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霍桑已回进来,走到衣架旁去,拿下他的那件黑色厚呢大衣。

我问道:“电话谁打来的?”

霍桑道:“汪银林。他已经预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快十点钟了,我们也应当走哩。”他将外衣穿上了,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最新式的手枪,放在外衣袋里。

“你现在往哪里去?”

“捉凶手!”

我也立起来。他带着手枪去捉凶手,今夜里还有表演武剧的可能吗?

霍桑接着说:“今夜我特地请你来,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

我立即应道:“那当然。但是我没有带枪。你可能借一支给我?”

霍桑摇摇头:“不必。我料想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用不着带枪。”

他已取了呢帽等我穿上外衣跟他出去。

门外西北风呼呼地肆威,吹在面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霍桑早已雇好一部汽车。他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我一同上车。霍桑裹紧了大衣,靠着座垫叹息。

他道:“这一星期来,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同胞;社会的分配制度欠完善,造成了贫富悬殊的畸形现象。人们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路尸,宝贵的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真可怕!”

我默然不答。这果真是上海社会的畸形现象。少数人凭着祖宗的遗产,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法,抓取了大量的金钱,便密室暖房金衣玉食地享受过分的淫乐,而大多数民众却只能挺着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战!执政者如果没有调整革新的决心,前途的确非常危险。

汽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我禁不住问:“我们往哪里去?”

“北火车站。”

“趁夜车?”

“我想不必。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站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夜车逃走?”

“我料他如此。”

“你只是料想如此?”

“是,不过我也不是凭空的。今夜傍晚我得到确实的消息。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末这凶手到底是谁?”

“你马上可以看见了。”

汽车已到车站。问答自然结束。我们下车走进车站。

站上电灯明亮得像白昼。大钟刚指十点一刻,距开车还有三刻钟。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票房的左右,等待买票。霍桑把衣领翻了起来,先混在众客之中,向群众们逐一辨察。

他低声问我道:“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

我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你说汪银林已经先出发。他也是到车站上来的?”

霍桑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月台上。我们走过去瞧。”

电报房门前一带,也有许多乘车的客人。我瞧见汪银林果真已站在铁棚栏门口。

我想走近去。霍桑忙把手肘抵抵我的左胁。

他道:“听他去。不必招呼。”

我跟着他走到电报房前。霍桑向里面的一个穿黑呢外衣的年轻职员打了一个招呼。彼此是认识的。

霍桑道:“我们想在这里面站一站。可碍事吗?”

那执事笑道:“不妨。你们有公事?”

霍桑点头笑一笑,便和我走进去,站在一边。这地方的确妥当,外面的人既不注意我们,我们瞧那从铁门里出去的乘客,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我向霍桑道:“时候还早。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

霍桑低声道:“这不是解释的时间啊。”

“简单些说几句总没有关系。”

“你的问句还是‘真凶是谁’这一句?是不是?”

我道:“你没有猜中。我刚才问王宝球有没有关系,恰被电话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霍桑想一想,又低声道:“宝球也和俞天鹏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二十八日晚上七点钟时,伊的确去找芝山讨回音,没见面,但半夜时分伊实在不曾去。伊的下半截的故事是杜撰的。伊交出的一把刀是水果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

“我想伊用不着再骗我。”

“那末那警士桑绶丹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

霍桑迟疑地说:“我不知道。哦,也许——喂,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我又问:“那末王宝球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

“伊所以自首,假说钱芝山自己误杀,目的想替天鹏父女俩销罪。”

“奇怪!这女子也认识天鹏父女俩?”

“自然。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不然伊也不会冒险自首。”

我乘势问道:“事情真想不到。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

霍桑道:“曲折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喂,瞧,乘客们已在陆续上车。我们留意些吧。”

霍桑则着头张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我只得闭口了。

我相信一个性急的人要练习忍耐,霍桑倒是一个最好的伴侣,尤其是在案情将近揭露的当儿,这机会更多。他对于“真凶是谁”的问句既然筑好了一条钢壁,我自然没法攻破,可是我仍禁不住脑子的活动,俞天鹏父女和王宝球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了,那末真凶毕竟是谁?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吗?这个人确有嫌疑,但汪银林当初的调查既没有结果。霍桑似乎也并不特别注目。那末不会竟是钱芝山的舅父谢春圃吗?据说他那夜里正在卧病,在浦东,但是否实在,还没有证明。

莫非他因着某种关系,悄悄地将芝山杀死了,事后才回浦东去装病不起?如果如此,那谢妇和松江老妈也势必知情,怎么又不露一些迹象?霍桑已经去看过这两个人了,结果究竟怎么样?末后我又假定芝山另有什么仇人,恰在那夜中乘机将他杀死。但这里面同样有冲突之点。因为凶手进门的情形,我们曾经有两种假定:一是芝山自己放进去的;一是仆人的出卖。但是谢家的阿四和松江老妈子都不像有通同的嫌疑;若说芝山自己放一个不知谁何的仇人进去,情势上又觉得不可能。十分钟的脑细胞的消耗,结果还是一团漆黑!

我偶然‘向电报房的外面一望,忽而失声惊呼。

“哼!那个女子——”

霍桑急急靠近我:“轻声些!你不是瞧见了俞秀棠?”

他的眼睛里射出火焰,灼灼地瞧着外面。

我应道:“是。昨天报纸上说伊要回常州去,这一节倒是实在的?”

霍桑不答,忽而低声惊呼:“唉!真想不到!”他向人丛中指一指“瞧,秀棠后面还有一个女子呢!”

我看见秀棠穿一身黑衣,提着一只手提皮包,已经走向铁栅。伊的后面果真另有一个提包袱的女子。伊上身穿一件绿色毛葛的皮袄,下面系着玄缎裙子,肩上披着一条黑狐裘的围巾!

奇怪!这女子是谁?王宝球?不是。伊的面部一部分给那狐狸掩住,我瞧不清楚。

我问:“这个披狐裘肩巾的女于是谁?”

他作简语道:“这才是巡逻警士桑绶丹看见的那一个!”

“喔,除了俞秀棠跟王宝球,还有第三个女子?”

“晤!”

“那末伊是谁?”

“是凶手!”

真奇怪,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

我又问:“你早就知道伊吗?”

他摇摇头:“不,以前我只有一个疑影,此刻才知道。”

“那末这女人叫什么?”

霍桑不答,问道:“你已瞧见伊的面貌没有?认识不认识?”

我摇头道:“不。伊的面庞只露出一半,走路的姿态也很生疏。”

霍桑不再问,拉了我走出电报房。我看见那披狐裘的绿衣女子和前面的秀棠之间隔着几个闲人,彼此并不接近。因此,那女子时时引颈仰望,好似怕丢失了秀棠的踪迹。伊的身材很短小,当伊向前面探望的时候,还踮起了足,很惹人注目。霍桑赶紧一步。我也急步追到了铁栅面前,我们已经追近了那个狐裘女子。

我从侧面瞧伊,伊的面容清楚些,果然像很熟悉,可是一时我又记不起伊叫什么名字,和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低声说:“霍桑,很面熟,可是记不得是谁。”

霍桑道:“咽,你觉得面熟?是不是和钱芝山相像?”

“唉!是!”我给提醒了,又说:“对!不但面貌相像,连身材的长短也仿佛。”

前面的秀棠正站住在验票的出口边,后面的狐裘女子也将票子高举在手中,预备给试票员检验打洞。

我一边更逼近伊,一边问道:“伊是芝山的姊妹?”

霍桑只摇了摇头,似已来不及作答。他跨上一步,举起手来扬一扬。

他高声喊道:“验票先生,别放这位狐狸围巾的小姐走!”

那验票员接了这女子的票子,正要在票子上打洞,一听得霍桑的大声疾呼,呆了一呆,将票子留住在他的手中,果真不放伊出去。霍桑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女子的肩膊,用力地将伊拉回来。我非常惊奇,因为霍桑用这种鲁莽的手段对待女子,在我的经验中还是第一次!

霍桑把那女子拉过一边,说:“喂,小姐,对不起得很,我来扫你的兴。你不必动身哩!”

喂,什么意思?还是莫名其妙。那女子给霍桑一拉扯,那条黑狐狸围巾松落了,露出了伊的灰白的面颊。伊一言不发,忽举起一只手来和霍桑挣扎,情势非常悍猛。

秀棠已离了出口。乘客们大半都为着自己的前程,只投射出诧异的眼光,很少站定了看,这纷扰并不怎样扩大。我虽还不大明白,但霍桑事前既约我相助,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走近那女子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伊的提包袱的左臂。

经我们俩左右夹持,那女子便给挟到了一个比较空疏的地点。伊依旧在表演没效果的挣扎,可是始终不开口。霍桑又有一种更不文明的举动,伸手在那女子的头上一掠。我才看清伊的真相,又不禁惊呼。

“唉!你——你是钱芝山!……你没有死!……”

霍桑说:“包朗,你猜着了!”

他的两手仍不放松这假发落下了一半的钱芝山,仰起了足尖,向人丛中挥一挥手。我看见汪银林徘开了众人,挺着大肚子,昂头急步地走过来。

霍桑说:“银林兄,这个凶手交给你。如果有什么口供,请你通知我一声。这里不方便,快走为妙。”

他遥遥地向那个验票员举一举手,随即引着我匆匆走出车站。汽车仍等在站门口,我们毫不留顿地上了车。车子立即开行,霍桑不等我开口,先说:“包朗,今天午饭时我对你说过,这案子全部的结束时,会使你惊异出神。现在怎么样?”

我点头道:“这样的结果真是梦想不到!”

“你的记录中像这样的奇案大概不多吧?”

“是,简直找不出第二案!它的变化层出不穷,最后一变更是出乎想象!”

霍桑嘻一嘻,把他的大衣领翻下来。又向车窗外看看。

我又说:“我本以为钱芝山是被害者,谁知他竟是凶手。那末,被杀的又是那一个?”

霍桑道:“那人姓马,叫和尚。”

这个姓名太生疏,我从来没有听得过。怎么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来?

我问道:“这马和尚又是什么样人?芝山为什么要杀死他?”

霍桑道:“话长哩。我们到家里去细细地谈。”

汽车到了爱文路七十七号门前,我们赶忙下车。霍桑打发了汽车,和我一同进去。他先藏好了手枪,脱了大衣,又在火炉里装满了煤;接着,他又从壁角的小橱中拿出一瓶国产张裕白兰地酒,斟了半盏,先送过来敬我。

“包朗,你也喝一些解解寒气。”

我接过了一饮而尽。霍桑也饮了半杯,才回身开了抽屉,取出一罐白金龙来。

他给我一支,自己也取了一支,走到炉旁的安乐椅前坐下。他擦火烧着了烟,靠着椅背,伸长了两腿,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吸。每逢在作长时间谈话以前,他往往有这种状态。我习惯了,只得静悄悄地等他。我坐在霍桑的对面,也烧着纸烟呼吸。他的纸烟上的烟雾袅娜屈曲,上升得很缓,和他苦思时的怒喷狂吸绝对不同。室中完全静寂。只有火炉中的煤块偶然发出些爆裂生。玻璃窗给风先生震撼,卜时发出叮叮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