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在那个时候突如其来,宛似飞将军从天而下,双方的人都是出于意料不到的。人死岂有复活之理,难道是女侠的芳魂不死,前来复仇吗?雷真人和蔡浩等更惊慌骇异,山上的火势尤炽,匪众陷于进退狼狈之境,只得一面抵御,一面退下。

玉琴的真刚宝剑已盘旋蔡浩头上,蔡浩见女侠不死,今天又加上了一个劲敌,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也把一柄钢叉使急了,拚着性命和玉琴狠斗。史大嫂和杜五郎得空便去追杀群盗,小船上的枪声又起,雷真人右臂着了一弹,宝剑落水,银丸在他头顶上只一旋转,雷真人早已伏尸舟中了。火姑娘急救无及,只剩她一人独挡云三娘了。

萧慕兰见邓骏和剑秋杀得难解难分,她手掌中拈着一枝袖箭,觑个间隙,一箭向邓骏的咽喉飞去,邓骏不及躲避,正中咽喉,翻身跌倒。剑秋挥剑割下他的头颅,提在手里,对准蔡浩的面门掷去,说道:“看法宝。”蔡浩忙乱中以为什么暗器到来,将手中叉去遮格时,恰巧邓骏的头颅被他刺在钢叉的尖上,蔡浩骂了一声:“可恶的小子!”剑秋早已跳过来,说道:“琴妹,你尚在人间吗?我们快快扑杀此獠。”

于是琴、剑二人双斗蔡浩,两柄剑神出鬼没,蔡浩怎能抵得住,心慌意乱,要想乘势跳入水中去逃生,然而二人的剑光已把他紧紧地裹住,休想可以逃身。剑秋一剑向他下三路扫去,蔡浩把叉望下一压,正碰着剑峰,剑秋乘势望上一削,呛啷啷一声,钢叉头已被削落。玉琴跟着使个白蛇吐信,一剑刺入蔡浩的胸膛,鲜血直冒,大叫一声,立时毙命。

海底金龙孟公雄见蔡浩已死,心里正想逃生,将软鞭向史兴猛扫一下,史兴一闪身避去时,孟公雄一跃入水。史兴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想要从水里逃命吗?你家史大哥最喜欢到水中去。便是你逃到水晶宫,我也想要把你捉将上来的。”说着话,也就跳到水中去。史大嫂见了,也翻身跳到水里去,帮助她丈夫捉贼。众人但见离开一丈多远的湖面上,怒浪涌起如山,翻翻滚滚,奔鲸骇蚪,料想史兴等在水底大战了。

不多时,早见史兴夫妇钻出水来,史兴手里高高举着一人,正是孟公雄,身上鲜血淋漓,已被史大嫂的鹅翎铜刺刺伤左臂,故给史兴生擒。史兴把他向自己的船上一掷,吩咐一个渔哥儿将他缚住。

火姑娘瞧着自己人死的死、擒的擒,形势大为不佳,若不逃走决难幸免,只苦四面是水,无处逃生,一面要抵挡云三娘的银丸;一面忙叫摇船的盗党快快把舟逃入芦苇中去。但是群侠怎肯让她漏网!剑秋、玉琴,慕兰、史兴等四面围攻上来,火姑娘格外心慌,手中剑稍一松懈,云三娘的银丸在她头上倏地一转,火姑娘身首异处了。

群盗既除,玉琴回过身来,跳到云三娘船上,向三娘下拜道:“我师何以到此?”云三娘一边将玉琴扶起,一边带着笑对她道:“玉琴,玉琴,你不要问我怎样来此,我要问你一向在哪里。大家都说你投水身亡,却原来在人间,真是快活煞我了!”剑秋也跳过来握住玉琴的柔荑,说道:“琴妹,琴妹!你没有──”说了半句话,哈哈大笑起来。史兴夫妇也在旁边船上大嚷大叫。

玉琴将手指着横山道:“现在且莫谈我的事,快去直捣贼巢,横山不是火势甚炽吗?”众人被她一句话提醒,大家各回本船向前追赶余党。玉琴也跃回自己的舟上,和那个猎装少年跟着他们一同向横山进发。

到了横山之下,匪船已四散,只见岸边有一行人飞奔而至。剑秋尚疑是山上的盗党,等到近时,却见为首一少年手里挽着一颗女人的头,大呼:“你们来了吗?雷真人等可曾除掉了?”乃是踏雪无痕程远,背后跟着韦虎、吕云飞、梁红绡三人,以及兽戏团中的人。

剑秋遂吩咐杜五郎等将舟傍岸,大家跳上岸去,程远、韦虎一见玉琴,都是不胜惊讶!剑秋走上前,对程远说道:“雷真人、蔡浩等一伙人都被我们杀得一个不留,好不爽快!女侠玉琴也来了,没有死,没有死!我们到山上去吧,山上可有余党?”

程远答道:“自从雷真人等在湖上遇见剑秋兄等以后,山上戒备甚严,常恐你们来复仇。今日,本为雷真人五十寿辰,但没有庆祝,不过日间聚饮一番。方才闻得警报,雷真人、蔡浩等都出来抵敌,只留妖姬薛素英在山上,甚为空虚。他们以为我等没有什么本领,故未防备,我遂和韦虎跳到玉皇阁上去找那妖姬,她的本领也不差,又有三头鹰飞出助战,但结果都被我们杀却。山上余党见我们动手,一齐惊慌,我便扬言投降者免死,放起一把火来,将匪窟焚烧,断绝他们的归路。”

剑秋道:“你办得很好。匪首已死,余众不宜多杀,我们且去扑灭这火,也可借这地方一聚呢。”程远答应一声,遂领了众人回到匪窟,吩咐投降的匪众快快扑灭这火。大家奋勇灌救,一会儿已将火焰熄灭,但背后玉皇阁等一带房屋早已烧成了一片焦土了。

程远和玉琴相见,彼此心里都是一半儿忸怩,一半儿疑讶,未便详询。剑秋又介绍程远等和云三娘相见,大家便在堂上坐定。程远因为今天山上备有很多的酒肴,尚未吃尽,便叫人去监督他们预备两桌丰盛的筵席,以便开个小小庆功宴。

这里众人聚谈之时,最要紧解决的问题就是女侠已作珠沉,怎样没有死在湖中,尚在人世;而最巧不过的,恰在这个时候一同前来,不期而合地大破横山,巢除湖匪。剑秋首先向玉琴叩问。

玉琴便介绍那个猎装少年和众人相见道:“这位先生姓魏名志尚,是西鳌山人氏,别号神枪手。我若没有此人援救时,早已葬身湖中了。因为我那晚坐了史大哥的船到那边独探匪窟,恰遇雷真人等劲敌,不得已而退走。在慌乱之间,走错了路,被他们围困住,战得精疲力尽,无路可走。这是我自己好勇太甚,喜欢蹈险之故,所谓‘自取其咎’。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落在贼子的手里,受他们的污辱,遂投入清波,也好死得清清白白。我既入水后,不会泅水,臂上又已受了伤,更是无力挣扎,只有紧握着自己的宝剑,随波浮沉,失了知觉。醒来时,却见自己在一艘人家的船上,竟没有死,救我的便是这位魏志尚先生了。”

玉琴说到这里,史兴早拍着手大笑道:“这真是皇天有眼,不死侠义之人,好不令人快活。好姑娘,你若真是死在湖中时,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了。这位魏先生真是大大的救星!”说着话,立起身向魏志尚唱个爽腔。

魏志尚慌忙答礼道:“不敢,不敢!小可是打猎为生的,这天凑巧和两个同伴到湖上来打鸟,在别的山头耽搁了时候,不能归去。夜间,便将船泊在芦苇中宿了一夜,在明时,摇出芦苇预备回去,这真是无奇不有的事。

“我立在船头上,一眼瞥见芦苇边沙滩上搁着一个女子的身体,上半段缠在芦苇上,下半截还浸在水里,手中却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使我很是奇怪。大约是被波浪打到这里芦苇旁来的,遂和同伴停了船,赶紧救起,解开衣襟一摸,胸口微温,知道或者尚可救活。我们遂将她腹中的水设法呕了出来,又使用人工呼吸,经过了好多功夫,果然被我们救活了。

“一问姓名,又使我惊喜参半,因为我前年曾到过北方,早闻得江湖上有一位行侠仗义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心中很为景慕,只恨无缘识荆。想不到女侠在那湖上遇险,被我救得,其中真有天意。但不知女侠何以至此,因她刚才苏醒,不敢耗损她的精神,未便多问,遂把女侠载至两鳌山寒舍,让她到床上去睡息,略进饮食。舍间有老母、拙荆,她们能够侍候的。次日我向女侠询问,方知真相。可是女侠虽然获救,身体已是疲乏得很,臂上的创伤也很厉害,所以我留女侠即在寒舍静养的。”

魏志尚说到这里略略顿住。女侠说道:“你们听了魏先生的报告,可以知道我怎样地绝处逢生了。此番我没有死,真是十分侥幸的事。但我在魏先生府上,卧病了半个多月,承蒙魏老太太和魏先生的夫人都是非常殷勤,早晚在榻旁照顾我,使我心中不胜感激。魏先生虽是猎户,却是个很有义气的好男儿,西鳌山的人,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至于他的武艺也很好,尤其是枪法精妙,射击时百发百中。而他手里常用的一枝火枪,是他以前在吴淞地方有一个德国人赠送给他的。弹药十分厉害,不但能打飞鸟走兽,也可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所以他刚才枪击雷真人和邓驹,他们都不能抵挡了。”

剑秋听了,便向魏志尚说道:“原来魏先生也是一位湖上俊杰,承蒙援救师妹,鄙人也是非常感激的。”

魏志尚又道:“不敢。足下的英名,我也是一向钦佩,尝闻女侠说起,足下如何志高行洁,真不愧昆仑侠士。”

剑秋道:“我们飘泊天涯,略助起人间不平之事,哪里敢称剑侠!我师云三娘方足当此。”

云三娘笑道:“你们都不要客气,人要在世界上做些顶天立地的事,方不负天生我材。但因有许多人好行不义,不照公道行事,所以我们眼里看不过,少不得要过问了。即如蔡浩、雷真人等,他们本和我们无甚深仇,为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要来歼除呢?恐怕也是他们平常日子所行不仁不义之事太多了,无形之中足以召我们至此的。到底他们没有好结果。可知吾人在世,何去何从了”。魏志尚听了云三娘这几句话,更是钦敬!

这时下人已摆上酒席,程远道:“我们且饮且谈吧。雷真人的寿筵改作了我们的庆功宴,今日我们一伙人的遇合可喜可贺,也非偶然,大家应该欢饮一下。”众人齐声说是。公推云三娘上坐,其次是玉琴、剑秋、慕兰、程远、魏志尚、桂枝、夏听鹂、周杰、韦虎、吕云飞、梁红绡、杜五郎、史兴夫妇等挨次坐定。剑秋、程远相继提壶敬酒,玉琴见群侠毕集,急于知道众人如何到此的经过,遂一一叩询。剑秋、程远、慕兰、韦虎等都把自己到太湖里来的原由约略奉告。云三娘只说了湖上相逢的一段,对于她自己岭南的隐事,依然不提。

玉琴听了这些离奇曲折的经过,津津有味,尤其是剑秋能和自己一样化险为夷,延津之剑复合、乐昌之镜重圆,心头快慰非常。遂又说道:“我在魏先生家里休养多时,生活殊为闲适。魏先生有时伴我到山上去打猎,他的枪术非常高妙,天空里的飞鸟,他说要打第几头时,枪声发后,果然第几头便被击落。我很想邀了他再上横山,但仍恐众寡不敌,不敢重蹈覆辙,但心里未尝一日忘怀。

“今天我约同魏先生坐船离了西鳌山,要到史大哥处来商量如何剿除蔡浩等计画,谁知舟到半途,遥望横山火起,我们心中不胜惊异,暗想莫非山上有了什么变端,遂把舟驶近横山来。恰见你们在水上和蔡浩、雷真人等酣战,魏先生遂先发了一枪。如此相逢,岂非巧之又巧!现在横山已破,群盗伏诛,我的私仇也已得报。闻方才云师杀掉的道姑就是火姑娘,那么,白莲教中的四大弟子风火云雷一齐被我们除却,白莲教在外的势力,受到很重大的打击,而一般无知小民,不至于再受他们的愚弄了。”众人听女侠说了,觉得格外快活。

剑秋又问玉琴道:“琴妹,你可曾失去什么东西?”玉琴道:“那柄小小翡翠剑,我常常佩戴的,却在湖中失去了,真是非常可惜。”剑秋笑了一笑,从他身边摸出一样东西来,绿如秋水,对玉琴说道:“琴妹,你看此物。”

玉琴一见,便道:“呀!这翡翠剑正是妹物,怎么落在剑秋兄手里呢?”剑秋遂又将自己和史兴湖上访问,遇老渔翁收回此剑的事说了一遍,且道:“琴剑无恙,珠还合浦,还是非常可喜的事,今日奉还琴妹吧。”说着话,双手奉上。玉琴接过,便插在她的云发上,一颗芳心,对于剑秋更感他的多情了。

云三娘微笑道:“这东西是你们订婚的纪念实物,现在失而复得,物归原主,你们俩的婚姻可以早日成礼,也让我们多喝几杯喜酒。”

云三娘刚才说到这里,史兴早嚷起来道:“原来岳爷和方姑娘不但是师兄妹,而且是一对儿。我今天方才知道,更是使我快活了。我先干一杯,权当喜酒喝了。”史兴说罢,把一杯酒喝下肚去,向大家照着空杯说道:“来,来,我们大家喝个畅快!今天是贺喜的日子。”

剑秋笑道:“史大哥酒兴勃发了,很好。我以前允许你破了横山之后,可以有一个机会尽量狂饮。今天你不妨多喝些,醉了也无妨,你手里的小杯恐怕喝得不爽快,不如换个大杯来喝吧。我想史大嫂这一遭也决无异议了。”程远遂唤人去取了几只大杯来。

云三娘道:“我们不能多喝,谁有酒量可以陪史大哥喝几杯。”玉琴指着魏志尚说道:“魏先生的酒量也不错,何妨凑个热闹?”史兴道:“我的杜兄弟酒量不在我下,快用大杯来陪我喝一个畅快。”夏听鹂也说道:“周杰表弟也能喝的。”于是程远便将大杯放在四人面前,各个斟满了,请他们喝。

史兴举起大杯,直着喉咙一口气喝了下去。杜五郎、魏志尚、周杰都不甘示弱,一齐照干。史兴道:“我们狂喝,你们大家也要多喝数杯的。”程远和剑秋都说是,也各饮了一杯。程远叫人把酒快快烫来,史兴把手摇摇道:“热的不能多喝,我和杜兄弟喜欢喝冷酒,只要冷的好了。”程远便叫人去抬上一大瓮上等花雕前来,去了瓮泥,让史兴等舀着冷的吃。于是史兴放着胆,狂饮起来,且和魏志尚等猜拳,十九是他输的,所以一杯一杯地灌下肚去。史大嫂因为今天是庆功,不便干涉,大家看史兴喝酒,十分高兴。

看看天色已晚,点上明灯。程远道:“今天我们一辈人总是不回去了,好在匪首都已杀却,余众皆已归降,便在这里住一宵。现成的床铺很多,决没有意外之事的。”众人自然都赞成,大家饮酒谈心,史兴已喝得有些醉了,却只顾还要喝。剑秋又讲起方才史兴夫妇在水底活捉孟公雄的事,夸赞史兴夫妇水性精通,不愧为水上怪杰。

魏志尚忽然想起一事,便对众人说道:“在我们西鳌山的附近湖中,有一数百年的老鼋,硕大无朋,每逢天阴时常到湖面上来兴风作浪,不知被它撞沉了多少船只,伤害了多少人畜。我们鳌山的人民处心积虑要除去这个巨害,无奈那老鼋十分狡猾,平日匿伏在鳌山北面的湖底窟穴,轻易不出。等得出来时,风浪又大,人民近他不得,无法对付。他们见我善放火枪,遂要叫我去帮助他们,共除老鼋。我答应前去试试。倘能杀掉这畜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天气恶劣,湖中风浪大作。有人来报说,老鼋在水面出现了。我们便挑选了十数人,都是有水性能驾舟的,随我同去。果见那老鼋在水面上迎风吐吸,四面浪涌如山。我坐的船上下颠簸,几乎要倒翻,急切近它不得。我遂觑准了它开了一枪,但因距离较远,风势又大,第一枪没有命中。第二枪虽然被我击着,可是只能使它受伤,不能取它的性命,反激怒了它,浪花益发大了。我的船顿时翻身,幸亏随我身边的都谙水性,把我救回。那老鼋暂时敛迹,等到伤好了又出来为害。这几天听说在黄泥港那边出没,可惜没有人去斩了它。今日我见史大哥本领非常高强,若得他去除那老鼋,我想一定可以成功的。不知史大哥可肯为那边乡民出一些力?”

史兴听了魏志尚的话,便道:“不错。我也听人说起西鳌山有个老鼋常常作怪害人。魏先生既要我去斩鼋,我无有不允之理。”

魏志尚见史兴慨然应允,便大喜道:“能得许大哥许诺,我谨代鳌山乡人九顿首以谢。明日即请史大哥前往如何?”史兴点点头道:“谨遵台命。”

剑秋道:“请史大哥去收伏老鼋,这是很好看的。混江龙和海底金龙,史大哥尚且不怕,何况一老鼋呢?必能手到擒拿。明日我们倒要一同去作壁上观,且助声势。”

史兴道:“要去时,你们一同去看我斩那老鼋。”于是魏志尚又代史兴斟上一大杯酒,说道:“请饮一杯,预贺明日史大哥胜利。”说着,把自己面前一杯酒喝干。史兴也举起大杯咕嘟嘟地喝下去。一瓮酒早已喝个罄尽。史兴又喊添酒,左右又抬上第二大瓮来,开了再喝。

史兴约摸又喝了七八大杯,忽然跳起身来,说道:“我们自从女侠探山遇险之后,以为她早已不在人间。那天回去时我的妻子哭得好不伤心,我也恨不得立刻生擒蔡浩,把他碎尸万段,一直以复仇为念,无心捕鱼。后来幸亏岳爷等来了,我们遂同商复仇之计,直捣匪巢,而女侠竟出人意外地在这个时候出来,怎不令人快活!今天在这个庆功宴上我喝的酒也不少,但尚没有醉,不如当众一舞。”说罢,立刻跳到庭心中,张开双臂,左右起舞。

大家见他醉态可掬,而自己还说不醉,真是醉人醉话,大家张着口笑。史大嫂道:“这酒鬼多喝了些黄汤,便要放出这种狂态,所以我要不让他多喝。他喝醉了,乱冲乱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玉琴道:“史大哥一片天真,就在这个上,令人敬爱。今日理该让他快活一番的。”只见史兴舞到分际,大嚷一声道:“我来一个狮子滚绣球给你们瞧瞧吧!”将身子仆倒地下去,展动四肢,东滚西扑,果然活像一头雄狮。

众人看得非常有趣,史兴腾地跳至史大嫂身边,倏地跳起身来,将史大嫂当胸一把揪住,说道:“你也应该舞给众人看看,我们一同来。”史大嫂脸上一红,道:“酒鬼,快快滚开去,老娘不高兴和你同舞。”说着话,将史兴一推,史兴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险些儿跌一跤。重又奔上来扭住史大嫂,且说道:“你不舞吗?我偏要你舞。”用力拉扯,史大嫂也还手把他扭住。两个人乱打乱喊,扭做一团,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史兴力气虽大,究竟醉了。和史大嫂走马灯般打了几个转,早被史大嫂打翻在地,把他紧紧按住,喝道:“酒鬼!今天老娘让你多喝了些酒,你就醉得这个样子,好生无理。还不与我去睡觉吗?”史兴被史大嫂按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答。众人走近去看时,史兴早已闭目熟睡,鼾声如雷了。史大嫂松开两手对史兴仔细瞧了一下,不由也笑道:“果然睡着了。待我负他去睡吧。”程远道:“好,我来引导你们去。”史大嫂遂伸手将史兴负起,背在背上。程远叫人张着灯领着史大嫂去了。

这里众人也不再喝酒,各个用饭,撤去残肴,仍坐在一起饮茗闲谈。程远安置了史兴夫妇,回来陪着众人谈话。玉琴因自己和剑秋一样死里逃生,散而复聚,大家重又谈起别后的经过,絮絮不休。

不觉已是夜将三鼓,程远说道:“诸位,今天辛苦了,不如早些安眠吧。我已吩咐人将睡榻安置,诸位尽可放心稳睡,由我和韦虎兄弟担任防备之职,大约可以平安无事的。匪魁已死,其他的人谁敢来惊动我们!”

剑秋道:“很好。不过你们二人太辛苦了。”程远道:“我们没有做什么事,理该效劳。”于是,仍由他引导众人去安寝。云三娘、桂枝、玉琴一室,慕兰和梁红绡一室,剑秋、魏志尚、夏听鹂、周杰等一室,吕云飞、杜五郎等一室。大家因为有程远、韦虎在外巡察,所以都放心入梦。

次日早晨,大家起身相见后,吃过早饭,魏志尚便要请史兴去湖上斩鼋。史兴已完全清醒,业已应许,自然要随他同往。剑秋等也都要去看看,魏志尚便请大家到鳌山去一聚。程远和剑秋商量如何处置这里的事。剑秋遂叫人去里面将蔡浩等抢劫来的不义之财一齐搬出来,散给投降的匪党,叫他们各自散去,安心谋个营业,匪党自然不胜感激。剑秋又抽出一份金银,一半犒赏给同来的渔哥儿,一半儿却赠送给兽戏团中人。又搜出雷真人造的信徒名册,把火焚去,免得事后累及无辜乡民。

史兴见剑秋等处理各事,想起他昨日生擒的海底金龙孟公雄,便道:“姓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匪盗,不如把他杀却,以除后患。我们又不要将他去官中献功,留他无用,还是爽爽快快赏他一刀。”他说罢,就到后边去,要想拖出孟公雄来。因为他昨日曾交给一个渔哥儿,把公雄禁闭在一间小屋里的。谁知孟公雄不知在什么时候用牙齿咬断了自己身上的绳子,偷偷地逃生去了。史兴大失所望,连嚷带骂地把那个渔哥儿怪怨了一番。

剑秋听说孟公雄脱逃,便对玉琴说道:“那厮不死,真是侥幸。往年韩家庄一役,被他逃脱,今番在这里又作了漏网之鱼。”

玉琴道:“那厮虽逃,迟早必有撞在我们手里的一日,那时决不轻饶了。”此时匪党带上一个少妇来,说这妇人是蔡浩掳上山来的,几番要想好淫她,奈她抵死不从,向她家中勒赎时又没有确实回音。此刻如何发落?玉琴见了又道:“呀!我倒忘怀了此人,莫非就是姚家媳妇。我就是听了她被湖匪掳去的消息而动独探太湖之念的。且喜此人无恙,我们可以送她回去,让她好和家团聚。”

那少妇听了这话,含着眼泪连忙向玉琴拜倒,玉琴将她扶起。夏听鹂道:“这件事交在我的身上。现在可以着人把她送到西山,然后待我们打从鳌山回来时,再行送还便了。”

剑秋道:“夏兄说得是。”又问山上可还有什么被掳的人,匪党回答说没有了。剑秋便叫匪党去把各处门户封闭,大家尽离横山。不日官厅方面得了消息,自然要来办理善后的。又说:“我们不要管它,且去看史大哥斩鼋。”

韦虎说道,“那么我带来的兽戏团中的人员以及许多野兽如何处置?”

剑秋道:“你前天向我说过不愿意再为团主,因我勉强邀你们到此相助的,现在你若果然决心不干,那么请你和我们同去鳌山一行,以后我再介绍你一个地方去。其余诸人让他们带着野兽散伙去吧。”

韦虎道:“岳先生说得甚是。除掉红绡、云飞,其余的人不妨请他们先回苏州去。”商议已定,于是剑秋叫一个渔哥儿把兽戏团中人送往苏州,又叫一个渔哥儿把姚家媳妇送往西山。其余几个渔哥儿都愿随他们到鳌山,匪党也即纷纷散去。

剑秋遣开他们去后,遂和云三娘、玉琴等众人一齐离开横山。下了船,跟随魏志尚到鳌山,恰又遇着顺风,下午时候已到了鳌山。魏志尚和玉琴引导众人舍舟登岸往山上走去。剑秋留心瞧着西鳌山上的人民,一半儿种田,一半儿行猎,所以有许多人家门前都张挂着野兽的皮,风景却没有西山那样的佳妙了。众人走了一里多路,已到魏家门前,门墙粉饰尚新,一带短垣露出些花木,和史兴那里的竹篱柴扉又不同了。

魏志尚上前叩门,便有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妇开门出来,一见魏志尚领了许多人来,不胜惊异,玉琴便又代她和众人介绍,那少妇便是魏志尚的妻子孙氏。魏志尚把众人让到里面草堂上坐下,陈设也很雅洁整齐。

玉琴便和孙氏到里面去,请出魏老太太来相见。魏母年可五十许,鬓发微白,精神健旺,脸上一团笑容,和蔼可亲。听说玉琴等已将横山群盗剿灭,额手称庆。这时天色渐暮,魏志尚因众人在船上只略进些饮食,未免腹中空虚,且嘉宾到此,理当沽酒设馔相请。遂去邀了两个邻人到来,帮同杀鸡宰羊,且烧各种野味敬客。上灯时摆上酒席,众人又围坐两桌畅饮大嚼。魏母和媳妇也坐着相陪,直至夜阑方才散席,有一半人住在魏家,一半人住到船上去。

次日一早,魏志尚便差人去黄泥港探听。那人回来报告说:“昨夜月色甚好,有人在黄泥港外见那老鼋曾浮出水面来,对着月亮吸吐精华,后见那老鼋泅向港里去的,那么今天必定在港内。那边水面较狭,前去捕斩比较容易到手一些。”魏志尚点点头道:“机不可失,我们必要请史大哥前往了。”史兴道:“很好。我就去斩掉这畜牲。”于是大家各挟着兵刃下舟去。

魏志尚和几个猎户带着一头黑羊,众人看史兴坐在一艘船上,两个渔哥儿代他摇着船。他已将上身衣服脱去,露出一身黑黝黝的坚强肌肉来。手中挟着一对明晃晃的飞叉,赤着双脚,站在船头上,气概豪壮,胜过了《水浒传》中的阮氏三雄。史大嫂也赤着脚,将裤脚管卷起在腿弯里,握着鹅翎铜刺,和杜五郎同坐一船,准备在必要时下水相助。

那黄泥港离开鳌山不远,附近乡人听说魏志尚等去擒斩老鼋,胆大的都驾着船跟来看热闹。他们都带着大锣大鼓预备到时敲起来,使老鼋闻声慌乱。魏志尚见了,遂向他们去借了三大鼓前来,在自己前面放着一鼓,那两个却叫人放在玉琴、剑秋之前。玉琴笑道:“好,我们擂鼓助战吧!”

一会儿舟至黄泥港,湖面果然渐狭,远远地岸上也立着许多人来看,魏志尚便将船排作一字儿泊住,自己驾着一舟和史兴、史大嫂的船向前划去,不过数十步也就停住。魏志尚便把带来的羔羊用很长的绳子缚了。坠入湖中去。那羔羊起初还哀号着,后来便没声音。众人静静的向水里望着,只见远处水波忽然涌起,像有一物很快地过来。

魏志尚急叫人把那羔羊拖起,跟着水波分开,一个硕大无朋的东西映入众人眼里,乃是那头老鼋出来了。全身有一丈多宽阔,昂首怒目向小船扑奔过来,浪花四溅。魏志尚将坐船急退时,已险些翻在波心。玉琴、剑秋等所坐的小舟虽然距离较远,已颠晃得如摇篮一般,人也几乎立足不住。幸亏驾舟的都是熟谙水性的渔哥儿,众人也态度镇静,所以没有翻倒。

此时那老鼋吃不住羔羊,怒气发作,摆动四足推动波浪向他们扑至。史兴觑个准,呼的一钢叉飞去,正中老鼋的右足。那老鼋吃了一叉,便向水底一沉。史兴喊一声:“不要走!”奋身跳入波心,只见相隔一丈多远处,白浪不断的涌起,如山头一样,水花飞溅在众人的脸上。众人知道,史兴已在水中和那老鼋狠斗了。玉琴便首先举起玉手,擂起鼓来。魏志尚和剑秋也擂鼓相助,后面船上的众乡民也一齐击鼓鸣锣。岸上的观众大声狂呼,真个是声震天地。

此时已到了紧张的当儿,水波轰腾,奔鲸骇蚪,良久良久,不见史兴出来,波浪更是汹涌。史大嫂恐怕史兴有失,横着手中鹅翎铜刺,一翻身也跳入水里去。又隔了一些时候,岸上、船上齐发一声欢呼,便见那头老鼋四脚朝天的浮出水面上来,已是半死半活了。跟着史兴和史大嫂半身涌出水面,众人又是一声狂呼!

魏志尚便停了鼓,将一捆绳索抛到水中。史兴夫妇接着,便将老鼋的四足都用绳子缚住。他们带了绳子,踏着波浪回到船上来,众人又是震天价喝一声彩。魏志尚向二人作揖、道贺。于是大家返舟回鳌山。那头老鼋被史兴等抛在船后,再也不能挣扎了。

众乡人生平罕见过这样勇敢的人,大家摇着船,跟到鳌山来瞧瞧那头已死的老鼋和斩鼋的壮士。鳌山上,顿时热闹起来,魏家门前,户限几穿。史兴夫妇到里面去换去了湿衣,走到草堂上来。此时一批一批的观众蜂拥而来,指指点点,连玉琴等众人话也不能讲了。

魏志尚只得请他们退去。且把那老鼋悬挂在山前一株大树上,好让众人观看。于是众人又拥到那边去看那老鼋了。魏志尚把门关上,大家齐向史兴夫妇道贺,称赞史兴夫妇的水性精通,为湖上除去了一害,功德非浅。史兴不会说客气话的,双足蹲起在椅子上,翘起大拇指说道:“那老鼋真是不容易斩掉的,不但它的力气异常大,而又狡猾得很。我险些儿被它在腿上咬一口,幸亏躲避得快,但我的裤子已被它撕去一条了。后来我的浑家也来助战,刺伤了它的前足,被我一叉刺入它的项中。于是那畜牲才死在我们手中了。”

剑秋道:“史大哥神勇绝伦,我在北方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水上英雄。古时,有勇士古冶子,为齐景公斩鼋,河水倒流,人家都惊为河伯。现在,史大哥也可说不让古人独擅于前了。”众人赞美了一番,史兴夫妇非常高兴。这一天众人仍在西鳌山住着。晚上魏志尚又设宴款待,史大哥又喝得酩酊大醉,被史大嫂、杜五郎扶着回船去睡。

次日,剑秋等都要回西山去了,玉琴邀魏志尚同往西山一聚,魏志尚当然愿意送他们前往,玉琴便去向魏母和孙氏告别,彼此颇有恋恋之意。尤其是魏母很爱玉琴,不舍得她去。然而也无法挽留,只得坚邀重来之期。女侠安慰了数语,说自己它日若到江南,一定要到鳌山来拜候起居。对于魏志尚援救之恩,当永远不忘的。

他们一行人遂离了鳌山,坐船回到西山。大家聚在史大哥家中,忙得史兴夫妇招待不迭。欢聚了一日,剑秋、玉琴等便要到苏州去。史兴夫妇和魏志尚也一齐随往。夏听鹂便留他们住在自己家中畅叙数天,一面派人护送姚氏回家。

这时横山群盗歼灭的事已传扬出去,不过大家都不明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略而不详。官厅方面也已派出了兵前去收拾一切,预备向上峰去报功。

剑秋等破了横山,心愿已偿,恐怕久留在苏,容易被人识破行藏,大家要想早动身;云三娘却想要到江西庐山去一游,然后上昆仑访晤一明禅师。她很爱吕云飞年少聪明,是个可造之材,意欲收为弟子。把自己的意思告知剑秋,剑秋大为赞成,遂领吕云飞拜云三娘为师。这真是吕云飞求之不得的事,他心里怎不喜欢!连韦虎和梁红绡也都十分快慰,以为吕云飞得着明师是很难得的机缘呢!

吕云飞此后遂要跟着云三娘走了。剑秋、玉琴却要动身北上,回天津曾家村去,和毓麟、彩凤等重逢,程远要伴慕兰回卫辉府,愿意同琴、剑同行至山东,再行分手。

韦虎想起前日剑秋说的话,向剑秋询问能够介绍他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剑秋遂答道:“在河南洛阳地方,有一个剑侠名唤公孙龙,是我的朋友。他助着他的亲戚做洛阳府的,一向在那边,声名很好,前程远大。我可以修书介绍你到那边去找个事做,前途未尝没有希望。否则关外的螺蛳谷,塞外的龙骧寨,两处也可安身,不过路程远一些。听凭你喜欢到哪一处。”

韦虎道:“我愿往洛阳走一遭。”剑秋道:“很好。”立刻握笔做了一封书,和玉琴一同签上名,交给韦虎。韦虎和梁红绡早一日辞别众人登程而去。

云三娘带着桂枝、吕云飞也走了。临行时还向玉琴催询婚期,玉琴却低倒了头,没有确切地答覆。云三娘叮嘱他们回到了天津以后,不要多事,早些上昆仑山来。她和禅师当为他们证婚,同圆好梦。二人都答应了。云三娘去后,剑秋、玉琴、程远、慕兰四人也要离苏。史兴夫妇再三苦留不住,魏志尚也觉有些黯然。夏听鹂和周杰又设宴饯行,大家洒泪而别,史兴夫妇和魏志尚也就回转太湖去了。

剑秋等四人离了吴下,到了镇江,又去游北固山和金、焦二山名胜。玉琴瞧着长江里的风帆沙鸥,不禁又想着太湖里史大哥、史大嫂和魏志尚这三个人。她在太湖里虽然逢到极大的危险,而得识那三位怪杰是第一可喜之事。自己和剑秋在丽霞岛失散之后,生死未卜,却能琴、剑重逢,别后无恙,是第二可喜之事。程远、慕兰以前和自己都是敌人,现在前嫌消释,变成了同志,是第三可喜之事。雷真人、火姑娘等白莲教匪徒此番聚歼于横山,而悍如狮虎的怪头陀也已在嘉兴被剑秋等诛掉,这是第四可喜之事。可惜许多俊杰,在湖中聚首之后,却又天南地北,各奔一方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古今多少英雄?胜景登临,却又令人感慨系之了。

他们在镇江游了两天,便渡江北上,又去游览扬州二十四桥的名胜。一路缘着运河而上,因为玉琴喜欢陆行,所以大家都不坐船。

这一天相近淮安二十多里了,天色渐暮。他们是雇着牲口行的,那地方十分旷野,见前面松林里露出一带黄墙,大约那边有个寺院。行近一看,却是一座半旧的关帝庙。剑秋指着庙宇,回头对玉琴说道:“大概今晚我们赶不上淮安城了,不如暂向这庙中借宿一宵吧。”玉琴心里尚想赶至淮安,瞧着那衔山的红日,答道:“我们再赶一程,也许来得及进淮安城。现在天尚未黑,何必急于投宿呢?”剑秋听玉琴这样说,也就不再勉强。

四人催动坐骑,骡夫紧紧跟着,又跑了十多里路。天色已黑下来了,牲口也跑得精疲力尽,估计到淮安尚有十多里路,骡夫说道:“牲口跑不动了。这里黑夜不便行路,不如就此歇宿吧。”前面恰巧有一带人家,袅起缕缕炊烟。玉琴听了骡夫的说话,也就不再坚持。慢慢地跑到那里,见有一个小小客栈,墙上写着四个大字,名唤“平安旅店”。

剑秋和程远首先跳下坐骑,玉琴、慕兰也跟着跃下,将牲口交给骡夫,四人跨入店堂。却见黑黝黝的没有灯光,剑秋便大声问道:“店里有人吗?”却没有人答应。程远也高声呼喊起来,里面方有一人照着烛台走将出来,乃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店徒。见了四人,问道:“客人可是宿店吗?”剑秋答道:“若不是来宿店,我们到此来做什么?你们店里为什么冷冷清清,弄得这个样子,里面可有上房吗?”

店徒答道:“有,有!”遂导着四人进内。剑秋见里面客房很少,只有靠左的一间稍觉宽敞,房中有两张床榻,勉强可以住宿。本来这种小旅店是没有什么贵客居住的,所以肮脏得很,四人只得委屈一些了。大家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将行李安放一边。那店徒便把烛台摆在桌子上。窗上的纸已有几处小洞,风吹进来,吹得烛影摇晃。

剑秋对程远说道:“这里的旅店比较苏、杭一带逆旅大不相同了。”店徒站在一旁,便问:“客人可要用什么菜?”剑秋道:“瞧你们店里的情形,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你尽管把上等的酒菜拿来便了。外边那个骡夫,你可以开一个小房间给他住。牲口也要喂料。”店徒答应一声,退出去了。

隔了一歇,送上一壶茶和四个茶杯进来。剑秋向他问道:“你们的店主在哪里?没有一个别的伙计吗?”店徒答道:“店主正在卧病,这几天没有生意。有一个店伙,自己辞歇了,现在店中只有我和店主的老娘照管。店主的娘很会烹烧的,她已在杀鸡做黍了。”剑秋笑道:“你们这个旅馆,真是十分凄凉的。”说着话从身边摸出二三两碎银子交给店徒,道:“你快些与我们备些好的酒肴来,我们是不算钱的,当重重赏赐。”店徒接着钱,高高兴兴地回身走出去了。

四人坐在房中间谈一切,约摸过了一炊许,仍不见酒菜上来,大家都有些饥饿了。剑秋和程远出去,摸索到厨房下,见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正忙着切牛肉丝。有两只冷盆是咸蛋和豆腐干,已放在一边,酒在炉子上烫着,那店徒正在灶边劈硬柴烧火。剑秋道:“酒已热了,先送来吧!否则,我们要等到几时去呢?你们这店家,一个伙计也不用,让你年纪老的人去办,自然办不了啦。”

老妪回头答道:“客人休要见怪,我的儿子病了,不能出来招待,请你们耐心稍等,菜肴立刻做上来了。”说罢叹了一口气,剑秋道:“那么先将酒送上来给我们喝,你慢慢儿地煮菜吧。”老妪答应一声。

剑秋、程远回转房里,告诉了玉琴和慕兰。玉琴道:“我们投着这家旅店,真是倒灶。早知如此,不如听了剑秋兄的话,早一刻在那个关帝庙投宿了。”四人说着话,店徒已将酒和盆子端上来,又添了一盆咸豆瓣,每人面前放一个小酒杯,然后退出去。剑秋拿起小杯对他们带笑说道:“幸亏我们都不是善饮的人,倘然有史大哥在这里时,真不够他喝了。”

程远遂提壶代各人斟满了一杯酒。隔了一刻,店徒方才端上熟的菜来。红烧鸡咧、肉丝豆腐汤咧、炒鱼片咧,虽不精美,味道倒也不差。那老妪的本领也着实不小了。四人用过晚餐,骡夫在外边也吃过了。又坐谈一歇,大家便脱衣安睡。程远和剑秋同睡一榻,慕兰同玉琴也同睡一榻。大家路途辛苦,一会儿各入睡乡。

但是剑秋的肚中忽然疼痛起来,把他痛醒,即觉十分便急,要想出去拉屎。恐怕惊醒他们,遂悄悄地翻身下榻,披上一件外衣,取了一张草纸,开了一扇窗,跳到外面,又把窗关上。遂走到那边厨房东边的坑上去出恭,因为他方才曾瞧见那边有个小小茅厕的。他蹲了好多时候,肠中宿货已去,肚里也不再痛了。立刻起身来,想走回房去,忽听前面一间房里,隐隐有哭泣之声,剑秋的心中不由一动,遂走到那边去窃听。

是有一个男子在那里哀哭,接着有一老妪的声音劝道:“你的伤势未愈,不要哭了,又要吐血的。我但愿你的身体完全无恙,我们依然可以开着这个小店度日。媳妇既然不像人,我们也不必要她回来了。”剑秋听得这是店主老娘的声音,那个哀哭的男子当然是病倒的店主了。大概他们家庭中有什么不睦情形吧。

他刚才要走,又听店主在内恨恨地说道:“这淫妇昧了良心,常常嫌我穷,丢下了我,却去和那关帝庙里的妖道姘得火一般热,竟不肯守在家里帮作事,时常到那庙里去寻欢作乐、好几天不回来,不瞒天地,人家知道了,都讥笑我是死乌龟,怎不令人气死。我几番想到庙中去和他们讲理,叵耐庙中的那些妖道都是有本领的。我虽然懂得一些拳脚,恐怕不是他们的敌手,所以不敢前去。

“前天我因店伙歇去,叫她住在家里,不要再到庙中去。她不肯听我的话,背了我的面悄然一走。我忍不住这口气,追上前去,却见她和那个妖道并肩而行,我遂拦住她,要她回家。她出口就骂,那妖道便和我动起手来。我遂被他殴伤倒地,他们却扬长而去。经人把我舁回来,现在天天吐血,不知能不能再活人世。这淫妇也就此不回来了,好不狠心。我这口怨气如何能消,虽死也不瞑目!怎能有侠义的人出来为我报仇雪恨呢!”老妪仍用话安慰他,一边也痛骂她的媳妇。

剑秋听了室内店主的话,方才明白。又想起途中所见的关帝庙,大约就是那妖道淫妇藏污纳垢的所在了。我何不就在今天晚上到那边去一窥动静,把淫妇妖道一齐诛掉,也代店主出一口怨气。他想定主意,遂回到房中,听众人依旧酣睡未醒,遂取了他的惊鲵宝剑,仍从窗里跳了出去,跃上屋面,越过一重屋脊,已到店门前,飘身而下,循着原路施展飞行术迅速跑去。将近三更时分,已到了关帝庙。

那夜正有月色,远望明月挂在松梢,风吹松木,发出波涛之声,四下里十分冷静。剑秋走到庙门前,刚才立定身躯,似乎见屋顶上有个黑影一闪,再看时,便不见了。疑心是自己眼花,好在自己艺高胆大,也不去管他。自己到了这里,必要入内一探的。

遂相了一番形势,打从东边黄墙上跳了上去。里面是一个广大的庭心,就飘身跃下,四顾无人,只见对面大殿上有一扇长窗,微微开着,里面黑洞洞的,谅没有人,便蹑足转到大殿后面,向左边回廊里走去。转了一个弯,早来到一个小小庭院。对面有两间精美的上房,里面灯光映射出来,且闻有女子浪笑的声音。他暗想店主家里的淫妇,必在此间了。

遂悄悄地走到窗前,恰巧那边有一株梧桐树,正好遮避自己的身躯。他就隐伏在暗中,从窗隙里向室中偷瞧。只见里面的陈设很是奢华,和旅店里的凄惨状况大不相同。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妇正坐在一个道士的身上,打情骂俏。那道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色白晰,身体很胖,手中托着一只酒杯,正在喝酒。

那淫妇却伸手过去要夺下他的酒杯,道士不肯放下,眯着一对色眼,笑嘻嘻地说道:“你再让我多喝两杯,少停便和你快乐。”淫妇道:“我不要,你是个酒鬼,天天要喝酒的。现在时已更深,还不要到床上去睡吗?谁高兴侍候你灌黄汤。”道士笑道:“你现在已跟我了,往后的日子更长。我总使你欢乐,住在这庙里,没有人敢来欺负的。”

淫妇道:“你不要说得这般嘴响,那天他被你打倒后,回去不知怎样地痛恨我呢。倘然他去报了官,城里官中有人出来代他出头时,我们便尴尬了。因此我很不放心。”

道士哈哈答笑道:“我的好人,你怎么这般没胆子?凭着我弟兄两人在这里,谁敢来捋虎须。万一官府方面有人来缠绕时,管叫他们来时有门,去时无路。惹动了俺们弟兄怒火时,也不难略施小技,把淮安府的头颅取了过来。好在洪泽湖中的满天星周禄,和俺们是结义兄弟,他屡次请俺们到那边去,俺弟兄舍不得离开这里,还未答应。前天听说他那里来了两位英雄,一位是丽霞岛上的海盗,名唤翻江倒海高蟒;一位是太湖里横山上的头领,名唤海底金龙孟公雄。据说他们都被昆仑派的岳剑秋等杀败到此。但那洪泽湖形势险恶,外人不易进去,水寨里防备甚严,可无他虞。现在淮安府虽然请了官兵去征剿,可是被他们杀得大败而回。淮安府正急得没有法想,哪里有心来管俺们这边的事呢?你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说罢搂住那淫妇,连连在她的颊上吻了数下。淫妇却格格地笑个不已。

剑秋暗想:“这妖道不知姓甚名谁,大约也有些本领,所以敢说这种满话。原来他又和洪泽湖的水寇沟通一起,孟公雄、高蟒等都在那边。我回去时,倒要告诉了玉琴等三人,不怕多事,再到那边去除恶哩。现在我且将这妖道淫妇结果了性命吧。”

这样一想,刚要拔出剑来动手时,忽听院子里脚步响,跑来一条很长的黑影,砰的一声早将房门打破,跳将进去。剑秋藉着灯光仔细一瞧,不由心里一怔,因为进来一个黑面大汗,虬髯戟张,头戴笠帽,身披战甲,手握一柄青龙偃月刀,明明是关帝庙的周仓将军。但周仓是木偶,怎会自己跑到这里来,不是一件奇事吗?

此时那妖道、淫妇也慌得手足无措,那大汉却高声喝道:“我乃周仓将军是也。特奉伏魔大帝的命令前来诛你们这一对妖道淫妇,免得污了庙宇清洁之地。”说着话扬起青龙偃月刀来,刀光霍霍,影动四壁。

淫妇吓得周身发抖,爬向床底下去躲避,早被周仓踏进一步,一刀劈去,淫妇的头已滚落地上,红雨四溅。那道士喊声:“啊哟!”拉起他所坐的椅子照准那周仓掷去,周仓急避时,那道士已夺门而出。

剑秋瞧得清楚,恐要被他逃生,急忙跳过去飞起一足,对准他腰窝踢去。道士不防,怎避得及,说声:“不好!”已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