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龙本和景欧也有些小仇隙,因为当景欧为亡母造墓,掘地得金的时候,小青龙曾向景欧讹诈,要景欧给他一千两银子。景欧知道他是一个著名的地痞,无理可喻,好在自己与县令樊摩古友善,便向县衙控告。樊摩古立把小青龙拘捕到官,治他诈财之罪,因此小青龙对于景欧自然有了仇隙,一经毛皆唆使,满口允承。

毛皆又教他务守秘密,不能泄漏,否则罪上加罪。性命一定不能保了。至于那一些赃物,就是小青龙的,也是毛皆以重金运动了人,乘景欧不觉时,偷偷埋在他园里的,好有个证据。所以小青龙被蔡师霸第二次审问的时候,便将景欧拉入盗党。

蔡师霸起初也有些怀疑,怎禁得毛皆在旁说了几句话,便立遣差役把景欧捉来。不惜严刑拷打,硬生生地将景欧冤枉是个盗党。毛皆见景欧业已屈打成招,本想乘此机会,好想法芷香到手,达到他的目的。哪里知道芷香早已自缢,于是他的希望成了昙花泡影,更把景欧痛恨。又恐怕此案若然拖长,也许发生变化,不如把景欧速速置之死地为妙。随又怂恿蔡师霸把景欧打入站笼,以儆余党。蔡师霸对于毛皆言听计从,即将景欧站笼了。站到第二天的下午,景欧怎受得起如此苦楚,本力够不到,已是奄奄待毙。旁观的人都为之落泪。

这时玉琴等一行人,因为探访黄鹤和尚,恰巧来到这里。瞧见木笼中站立的是个文弱书生,不像穷凶极恶作奸犯科之辈。又听得旁边人说他冤枉,遂动了好奇之心,想要问个明白。于是剑秋等跳下坐骑,上前细细观察。忽见有一个白发老翁,扶杖坌息而来,一见景欧,嚎啕大哭。剑秋等他哭完了,便将他的衣袖轻轻一拉。老翁回头见了剑秋,知道是外来的人,便说道:“老朽正为了女婿女儿的事,十分伤心,十分气愤,你们有何问讯?”

剑秋指着站笼中的景欧问道:“此人便是老丈的女婿么?如有冤枉的事,只要对我直说,或能代为出力,也为可知。请你快快告诉我们。”

周守道便将景欧如何被小青龙攀陷为盗的事,以及女儿缢死的经过,详细告诉。且顿足说道:“我女婿是个贤孝子,万万不会犯这盗案,真是冤枉。连宜阳一城的人民都知道他的冤枉,偏偏这位县太爷手段毒辣,听信地痞的诬告,把我女婿屈打成招。不但如此,又把他站木笼,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样的昏聩专制的狗官,可说是灭门令尹,残酷之至。我本待要上府里去上告,代我女婿伸冤,只是你们看我的女婿已是危在旦夕,恐怕等不到天晚,就要毙命。如何是好?”说罢将手帕频频揩拭。

剑秋听了说道:“事果然冤枉,县官为民父母,怎样可以不审慎将事,辨别是非,而滥用刑罚,罗织入罪呢?”

玉琴在旁忍不住也说道:“你这老头儿既然知道女婿受的冤枉,为什么不早去上告呢?现在远水救不到近火,已是不及了。”

周守道咳了一声嗽,白瞪着双眼说道:“唉,这事快得很,好如迅雷不及掩耳,实在教老朽也来不及啊。”

剑秋想了一想,对周守道说道:“我们断不能眼瞧着人家白白受了冤屈而死,不如速行拯救,待我去试试看。”遂又回头对玉琴、云三娘等说道:“你们且在此少待,我去见这狗官。”说罢迈步而前,跑到县衙里去。

早有守门的人把他拦住喝道:“县衙重地,莽汉休得乱闯。”剑秋将手臂略略一摆,两个守门的早已跌出丈外。剑秋不待通报,一径跑到堂上,见上面悬着一口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将钟擂动,钟声大鸣,早惊动了全衙的人。原来这正是前任县官樊摩古,仿着谏鼓谤木的意思,特地制造这口钟悬在堂上,使民间如有冤枉不白之事,可以径到这里来敲钟。自己便把坐堂受理,不致官与人民两边有什么隔膜。所以在樊摩古任上的时候,起初常常听得钟声,后来却一直不闻了,只因为樊令听讼谨慎。所谓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他既然这样的郑重,自然民间没有冤枉的事,而钟声也不鸣了。

自从蔡师霸接任以来,这钟声也没有鸣过。这却因为蔡师霸是个酷吏,专制压迫,草菅人命,没有人敢去鸣钟,这钟也等于虚悬了。现在剑秋去擂动那钟,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咧。

蔡师霸正在内室披阅公文,忽听得钟声响亮,心上也大为纳罕,不得不出来坐堂,暗想什么人敢来鸣钟。衙役们早已走来问候,蔡师霸登堂升座。早见有一个剑眉星眼的少年,英气飒爽,立在堂下,向他长揖不拜。便问道:“下面是何人到此鸣钟?有何冤屈之事?快快说来,须知本县秦镜高悬,断无有冤枉之事,你若故意捣乱,罪无可逭!”

剑秋冷笑一声道:“县太爷说断无冤枉之事,现在衙门前站笼中却有一个冤枉之人。宜阳一城的人都说他是冤枉,县太爷却偏偏断定他是个盗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孝子会做强盗,恐怕县太爷这面秦镜,罩上了一层灰沙,变成糊涂了。”剑秋这几句话说得非常爽快,非常勇敢,犹如陈琳之檄,可医头风。

蔡师霸从没有这样被人冲撞过的,气得他嘴边的小胡须竖了起来,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是何人?敢说本县的不是。本县执法如山,断无冤屈。那陈景欧为盗的事,人证俱在,自己又招认不讳。他是个案中主使的要犯,既不肯说出余党所在,本县只有把他打入站笼,儆一惩百,断不能因他有孝子之名,便信他无盗之实。你是何人?敢说本县的不是。”

两边的衙役见蔡师霸发怒,又不知道这个少年有什么来头,敢这样大胆说话,一齐震惊。

剑秋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姓岳,名剑秋,山西太原人。路过此间,闻得这事实在大有冤枉,见义不为无勇也。我不顾县太爷怎样尊严,怎样厉害,有话不得不说。县太爷说人证俱在,也须顾虑到说话的人是不是真实,有无攀陷之情,证物是不是即可作为犯罪的铁证,岂可就此断定人家通盗?

“在县太爷严刑之下的口供,是不是真情实话?须知照陈景欧平日的言行而论,说他会做强盗,也是不近人情的啊。即使他确乎通盗,在盗魁没有捕到,案件没有完全破露之前,也不能将他打入站笼而死。假使将来发现他或有冤枉,那时人已死了,不能挽回。县太爷岂不有草菅人命之罪么?”

蔡师霸虽然专制毒辣,可是剑秋的话理直气壮,使他听了,再也无话可答,不觉态度稍软。可知孟夫子说的:“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这两句话是真实的。可笑宜阳一城的人,慑于屠伯之威,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代替孝子伸冤,却被一个过路的剑秋,侃侃而道,折服了蔡师霸,这却显见得仗义的剑侠自然与凡民不同了。

剑秋见蔡师霸不响。遂道:“现在陈景欧即刻要死,人命不可儿戏,县太爷不如将他放出站笼,暂且仍旧监禁。或再行细心审问,一面赶快将盗魁以及其余盗匪速速想法捉拿到案,逐一鞫讯,就可知道那陈景欧是不是真的通匪了。某虽不才,愿助县太爷一臂之力,听凭驱遣,好使盗魁不得脱身法网,早早伏法,且昭雪孝子的无辜。不知县太爷以为如何?”

蔡师霸本来被剑秋数说之后,自知用刑太严,过于专制,也有些情虚,苦无转圆之法。今闻剑秋肯担任捕盗之事,便道:“岳剑秋,你既然自愿相助本县捕盗,姑且从你之言,把陈景欧放出站笼,等候你随同本县的捕役捉拿盗魁到案,再行审问。那时陈景欧如果确实通盗,本县也断乎不能饶恕的。”

剑秋道:“很好。”蔡师霸遂令左右将陈景欧放出笼来,仍旧收监,听候发落。一面便把捕头何涛唤到,命他会同剑秋即日前去捕盗,限令三天之内,务把凶手缉获,如有愆期当严责勿贷。

何涛答应一声是,明知道蔡师霸叫他监视剑秋,所以便和剑秋紧紧相随。蔡师霸一边退堂进去,衙役们也都散出来。

剑秋便对何涛说道:“在衙前我还有几个同伴,要去交代一番,然后可以随同你前去捕盗。”何涛点点头道:“可以,可以。”两人遂走出衙来。

云三娘、玉琴等自剑秋进衙以后,听得钟声很不放心,立在二门口探望,后来见有人释放景欧出笼,知道剑秋在内说话已能成功。周守道也十分快活,以为到了救星,女婿可以死中逃生了。一般旁观的人也代景欧放心,大家都忙着探听是怎样一回的事,想不到那个外来的客人,却有这样能力,说得这位屠伯回心转意。大家都称奇不置,现在见剑秋同何涛走将出来,不胜快慰,大家围拢来探问。

剑秋遂把自己如何与蔡师霸陈说的经过,约略告知,并说自己已允蔡师霸前去捕拿盗魁,以便将来对簿时,可以昭雪陈景欧的冤枉。

玉琴笑道:“自己的事情尚没有着落,却又兜搭上一件事来了。”

周守道听得剑秋将去捕盗,便对剑秋拱拱手道:“足下真是豪杰之士,赴人之厄,济人之急,黄衫儿不是过也,我女婿的性命都赖足下援救了。”

何涛道:“岳爷等是外来之人,此间谅会没有歇脚,不如到舍间小坐,大家商议捕盗之策。”周守道道:“本来我也当招接,不过我女婿的家中已被封闭了。”

剑秋道:“我们就到那边去罢。”于是何涛当先引路,一行人跑到何家来。

何涛家中本有马厩,便先将花驴等三头坐骑牵到厩中去上料,一边让众人到他客堂里小坐。何涛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母女两人见有客来,连忙出来敬茶。

何涛是个精警干练的捕头,一双眼睛何等厉害,瞧见玉琴、剑秋等五人,男男女女,奇奇怪怪,一望而知都是江湖上侠义者流。遂向剑秋等讯问姓名,剑秋一一实说。

周守道挂念女婿,又对众人说道:“诸位且在此宽坐,老朽要到狱中去看看小婿,去去就来。”何涛道:“那么请便。”周守道遂辞别众人,扶杖而去。

何涛便对众人说道:“宜阳安静已久,此番倪家的劫案非但失物很多,而且杀伤多命,案情重大,毋怪县太爷要发急破案。不过陈景欧勾通盗党的事,虽然有见证,有赃物,然而我总有些不信。但是那位县太爷专制异常,他说定如何便如何,所以我等也无能为力,只得赶紧缉捕盗魁到案。”

玉琴道:“我听得你们都说陈景欧是个好人,我也亲眼瞧见他是个文弱书生,怎会坐地分赃,和盗匪勾通呢?这正是笑话了,三岁孩童也不会相信的,大概他有了冤家吧。”

他们正说着话,只听外面有人问道:“何大叔在家么?”

何涛连忙立起喊道:“在家,在家。”跟着便见两个捕役押者,一个瘦长汉子,反剪着手,走了进来。在前的一个便道:“大叔,今天我们碰得真巧,在城外测字摊旁捉到了这厮,查问之下,方知他果然是个盗匪,而且尖嘴老鹰也有了着落了。”

何涛大喜道:“辛苦你们,且请小坐。待我来再问一问。”便走到房中,取出一根很粗的皮鞭,跳将过去,先将这汉子抽了几下,抽得他没处躲避,连声呼痛,然后将皮鞭扬在手中说道:“你姓甚名谁?快快实说。你们的盗魁现在避匿何处?”

那汉子答道:“我姓石名五官,抢劫倪家时,我不过帮他们搬运物件,并未杀人。可怜我也只分到十几两银子,一些没有用去。闻得风声紧急,要想逃到别地方去,所以到测字先生那边去测个字,那一处是个安乐之地,却不料被你们捉来,该是倒楣。可怜我家中尚有七旬老母,二十多岁的年轻妻子,还有哺乳的小儿,倘然他们知道我犯了法,捉拿到官,不知要急得怎样,请你们就放我回去吧。”

何涛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有老母妻子,谁教你做强盗?现在噜哩啰嗦的话少说,快快说出尖嘴老鹰褚混混在什么地方?”说罢将皮鞭一抖,像要打下来的样子。石五官只得说道:“他们带了赃物,先到小柳树村,后来听说小青龙等被捕,恐怕两人要把他咬出,所以褚混混避到方城去了。”

何涛道:“那末你可知道他住在方城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相识?若能把他捉到,你的罪名也可减轻。”

石五官道:“他的住处十分秘密,我实在不知。不过听得同党说起他在方城匿爱一个私娼,唤做小白兰花的,常常要到那边去寻欢作乐。或者你们不妨到那边去侦察一下,或能撞见,也未可知。”

何涛点点头道:“你的话果是真实么?”石五官道:“句句是实,若有虚言,没得好死。”

剑秋走过来问道:“你可知此番行劫倪家究竟是不是陈景欧的主使?”石五官道:“这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褚混混领我们去的,不知怎样会连累了陈孝子,我心里也很奇怪呢。”

剑秋道:“很好,以后县太爷审问你的时候,也须这样实说。”何涛便仍托那两个捕役把石五官带到衙里去。

不多时早见周守道回来了,跑得满头是汗,坐定了对众人说道:“老朽已和小婿见过面,幸喜尚无大碍,只是不能多讲话。他说此事连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有人故意将他陷害,但他平日并无仇人,至于和小青龙虽有些小隙,可是相隔很久,不致于便将他攀陷为盗。只有他的表弟毛皆,以前自己待他十分亲密,后来因为调戏他的妻子,所以将他逐去,现在他正是蔡师霸手下第一个红人,不免有些疑心,他托我把这事告诉出来。又教我好好安慰小女芷香,可怜他还没有知道小女已经死了呢,我也不敢对他说明,使他伤心。”说到这里,老泪又簌簌下落。

何涛道:“毛师爷工于心计,这人是不好惹的。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件事,这却难说了。且待我们捕到褚混混时,自可水落石出。”

剑秋道:“不错,我们速捕剧盗为妙。”

何涛道:“听说那褚混混能够飞檐走壁,挟有很高的本领。我们众捕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与岳爷等同去,我们可以得个大大的臂助。”

剑秋道:“别人怕褚混混厉害,我却不在心上,只要能够使我和他碰见了面,不怕他逃到哪里去了。”

何涛便向周守道告诉方才捉到的石五官的口供,并说:“你老人家是世居方城地方的人,可知道私娼小白兰花的香巢,筑在何处?”

周守道答道:“原来那贼盗眷恋上小白兰花。那是我知道的。小白兰花年纪很轻,姿色很佳,确有媚人的魔力,住在城中陈仓街。他的假母老白兰花,以前也是方城地方很著名的土娼,只因后来年华老大,容貌衰旧,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所以她领了一个小女儿,亲自教她歌唱,到了十三四岁时,已出落得十分风骚,实行卖淫了。取名小白兰花,在方城是很红的。毋怪那贼盗要爱她了,但愿他被色所迷,正在那边,不难发见他的踪迹。老朽是方城人,你们前去捕他时,老朽可以奉陪,不知你们何日动身?”

何涛道:“我们大概明天早上前去,我想你老人家虽肯奉陪,但恐耳目众多,容易泄漏,不如分做两起走的好。你老人家请先回去,我们随后到你家中,见机行事。”

周守道道:“很好。老朽住在三星桥下,你们到那里一问便知。现在我且检点行囊,明日早上先赶回去,在舍间等候了。但愿你们马到成功。”说毕便向众人拱拱手,告别而去。

这时天色已晚,何涛早已吩咐他的妻子,预备酒菜,所以后面厨房里杀鸡作黍,十分闹忙。何涛去掌着灯来,便请剑秋等在此晚餐,且留他们住宿。因为何涛家中本有两间客房,可以下榻留客。况且剑秋等初到此间,还没有投逆旅,理该何涛做东道主的。剑秋等见何涛诚意款留,也就老实不客气的留在这里了。

少停何涛的妻女搬上晚餐,他们便在中间一张大方桌上坐定吃饭。何涛几次探问他们的来历,剑秋等只是含糊答应。何涛只得讲些宜阳的风景和风俗。晚餐后,何涛便领导他们去住宿。云三娘、玉琴合居一室,剑秋、薛焕、滕固三人合居一室,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大家起身,洗面漱口,用过早餐。何涛便对剑秋说道:“今天我同岳爷到方城去,却不知诸位还有那一个愿意同去?”

玉琴第一个说道:“我去我去。”

剑秋道:“此次我们去捉拿褚混混,说不定要到娼妓人家去,那边都是龌龊地方,琴妹去不得。”

玉琴将头一扭说道:“你说去不得,我偏要去。”

何涛道:“方姑娘若是一定要去,必须改装男子,方能同行。”

玉琴道:“改装也好,只要去得成功。记得我在枣庄,到鹿角沟去访问年小鸾的时候,也曾假扮一个老妪,别人也看不出破绽。此时我就改装男子试试也好。只是没有男子的衣服,如何是好?”

何涛道:“间壁文少爷衣服很多,待我去向他告借一件与姑娘穿着何如?”

说罢便走出门去,不多时,带了一件英白纺绸长衫,和一顶黑纱瓜皮小帽,一双镶云头的缎鞋。玉琴接过,便脱去外面的褂子,穿上长袍,换了鞋子,将云发重新梳理过,戴上小帽。何涛再授给她一柄折扇。玉琴摇摇摆摆,踱踱方步,笑对众人说道:“你们看我像不像。”大家见她换了男装,果然如玉树临风,翩翩浊世佳公子。谁会知道她是女儿身呢?何涛的妻子在后边张着,也看得呆了。

薛焕大嚷道:“真像真像,活是一个风流斯文的大少爷。哈哈,方姑娘,我见了你自惭形秽了。”

玉琴笑道:“我已改扮了男子,你们不能再称呼我什么姑娘姑娘,不要露出破绽来的么。”又对剑秋说道:“剑秋兄,你须格外谨慎,不许再唤我妹妹。”

剑秋笑道:“不唤妹妹,唤你弟弟如何?”说得众人都笑了。

何涛道:“我们闲话少谈,预备动身吧。”

滕固道:“我也随你们一同去走走。”剑秋道:“好的。”

薛焕说道:“我这种形状自知够不到去逛院子,我就陪伴云师,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好音吧。”

云三娘微笑道:“你们出去做事,我在这里也有一件小事要干去哩。”

于是何涛、剑秋、玉琴、滕固四人辞别了云三娘,离开宜阳,赶向方城而去。宜阳距离方城不远,所以第二天的下午,他们已到方城,寻到周家。周守道正前一脚赶到,盼候他们驾临。与众人相见,十分喜欢。且见玉琴已改换了男装,很觉惊异,以为她是个女子,怎样也要来捕盗,却不敢询问。

何涛对剑秋说道:“我们吃公事饭的人,每到一处,容易被人注意,三位都是生客,前去游院,一定不会露出破绽。我乘你们去的时候,先到此地县衙里下了公文,然后再来相机帮助。今晚还不知道那剧盗要不要到小白兰花家里去,我们切莫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剑秋道:“这却理会得。”于是大家坐了一会,捱到傍晚时候。剑秋道:“我们可以去了,却不知小白兰花家在那里?”

周守道说道:“你们出了大门,向西一直走,过了一顶小桥,左手转弯,那边街道沿着河的便是陈仓街。小白兰花住在陈仓街第六家,门前河中停着一只画舫,很容易认得出。那画舫也是小白兰花家里的,如有客人呼唤,可以坐着船吃酒,船上点着灯,在河中荡漾,很是有趣。”

剑秋记好了周守道的话。他们将宝剑留在周家,不能带去,以防给人看出行踪。只有滕固把他的软鞭围在腰里,一齐走出周家大门,慢慢踱到陈仓街来。

果然进了陈仓街,第六家的门前有一只画舫,在门前泊着,四面点起红红绿绿的灯,有两个娘姨走上走下。剑秋便对玉琴说道:“照此形景,说不定今晚褚混混要带小白兰花到船上去游河呢。”

玉琴点点头。三人便走到小白兰花的家里,早见一个很胖的妇人,年纪约有五十左右,面上还涂着脂粉,画了眉毛,穿着青纱的褂子,活像一个老妖怪。一见三人走进,便含笑相迎,说道:“客人来了,请楼上坐。”

剑秋等从来没有逛过妓院,都是门外汉,跟了妇人,走到楼上。见是一排三开间,那妇人一拉右边的门帘,三人便走进一间精美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洁净。妇人便请三人坐下,娘姨早摆上四只茶盆,献上香茗,绞上热手巾。妇人便喊道:“金宝你们快来伺候少爷们吧。”外边娇声答应着,跟手便走进三个少女,粉白黛绿,尽态极研,走到三人身边来伺候。

三人不欲露出破绽,只好虚和她们敷衍。剑秋拉着他身边立的穿着淡青色褂子的纤手问道:“你年纪很轻,叫什么名字?可就是小白兰花么?”

那少女答道:“不是,小白兰花是我的姊姊。我是小小白兰花。”

剑秋笑道:“有了小白兰花,却不道还有小小白兰花。你真是小而又小了?”又向那妇人问道:“小白兰花呢?怎么不出来接客?我们都是闻名而来的,必须要见见她的芳容。你是谁?可就是老白兰花么?”

妇人道:“少爷,我正是老白兰花。少爷要小白兰花来伺候,请等一刻就来的。少爷贵姓?”

剑秋答道:“我姓岳。”又指着玉琴和滕固道:“这位姓方,这位姓滕。”

老白兰花见他们都像富贵子弟,便对小小白兰花等说道:“你们好好伺候这三位少爷,我去去就来。”说罢便走出房门去。

那个伺候玉琴的少女名唤银宝,穿着淡红衫子,眉目娟秀,体态风骚。她瞧见玉琴明眸皓齿,是一个带着女性的风流大少爷,便想放出她狐媚的手段去灌玉琴的迷汤。扭股糖儿似的坐在玉琴怀中,把粉颊贴到玉琴的香腮边,放出很亲密的样子。说道:“方大爷,我看你大约还不到二十岁吧?家里可曾娶过娘子?”

玉琴摇摇头道:“没有。”银宝笑着问道:“你爱我不爱我?”说罢携着玉琴的手,拖到床沿上,一同坐下。

玉琴道:“你娇小玲珑很是可爱。”银宝道:“你爱我么?那是我的福气,我有你这样美貌的方大少,肯赏脸爱我,不知几世修到的呢!”说罢,又将粉颊凑过来说道:“请你吻我。”

玉琴不得已便捧着她的粉颊,接了一个吻。银宝是个十分风骚而淫荡的女子,见了玉琴这样俊美,早已倾服得五体投地,又闻着玉琴的口脂微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不觉笑道:“你真好,你真好。”却反将玉琴的粉颈勾住,去亲她的樱唇,又把手在玉琴胁下乱抓。

玉琴一则受不住奇痒,二则谁耐烦去和这娼妓多所缠扰?便将手臂向银宝轻轻一拉,银宝早已倒在床上,兀自格格地笑个不止。说道:“想不到你这样温文风雅的人,嫩臂嫩骨,却生得好大力气。”

玉琴道:“我怕痒的,不许你乱抓。”银宝笑道:“你怕痒么?那么将来必要怕老婆。”说罢挣扎着要想起身。却被玉琴一手按住,不放银宝起来。

剑秋和滕固各和小小白兰花、金宝等厮缠了好一歇,还不见小白兰花前来,心中都觉得不耐。剑秋便将小小白兰花放在膝上,低低问道:“你可知你的姊姊现在有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可是那边已有客人么?请你告诉我。”

小小白兰花说道:“这几天我姊姊忙得很,因为有一个姓褚的客人是她的老相好,现在天天到此。今天要带了姊姊去坐灯船呢,恐怕我姊姊不能出来见客。岳大少你还不如爱我罢。”一边说,一边低头拈弄着自己的辫梢。

剑秋又问道:“那个姓褚的是个什么样人?”小小白兰花说道:“这个我却不知,姓褚的生得身长力大,胸阔膀粗,我见了他便有些害怕。因为他的须髯硬如刺猬,刺到我的颊上十分痛的。却不知我姊姊怎么大胆去和他一同睡的。”这句话说得剑秋笑起来了。

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很粗暴的声音问道:“你们已预备好了么?我们便要到船上去了。”接着便听老白兰花的声音回答道:“好了好了,褚老爷请你略坐一歇,我女儿正在更衣妆点。”随后便听得噌噔噌噔的楼梯响,走上两个人来。

剑秋知道是褚混混来了,连忙将小小白兰花一推,跳到房门口。在门帘背后一眼张出去,只见打先的一个,年约四十开外,面色苍黑,鼻嘴很尖,这一张脸生得真像老鹰一般,身长臂粗,显见得孔武有力,穿着黑绸袍子,十分狰狞可怕。背后的一个也是个健男子,手里托着一只鸟笼。一掀对门房门帘,大踏步走进去了。

剑秋想时不可失,便对小小白兰花很严厉地说道:“你快快与我喊老白兰花前来,我有话同她讲。”小小白兰花不知就里,便走下楼去,把老白兰花喊得前来。剑秋见了她,便将桌子一拍道:“可恶的老鸟,你不要欺生,大爷一样有的是钱,为什么你不将小白兰花出来见客,现在不是她那边有了客人来了么。今晚非教小白兰花出来见见不可。”

老白兰花面上露出尴尬的形色,低低说道:“我们那里敢欺生,实在小白兰花今晚已有了客人。早已定下她一同去坐灯船,所以不能奉陪。明天爷们再来时,就可以了。”

剑秋道:“放你的狗屁,来不来要趁大爷的便。别的话少说,快去把小白兰花唤来,不然莫怪大爷们要闹得你的院子翻身。”

滕固在旁说道:“我们也不必定要白相小白兰花,不过要见见她的面罢了。即使已有客人,也可以到此走一遭。”

玉琴也说道:“识时务的快将她唤来罢。”

老白兰花被迫不过,只得说道:“那么待我去和褚老爷商量商量看。”说罢回身出房去了。

隔了良久,方见老白兰花领了一个年可十八九的少女,走进房来。那少女穿着淡绿衫褂,梳着时式的髻,插着一枝颤巍巍金凤,云发漆黑。鬓边戴上一排茉莉花。裙下金莲瘦小,穿着湖色软缎绣花的鞋子。生得雪白粉嫩的瓜子面孔,加着明眸皓齿,琼鼻樱唇真觉得天生尤物。我见犹怜,毋怪艳帜高张,芳名鹊起,能使一般急色儿颠倒石榴裙下了。

小白兰花见了三人,便跟着老白兰花叫声岳爷、方爷、滕爷,便姗姗地走到玉琴身边。玉琴遂握着她的柔荑,和她细细谈话。小白兰花不得脱身,只得坐在玉琴身旁。银宝却退立在一边待着。

老白兰花的意思不过教小白兰花来和他们见一见就要走的,还是她向褚混混再三恳求得来的结果。现在小白兰花被人家拖住,料想不能立刻就走。恐怕褚混混在那边房里等得不耐烦,一定要吵起来了,便对小白兰花使个眼色。

小白兰花立起身来,对玉琴带笑说道:“方爷,今晚很对不起你们,因为那边已有客人了,要我坐灯船去,不得不失陪了。明天请爷们早些前来。”

玉琴将她身子按住说道:“你再坐一刻儿去,那边是客,我们这里也是客,我们要同你坐灯船去。”

剑秋拍着手哈哈笑道:“小白兰花,你看这位方爷可好?真要胜过那边老鹰面孔的客人十倍百倍。”

滕固也故意大声狂笑道:“何止十倍百倍,简直要千倍万倍咧。小白兰花,你好好伴着这位方爷罢。那个强盗面孔的客人,生得这样怕的面孔,却要来逛院子,真是他没有对着尿甏照照他自己的嘴脸。”说得众人都哈哈笑将起来。

笑声未已,忽听对面房里豁剌剌一声响亮,接着又听虎吼也似的声音大喊道:“那里来的忘八羔子,胆敢捋你家爷爷的虎须。再要不识相时,仔细你们的头颅也将被我拧了下来。小白兰花还不走过来么?”

小白兰花和老白兰花等听了,一齐大惊失声,好像将有大祸降临到他们身上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