玉琴商量,满拟玉琴不致拒绝,自己的儿子又是才貌双全,风流倜傥,看玉琴也很和毓麟谈得来的;况且她是个孤女,奔走天涯,也该早谋归宿,也许她早有此意了,所以毅然决然地说出来。当时玉琴听了,面上顿时泛起两朵桃花。她究竟是一个闺女,曾太太的说话又很恳切动人,一时竟难以回答,低垂粉颈,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