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匡主政听了宣制军的说话,便道:“我情愿自己承认个不能容物,这个放肆的奴才,非办他一下子不可!”宣制军道:“虽然如此,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个名目,方才可以惩办他。说起这件事情来,他押解犯人,究竟是公事。你又没有清道,就算撞了你的轿子,也不能把这件事儿当做他的罪名。你不过为他撞了你的轿子,心上不舒服罢了。据我看来,只要吩咐营务处人员,不论找个什么事儿,撵掉了他,或者办他一下出出你的气就是了。”匡主政听了,心上不以为然,口中说道:“我正要和他说明所以惩办他的缘故,要叫他知道这件事儿是撞了我的轿子起的,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找他别样事儿呢?”这位宣制军本来是性如烈火,容不得别人说话的。为着匡主政为了他那件参案,连日连夜的和他赶进京去,设法弥缝,心上很感激他。所以宣制军的待匡主政,真是十分二十分的宽容。非但诸事都肯听他的话儿,而且有时碰着匡主政发脾气的时候,自己倒反迁就他些。不想这位匡主政,也是个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朋友,见宣制军如此,只道宣制军怕他,一天一天的骄傲起来。宣制军有些觉得,心上也渐渐的有些不舒服。更兼碰着宣制军和他商量公事的时候,他一定要依着他一个人的意见办事,宣制军口中虽然还没有讲出来,心上已经很有嫌他的意思。如今又见他为了这件事儿,一定要严办那押解犯人的武弁,自己和他婉婉转转的说了一番,不料他竟是不肯答应。到了这个时候,宣制军便有些忍不住了,只见他双眉直立,两眼圆睁,正待发作,却又转一个念头,压了下去。暗想这个宝贝虽然举动乖张,但他究竟和我出过一些力的,何必为着这个不相干的武弁和他翻起脸来呢?正想着,又听得匡主政道:“这个放肆的奴才,撞翻了我的轿子不算,还要指手画脚的混骂人。就是老帅见了,也一定要动气的。”宣制军听了,趁势半真半假的笑着道:“既然如此,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何?”说着,便又传了那位营务处总办,叫他回去查办。那位总办听了制军的命令,便鸡毛当了令箭的起动起来,立刻提了那位武弁老爷来问。那位武弁老爷是个五品军功的千总,叫做陈玉隆。听得总办问他,便分辩道:“卑弁们向来奉差的规矩,路上要是撞着了清道的仪仗,只照例要站在一旁回避的;若没有仪仗,无论什么人,一概都不回避。匡大人的轿子既没有仪仗,又没有衔牌,叫卑弁怎样的回避?等到后来匡大人开口骂人,卑弁们也不晓得匡大人是什么人,大胆对骂了几句。这是有的。卑弁在营里头效力多年,向来规例是:押解紧要犯人,在路上不论撞着什么舆马,但凡没有清道,是照例不回避的。求大人的明鉴。”那位总办大人听了,也无从扳驳。又把那几个亲兵问了一回,都和陈千总的话儿一样,一时间加不上他的罪名。但大帅吩咐的话儿,又知道匡忠伯是全省第一个红人,哪敢怠慢?糊里糊涂的把那陈千总和六名亲兵,每人打了二百军棍,陈千总还割去了一只耳朵,匡主政方才出了这一口恶气。宣制军却自从闹了这件事情以后,着实的同匡主政疏远起来,匡主政虽然有些晓得,面上却说不出来。

刚刚这个当儿,袁润叔袁太守见了宣制军,密密的把将弁学堂里头的情形,禀了宣制军。宣制军听了,十分诧异,却还有些不信的意思。袁太守道:“大帅要是不信卑府的话儿,只要大帅不论那一天,跑到学堂里去,亲自出个题目,当面试验一下就知道了。”宣制军听了,点一点头,便算计要自己去试验一下子。偏偏这个信息,不知给那一个打听着了,传人匡主政的耳朵里头。匡主政听了大惊,暗想,不好了,若是他果然要来试验起来,我办的学堂就露出原身来了。想了一回,想不出什么法儿。忽然心上有了一个主意,暗想,只有趁着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有心和他闹翻了,立刻辞差,这个学堂就不至出丑了。况且他近来相待的神情,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何必一定要挨在这里呢?想着,前后打算了一回,便来见了宣制军,说要送家眷回去,告假三个月。宣制军道:“送家眷回去,只要打发几个妥当家人就是了,为什么要自己告假?”匡主政道:“我要告假回去,是我一身的自由,老帅不能拦阻的。”宣制军听了,一肚子的不快活,也不开口,只得由他。匡主政本来是福建人,收拾了行李,又来见宣制军,要借一只善后局的兵轮送他回去。宣制军道:“这般小事,你只用去和善后局讲一声儿就是了。”匡主政听了,果然向善后局来要轮船。谁知善后局的轮船,通共只有八号,现在都在外面,没有回来。只得回复匡主政,请他略等几天。匡主政本来有心寻事,便又来寻着了宣制军,一定要他叫善后局派船送他。宣制军勉勉强强的传了善后局提调来,和他说了,提调也说:“现在护饷的护饷,出差的出差,实在派不出来。”宣制军听了,便照样回复了匡主政。匡主政借着这个事由,反转脸来道:“怎么老帅的吩咐,他们都敢这般怠慢,这还了得!凭着我姓匡的在老帅分上这一点儿交情,料想讨个轮船,还够得上。”匡主政话还没有说完,宣制军截住他的话头道:“这样不相干的话儿,何必去提他?现在善后局实在没有轮船,你就是逼死了他也不中用。好在你的宝眷回去,也不是什么风火事儿,略略的耽搁几天,想来也没有什么。”匡主政听了,冷笑一声道:“老帅自己不愿意罢了。如若不然,何至于要找个轮船都找不出来呢?”宣制军听了,皱着眉头道:“天下的事儿,总要讲个情理。这个时候实在没有船,可叫他们怎么样呢?难道做上官的可以不讲情理的么?”匡主政听了,口中咕咕哝哝的道:“如今的事情,还讲什么情理?要讲了情理,也不至于找个船都找不到了。”宣制军忍了多时,听他这般说法,便有些忍耐不住的样儿,睁着眼睛道:“你这个话儿来得诧异。难道是我有心和你过不去,所以不给你的么?”匡主政气忿忿的道:“也不必讲了,总是我自己不知进退,要什么轮船不轮船。如今的老帅,比不得从前的老帅,皇太后也喜欢了,皮总管也认得了,鸟尽弓藏,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儿,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样的人!”匡主政这几句话儿,来得十分尖利,把一个宣制军气得须发皆张,双眉倒竖,大声说道:“这算什么话儿?我宣老三的官是皇太后皇上赏的,不是皮总管给的。难道我没有认得皮总管的时候,我就不用过日子么?你既然讲出这样的话儿,我这里是个小地方,不敢奉屈你的大才,还是请你到皮总管那边去罢!”匡主政听了,微微的冷笑道:“你认着我姓匡的除了你这里,别处就找不到事情的么?我当初只算自己瞎了眼睛,和你这样的混帐人办事!”宣制军听了匡主政骂他混帐,霍的跳起身来,大骂道:“你这个奴才!竟敢这般放肆,破口骂起人来。这还了得!”说着,便顺手抢起桌子上一个茶碗,望着匡主政劈头就掼过去。匡主政躲闪不及,只把头一偏,一个茶碗在耳朵旁边过去,豁啷一声,打得粉碎,匡主政身上也淋淋漓漓的湿了一大块。匡主政便也骂道:“你也算是个封疆大臣,怎么体制都不顾?广东碰着了你来做制台,就是倒运!”骂得宣制军一盆烈火直透青云,拍着桌子道:“你这个奴才!我就请王命砍你的脑袋,也算不了什么,拼着我得一个处分罢了!”匡主政听了,就打了一个寒噤。暗想这个宝贝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不要他当真请起王命来,这倒不是玩的。想着,便不敢出声,拨转身来,往外便走。宣制军还一叠连声的喝道:“你们给我撵他出去!你们给我撵他出去!”匡主政一面走着,一面口中低低的说道:“你就留也留我不住,用不着摆这般架子。”宣制军本来原没有要杀匡主政的意思,不过说着吓吓他罢了。如今见匡主政走了出去,不觉哈哈大笑道:“你自己动不动一点儿小事,就要砍人家的脑袋,如今我不过几句话儿,就吓得你这般模样!”说着,十分得意。

看官,你道匡主政为什么说话里头,要无缘无故的牵出那位皮总管来?原来这个时候,皮总管是皇太后面前天字第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那一班走门路的人,走了别个王爷中堂的门路,或者还不见得十分响应,要是走着了这位皮总管的门路时,比那无线电报还要响得快些。以前宣制军被众御史联名奏参的时候,宣制军心上未免慌张。这位匡主政在京城里头的时候,在皮总管府中教过他两个侄儿的书,皮总管很赏识他。如今见宣制军一时间想不出个法儿,便自己告个奋勇,情愿和宣制军赶进京城,去走皮总管的门路。果然去不多时,便把事情安顿得十分妥贴,宣制军没有得着一些处分。宣制军很感激他,诸事都二十四分的迁就。匡主政见宣制军待他这般要好,却当作应该这样的一般,倚仗着自己身上有这样天大地大的功劳,便渐渐的放纵起来,方才酿出这样的一场恶果。但是宣制军的为人,也是个十分风厉的脚色,为什么要去交结这位皮总管,这却在下做书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故。只听说宣制军在两广任上将要交卸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补用游击,刚在京城里头引见出来。见了宣制军,不上半个月,便挂牌委署潮阳游击。一班武员都十分骇异,大家都说:“这位游击大人,一定是什么京城里头的王大臣们有信出来嘱托的。但是这位宣制军又是向来不受请托的。以前有个候补知府,求了一位炙手可热的华大军机的亲笔信,要求宣制军委个优差,非但给宣制军当面臭骂一顿,还记过一次,停委两年。想起来这位游击大人,又不见得是京城里头的门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