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玉和言语之间,已是和嫂嫂田氏冲突了。当天坐在屋子里床上,一人生着闷气,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出屋子来,把一个白桂英累得无话可说,只是在哥嫂两边,十二分地用好言语来安慰他。整整忙了一天,才把哥嫂两人安顿妥当了,回得房来,就埋怨着道:“你无论怎么着,也不该和哥哥嫂嫂去冲突。一百步,我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就剩着这一步,我们还走不过去吗?”玉和自吃早饭以后,就在床沿上坐着,直到吃过了午饭,也不曾出门,依然还在床上靠了床栏杆坐着,一手撑了头,一手在大腿上搓着,只管沉沉地去想心思。桂英立在一边呆望着他,只管出了神,一句话也不说。

久而久之,还是玉和看不过意,低声问她道:“你何必呆呆站在这里。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静一静心吧。”桂英脚步移了几尺路,复又走了回来,低声向玉和道:“我看你这情形,在家里也是忍耐不住,过了年,你一个先出门去也好。可是你既然要出门去,在家里不过稍住几天的事,也犯不上和兄嫂们生气。”玉和拿手撑了头,依然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许久许久,才道:“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呢?”桂英道:“这一点问题没有,这七八个月以来,我什么大罪都受了,不过还差一两个月的事,怎么样熬着,我也熬过去了。现在所剩下来的,也不过三个月。凭我这一副穷命,大概两三个月,我还不至于死,你放心出门去奋斗得了。”玉和听了这话,他还是不做声,许久许久,才道:“我想想,我又不能走了。你临产的时候,有我在家里,多少还帮助你一点,和你做三分主,我要走了,只剩你一个孤鬼,你又该想着伤心了。唉!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了法子,陪着你再熬上三个月吧。”

这时,玉和点着蜡烛燃了香,玉成却三跪九叩首的,朝祖先磕头。玉和将脸子绷得紧紧地,一点笑容也没有。将手敲着供案上的铁磬,哨的一下,又哨的一下,和玉成磕头相应和。而且玉成穿了短短的大袖蓝布棉袍子,外罩青布棉马褂,头上戴着大红丝线顶子的瓜皮小帽,两个袖比着高举过顶一个揖,然后磕上一个头。桂英看了这个样子,忍不住好笑,可又不敢笑。玉成磕头过去了,玉和也是照样而行。桂英看在眼里,心里可就想着,莫要说他们是个庄稼人家,他们还是执着前清那一派的老古套。这样的家庭,怎样安插我一个唱戏的女人?祭过了祖先,大家回厅上去吃年饭。这桌上除了鸡鱼肉之外,还有两大碗挂面,两大碗豆腐,两大碗糯米小粑,两大碗青菜,其实堆满了一桌子的菜,也不过是城里人吃的粗食罢了。原来这鸡碗里两只鸡腿,已经截下来了,留着新正客来了待客,煮挂面做点心,鱼呢,却是不许动的,正因为鱼是要余的。所以满桌子的菜,仅仅只有一碗肉是可以吃的。桂英自出世以来,哪里过活过这样凄凉简陋的三十晚,两眼眶眼泪,只好向肚子里落了去,勉强把这一餐年夜饭吃过去了。

这时玉和醒了过来,桂英皱了眉道:“你擦把脸,赶快去给哥哥嫂嫂拜个年吧。”玉和道:“哎哟!我忘了这件事情了,嫂嫂说了什么话了吗?”桂英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提到这件事上来罢了。”玉和道:“果然不妥,多年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又不和哥嫂拜年,倒以为是存心这样的呢。这时候拜年,恐怕也不恭敬,这没有什么法子,只好装病再睡。”他本来下了床要出房门了,现在索性再上床去,二次睡觉。一直睡到晚上点上灯亮,方才醒了,本打算不起床的,然而一天不吃饭,肚子未免有些饿,只得下床来,偷偷地漱洗一番。

这已是阴历腊月二十八,转眼一过,就到了三十夜,王氏兄弟二人,忙着结束各处账目,关于闹意气的这一层,也就来不及计较了。三十晚晌,玉成因为今年家里过年,多了两口人,商得了田氏的同意,把饭菜格外做得丰盛些。天色晚了,家里做好了猪头三牲,连着香烛,一托盘子托了,送到祖先堂上来。玉和说:“桂英初次回来,家乡风俗,也让她看看,让她在后面跟着。”

这个时候,玉和心里固然是难受,玉成心里,也未尝不难受,兄弟二人,只管闷闷不乐地坐着,不觉喔喔喔!远远送来两声鸡叫。糠池子里烧的柴棍,渐渐变成了红炭,不过一息息火苗,在那里抽着,也像人一样地精疲力竭了。玉成道:“一大壶酒,不知不觉都喝完了,大概有些醉,我们睡觉去吧。”玉和答应着好,可没有动身。只有玉成一个人走了。他靠墙,望着糠池子朦胧着两眼,手上拿着一只长炳火钳,只管在糠灰上涂着字,表示着那充分无聊的意思,一个人慢慢地昏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摇撼着自己的身体,睁眼看时,却是桂英顶了一个大肚皮,站在身边,她扶了玉和的肩膀道:“大正月初一的你怎么坐在这里打打盹?”玉和睁眼看时,天色已经大亮。

玉成看着,怕田氏叫了起来,让玉和听到,有点难为情。便两手捧了旱烟袋,向她微微拱着手道:“得啦,有什么事情,都过了年再说,我让他夫妻两口子走开得了。说到分家,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这件事,不是关起门来起国号,可以我们自己料理的,总还要请两个房族长来说说。现在家家要过年,分了家的弟兄,也要凑到一处来过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找房族长来分家,那不是笑话吗?”田氏道:“有什么笑话?我一不做贼,二不当娼,三不唱……”玉成听到这里,也不等到她把这句话说完,立刻掉转身来就向外面走。田氏叫道:“你不要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玉成走了回来,站在房门口,望了田氏不做声。田氏道:“你一到了外面走,三朋四友,南天北地,什么话你都会说。现在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就像得了哑症一样。”玉成轻轻地喝道:“我给你面子,你不要不懂好歹,我要翻起脸来,龙王爷出来,我也要掰掉它两只角。”田氏道:“你说话为什么这样子凶?”玉成两脚在地上一顿,两手啪的一声,打了一下手掌道:“我就是这样凶,你把我怎么样?”田氏还不曾说什么呢,却听到玉和在外面叫起嫂嫂来,二人只得把话停止了。

玉成斟满了那杯酒,将杯递到他手,很和缓地道:“玉和!你喝一口吧。做哥哥的,没有什么对你不住。乡下人造出这些风言风语来,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说时,将一双筷子,也递到他手上。玉和一手拿了筷子,一手端了酒杯子,两眼只望糠中间一个燃烧着的木片,不住地抽出火苗来。玉成见他老不做声,便道:“你老不做声,还生着我的气吗?”玉和两眼望了糠火,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事情是我做错了,既害人,又害己,然而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抿了一口酒,将筷子伸到瓦罐子里去,拨弄了许久,才夹了一丝丝青菜到嘴里来咀嚼。玉成道:“你这话说得我倒有些不懂了,你怎么会害了人呢?”玉和道:“哥哥,你有所不知,桂英在北方的时候,无论她卖艺也好,不卖艺也好,平平安安地吃一碗饭,总是不会错的。现在她到乡下来,在我们家看是上等日子,在她看来,可就怕苦受够了。她要是心中不服,埋怨我几句呢,那也好些,可是她受尽了各种的苦,也不说我一句坏话,我心里更是难受。”他说时,眼睛定了神,望着手上拿的这个酒杯子,许久许久,又低了头道:“哥哥!你待我都很好,我……我实在对你不住。我……”说到这个我字,眼泪水几乎就要滚将出来。玉成默然了许久,才道:“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受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对家事,总是极力忍耐,倘使我不忍耐的话,你嫂嫂早吵起来了。乡下妇人,知道什么,只要她知道的事,一齐会说了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二弟妹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把家分了,你夫妻二人自烧自煮,自立门户,你嫂子就是多事,也管不了分家弟兄的事。田呢,你可以找人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就是那地窖里的洋钱,除了你上次拿去捐官的数目而外,还有千把块钱,平半分,你还可以得四五百块钱,拿到外面再去过日子吧,家乡呢,我倒是不敢留住你。因为乡下人的眼光不同,白妹在家一天,他们就要当着新闻传说一天,而且乡下这种日子,白妹实在也未必能过,倒不如出去的好。我以前想,白妹若是添了个男孩子呢,留着在家里,我也可以热闹一点,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恐怕连孩子长大了……”玉和放下杯筷,突然站起来,执着玉成的手道:“哥哥!我决计走,家不必分了,钱我也不要,我已经得了哥哥不少的帮助,还分些什么呢?我很知道,我在乡下一天,哥嫂总要受着人家的讥笑一天,我走开了,你们就干了一身汗。”玉成道:“你以为我是催你出门去吗?”玉和道:“不是哥哥催我出门去,也不是乡下人催我出门去,只是这乡下传下来千百年的老风俗,逼着我不能不出门,到了现在,我知道旧礼教杀人这一句话,不是假的了。”玉成到了此时,无话可说,接过了杯筷,坐在糠池子边,只管喝酒,吃热锅里的菜。

玉和站在房门口,向里面探头看了一看,然后微笑道:“哥哥嫂嫂,不要为了兄弟的事,倒伤了和气。我已经和她说好了,过了年我夫妻两口就走。”田氏道:“并非我做嫂子的,不能容你,实在是家里日子太苦,怕你夫妻过活不下来。”玉和道:“过呢,也没有什么不能过。只是她的脾气不大好,不会伺候兄嫂,所以没有人缘,让她跟我出去得了。”玉成夫妻,当然都是赞成这句话的。但是兄弟自己真个说出来要出去,面子拘定了,倒是不能不说两句光亮一点的话,田氏便道:“二兄弟,不是做嫂子的要在你面前做什么空头人情,不过我有话,也得说明白,我是个直性子人,不愿受人家的委屈,一有话就要说出来,但是反过来说,我也不愿人家受我的委屈。现时正是年边下,大家都赶着回家来团聚,怎么你倒要向外边跑呢?”田氏说这话时,不但哭得眼泪汪汪地那副形容改变过来了,就是带着三分煞气的形容,也没有了。

玉和为了避免冲突起见,当田氏说话的时候,他就走出门去。田氏啰唆的时候多,玉和就在外面的时候更多。桂英在家里呢,就更显着寂寞。她这卧室的后方,有一带窄小的廊檐,廊檐外有一片长院,种了有二三百根竹子。桂英在最无聊的时候,便是端了一把竹椅子坐在廊檐下,看这一丛竹子的青翠之色。

殊不知道这件事又得罪了嫂嫂,在吃午饭的时候,田氏很不在意地问道:“玉和还没有起来吗?”桂英道:“他天亮以后,才去睡的。”田氏笑道:“到底做了官的人,情形有些不同,正月初一,也不出来拜年。家无常礼,我们做哥嫂的,那倒是不要紧。但是村子里,有许许多多尊长老辈,若不去和他们拜个年,恐怕人家会说我们不懂礼吧?”桂英不便怎样反驳,因道:“我不该劝他睡就好了。他倒是说过的,上午还要给哥哥嫂嫂拜年呢。不料他一上床,就睡着很熟的,醒不过来。”田氏点着头哦了一声。只凭她这一声哦着,桂英就知道嫂嫂的心里,是怎样的不满意了。

桂英穿了一件大襟蓝布短棉袄,衣摆都撑将起来,头发是多时不剪了,从脑上垂下来一丛长长的头发,虽然脸上今天淡抹了一些粉,然而并未抹胭脂,这很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憔悴。桂英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玉和握着她的手道:“我想你自出娘胎以来,不曾经过这样的正月初一吧?”桂英道:“你上床去休息一会吧。不要说这些废话了。”玉和道:“这不是废话,去年年冬,我们无论对哪个问题,都是这样说,以待来年吧!现在是到了那个来年的了,我们怎么办呢?我想着了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觉得不顺心。”桂英听了他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玉和一只手就跑,玉和怕是让兄嫂看到了,有许多不方便,就只好跟着她一块儿回房去。他一觉大睡,直睡到下午两三点钟方始起床,桂英是不知道乡下规矩的,以为他熬了一夜未睡,让他休息休息也好。

桂英泡了一壶茶,送到床边的茶几上,烘了几块糯米粑,给他做晚饭,桂英低声笑道:“大正月初一的,你就装病,我有些不赞成。”玉和笑道:“假使不看人家的颜色,平平安安地过着,我倒愿意常常害些小病。”桂英听着他的话,很是可怜,本打算叹一口气,恐怕这又会勾起玉和肚子里的牢骚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这一道难关,在表面上,是让玉和逃过来了。

桂英只要玉成提到了乡下过穷苦日子,她就没有了办法,怕的是玉成从反面着想,就会说到自己在北平过的日子,未免过于奢华,就站起来笑道:“我过年向来是不守夜的,你们兄弟两个喝酒吧’我走了。”说毕,掉转身就走了,玉成吃年夜饭的时候,就有几分酒兴,到了现在,这酒兴还不曾去,再喝上这几杯煨热的热酒,更觉得兴致勃勃地。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像二弟妹这个样子,也就很可怜,一说到过乡下日子她就提心吊胆。”玉和微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本来这全乡下的人,都看她不起,以为她的出身有问题。其实好汉不论出身低’纵然出身不好,她现在公正正,可很会过勤快日子,慢说她以前并没有做什么坏人,就是做了什么坏人,难道还不许她改过自新吗?”他说着这话,可板住了他的脸子。玉成喝了一口酒,将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两摇头道:“玉和你不能怪我呀!我总是这样说,家丑不可外传的。但是这一件事,也不知怎样阴差阳错的,就会传到许多乡下人的耳朵里去。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不便跟你说,所以都闷在心里。”玉和将一根圆的木柴棍,拨弄着糠池里的热灰,很不在意地,堆叠着在灰上写上“人言可畏”四个字。玉成说上了一大套,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们总喜欢嫁做官的,一来名气好,二来可以发财,其实天下最无用的人,就是做官的人,除了做官,什么事情也不能干。假如说,玉和有几斤力气,可以种庄稼,自己帮着嫂嫂做家里的事,玉和帮着哥哥在田垄上做事,那样子办,我想哥哥就是不满意我,也没有什么坏话可说的了吧?记得和我们编戏的那个张先生,常常要编些提倡农村生活的话到戏词里去,那也只好在台上说着,让台下的人,多鼓两下掌罢了。城市里吃肥鱼大肉,走三步路还要坐洋车的人,到乡下来做什么?给乡下人提尿壶乡下人还嫌他是个痨病鬼呢。我倒不嫌乡下生活,只恨我一斤力气没有,不配做乡下人罢了。我也不要唱什么高调,还是回到城市里去,驾轻就熟地想些办法,不过唱戏这件事我绝不干了,女人唱戏就是卖脸子,我有了丈夫,有了儿子,还去卖脸子不成?她一个人坐在这矮屋檐下,由现在的生活,回想到从前,由从前的生活,又顾到将来,一坐就坐上两三个小时,不知道走开,只是沉沉地想着,想得久了,肚子有些饿了,很想吃两块牛乳饼干。但是,这乡下买块豆腐干,还要跑三里路,哪里有牛乳饼干?抬头看到杏花,觉得口里无味,心里烦闷,能找几个酸的水果吃吃也好。然而乡下是终年不见醋面,又哪里有酸水果吃?想这样没有,想那样也没有,越是没有,心里就越想。

女人家只要不生气,再说出两句客气话来,自然就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意味在其中。玉和本来有几句俏皮的话,要对嫂嫂说一说的,现在看到嫂嫂这种样子,心里要说的话,也就不便说了出来。自己就转着弯道:“我要说出去,也并不是马上要走,是等这个年过去了再说。”这样说着,叔嫂二人,算是各自都让了步,这一篇话,就毋用向下再说了。玉和说了这话,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就走开了。

到了祖先堂上,玉和替哥哥接过托盘,放在供案上,桂英一看,中间一个大猪头,上面贴一个大红纸元宝,右边一条大鲤鱼,身上贴了一朵纸剪芙蓉花,所谓富贵有余。左边一只大公鸡,四只红筷子夹住了,鸡嘴里插松柏枝。另有三杯茶三杯酒,还有一碟子豆腐,一只大碗栽了一棵青菜。桂英看了,心里倒有些纳罕,为什么供祖先还要青菜豆腐呢?

到了夜深,村子里人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有的斗纸牌,有的掷骰子,虽是有人来约玉和去加入战局,但是因为玉成不赌钱的,他也就谢绝了不去参加。找了几个大干柴蔸子,在墙角上,糠池子里烧着。乡下人不烧火盆,用七八层黄土砖,围了一个墙角,那就算是炉子,大概由三十晚上烧着。可以烧到正月初四五里去。先是烧树根,然后将稻糠掩盖起来,火半天不会熄灭,可以暖屋子,可以烧茶,可以煨酒。这时,玉和将糠池烧起后,兄弟两人,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池子边,煨炉闲话。到了半夜里,玉成将一只大瓦壶,煨了一大壶麦烧酒,将糯米粑青菜豆腐用一只瓦钵子装着,加上了一些剩肉汤,在放糠灰里烧将起来。恰是桂英心中有事,睡不着觉,也来了。玉和看到她就向她点了几点头道:“你也到这里来坐坐,回得家乡来,过过这烤老糠火的生活。”玉成左手拿了酒杯子,右手提起了糠灰里煨的瓦酒壶,斟上了一满杯,先抿上了一口,然后点了两点头。桂英搬了个凳子,靠着糠池子坐下,两手伸到火焰上,烘了两烘,笑道:“乡下这种年三十夜,倒也有个味儿。”玉成笑道:“你觉得乡下的年,也很是有味的吗?”桂英道:“这一个地方的人,调到那一个地方去总觉得是有个玩意的。比如说供祖先的时候,还要供上两样青菜豆腐,这就是北方风俗没有的事情。”玉成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懂,这就叫过青菜豆腐年。我们由祖先到子孙,都过的是青菜豆腐年,过年就有青菜豆腐,这也无非叫我们不要忘了庄稼人本色的意思。”

到了二月,江南春暖,竹子里面长的三株杏花,都开了。烈日之下,墙里深翠的竹子,墙外淡绿的杨柳,和这淡红的杏花,互相映掩起来,越衬托得这春色如画。桂英想到在北平的时候,虽然春色没有这样的早,但是每年到开杏花的时候,自己总要和几个男朋友,坐了汽车,到西郊去游玩一番。就是不出城去,只要这天没有戏,穿着细瘦的春衣,光亮的丝袜子,在中央公园柏树林子里平整的路上,绕着几个圈子,在来今雨轩喝点饮料,看看栏杆外,成片的牡丹芍药,这真是西方极乐世界了。当时过的那种快活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处,如今要想再过这种日子,却不知要等待何时了。现在自己顶了一个大肚皮,穿着一件短的蓝布褂子,青布大脚裤,衣服果然不好,人的形象,也变得不成样子。在去年此时,心里幻想着,嫁了王玉和,应当怎样去成双成对,度这烂漫的青春。结果,是吃尽了苦,受尽了气,在这黄土墙的矮屋子里来看春光。

做孕妇的人,想吃哪样东西,就恨不得立刻到手的,桂英却是想一百样,连一样也没有。想吃酸的实在想得难受,心里忽然想入非非起来,杏子既然是酸的,杏花当然也是酸的,何不摘两朵花吃着试试看,她自己宽解自己,觉得这个办法是很对的。于是起身走到杏树底下,攀了一枝杏花在手,摘了两朵,连萼带瓣,塞到嘴里去咀嚼,咀嚼的结果,只是苦涩,并没有什么酸味。又想我白桂英出了半辈子风头,不想如今害胎,却来生吃杏花瓣,口里不酸心里酸起来,立刻两眼泪水汪汪的,要流了出来。恰是玉和见她久坐在屋檐下,不曾进去,大概又坐着想心事,于是悄悄地走了来,又想劝解一番。在房门里便看到她手攀一枝杏花,两眼含着两包眼泪,好像是要哭的样子。这就向她微笑道:“你看到红花绿叶的新春,又想家了。”桂英这才省悟过来,放下手上的杏花,勉强笑道:“我想家做什么?想也是白想呀。”

但是田氏没有受他新年这一拜,心里非常之不高兴,以为玉和瞧不起,有心赖了这个年不拜,把恨玉和的心事,又加上了一倍。把三朝过了,田氏嘴里,就啰里啰唆地说是做官的人,眼睛眶子大,乡下人受不住他一个揖的。玉和听说,只得装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玉和本来是要走的,但是自过旧历年而后。桂英闹着胎气,不是肿脚肿手,就是闷烦呕吐,终日昏昏地想睡。玉和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就是要茶要水,也有些不方便。只好逢人就说,在外面的事情,已经找妥了,只要小孩生下地,立刻就走。这种话传到田氏耳朵里去了,她倒觉得出玉和自己说来的还要可信,啰唆的程度,也比较地好些。

他们二人如此商量,恰好他那多心的嫂嫂,在门外边窗子底下听了一个够。她虽不说些什么,然而她紧贴了墙脚站着,周身上下,都筛糠也似的抖。直听到玉和夫妻把这篇话谈过又谈了些别的话了,她才挨了墙摸索摸索地走开,然而她的心里,已经是恼恨到二十分了,她摸到自己屋子里去,坐在床沿上,两手扯了夏布蚊帐,只管揉搓着,咬了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两行眼泪向下一拖,竟哭了起来。

一会儿,玉成由外面回来,看到妇人这种形状,料着就是为了兄弟的事情。自己一向是为兄弟护短的,以为兄弟虽然有一些错处,他是个有希望的人,给他分解分解,不要真和家庭弄决裂了。可是这半年以来,只管陆续地发现玉和的短处,不但是护不胜护,而且那种短处,自己也很有几分相信,所以田氏现在和兄弟生气,在面子上他不便帮了田氏说兄弟,但是在暗中想着,田氏这个办法是对的。若再不给玉和一点颜色看,乡下人也就未免太容易欺侮了。因为如此,田氏在这里哭着,玉成只当是不知道,并不过问。在屋子里找出一瓦罐烟丝来,装了一旱烟袋,然后吸了两口,在屋子四周看上一遍,现出他那无聊的样子来。搭讪着咳嗽了两声,移着脚就打算走出来。田氏道:“你走到哪里去?你兄弟重言重语地说上了我一段。就这样算了不成?”说着,把脸子板了起来。玉成吸了两口烟,皱了眉道:“忍耐些吧!马上就过年了。”田氏道:“过年了,我就该忍耐些吗?你怎么不叫他忍耐些呢?我告诉你,我们要分家,你不分家,我就回娘家去过年,让你们兄弟两人去过年吧。”说时,两行眼泪,由脸上纷纷流了下来。玉成口里衔了旱烟袋,站着向田氏呆望了。田氏掀起一片衣襟,擦着脸上的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氏撇了嘴道:“你装什么呆?你今天要给我一个决断,你不给我决断,你莫想出我的房门,我要和你拼命。”玉成吸着烟道:“你何至于闹到这种样子?他过了年,恐怕是会走了。”田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还打算他过了年就走吗?他要在家里伺候美人过月子呢。一个男子汉,那样没出息,官也不要做,事情也不要干,只想在家里看守着女人,这样的人,我眼里看不惯。你让他在家里,我就走开,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办,理与不理,听凭于你。”她说了这话,倒索性两手抱了大腿,偏着头望了玉成,一言不发。

玉和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便低声道:“你不用悲伤,自从三十晚上,我和哥哥谈了一次心之后,我说了不分家产,嫂嫂已经对你放松了一把。她现在对我叽叽咕咕,无非是想我快走,怕我变心的意思。只要我们肯走,盘缠钱大概不成问题。我现在三餐饭,至多在家吃两餐,其余总是在外面东混一餐,西混一餐,都为的是躲开她。你固然是痛苦,你要知道我更痛苦,一个多月了,她还记着正月初一,我没有跟她拜年,到如今还不和我说话呢!我进进出出,看她那副冷脸子,不都是为了你没有生产,不敢走动吗?你若是原谅我……”玉和说到这里,嗓子硬着,说不下去,他几乎也要哭出来。一丛杏花之下,站着这样一对少年的苦恼夫妻,这杏花真也就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