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陆廉访见了袁太守,也不提起昨日的事儿,只冷冷的讲了几句闲话。袁太守忍不住了,便先讲道:“听说大人昨天革了巡长李德标和四个巡士,不知为着什么事儿?”陆廉访呆了一呆,方才说道:“这个李德标么,他目无法纪,凌辱绅衿,兄弟为整顿局务起见,所以把他责革,借此也好儆戒儆戒以后的人。”袁太守道:“还有四个巡士呢,又为什么?”陆廉访见他问得琐碎,心上已经不悦,只得说道:“这四个巡士,和李德标串通一气,朋比为奸,不是一齐责革,不足以惩犯法而儆将来。老兄细细的问他干什么?”袁太守正色道:“听说大人斥革李德标是为他要乌绅的领状。无论他一个巡长断不敢无端放肆,辱及本地的绅衿;就使真有这件事儿,也是本局的规则如此,算不得什么罪名。大人不要听了乌绅一面之词,把李德标等斥革。请大人自己三思。”陆廉访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不耐烦,道:“你不要只管在这里啰囌,这件事儿与你无涉,你不用多管闲事。”袁太守道:“卑府现当着巡警局提调,怎么叫做多管闲事呢?依卑府的意思看起来,一面叫那五个人仍旧进局当差,一面叫乌绅补缴领状,他若一定不肯缴时,就是恃势怙恶,违犯警章。”袁太守正要说下去,陆廉访已心中大怒,道:“叫你不要管闲事,你偏要出来混闹,难道我做了个巡警督办,这一点事儿都不能做主么?”袁太守道:“大人的说话,不是这般讲法的。天下无论什么事情,总要讲个理儿,若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办法,众人如何肯服?大人请想一想这个里头的曲直就明白了。要是守着规则没有犯法的人,要无故的把他责革起来,以后有了犯法的人,应该怎样的办理呢?”陆廉访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停了一停,勉强说道:“你不必这般有心回护,你说他们没有犯法,他们到乌中丞那里逼要领状,目无绅士,这还不是犯法么?”袁太守道:“李德标若真向乌绅逼缴领状,何以他又把那个女子带了回来呢?况且李德标面上受伤,号衣破碎,乌绅那边却没有一个有受伤的凭据。照此看来,乌绅的擅殴巡长已经无可掩饰的了。至于李德标的要他们写个领状,他好回局销差,这正是李德标的守法之处,怎么算得目无绅士?要是做绅士的人就可以擅殴巡长,藐视警章,我们这个巡警局还要他做什么?”陆廉访见袁太守顶得认真,着起急来,道:“这一点儿事情,算不得什么大事,你何必这样的和我过不去?总之,这个李德标是我已经革退的人,若要仍旧叫他在局当差,岂不是朝令夕改自发自收么?我做了个督办,要是这点儿事都不能做主,我以后还当什么督办?”袁太守听了,又接着顶道:“这倒没有什么的。卑府是个提调,大人是个督办,卑府办的事情,就是大人办的事情。大人昨天的责革李德标,是一时没有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今天知道他没有什么错处,仍旧开个恩典,叫他回局当差,那也算不得什么朝令夕改。”陆廉访听了怒道:“如此说来,你是有心和我过不去的了。既然如此,请你来做了督办何如?等到你做督办的时候,凭着你去怎么闹法,我不管。如今我做督办,就得凭着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李德标是革定了,看你有什么法儿?”袁太守道:“大人这般说法,是和卑府闹起意见来了。公事公办的事儿,怎么好闹意见呢?况且卑府是大人的属员,又有什么意见可闹呢?”陆廉访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是我的属员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般多管闲事?”袁太守道:“这是卑府分内应该过问的,怎么叫做多管闲事呢?”陆廉访连连的摇手道:“你分内也罢,分外也罢,总之,你要再叫李德标进局当差,是断断不能的。你愿意的也是这样,你不愿意的也是这样。”袁太守听了,不由得心头也发起火来,便也冷笑道:“卑府只晓得照例办事,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大人偏护乌绅,心上存了私见,卑府实在不敢附和。”陆廉访心上更加厌恶,道:“本来我也用不着你的附和,你说我存了私见,就算存了私见。你又怎么样呢?”袁太守听了,忍不住大声说道:“大人的话儿,不是这样讲法的。大人要晓得警局的规则是大家公共的,不是卑府一个人的,上自督办,下至巡士,都应该遵守定章。如今大人忽然要违背定章起来,岂不失了督办的资格么?”陆廉访听了,袁太守竟教训起他来,气得七孔生烟,双眉倒竖,也大声说道:“好!好!你居然教训起我来。我失了督办的资格与你无干,用不着你来多管,我也没有这些气力和你争论,你请出去罢。”说着,便端起茶来,意思要赶袁太守出去。那晓得袁太守偏不肯走,口中说道:“大人请慢些,卑府还有话讲。”陆廉访被他缠得急了,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糊涂?和你讲了半天都讲不明白?”袁太守道:“卑府并不糊涂,卑府心上很明白,倒是大人办理这件事儿着实的有些糊涂!”陆廉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的了,跳起身来,把手内的一个茶碗,豁啷的一声掼在地下,掼得粉碎,溅得袁太守身上斑斑点点的湿了好些的茶。陆廉访一手指着袁太守道:“你这个人还了得!这样的专权放肆,目无上官,天下那有这般情理?枉了你还是个有名的名士,原来竟是个一窍不通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乌中丞家是广东有名的绅士么?何必为着一个巡长,有意和他为难?你将来回家也要做绅士的,要是地方官这样的和你作对,你心上又怎么样呢?”陆廉访一时气极,竟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袁太守却不慌不忙的说道:“大人不用做出这个样儿来吓唬卑府,卑府向来不怕吓唬的,倒底这个李德标的事情怎么样?”陆廉访听了,气得无可如何,口中乱骂道:“巡长又不是你的儿子,要你这样的庇护他?”袁太守听了,不觉几乎要笑出来,忍住了笑,回他一句道:“巡长是卑府的儿子,那乌绅是大人的什么人呢?”陆廉访听了更加发急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去请了乌中丞来,你自己和他去讲。”说着,也不等袁太守开口,回转身来往里便走。袁太守连连的说道:“大人请不要跑,卑府还有话讲。”陆廉访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踉踉跄跄的走了进去。袁太守只得也退了出来,便立刻到制台衙门去见了宣制军,把这件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当面辞差。宣制军不肯,再三安慰挽留。袁太守只推有病,不能办公,宣制军也只得由他。陆廉访听了袁太守辞差,心上十分得意。哪晓得警局里头的一班人员,听得袁太守辞差,大家都哄然辞起差来。你也辞差,我也辞差,一班开办巡警的熟手人员,竟去了十中之八,只剩了几个新进来的委员,哪里摸得着头脑?把一个巡警局,弄得个乱七八糟,鸦飞雀乱。宣制军听见了这件事儿,便叫一个幕府里头的候补道来和陆廉访商议,要叫陆廉访传了袁太守来,当面安慰他一番,叫他仍旧回局任事。陆廉访听了,只气得须发皆张的道:“他无缘无故的把我骂了一场,如今倒反要我去赔他的不是,天下那有这般情理?”宣制军听了,又亲自再四的劝他道:“袁太守是你的属员,你何妨将就他些,博个大度的名气呢?”陆廉访起先不肯,禁不起宣制军再三力劝,却不过面情,只得叫了袁太守来,安慰了几句,叫他照旧办事。袁太守得了上风,便也对着陆廉访说了几句好看话儿,依旧回到巡警局去,照常办事。把那一个巡长四个巡士,叫了回来,照旧当差。陆廉访虽然不愿,却说不出来,只得罢了。闲话不提。

且说那位防军统领王观察,自奉了宣制军的札派,带了那十二营招降的防军驻扎在柳州府地方。起先几个月的时候,这班降兵倒也十分安静,到了后来,渐渐的野性发作起来。起先,还只在城外闹些事情。有的出了半价,强买民间的东西;有的吃醉了酒,沿路吵闹。王观察虽然晓得,却怕他再要聚众造反,要想把恩惠去结他们的心,便也装着糊涂,将就些儿,不去管他。哪晓得这班降兵,本来原是游勇出身,狼子野心,哪里肯安安顿顿的守着规矩过日子,便渐渐的放肆起来。每每的聚了无数的人进城闹事,又每每的强抢民间的衣服银钱,就如强盗一般。弄得柳州城中的人,纷纷的都到柳州府去告状,也有的径到王观察那里去告。王观察也觉得这些降兵,慢慢的跋扈起来,便一面飞电宣制军请示办法,一面把几个为首滋事的兵丁提出来,每人打了一百军棍。这一来,那些兵士越发不服起来,大家都纷纷扰扰的要想作乱。凑着宣制军得到了王观察的电禀,便打了一个回电来,要把这十二营防军,一古脑儿调到广东去。这班兵士得到了这个信息,大家都鼓噪起来,只说大帅要把我们调到广东,分明是要我们的性命。一传十,十传百的,一霎时,全营的兵士和营官、哨弁一齐排了队伍,杀进城来。这柳州城是个空城,只有百十个老将在城里头看看城门,放放更炮。一听得防军反了进来,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的了。这些叛兵,长驱直进,没有一个人敢去挡他。到了城里,大家拼命的掳掠一番,又劫了防营里头的军械粮饷,一路劫掠过去。王观察听得这个信息,吓得魂灵出孔,话都说不出来。看看自己左右的人时,早已跑得干干净净,连自己的几个贴身亲信家人,都不知哪里去了。没奈何,长叹一声,暗想:这个招降匪党是自己上的条陈,如今闹了这样的乱子出来,怎么回去见得大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