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一见这钢镖,心中明白,立即跳起身来,向壁上摘下真刚宝剑,使一个蜻蜓掠水式,从窗中横跃而出。方才立定脚步,对面又飞来一支钢镖,赶忙一蹲身,让过那钢镖。

这时对面屋上早已飞也似的跳下一条黑影,月光下瞧得分明,乃是一个女子,头上裹着青绢,浑身黑衣,手中横着雪亮的宝剑。一见玉琴,便破口大骂道:“姓方的,你们把我全家杀害,此仇不共戴天。今晚你也会撞在我的手里,我必要为我父兄复仇!看剑!”说罢一剑向玉琴头上劈来!

玉琴将剑架住说道:“韩小香,你家老头儿罪恶滔天,自取灭亡之咎。前次被你侥幸漏网,现在还要来送死么?休怪你家姑娘剑下无情了!”

韩小香大怒将剑使开,迳向玉琴要害处猛戮。玉琴不慌不忙,将真刚宝剑舞将开来,倏成一道白光。韩小香左劈右剁的,也将手中宝剑使成一道白光。两个人在庭中回旋酣战,玉琴甫交手,知道韩小香的武艺今非昔比,较前大大进步了。

此时剑秋早已握了惊鲵剑跃出窗户,认得来者即是韩天雄的女儿韩小香,大约她此来必是为父兄复仇。不知道她怎会突如其来,寻到这个地方的?他正思想,只听屋上娇喝一声:“岳家小子,休要帮忙,你家萧姑娘等候多时了!”

面前黑影一晃,早有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庭心里,手握两柄绣鸾刀,刀光湛湛如秋水照眼,全身也是黑色,头上却裹着一块银色绢绸,生得俊俏玲珑。再一细看,原来便是日间在天王庵避雨遇见的小姑娘,恍然大悟。便答道:“你们休得逞能,我岳剑秋岂是畏怯之辈,谅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自来送死而已。”剑秋的话还没有说完,双刀如游龙般已向他头上落下。

剑秋便将剑使开,和那女子战在一起。叮叮当当,金铁交鸣,庭中但见白光飞舞,不睹人影。这时旅店中客人都闻声惊起,只是一个也没有敢出来看热闹的,躲在门窗里向外偷窥。

云三娘立在窗槛上,作壁上观,只是微笑,因为她知道琴、剑之力足够对付,自己不必加入作战,且在旁边看着再作道理。觉得对方都非弱者,而那个使双刀的少女本领更高一筹。且喜剑秋剑术精妙,可以从容应敌,不愧昆仑门下,也不愧是自己得意的弟子。

琴、剑二人和敌人战够多时,不能取胜,心中不由焦躁,即把平生剑术使将出来。剑光霍霍,一青一白,如腾蛟起凤,向前尽顾逼迫拢去。

韩小香觉得两臂乏力,剑法渐渐散乱,不能再以支持。没奈何咬紧牙齿,喝声“着”,一剑向玉琴腰里扫去。玉琴向旁边一跳,躲过那剑,韩小香乘此间隙,一跃上室,说道:“兰妹走吧。”那女子也向剑秋虚晃一刀,跟着飞身上屋,拔步便跳。

琴、剑二人扑、扑、扑,如飞鸟般随后飞身而上。忽然一支袖箭向剑秋面门飞来,剑秋把剑向上一拔,那袖箭已堕落屋瓦。不防第二支袖箭又到,剑秋急将头一低,袖箭从他头顶拂过,带去了一绺头发。同时韩小香也返身发出一支毒药镖,向玉琴下三部打去,玉琴双足一蹦铛琅一声,钢镖飞下庭心里去了。

这么一来,二人略顿一顿,韩小香等早已跳至店后,飘身下墙。玉琴哪肯舍弃,连忙加紧追赶,但是到得后面,却见东一条西一条的小街,不知他们走向那路去的。剑秋也已追到,不见小香等影踪,便对玉琴说道:“我们道途不熟,谅他们早已去远,我们也无处追踪,便宜了她们,不如回去吧。”玉琴只得怏怏地和剑秋回转庭中。

云三娘手里托着钢镖,笑问二人道:“韩小香漏网而去么?”

玉琴道:“正是。她们倚仗着暗器厉害,但我们没有被中。以前弟子也受过小香一镖,幸得李鹏灵药,方才保得一条性命。今晚难得她自来找寻,恨不得把她一剑两段,好使她们父女早在地下相逢。不料便宜了她,被她逃走了。”

剑秋道:“我想韩小香一定住在此地相近,那姓萧的女子必是她的亲戚,武艺很好。我们不是在白昼庵里避雨时候遇见她的么?大概韩小香是她引导而来的。”

玉琴把手中剑虚砍了一下,恨恨地说:“她们虽然行刺不中而走,可是我却不愿意放过她们呢!明天我们可再到天王庵去找那老尼,问个明白,然后找到萧家去,还敬她们一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云三娘听玉琴说着负气的话,不由微笑。这时店主和店中旅客见外边停止战斗,一齐过来问讯。剑秋不欲多事,便推说有女盗前来行劫,已被我等击退。店主听了,十分惊讶,自言:“此间地方近来很是平静,店中也一向没有盗窃,那里来的女强盗呢?”旅客们见了琴、剑二人英武之概,莫不咋舌称奇,纷纷向店主探听底细。但是店主哪里还答得出呢!

纷乱了一阵,云三娘等还进房中,玉琴、剑秋仍把宝剑挂好,大家坐着,谈起韩家庄的前事,直到深夜,方才各自安眠。一会儿天已大明,三人起身,唤了店小二进来,吩咐预备早餐。洗脸漱口毕,用过早餐,算清了旅费,正要动身,忽然一个店小二急匆匆跑进来,送上一封书信。三人不由大为奇怪,剑秋拆开来,和云三娘、玉琴同阅。

只见信上写着几行草字道:

“久仰荒江女侠英名,恨未识面。昨夕小女无知,有惊芳躅。今日特遣下人奉函敬邀,望见书后请即惠临小庄,一较身手,并专备小筵,聊以洗尘。想英武如姑娘者,必不却步也。不胜鹄侯之至。

云中凤萧进忠启”

玉琴看毕,冷笑一声道:“甚佳,甚佳,我们本来要去找他,他却自己写书来请了。那个云中凤萧进忠必是姓萧的女子的父亲,韩小香和他们大约是亲戚吧。看他语气,十分骄矜,很有和我们一决雌雄之意,我们若不前去,反而示人以弱了。”

剑秋道:“当然去的。”便问店小二道:“那下书的人可在外边?”

店小二道:“在外边等候回音。”剑秋道:“你去教他好好等候,我们跟他前去便了。”于是三人收拾收拾走出店来,只见一个穿着蓝布短衣的壮健男子,立在一边,店主正和他窃窃私语。他见玉琴等走来,连忙立正,行了一个礼。

剑秋道:“你是萧家的仆人么?我们不认识路途,你就引导我们去吧。”那男子答应一声“是”。店小二牵过坐骑,剑秋把包裹系在龙驹上,三人纵身上鞍。店主立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送行。

那男子便走在马前引导,三人缓辔行去。却听店主正对旁人说道:“原来昨夜到此的,并不是什么女盗,乃是萧家姑娘,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情。我看这三位客人模样奇怪,虽然很有本领,可是终敌不过萧家老庄主那样厉害呢!”

三人闻言,也不理会,随着那男子行去。前面有一条小溪,沿溪望东走,不到三里路光景,早见右边岸上有一座雄大深邃的庄院。庄前有一座石桥,桥上立着几个庄丁,把手指着他们道:“来了,来了。”有一个庄丁立即跑入庄去,大概前去通报庄主了。

原来玉琴等以前火烧韩家庄,恰巧韩小香跟她母亲归宁在母舅家中,因此被她漏网得生,没有遭殃。云中凤萧进忠便是她的母舅,是卫辉著名的富户,更兼着惊人的武艺。在杨柳屯四周远近,提起“云中凤”三个字的大名,哪个不知!他善舞一柄金背刀,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因为他自幼得异人传授,所以有此本领。性喜任侠,刚如烈火,为人很重义气,江湖上人流落无依,到他门下吃闲饭的,时常不断。

他在家经营着田产,也没有出外去做过什么事情。现在年纪已有五旬以外,所生子女二人,兄名慕解,妹名慕兰。

萧进忠便把平生武技,悉心传授与他的子女。二人也精心习练,寒暑不辍,所以年纪虽轻,武艺已是高人一筹。慕兰善使双刀,说起这两柄双刀也是很有来历的。不知在哪一年哪一天,还是当慕兰六七龄的时候,有一个盲目老人,跑到他们庄上来,自称有病在身,欲谋枝栖,慕名而来,乞赐一榻之地。萧进忠见他病体羸瘠,且年又老迈,当然允许。遂另辟一室,使他养病。

可是那盲目老人在他们庄上住了一个多月,病魔缠绵,日见加重自知不起,遂请萧进忠入室,对他说道:“承蒙你善意款待,感谢不尽。只是自己疾病深重,日薄西山,一定不会好的了。他日这个臭皮囊还请庄主代为收殓,埋葬入土为安。此身以外无长物,惟破包袱中有一对绣鸾双刀,一名银星,一名飞霞,是旷世难得的宝刀,削铜铁似泥,杀人不染血。我一向非常珍爱,随身携带不忍舍去。现在不愿这宝物落于庸人之手,故在临死之前,奉赠庄主。也是宝剑赠与烈士之意。”

萧进忠便过去从老人床边破包袱里抽出一对双刀。刀鞘已敝,但是拔出刀来一看,银光照眼,古色悦人。刀柄上都刻着刀名,连忙啧啧称美道:“果然是宝刀,蒙长者赐赠,荣幸之至。”因此料想老人必然是个非常人物,便向他询问来历。

老人长叹一声道:“不堪回首话当年。若要谈起过去的事,痛心得很,自憾一生功少罪多,在这时候更觉惶恐,所幸忏悔多年,倘佛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为不虚,那么虽至九原,略足安慰了。实不相瞒,在五十岁以前,我是江湖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剧盗,这一对宝刀也是在当时从一个女子手里夺来的。那女子乃是我的仇人。一目之伤,也是她给予我的创痕。后来被我用尽计策,乘夜盗去她的双刀,然后把她刺死。但她确是个贞烈而武术高超的妇女,我不该为了我的私仇,把她害死,至今引为憾事。”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停着不语。

萧进忠再要问他时,他不肯多说什么了。萧进忠只得收了双刀而去。

隔得二三天,那盲目老人已脱离五浊尘世而去。在他临终的时候,有庄丁瞧见他在床上,忽而将身子蜷缩,忽而将身子舒直,好像难过得很。足足有半天光景,最后豁刺一声响,床忽断为两截,老人跌下地来,把方砖地陷入一尺许光景,方才僵卧不动了。从这个上可知老人生前练着的功夫真是不错,他的一生必有许多奇事轶闻,可惜他略露端倪,便缄口不言,使人无从知晓罢了。

萧进忠遵从他的遗嘱,并且因为老人是一个无名英雄,今日这样下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特地购备一口上等棺木,丰盛安殓,便葬在杨柳屯附近。总算不负死者。至于那得来的一对双刀,便传授给了他女儿慕兰。慕兰爱如性命,朝晚练习双刀。尽得他父亲的秘传。此外更擅袖箭,这是一种轻便的暗器,大概妇女们用的。她能在黑夜射人,发无不中。

她既有了高深的武艺,萧进忠甚为夸赞。大家代她起了一个别号,唤做“赛红线”。因此她平日心高气傲,不能受人家半点委屈。她哥哥慕解虽然比较她的本领在伯仲之间,然而很能谦逊,没有她这样脾气大的。

自从火烧韩家庄的消息传来以后,韩小香娘儿俩虽没有同归于尽,可是欲归无家。如此大仇,怎能不报。韩小香母亲便在萧进忠面前哭哭啼啼,要她的哥哥代韩家复仇。

萧进忠初把他妹子嫁给韩天雄时,因为赏识韩天雄的武艺高强,经一个友人作媒而成就的。不料后来韩天雄杀人越货,干下许多不仁不义之事。江湖上侠义之士,对他自有许多贬语。萧进忠也不值他的所作所为,曾向韩天雄规劝,教他悄悄敛迹。无如韩天雄忠言逆耳,不肯听他内兄的说话,两人的感情也渐渐淡薄起来。所以萧进忠以为这次韩家父子被人所诛也是他们造孽深重,多行不义必自毙,报应不爽。不过碍着他妹子的情面,口头上答应了,却始终没有出去探访过。

韩小香知道她舅舅不高兴管这事,她遂在慕兰表妹面前絮絮地哀诉不休,且言荒江女侠怎样傲慢无礼,怎样耀武扬威。韩家本与她无冤无仇,她偏要来做出头椽子,邀聚了昆仑门下众人,竟把她一家烧杀,岂非可恨!

慕兰安慰小香说,自己若有一朝碰见了荒江女侠,一定代他们复仇,也教她知道天下之大,秦非无人!恰巧那天出外忽逢阵雨,遂至天王庵避雨,无意中和玉琴等觌面。玉琴等是无心的,她即十分留神,暗瞧三人模样,便疑是荒江女侠在里头了。再向老尼探问他们三人的行踪,使她心中益信。遂即蹑在后,得知他们借宿在集贤旅馆。于是回到庄里把这事告诉了小香,约好在夜间前往一探,相机下手。

他们到了旅店中,适逢玉琴等听云三娘讲述云南火姑娘的一件事,她们在屋上迟迟未能动手,玉琴忽然回过头来,小香在月光下恐防被她瞧见赶紧趁人家没有防备时,发了一镖,不料未能命中。仇人相见,厮杀了一场。终因本领还不如人家高明,只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回转后,心上终是放不下,眼看着仇人已在眼前却不能加以重创,为死者复仇,何等的愤恨!

而慕兰也因出世没有败过在人家手中,现在逢见了荒江女侠和岳剑侠,却当着表姊面前,扫了颜面。两人一样的不平一样的痛心,遂向萧进忠告诉,要求他老人家出来管这件事,如何将荒江女侠等打倒,不但韩家之仇可复,自己的面子也可收回。

萧进忠被他的爱女嬲着,妹子和甥女央求着,此际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遂说道:“大丈夫万一要和人家较量,也须光明磊落,先礼而后兵。老夫今番亦欲一睹荒江女侠为何如人,不如请他们到此,设筵招待,把前事讲个明白,然后彼此动手。比较你们黑夜前去行刺,不是光明得多吗!”

小香、慕兰等听萧进忠这样说法,也无异议。遂由慕解写下一封书信,一清早便差庄丁萧顺到那里去送信,邀请三人前来。倘然他们不来时,立即追赶不迟。琴、剑等凭你什么龙潭虎穴,都踏惯过的,有柬相邀,岂肯不去,便很坦率地赶来了。

萧进忠正在内等候,闻得庄丁通报,便同慕解出门相迎,刚下石阶,只见前面站立住三个人,一位是侠少年,两位是饶有英气的姑娘。云三娘虽较玉琴年纪长大,而容颜娇嫩,和玉琴如姊妹行。三人的坐骑早有庄丁代他们牵着。

萧顺见了萧进忠,即向旁边一站道:“启禀老主人,三位客人已到。”萧进忠一摆手,命他退去。然后向三人一抱拳,含笑相迎。说:“猥蒙枉顾寒舍,荣幸得很。但不识哪一位是久慕芳名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姑娘?”

玉琴即上前答礼道:“不敢,不敢,请教老英雄就是萧进忠么?”萧进忠点点头,便命慕解上前相见。玉琴也介绍云三娘、剑秋与他见面。

萧进忠向三人面上相视一下,遂欠着身子,让三人入内。三人毫不犹豫地跟着萧家父子踏进庄中,见庄内房屋十分宽大,庭院也很轩敞。庭中两排站立着十数个健硕的庄丁,一色蓝衣打扮,齐向他们行礼,很见严肃。萧进忠把三人引导至一广大的厅堂,堂上正中已安排着筵席的座位。

萧进忠带笑对三人说道:“三位道出是间,老夫略尽东道之谊,水酒三杯,不嫌简慢,即请入座。”

剑秋便答道:“我们还没有先行奉访,难得老英雄盛意相邀,若是不领情时,要惹老英雄笑我们无礼了。”说毕冷笑不止。

这时屏后闪出两个女子来,换着一身鲜妍的衣裙并着而立,正是韩小香与慕兰。韩小香见了玉琴,怒目而视,并不行礼;慕兰亦傲然不屑夷视。

萧进忠哈哈笑道:“你们不打不成相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荒江女侠,老夫也已闻名久矣,现在且请入席,有话以后再谈何如?”

玉琴也很镇静地答道:“好。愿闻赐教。”于是萧进忠便请玉琴和云三娘向外坐下。剑秋在左首。萧进忠和慕解坐在右首。小香、慕兰却居末座,正向里面。众人坐定后,萧进忠向堂后唤一声“献上酒来”,只见有四个庄丁抬着一把异乎寻常的大酒壶,放在席前。那酒壶通体锡制的,着地有五六尺高,周围也有六七尺宽广,足够容纳七八十斤酒。合计酒壶的重量,至少有二百五六十斤重。大概要巨无霸防风氏那种巨人才有这资格,合配用此酒壶。剑秋瞧着酒壶,想起了闻天声,可惜他今天没有前来,否则尽可畅饮了。

萧进忠一摆手,命庄丁退下,自己又将袖子卷起,说道:“待老丈来侑酒一巡。”施展右手,把那大酒壶轻轻提起,向玉琴、剑秋、云三娘面前敬酒,一个个依次倾毕,然后放在筵旁。神色不变,端着酒杯,说一声:“请。”

玉琴等也举起杯来喝过。剑秋倏的起身离座,走至酒壶边,掳起衣袖,右手搭上壶柄,喝一声“起”,早把那大酒壶也如提孩子的一般提在手里。向萧进忠说道:“我等叨领老庄主的琼筵,理当还敬。”遂也提着酒壶,代众人斟过一遍,放到原处,气不喘,面不变,徐步归座。原来剑秋运气的功夫也已习练有素,故能从容对付,不肯示弱于人。

萧进忠见了,暗暗点头,遂请三个随意用菜。吃过两道菜后,萧进忠又喝一声:“快献炙肉!”只听堂后应声道:“是。”这一个“是”字,声音宏亮,宛如起个霹雳。跟着旋风也似的跑出一个莽力士,膀阔腰粗,袒着上身,胸前黑毛茸茸,两臂的筋肉愤起虬结,下身穿着一条青布大裤,脚踏草鞋,行走矫捷,显见得是孔武有力之辈。左手托着一盘酱炙的肉,烧得热腾腾的。最上一块肉上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火杂杂地大踏步走至玉琴座前。倏的举起匕首,刺了一块炙肉右足微屈,右手疾向玉琴樱唇边头去,喝一声:“请!”这一下来势凶猛,挟有非常力气,教玉琴不及抵挡。剑秋和云三娘在旁都代她捏把汗。

哪知玉琴不慌不忙,张开嘴来用银牙看准刀头,咯地只一咬早把那柄匕首咬住,螓首一低,匕首已脱离了莽力士的手腕,莽力士不觉退后三步。玉琴仰起头来,扑的一声,将那匕首吐出去,那匕首便飞也似的直飞到对面的梁上,上面本悬着一匾,横镌“世济其美”四个大字,那匕首不偏不歪,正刺在世字上,陷入二、三寸,连块炙肉也悬在上面了。

萧进忠等不防玉琴有这种泰山崩于其前而不惊,糜鹿兴于其左而不瞬的勇气。且睹她功夫如此高深,不由心中微馁。

玉琴便娇声斥道:“何物狂奴,擅敢无礼,照这样的敬人东西,不如敬了自己罢!敢问萧老庄主究竟怀的何意?”

剑秋也说道:“大丈夫作事正大光明,你们若要比较高低,也可直说。我们既然到此,愿意领教!”

萧进忠面色微愠,遂假意向那力士喝道:“我教你好好献肉,怎么这样不懂规矩?速退!”那力士本来没有下场,藉此说话,便追入堂后去了。萧进忠又道:“此人徒具勇力,新到我这里为门客。我因特别敬重三位,所以教他献肉,不料他卤莽成性,有犯了玉琴姑娘,抱歉得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江湖上设宴请客,遇到有能耐的人,不如是不足以尽敬礼。想三位在外走惯,一定能够鉴谅的。”

玉琴冷笑道:“好一个敬礼!老庄主此时也该知道我们是不好欺侮的了,有什么花样尽管变出来玩玩吧。”

此时小香忍不住立起身来,指着玉琴说道:“方玉琴,我与你有杀父之仇,今日相见,必与你拚个死活存亡。”

玉琴道:“昨夜已领教过了,前次被你侥幸漏网,你应该深自忏悔,一改你父兄的行为,做个好人,以赎前愆。哪知你怙恶不悛,再要与我们作对,也太不知自量了!”

萧进忠见二人反唇相讥,已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遂挺身而起,向玉琴说道:“玉琴姑娘,老夫年将就木闭门韬晦,本不喜多管闲事,只是江湖上所重者义气。韩天雄父子与姑娘素无仇恨,虽然他行为也许有些不正当,你们却不该施用残忍手段,把他们全家杀害,火烧韩家庄,夷为平地。幸亏小香母女于事先住在我家,未遭毒手,然而已是无家可归。她怎不想报此大仇呢?韩天雄是我的妹夫,小香是我甥女,此事我可不能不管。还请姑娘有以答我来。”

玉琴便道:“呀,原来老庄主还和韩家是至亲,难怪你不能不管。但是我可以奉答老庄主说,韩天雄父子作恶多端,自取灭亡。并非我与他有什么仇冤,我辈在野剑侠,锄恶扶善,碰在我们的手里,不得不翦除民物之害!况且我初探庄时,小香便把毒药飞镖打我,以致险些儿送去性命。试问他们如此凶恶,我们焉能袖手旁观,坐视毒焰日张呢!”

萧进忠道:“姑娘总不该使他们一家破灭,未免太残忍了吧?当然别人家要不能忘此大仇!”

云三娘止不住开口道:“老庄主,你责备我们太残忍,这也可谓不明是非了。韩氏父子在民间多行不义,杀人性命,劫人财帛,不知有许多无辜男女断送在他们父子手里。你倒不说他们是残忍么?未免太偏见了!玉琴所以至韩家庄,是为的韩天雄杀了祝彦华妻子,又夺了他财宝,人家急得要自尽,她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无缘无故,苦苦与韩家父子作对。大破韩家庄时,我也在内相助,翦除恶霸,扫灭浮秽,自信这件事做得很光明,很合理。老庄主,你当怪韩家父子的不是,却来责备我们,岂是公允!你们若然以为仇在必复,我们一齐在此,无所回避。不过老庄主既算是个江湖上讲义气的英雄好汉,总应该明白是非才是。不能因为和韩天雄是亲戚而抹煞事实,意气用事。还请老庄主细细思量。”

剑秋也道:“老庄主若是和韩家父子一流人物,那么我们也不必多说废话,若还是个明白道理的英雄,那么岂能助纣为虐!我很代你可惜了!”

萧进忠见三人侃侃而谈,理直气壮,气得他胡须倒竖,说道:“也罢,我就不管这事。今天三位到此,也让我萧某多认识几个人,但是你们也知道萧某并非歹人了,且请多饮数杯何如?”剑秋听了萧进忠的话,便道:“好爽快,老庄主不愧英雄本色。”大家遂坐了下来。

韩小香见舅舅被他们一番说话,竟使他软了下来,不肯代她父兄复仇,心中不甘。碍着萧进忠的面子,不再多说,却把臂肘向慕兰擦了两擦。慕兰本来听了三人的大言,心里有些忍耐不住,便举起衣袖,向玉琴一扬,即有一点寒星,向玉琴咽喉直奔。幸亏玉琴眼尖手快,把手一抬,接在手里,乃是一枝袖箭。便对慕兰说道:“此物无用,还了你吧。”一箭还向慕兰头上射去,慕兰也将头一低,这箭直飞到庭中草地上去了。

剑秋遂向萧进忠责问道:“方才老庄主是不是已认为不管这事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为什么令媛又使用暗器起来了呢?”

萧进忠不防他的女儿有此一着,觉得自己很是扫颜。他本来颇觉气恼,至是勃然大怒,立起身来。向慕兰呼斥道:“我已说明不管这事,你怎么擅自动手,这不是与我过不去么!你何不将袖箭把你的老子射死了,再也没有人来管教你们了!”

慕兰一直娇养惯的,今天被她父亲如此叱责,气得她玉容变色,立起身便向堂后一走。小香也跟着进去了。

云三娘见他们父女失欢,不便久留。遂向萧进忠告辞道:“我们今天到此,诸蒙优渥,且幸得识荆州。我们要紧赶路,就此告别了。”萧进忠也不再留,便道:“简慢得很,抱歉之至。”父子二人遂送他们出庄。庄丁牵过坐骑,三人跃上鞍辔,又向萧进忠父子点头作别。

过得石桥,云三娘回转头来,瞧见萧家父子兀自立在庄门口,看他们跑路。便微笑道:“待我与他们留个纪念吧。”将手一指,放出两颗银丸,即见两团白光直飞庄门而去。门前东西本有两株大槐树,银丸只在槐树上盘旋数匝,许多枝叶簌簌地下落,不消片刻,两树都已成了秃顶,银丸才飞回去。三人也同时加上一鞭,向东疾驰去了。

萧进忠和慕解看得清楚,知道三人都有高深的剑术,幸亏自己见机,没有翻脸动手,总算保住颜面。慕兰小丫头傲夸成性,险些儿被她偾事。于是回进庄中,又把慕兰埋怨了一番。不料便在这夜,慕兰和小香瞒着家人,双双负气出走了。等到萧进忠发觉,派人四出追赶时,已是无及。而慕兰、小香这一去,又闹出不少事情来。日后慕兰遇险,还是被玉琴救出,从仇敌一变而为良友。这些事且按下慢表。

却说玉琴等离了杨柳屯,早晚赶路,这一天早到了虎牢。玉琴道:“我们路过这里,不如再先去看看宋彩凤母女,不知他们可曾回家来?”云三娘、剑秋也很赞成。于是三人来到铁马桥,一瞧宋家大门依然紧闭,知道他们始终没有回家,也不再耽搁,迳向洛阳起程。

过了数天,已到洛阳,城高池深,果然是个用兵之地。他们正走在郊外,没有进城时,见许多人挤立在道旁,十分热闹,像是看什么赛会似的。剑秋便向一人探问,知是邓家出丧。又问那邓家是不是邓家堡的邓騄等七弟兄。那人答道:“正是。”

三人听说邓家出丧,颇欲一观。于是各各跳下坐骑,杂在人丛中观看。凑巧旁边有两个老者立在那里谈话,一个道:“邓氏弟兄在这里洛阳地方,可称独霸一方了,哪知也有人来找他们多事的。邓騄也算晦气星照命,送去了一个妻子。听说邓騄的妻子郑氏也有很好的本领,怎么失败在人家手里?”那一个接着说道:“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了。”

三人听了,十分注意。剑秋便向一个老者问道:“请问邓騄的妻子怎样送命的?今天是不是出她的丧?”

那老者答道:“正是。至于邓騄的妻子怎样送命,我也是听人传说的。在上半年的时候,听说有一天邓家堡中晚上来了一个刺客,和邓氏弟兄大战。那刺客是一个独足的汉子,不知他怎会有绝大本领的,郑氏便死在他手里,那汉子也受了伤逃去。邓騄丧失了他的爱妻,十分伤心,将灵柩停放在堡中,直至今日方才出丧,到牯牛山落葬哩。”

玉琴听了,心中明白,知是自己以前探寻宋彩凤时遇见的那个汉子了,很佩服他的勇敢。遂把这事告诉剑秋和云三娘。云三娘道:“先我而往者大有其人哩。”

剑秋又向老者探询邓家堡所在。老者道:“就在城东十一二里,那地方都是邓家田地。”正说到这里,忽听锣声响。众人喊道:“来了,来了!”

果然邓家出丧仪仗已到,十分丰盛。邓氏弟兄穿着细麻短褂,都坐在马上送殡。最后又见邓騄提着棒,在灵前步行,面上一个很大的青痣,相貌凶恶,身躯雄壮。一个小孩子穿着孝衣,有一个庄丁掮着而走,还不过六七岁哩。等到灵柩一过,看的人纷纷而散。三人也就走去。

剑秋道:“邓家堡既不在城中,我们也不必入城了。不如寓居郊外,行事较便。”

云三娘点点头。于是三人投到一家悦宾大旅店,开了一个大房间住下。歇宿一宵,以便次日如何去到邓家堡见机下手,准备虎头龙争,有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