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村的曾毓麟,自从玉琴走后,一缕痴情,尚未消灭,盼望女侠此去,能够早日复得父仇,重来此间聚首。又希望女侠的心肠也能改变转来,垂爱于他。因为天下事本来不可知的,好事多磨,要想一旦成功,也是不可侥幸而致,往往有些事先前经过一度挫折,而后得着圆满的结果。但愿自己和女侠的婚姻也是如此,那么终身无大缺憾了!所以他埋首书斋,枕经术史,一心攻他的学业。

但是他的哥哥梦熊却又不然,和村中一辈少年,组织一个拳术团,天天练拳术,射箭牌,使刀弄枪,十分热闹。有时还要出去打猎。一种好勇斗狠的神情,在毓麟眼中看去,却不以为然。因为女侠不是有绝妙的本领么?然在她不用出来的时候,看她又妩媚,又谦恭,和寻常女子无异,这才是真有本领的人呢!所以他们兄弟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行其事了。

距离曾家村的东面七八十里,有个大柳集,集中有一富豪之家,姓余,弟兄两房同居,大房里的余清臣,在京中刑部里供职,奔走权势之门,放出他胁肩谄笑、奴颜婢膝的伎俩来,得居显要,夸傲乡里。大柳集中要算他一家最是有财有势了。

余清臣有一个儿子,名唤信中,年方十六七,在家乡请了一位宿儒,教他读书。可是信中只喜欢使枪弄棒,没有下帷之心。家里的老太太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去罢。后来信中索性请了一个拳教师,在家朝晚习拳,有时高兴走到书房中去读几点钟书,有时却整天不读,学生放先生。那位宿儒教着这样一个门人,也只得装聋作哑,不敢放出老师的尊严来,不要恼了他,孝敬两下拳头,一条老命便要送去半条了,还是见机的好!

至于那拳教师姓浦,名唤大龙,山东历城县人,自以为得少林嫡传,大有脚踢黄河,拳打五岳之概。其实倚仗着一副外表,生得躯体伟岸,本领却很是浅陋。信中哪里知道?十分信任,聚了集中五六个少年,朝夕学习。浦大龙本是走江湖出身,藉此图个温饱,且又俨然以老师自居,在大柳集中大模大样地走出走进,好不威风,谁敢去冲撞他一下呢!

恰巧余清臣在京中有个爱妾,患暴病去世,那爱妾也生得一个男孩,余清臣十分宠爱的。想要扶柩回葬,卜个牛眠吉地。便写信回家,托帐房先生代请一位堪舆家,看一块好风水的地方,因为老坟上已无隙地,须另作新茔了。帐房先生得着余清臣的信,好似捧了令箭一般,便去请了一位有名的阴阳先生,姓胡名杜仲,到四外附近乡野中去察看,可是看来看去,没有一块十全十美之地。

后来在小黄山的南岗,看到了一片土地,气势雄壮,方向吉利;藉着小黄山的山势,郁郁蓊蓊,得着山岳之灵,连不懂风水的人看了,也要赞一声好!胡杜仲便说:“这块土地再好也没有!葬了下去,后人富贵可至将相!”帐房先生听了大喜,决计买这块地了。调查之下,始知这块地的主人便是曾家村里曾翁启尧所有的。

帐房先生回去和老太太小主人等说了,立刻写信到北京去,报告余清臣知道。余清臣回信说,既有这样的好地方,即请向曾家接洽,设法购取此地,虽出重金不吝。帐房先生要想把此事成功,得主人的欢心,自己也可从中得利。于是便到曾家村来拜访曾翁,把来意奉报明白,要求曾翁把这块地让与余家,建筑新坟,卖个情面,当出重资酬谢。

谁知曾翁一口拒绝,因为这块地方也是自己特地购置,预备将来做坟地的,余清臣虽肯出善价,也不能办到。帐房先生又道:“我家主人供职刑部,权势赫弈,一心要得此地,若蒙曾翁割让,彼此留一很深的感情,将来乡里之间,曾家若有事故发生,当能帮忙。”

曾翁一听这话,不觉冷笑数声道:“贵主人食禄万钟,固然炙手可热,乡人谁不敬畏。但是老夫僻陋成性,不知趋奉,在家乡安闲度日,于人无尤,也不须仰仗贵主人大力呵护啊。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不肯奉送与人的!”

帐房先生见曾翁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讨了一个没趣,只好告辞退出。回去告诉老太太和小主人,又添上不少歹话,说曾翁怎样藐视余家,霸占土地,不肯割让。信中年少气盛,握拳捋臂,恨不得立刻奔去,把曾家老头儿一拳打死。

帐房先生道:“小主人不要发怒,待我写信去主人面前诉说详细,主人也决不肯饶恕他的!现在且慢和他理论。听说曾老头儿也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梦熊,十分傻气,力大无比,聚集了他们村中少年,组织一个拳术的团体,倒未可轻视哩!”

信中听了,不由恼得他大声说道:“这些酒囊饭袋,没中用的东西,哪里在俺小爷的眼上?他们不要耀武扬威,我们倒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呢!”说毕气愤愤地走出去了。那帐房先生便立即写信告知余清臣,说得曾翁非常蛮横无理,好激动主人的怒气,以图报复。可是信中已等不及了,他便去见拳教师浦大龙,说:“曾家如此无理,梦熊组织拳术团,十分自负,我们总须前去把他们打倒,出出这口闷气,也教那曾家小子不敢逞能,识得我们的厉害!”

浦大龙听了信中的话,大声说道:“曾老头儿忒煞可恶!我家老主人向他客气的购买土地,正是赏他的脸,他敢这样无礼,得罪我们,真是昏聩之至了!他既不肯出售,我们何不竟用武力夺将过来?这唤做先礼而后兵,怕他什么?凭着老主人的势力,料那区区土老儿也奈何我们不得!至于你说曾家小子组织什么拳术团体,在乡里中耀武扬威。哼哼,不是我浦大龙说句夸口的话,最近十年中,东奔西跑,不知会过了许多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谁不知道我浦大龙的一对铁拳!曾家小子敢谈什么拳术,只要我跑过去,管叫打得他屁滚尿流,豆腐喊不出豆腐!也教小主人出口气,长些威风。”

信中道:“教师既肯帮忙,曾家小子不够我们打了!”当晚信中便请浦大龙喝酒,浦大龙在酒后又说了许多豪话。且说:“以前山东地方有个好汉黄天霸,有十分了不得的本领,现在朋友中都称我‘盖天霸’,可见自己的武艺比较黄天霸还要胜三分了!”

到得次日,信中便去邀集一辈少年,约有七、八个人,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他们,要他们同去助威。那些少年都是血气方刚,要有事怕太平的人,自然大大的赞成,要去闹一出全武行,大打出手。于是各人预备了短刀铁尺。信中握了一根齐眉棍,浦大龙也带着一柄单刀和铁镖,一行人饱餐后,望曾家村走来。

北方民气强悍,乡村间本来常有械斗之事,往往甲村和乙村为了一些小事,两边悉起村中精壮,拚命决斗,俨然如临大敌,打死了人也不用偿命。世世成仇,年年苦战,地方官也无力制止。真所谓北方之强,衽金革,死而无厌了!

这时梦熊正和众少年聚在一起练武,忽见自己家中的下人曾福急匆匆跑来说道:“大爷,祸事到了!”梦熊骤听这话,弄得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曾福:“有什么祸事?如此大惊小怪。”

曾福道:“大柳集中的余家小爷,同着六七个雄壮的少年,各执着刀枪棍棒,赶到我家门上来,要找大爷讲话。口里还说要打死老太爷哩!我等一见形势不好,急忙将门闭住。二爷命我从后门溜出来报告与大爷知道。请大爷速去抵挡,可怜二爷是没有力气的。老太爷正吓得抖个不住呢!”

梦熊听了,哇呀呀一声大叫道:“好大胆的余家小子,敢来寻事生非,正是自作孽不可活,万万不能饶赦他了!众弟兄快随我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大家答应一声,立刻带上弹弓、棍棒,飞奔而去。梦熊背了弹弓,挺着一根哨棒,当先赶到。见自家门前正有一伙人在那里打骂。

一个大汉双手掇起一块大青石,喊道:“你们闪开,待我来打破这门,好进去大打出手。”说毕将那大青石向门上撞去,只听豁剌剌一声,大门早已倒下。大家正想一拥而入的当儿,梦熊在后大声喝道:“姓余的小子,我与你并无冤仇,你竟敢纠众打上门来,是何道理?我曾大爷是个好男子,何惧你这个乳臭未干,胎毛未退的小畜生?来来来,我们见个高低,好让你死心塌地,滚你妈的蛋!”

信中回头见了梦熊,便对众人等说道:“好,那曾家的傻小子自己来了,我们上前快打。”便仗着手中短刀,迎上前来道:“好小子,你敢骂人么?我家好好和你们商量,情愿出钱购买你家的土地,你家老头儿怎样不受人抬举?出口不逊,得罪我的父亲,你这厮又在这里耀武扬威,今天我前来问罪,识时务的快向我少爷好好儿磕三个响头,把这块土地卖给我们,方才罢休,不然打得你……”

梦熊听他口出狂言,不由哈哈大笑,连忙喝道:“住了!你们强买土地不成,反来寻衅,难道倚仗着你家老王八的势头么?须知我曾大爷不是好惹的,如今不必多言,要打便打,叫你死而无怨!”说罢将手中哨棒向信中头上打来,信中还刀迎住。两边的弟兄跟着一拥而上,各举兵刃,叮叮当当,斗在一起。慌得村中乡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遥立着作壁上观。

浦大龙见信中刀散乱,战不过梦熊,便舞动手中单刀上前助战。梦熊估料这人必有些本领,也把哨棒使得十分紧急,和浦大龙决斗。信中却跳出圈子,抱着刀立在一旁,气喘吁吁的观战。谁知信中的一辈小弟兄,究竟本领浅薄,气力又小,敌不过曾家村中的众少年,有几个已受伤退后。浦大龙正和梦熊极力厮杀,不分胜负。但见自己的徒弟都打败了,心中发急,虚晃一刀,回身便走。梦熊挺着哨棒追去。浦大龙回身将手一扬,即有一镖飞来;梦熊眼快,把棒一拨,那镖早已落在地上,遂即抽出他的弹弓,按上三颗弹丸,飕飕飕一连三弹,向浦大龙飞去。

论到梦熊的铁弹也有些功夫的,以前失败于荒江女侠手里,因为女侠的本领高大。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自然梦熊的弹子不能损伤女侠毫末了。现在浦大龙功夫并不高深,全恃着一种虚骄之气,一见自己的镖没有打着人家,而人家的铁弹却如连珠般打来了,好不心慌。凭你浦大龙左一跳右一跳的怎样避让?避过两弹,第三弹早打在他右肩,“哎哟”一声,手里一柄单刀当啷啷地落下。吓得他头也不敢回,飞奔逃去。

信中也想走时,梦熊跟手又发一弹,打在他的后背,跌在地上。梦熊跑过去一脚把他踏住,扬起哨棒喝道:“小忘八,今天你栽了觔斗了,老子不能饶你!须吃我三百哨棒。”说罢,正要打下去的时候,背后忽然跑来一人,把梦熊的手抢住,连连说道:“打不得!不要伤人,哥哥须听我的话,休要卤莽。”梦熊回头一看,见是他的兄弟毓麟。

原来毓麟见大柳集中余家有人打上门来,慌得他把老父匿在房里,紧紧闭住房门。一面打发曾福去报知梦熊前来解围。后来梦熊和信中等斗在一起,他得知了消息,忙和家人跑出来偷瞧情势。且喜自己哥哥本领高强,来的人都非劲敌,心中大喜。及见梦熊把信中踏住,要抡棒痛打的时候,诚恐他哥哥大发傻气,闹出人命案子来,所以赶上前把梦熊的手拖住。

梦熊便道:“怎么打不得?我正要把他打死哩!”

毓麟道:“我们已将他们打败,他们也认识哥哥的本领了。不如留下这条性命,让他去罢。何必多结冤家呢?”梦熊想了一想说道:“好,我就饶他的狗命!让他得一个教训,以后再不要目中无人,一味恃强。”

毓麟道:“哥哥的话不错。”于是梦熊放了信中,喝道:“快快滚回去罢!再要来时,老子决不饶你!”信中抱头鼠窜而去。

这里梦熊和众少年得意洋洋地回来。曾氏兄弟连忙设宴,请众少年喝酒。大家兴高采烈,夸张自己的勇武。讥笑大柳集人的无能。直吃得杯盘狼藉,兴尽而散。曾翁心里虽然减却惊恐,但恐余家不肯干休,再来寻事。梦熊却很托大,安慰他的老父说,他们再来时,自有他出来抵御,不足顾虑。败军之将,更无足道。但毓麟心里终以为他的哥哥好勇斗狠,易招祸殃,恐怕余家仍要报复,不可不防呢!

信中等一行人自从那天寻衅不成,反被梦熊等打得大败,个个受伤而归,好不凄惨!他起初倚仗着教师的高大本领,有泰山之靠;哪里知道浦大龙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所以归后大家都如斗败的公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未免有些言语埋怨浦大龙的无能。浦大龙自己也觉得十分汗颜,扫尽威风,没有面目再在大柳集,受他们的供养。他遂偷偷地一走,不知到何处去了。

可是信中受了这一个大大的亏,更把曾家父子切齿痛恨。心里誓欲报复;只苦自己的本领不及人家。因此和帐房先生商量,可有什么妙计,去陷害曾家。帐房先生想了多时,想出一条计策来。说:“主人在刑部衙门里当主事,很有势力,只要他遇到重大的盗案,在暗中指使盗党,诬陷曾家兄弟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自可由刑部行文拘捕,押送京师讯办。那时主人一定不能放松他们,而曾家兄弟难免房辟之罪,管教他们家破人亡!所谓杀人不用刀,何必和他们苦苦械斗呢!”

信中听了帐房先生的话,不由大喜道:“早请教了你,用了这种计策,我也不至吃眼前亏了。你真是神机军师!”帐房听信中赞他,掀着鼻子,摸着胡须,很自得意。

次日信中遂和帐房先生秘密入京,去见他父亲清臣,哭诉一切。帐房先生又在中间添了许多不堪入耳之言。余清臣本来接到帐房先生的信,知道曾家不肯割让土地的一回事,心上不免有些懊恼。现在又听了他们两人的一番说话,果然激得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照着帐房先生的计策,蓄意陷害曾家弟兄了。信中见父亲业已入彀,此行不虚,便同帐房先生拜辞余清臣,回里静候发作,管教曾家吃一场天大的官司,那时候家产充公,这块牛眠吉地,怕不为自己所有么!

且说曾家村的梦熊,自从在那天把余信中一干人打败。更不把大柳集人放在心上,每天仍和前少年练拳习武。一天早上起身,等候他兄弟毓麟出来,同用早餐。谁知等候良久,不见毓麟的面,以为他在书房中写字,忘记了早餐,遂跑至书房一看,只有书童在那里打扫拂拭,便问:“二爷可曾走来?”

书童回答:“没有瞧见。”

梦熊暗想毓麟平日总是早起临池的,怎么今天睡到这时候还不起来呢?遂又走至毓麟卧室门前,见两扇房门兀自紧闭着,便提起拳头,咚咚咚地向门上敲了三下。不见里面动静,恼得他性起了,飞起一脚,将门踢落。

踏进室中一看,见残灯犹明,罗帐下垂。咦,怎么今天毓麟睡得这般烂醉如泥?好不蹊跷。他便大喝一声:“二弟日上三竿,还不起身,做什么春梦?”一边说,一边掀起帐子。瞧着,不觉使他陡的大吃一惊,只见床上锦被翻空,那里有他兄弟的影子呢?大呼:“奇哉,奇哉!门不开,窗不辟,毓麟到那里去呢?”抬头一看,却瞧了有二三椽子断折,屋瓦欹斜,露出缝儿来。

不觉大喊一声:“不好了!”回身跑出去,唤家人齐来观看。说是昨夜必有飞行大盗光临,把毓麟掳去了。那大盗必从屋上折断椽子而下,所以有破绽可见。只是此盗为什么一钱不劫,单劫了人走呢?

这时又从桌子边发见一张纸条儿。下人取过给梦熊瞧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去年弟兄们向汝家借用钱财,岂料反遭毒手。有仇不报非丈夫,遇敌而退岂英雄?今夜特来将汝家二公子劫去,识时务者,于十日之内,速速筹备十万金,至鸭头镇,口呼:‘焦大官’,自有人来接洽。得金之后,即可将人释放。否则当碎尸万段,为弟兄们复仇矣!又前次杀伤弟兄们之女子今在何处?何以不见?或能交出此女。亦可免汝家二公子一条性命也!”

梦熊看这纸条儿时,他的父母和妻子也赶来了。曾翁接过一看,不由面如土色,只说:“麟儿已被飞行大盗劫去,怎么好呢?”曾太太也十分发急,听说盗匪留言,要叫她家出十万金,取赎毓麟的性命。她把次子平日爱如心头之肉的,便要她的丈夫赶紧出钱去赎。

梦熊道:“此次来的盗寇,便是昔日到我家行劫的余党。他们前番吃了玉琴姑娘的亏,所以特来报复。纸条儿上不是写着要找女侠么!”

曾翁道:“不错,玉琴姑娘以前救得我家之劫。但是今番却不能了!”

曾太太道:“玉琴姑娘已到塞外去,不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必要代我们救还麟儿的。可惜我们找不着她啊!”

梦熊道:“现在事已如此,没有用的话少说。好在有十天之期,待我先到鸭头镇去探听一下,再作道理。若知盗党巢穴,也好通报官兵,前去痛剿。”

曾太太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兄弟已落在他们手里,这样一来,岂不要送掉你兄弟一命?”

曾翁也道:“报官也是不稳妥的,只有取赎一法了。”

梦熊气咻咻地说道:“那么待我冒险去救兄弟。凭着我这本领,未必败在那些狗盗手中的。”

众人正在纷纷讲话的时候,忽然曾福又在外边急急忙忙跑进来说:“官府里有人来要捉拿大爷和二爷呢!”

曾翁夫妇听了,又是一惊。

梦熊却嚷起来道:“怎样有人要来捉我弟兄么?放屁!放屁!我们犯何罪!待我前去问个明白。”

曾翁方要拦阻,梦熊已大踏步走出去了。

他走到大厅上,只见庭心中黑压压的站着许多兵士和捕役。早有一个捕役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曾梦熊么?”

梦熊答道:“是,我们并没犯法,你们前来做甚?”

捕役冷笑一声:“此间有北京刑部衙门文书前来,要捕送你们弟兄二人入京审问。因为有人告发你们串通盗党呢!”

梦熊把脚一蹬道:“那里有这么一回事?不要冤枉好人。”

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们自己前去辩白罢。我们奉公差遣,只得要你走走,休怪得罪。”说罢,把手中铁炼哗啦啦一抖,便望梦熊头上一套。众兵丁把大刀高高举着,吆喝一声。依着梦熊的性子,本待发作。继思这也不关他们的事,我既没有犯罪,便到京师走一遭,也有何妨?遂束手就缚了。

捕役们拘了梦熊,还要找寻毓麟时,梦熊遂把昨夜盗匪光降的事告诉他们,他们还不相信,见了纸条儿,方才罢休。于是一行人押解着梦熊而去。只吓得曾翁一对老夫妻魂飞天外。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盗匪劫去了次子,官中捕去了长子。这是一个当头霹雳,教他们平日享着天伦之乐的人如何忍受呢?可怜曾翁只听得梦熊说:“此去无妨,老父放心,赶紧营救兄弟。”几句话。夫妇二人抱头大哭,哪里还会想得出法儿呢?

梦熊被捕役拘后,雇着一辆大车,把他手足都用镣铐钉住,载着他向前登程,先送他到天津去审讯。在途中梦熊方才想起大柳集的余家主人余清臣,在京里刑部中供职,大概这场官司必然出于他家有心陷害。那么自己此去不免危险!但他有傻气的,自负好汉,所以情愿挺身前往;想不到在天津遇见了荒江女侠,忍不住大喊起来。

玉琴陡见梦熊这种形状,不由一愣。不明白他犯了什么大罪?待他坐定后细细询问,梦熊才把自己如何和大柳集余家小子械斗等情,以及此次突然吃官司的经过,毓麟如何被盗架去的事,一齐告诉。玉琴听说毓麟为盗劫去,芳心不觉暗暗吃惊。

梦熊又道:“玉琴姑娘你来得甚好,望你前去设法搭救我的兄弟,安慰我父母的心。我自己情愿吃官司,好在此事实是冤枉,我必要洗刷明白。比较上还是我兄弟危险一些,因他是文弱的人,怎禁得起强徒的毒辣手段呢?”

玉琴闻言,忧形于色,遂对梦熊说道:“我本要到府上拜候尊大人起居的,不料你们遇着怎样的祸事!毓麟兄弱不禁风,怎样受得起这种摧折?尊大人风烛暮年,如何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我必星夜赶去,想法侦探盗迹,救出令弟。至于大哥之来,我亦当托我师兄代为营救,请你放心。”

梦熊听了,哈哈笑道:“玉琴姑娘,你真不愧贤妹也!我曾梦熊感谢不尽,只要你救得我的兄弟,这场官司我自愿一人担当便了。”

玉琴点点头,又道:“你想必饿了,快些用饭罢。”梦熊嚷道:“不错,吃饭要紧。”遂过去和捕役一同坐了,大吃大嚼。

玉琴便仍和剑秋、李鹏坐在一起,看他们吃饭。剑秋瞧着梦熊这种傻气,忍不住发笑。梦熊一顿饭吃罢,捕役不让他多说话,押着便走。梦熊又对玉琴说道:“拜托!我去了。”玉琴道:“请放心,我准办到。”眼看着他坐上大车而去。

玉琴遂回过头来对剑秋说道:“他们的事,师兄想必也已听得明白。他们兄弟二人各有祸难,我既见了,怎能袖手旁观,坐而不救呢?我此去曾家村,必想法要把曾毓麟从盗窟救还。不过梦熊到京师,既然有仇人在那里主使,这场官司一定脱不了干系。即请师兄前往走一遭,好在有李先生同行,途中也不寂寞。”遂向剑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剑秋点头道:“我都理会得,当不致误事的。”玉琴又道:“那么我在曾家村等候师兄回来了。”

剑秋道:“师妹一人前往,诸事小心,不要逞勇,遭人暗算。”玉琴点头微笑。三人又谈了一刻话,遂由剑秋还了帐,一齐出门,分手告别。剑秋和李鹏站立着,看玉琴骑上花驴,得得地跑去。自己带了金眼雕,跨上龙驹,李鹏也跨上他的坐骑,赶向京师去了。

玉琴在路上很代曾家忧虑,尤其是为毓麟发急,不知他如何被盗党架去?此去不知可有线索寻得。否则自己虽有心救他,只恐劳而无益呢!玉琴的性情素来不能有事的,一有心事,寝食不安,全神贯注着,必须将事办妥,方才安宁。所以她催动花驴,向前疾驰,幸亏路程非遥,第三天的傍晚时候,已到曾家村。

到得曾家门前下得驴背,早给曾富瞧见,连忙上前叫一声:“玉琴姑娘来了,我家正有祸事哩!”玉琴点点头道:“我在路上遇见你家大爷,一切情形都已明白。你家老爷太太在何处?我要紧见他们。”

曾福道:“都在内室。”于是曾福将花驴牵到里面,引着玉琴走到内室门前。曾翁正和曾太太对坐着,商量救赎儿子的方法。曾福在门外喊道:“老爷,方姑娘到了。”

曾翁夫妇陡闻“方姑娘”三字,连忙直立起来。玉琴已掀帘而入,见了曾翁夫妇,便跪倒行礼,请寄父寄母的安。曾太太伸手把她扶起,见面之下,悲喜交集。曾翁便把他家这番所遇的祸事,详事奉告。玉琴也将自己在天津饭店,遇见梦熊的情形告诉他们。且说道:“此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本来拜望寄父寄母的,不想出了这样一个岔儿,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哩!”

曾太太道:“可不是吗!我们自从姑娘去后,时常思念,尤其是小儿毓麟,盼望姑娘能够重来此间欢聚。且不知姑娘的大仇可复?难得姑娘今天来了。哪知他们兄弟二人都遭着飞来横祸,命在旦夕,害得我们两个人尽是发急,没有办法了。”说罢眼泪已滴将出来。

曾翁也叹道:“楚囚对泣,奈之何哉?”

玉琴道:“二位大人放下愁怀,不要悲伤,寄女到此便是要想法救出毓麟兄来。至于大哥的事,已托我师兄剑秋,暗暗跟随入京,设法营救了。这事虽属危险,我想也不要紧的,请寄父寄母放心。”二人听了玉琴的话,稍觉安慰。

曾太太又道:“全仗姑娘援助了。若能救得他们弟兄二人的性命,我们终身感德不忘。”曾翁又取过纸条儿给玉琴看,且说自己预备出钱,先将毓麟赎取了。

玉琴将纸条儿看过一遍,然后对曾翁夫妇说道:“原来便是以前到此盗劫的余党,他们既要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现在不必将钱去赎,好在还有三、四天日期,明天我就到鸭头镇走一遭,总要把盗窟探明白,好将二哥救出,何必白花金银给他们享用呢?”曾翁知道玉琴确有本领,说得出,做得到。或者靠她的力量,能使爱子生还。便道:“那么拜托姑娘了。”

玉琴又问道:“鸭头镇在何处,寄父可知道么?”曾翁答道:“我已探得鸭头镇在白河东岸,陆庄之北,那里人烟稀少,是个冷落的地方,也许盗贼藏匿在那边附近,从这里往东北走去,不过一天功夫可以到的。”玉琴道:“明天我一早动身,准备到那边相机行事,寄父和寄母千万放开怀抱。”

曾翁连声说是。玉琴也将自己复仇的事,以及回里扫墓等经过情形大略奉告。曾翁夫妇听了很觉快慰。曾太太又道:“这是姑娘的孝心所致,我们非常庆贺。”曾翁遂命令厨下预备精美的肴馔,宴请姑娘。梦熊的妻子宋氏也走来问好,一同相陪。听说玉琴拜托她的师兄岳剑秋入京想法救出梦熊,所以私心更是感谢。这夜玉琴便和宋氏同睡。

次日清晨,玉琴起身用了早餐,暗暗佩上宝剑,吩咐曾福好好喂养花驴,自己辞别了曾翁夫妇和宋氏,独自步行离了曾家村,向东北方走去,一心要探访盗窟,救出毓麟。半途在一个村子里将就用了一顿午餐,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到了鸭头镇。果然这地方人烟寥落,很是荒凉。远远有数家渔户,沿着山河盖的土屋,门前场上晒的渔网还没有收。

玉琴一边走路,一边留心观察。前面正有一条小桥,桥边有株大树。玉琴走上小桥,望那几家人家已有炊烟缕缕,从他们的屋顶上升起,绵绵邈邈,企立如人形。玉琴瞧着炊烟,正在出神地遐想。忽听桥下有渔歌之声,唱得很响。俯首下视,见河中有一小小渔舟行来。船头上立着一个汉子,穿着黑色短褐,赤着双趺,两手持着一根篱子,向河中轻轻点着。口里却唱着渔歌道:

“对邻少哥西家翁,终朝打渔莫嫌穷。大鱼打得市上卖,小鱼煮就吃肚中。浊酒三杯且自饮,醉来蜷卧在短篷。

君不见古时霸王楚重瞳,暗鸣叱咤逞威风;天之亡我非战罪,成败安足论英雄。河上逍遥尽可乐,何必封侯求立功?”

玉琴听着歌声,芳心不由一动。暗想,瞧那汉子虽似渔哥儿模样,然而唱不出这种歌词的啊!这时那汉子也瞧见玉琴,把篙一点,船已傍岸。汉子跳到岸上,走上桥来问道:“天色将晚,姑娘一人单身到此,有何贵干?可是找什么人?”玉琴点头道:“正是,我此来找一个人。”

汉子道:“你找谁?”玉琴假意低声道:“请问渔哥儿,这里有没有一个姓焦名大官的?”那汉子听得玉琴提起焦大官三字,面上不由一惊。便又问道:“姑娘找他做甚?可是……”说到这里,又嗫嚅着不说明。

玉琴便用手招招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你同我到那边林子里去谈罢。”说毕回身走下小桥,那汉子半惊半疑地跟着她走来。

一群暮鸦在空中噪着,飞过林子去。似乎报告人们说,一天的光阴已过去了。早些归去安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