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潜蛟听得这番嘱咐,正在唯唯答应之间,忽然茅屋上面一阵哈哈怪笑。在这漫漫郊野四周寂寂的长夜,突然被这一声怪笑震破,越显得这笑声震耳欲聋,连前面一带长岭隐隐都有回响。这一声突然而来的怪笑不要紧,把高潜蛟吓得变貌变色,王元超也吃了一惊,连那鼻息沉沉的黄九龙,也闻声惊醒,一跃而起,未待王元超开口,就仰面向屋顶大声喝道:“太湖黄九龙在此,有胆量的尽管下来!”

喝声未绝,只听得门外一人低低说道:“啊哟,阿弥陀佛,把小僧的胆也吓破了。”说罢,竹篱门呀的一声,闯进一人。那人进门顺手把门曳上,一举手,又把头上笠帽掀在脑后,露出青皮光头,笑嘻嘻地对黄九龙、王元超合十道:“三兄五弟,幸会幸会。”

黄九龙、王元超两人一见来人的面目,不约而同的说道:“咦,原来是你。”立刻眉飞色舞的拉着来人的双手,彼此点头会意,哈哈大笑。此时又把那位高潜蛟装入闷葫芦里去了,趁他们拉手欢笑的时候,暗地细细打量来人,原来是一个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的中年僧人。虽是布衲草履,满身泥浆,笠边衣角兀自挂着点点的雨水,弄得一身狼狈不堪。可是天生一张银盆大脸,配着剑眉虎目,顾盼非常,而且身材奇伟,音吐若钟,与王元超之俊朗,黄九龙之精悍,又另有一番气概。

正在暗暗喝采,王元超已拉着来人对高潜蛟说道:“今天的事,正是一巧百巧,方说曹操,曹操就到。你道这位是谁?就是我们常说的四师兄龙湫僧,也就是雁荡山灵岩寺方丈。”又指着高潜蛟向龙湫僧说道:“这位是山阴高潜蛟,正想投奔四师兄去,再看机会拜在师父门下。不料在此地不期而遇,真算巧极了。”

黄九龙笑道:“这位高兄运气尚算不坏,可是我同老五今天在这矮屋里坐水牢一般,坐了一夜,明天还要同那赤城山几个草寇周旋一下呢!”

龙湫僧且不答言,先走到高潜蛟面前,合掌为礼。高潜蛟也忙不迭的连连回揖,龙湫僧微笑道:“一见高居士,就知道是我辈中人,将来一番循循善诱,定是后来居上。我们师父虽然不肯轻意收徒,但是象居士这种无瑕美玉,师父想必不吝教诲的。”

王元超接着说道:“四师兄素来不肯随便赏许的,此刻经四师兄一说,我这个介绍人略可安心,或者不致受师父严训了。”

黄九龙又急急的抢着说道:“这种闲话,且不提他,四弟,知道我们到此的事么?”

龙湫僧指着屋顶哈哈大笑道:“我已从五弟口中听得一点大概,不为偷听,何至于一身弄得象落汤鸡呢?”

黄九龙拍手笑道:“该,该,私自窃听,应得此报!但是你不在灵岩寺安坐蒲团,反而有福不享,连夜冒着风雨跑出来,有什么要事呢?偏又不老实,跑路跑到人家屋上来了。”

龙湫僧指着黄九龙对王元超说道:“阿弥陀佛,你听我们三师兄说得好轻松的自在话,我不为他的事,还不致连夜跑道儿呢。幸而菩萨有灵,到了此地无意中会碰着你们,否则老远的赶到太湖,上庙不见土地公,那才冤枉呢。”

此话一出,王元超、黄九龙同时一愣,齐声问道,“此话当真?”龙湫僧答道:“佛门不打诳语,何况此事很有关系哩。”

黄九龙很着急的问道:“你此番找我,究竟有何要事?请你快说吧。”

龙湫僧微笑道:“且不要性急,你们此地的事,我得先问个明白。我虽听得一点大概,可是伏在屋上,偏偏天公不作美,雨声风声夹杂着,实在听不真切。”

王元超笑道:“没有雨声风声,我们早已知道有人在屋上了,但是四师兄,怎会伏在屋上的呢?”龙湫僧笑道:“说来可笑,我翻过山岭就逢着大雨,急走了一程,知道此间可以借宿。赶到此地,正想推门而进,忽听屋中有人讲话,正说着这一句贼秃,心想这倒好,我一进去,真应了指着光头骂贼秃那句俗话了。可是声音很熟,想看清是谁再进去,就跳上茅屋扒开椽缝一看,原来是你们两位,同这位高居士,不觉大喜。一听五师弟正在翻开陈年老帐,说得滔滔不绝,说来说去,把我也夹在里面去了。面且那册秘笈的事,虽然从前听你们两位提过,也十分留意。此时发生纠葛,不觉侧着耳朵听出了神,把身上的雨水都忘记了。但是那个醉菩提怎么会把那册秘笈,很容易的拿去呢?”

黄九龙道:“其中曲折很多,我来讲与你听,来来来,我们坐下来,席地而谈。”

于是四人围坐在草席上面,坐下以后,黄九龙先对王元超说道:“你同高兄讲那陈年老帐的时候,我因为听得乏味,不知不觉一歪身就睡熟了,大约我们的事,高兄已彻底明白。现在我把那册秘笈纠葛和高兄到此的情形,对四弟仔细一谈。”于是掉转头又对龙湫僧把过去详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番。

说毕,龙湫僧笑道:“你们这桩事,明天到了赤城山终可水落石出。但是照我猜想,无论那醉菩提如何鬼计多端,何以你们寻了几天寻不着秘籍,他居然手到擒来,实在有点出乎情理之外,恐怕其中还有别情。”

王元超把腿一拍道:“小弟也是这样猜想,只有明天会着那醉菩提,想个法子探出实情了。”黄九龙接口道:“照前后情形推想,使我们受骗的行脚僧,同高兄碰到的红面头陀,大约都是醉菩提弄的鬼。五弟看见的两条黑影之一,同先越墙而逃的贼子,也就是赤城山寨主无疑。”

此时高潜蛟也接着说道:“黄先生睡着的时候,王先生提到这层的。”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从怀内掏出那封介绍信来,举着信向王元超道:“此信原想到灵岩寺面呈龙湫大师的,现在大师光临,此刻就请大师过目,也是一样。不过信中附着九龙先生的令旗,被我失落,误事不小,希望明天能够夺回来才好。”黄九龙道:“你放心好了,那张旗失去不关你的事,明天准可夺回。”说毕,顺手接过信,递与龙湫僧道:“其实这封信你看不看都没关系,高兄的事你都已明白了。”

龙湫僧且不看信,对高潜蛟道:“高居士的事我已明白一切,我此番想会一会三师兄,就因为那张旗的关系。”黄九龙未待说毕,抢着说道:“哦,我明白了,你出来原为此事么?”

龙湫僧道:“三师兄且不要打岔,待我对高居士谈完以后,再谈那事。”又掉头对高潜蛟道:“高居士见我到此定以为有事在身,一时不能回灵岩寺去,其实我本身一点事也没,只要把那事同三师兄讲明后,就没有我的事了。明天他们办他们的事,我同高居士一块儿回敝寺就是了。”

王元超道:“这样太好了,我就此把高兄托付四师兄,还要请您指点他入门功夫,将来师父收录以后,传授道艺,也可事半功倍。”

龙湫僧笑道:“高居士虽是初会,已看得出是一个禀赋淳朴劲气内敛的人,学艺学道,都很相宜,我们师父平日不愿多收门徒,并非吝于教诲。因为世上根基深厚的人才,千百人中难选其一,尚须缘法凑合,才能发生香火因缘。象高居士的资质,已是不可多得,其余不讲,只要看高居士虽然出身山村,未尝学问,可是没有一点粗犷气味,只觉仁厚可亲,这一点也可看出根基深厚。将来我们师父绝不会屏诸门墙之外的,还要嘉奖五弟留心人才呢。”

黄九龙笑道:“高兄的事已算解决,天也快亮了,四弟,你讲我的事吧。”

龙湫僧道:“这桩事原因,五弟恐未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温州台州沿海一带,列着许多峻险岛屿,原是海盗出没之所。起初这般海盗,都是台湾郑氏部下,自郑氏被清朝降服,这般部下都散为海盗,有几千人一股的,有几百人一股的。到现在海禁一开,外洋轮船驶入近海,这般海盗惧怕轮船的坚甲利炮,弄得白瞪着眼,没有法想。

“不料近来中国巨商也改用轮船运货,劫掠的机会短少,团体渐渐涣散。我们三师兄眼光如炬,想把这般海盗收为己有,重新整顿一番,预备将来有用得着的去处。有几股海盗也久闻三师兄的大名,时常想与太湖联络,有几个较有名头的海盗,曾经到太湖去与三师兄接洽几次。三师兄因见来人并无出色本领,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未便冒昧应企,就托我就近打听一番。有一次写信与我,说是不久会差人送太湖号旗到来以便代表办事,大约这次高居士带来那张旗,就是这个意思了。”

黄九龙说道:“可不是这个主意。”

龙湫僧又接着说道:“我深知三师兄托我打听的意思,果然因为灵岩寺与台州湾沿海一带较为近便,其实也要我探听海盗中有无胸襟阔大、技能杰出的人物,然后再定联络的办法。我就借着募化为名,到相近沿海一带,暗地侦察了一次。不料到临海县台州湾的头一天,就闹了一桩笑话。”

王元超笑道:“怎么会闹笑话呢?”

龙湫僧道:“我因为台州湾是一个紧要海口,为海盗登陆之处,离台州湾不远海滩上面有一座龙王庙,庙虽不大,装金绘彩,颇也辉煌。你道这座龙王庙在那海盗出没之所,怎么还能如此堂皇富丽呢?原来那座龙王庙是海盗出资兴修的,那般杀人不怕血腥气的角色,对于龙王爷倒是挺敬重的,每逢海上做了一票没本买卖,象商家谢神一样,在龙王庙前宰牲唱戏,热闹一番。龙王庙既然与海盗有此渊源,那庙内香火和尚定与那般海盗厮熟,所以我特意到那龙王庙里去借宿。

“那天正在海滩上慢慢的向庙走去,忽然身后有两个满面风尘的无赖,亦步亦趋跟定了我,待我走进龙王庙回头留神一看,那两个人也转身走去了。我已瞧料几分,走进庙内见了那香火和尚,却是个既聋且哑的废物,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明了我的来意。而且那座龙王庙,庙貌虽丽,庙址却小,除了一门一殿,别无余屋。那个香火和尚,晚上就在佛龛面前供桌底下就地一卷,就算高卧。好在我只要蒲团一具,足可度夜,就在殿中蒲团上而趺坐。静听殿外海潮澎湃之声,倒也别有幽趣。

“正在静坐当口,忽听得远远一阵呼哨,海滩上足声杂沓,渐渐奔近庙门,到了门口,却又肃静起来。我一看这情景有异,猛想起白天海滩上盯梢的两个人,料得事有蹊跷,恰好我坐的蒲团,直对庙门。那两扇薄薄的庙门,原是虚掩,从门缝中隐隐看见门外,火光闪闪,似有多人在门外窥探。突然门外一人一脚踢开庙门,立时拥进了几个敞襟盘辫手执军器的凶徒,有几个还高举着火燎,照得殿外明如白昼。

“为首一人,瘦皮瘦骨,凶晴暴露,头上斜顶着一顶瓜皮大帽,披着一件黑绸大褂,腰系汗巾,曳起衣角,倒提着一把单刀,大踏步走上殿来,举起单刀指着我们厉声喝道:‘你这秃厮,我们早知道你是灵岩寺的住持,你不来,我们也要到你寺里去借粮,难得你竟自投到,倒也出乎老子们意料的。现在老子们限你此刻写信通知寺内,在三天内送到千两纹银赎你回去,倘然牙缝里进出半个不字,哼哼,就叫你尝尝老子钢刀的滋味。’说罢,那把雪亮的钢刀,兀自高举作势,直临顶上。

“我一看为首的那个凶徒,一脸横肉,无法理喻,脚下却虚飘飘的,表现犹如酒色淘虚的市井流氓,倘然动手送他归去,也非出家人慈悲本旨,就依然坐在蒲团上,笑嘻嘻对那为首的凶徒说道:‘敝寺有的是银子,好汉要的数目并不多,小僧定可遵办,但是此地没有笔墨,小僧如何能写信呢?而且好汉手上那把钢刀,吓得小僧手颤骨软,如何能写字呢?’

“那瞎了眼的狗强盗,听我说他要千两纹银并不算多,面色顿时一呆,也不知想甚,立时又失声喝道:‘千两银子就可赎人,哪有这样便宜事?没有三千两,休想活着回去!’我不等他说下去,依然嘻皮笑脸的道:‘不多,不多,一定照办。’此话一出,为首的凶徒又是一愣!连那在殿门口立着的一般小强盗,一个个现出诧异之色,以为我被他们吓傻了,故而说多少,就答应多少。

“那不开眼的为首凶徒,朝着手下一使眼色,立刻走出一个强盗,走到供桌前,一俯身拉出那个既聋且哑的香火和尚,对他一比手势,那香火和尚连连点头,回身走到佛龛面前,从龛内搬出笔砚纸墨,摆在供桌上,摆好以后,若无其事的又钻入桌底下趴伏安卧了。这一来,倒把我看得暗暗称奇,继而一想,就明白这般海盗在这庙内照样已不知害过多少人,所以香火和尚司空见惯,毫不为奇。也许香火和尚还是这般海盗特意选来的,利用他既聋且哑,不会泄露机关。

“这样一想,我就存了惩诫他们的主意,故意慢慢的走下蒲团,装作想走到供桌面前写信样子。那为首的凶徒毫不起疑,居然把举着的刀放下,倒提着跟着前来。我出其不意,突然回身单臂一伸,把那凶徒连臂带身,夹在胁下,双足一点,从十几个海盗头上飞掠而过,直纵上庙门屋顶,一转身,把胁下凶徒放在瓦上,一足踏住,又把凶徒手上单刀夺过,指着下面众盗笑道:‘我一个孤身和尚值三千两,这人值多少?你们自己说吧。’

“那般亡命一见事出非常,章法大乱,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脚底下的凶徒,不住口的直喊饶命,我脚尖刚一使劲,凶徒痛得杀猪般直叫。我就问他在庙内害了多少人,近处有儿股海盗,为首何人?那凶徒要保全性命,立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据他所说台州湾口外一带并无盗窟,这般亡命并非真海盗,无非是一般海滩地痞流氓,为海盗通风拉线分点余润。遇到孤羊可欺,也顺手做点绑人勒赎的勾当。连海盗盗窟所在,为首姓名,都茫然不知。你想这种没出息的脓包,何必与他纠缠?

“我当时懒得多说就轻轻释放了事,可是这样一来,我却大扫其兴,第二天就悄悄回寺了。回寺以后,隔了许多日子,忽然来了两个装束华贵的女子,一进寺门礼佛后,就指名要见方丈。寺里的知客僧一见这两个青年女子,虽然丰姿艳丽,很象缙绅大家的闺秀,但是并无舆马仆从,裙下虽然窄窄的三寸金莲,但步履之间,很透着非常矫捷。知客僧见多识广,看得很是诧异,就请她们在客室坐地,赶忙来通知我。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姑且出去见了再说。

“待我出去一见那两个女子,心中就犯了怙惙,那两女年纪不相上下,大约都在二十左右,端庄流利,宛然闺秀。可是秀丽之中,却隐着英爽之概,似与普通闺阁不同。两个女子中间,有一个身材略长,眉心有一颗红痣的,首先盈盈起立,呖呖吐音,对我说道:‘久仰大师英名,今天一见,果不虚传。日前愚姊妹路经台州湾龙王庙,闻得大师在彼处云游,薄惩流氓,格外钦佩,恨不得立时趋前展谒。无奈身为女子,未敢冒昧,今天呢?’说到此地,顿了一顿,眉尖一拱,微笑说道:‘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桩小事,专诚来仰求大师,大师慈悲为怀,想必乐意成全的。’那时我听得有点诧异,心想这两个女子,有什么事要我成全呢?就直截的说道:‘两位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那首先说话的女子又开口道:‘愚姊妹住在奉化云居山内,素来不管外事,近年海上几位好汉,因为从前都是先严旧部,承他们时常对愚姊妹表示尊敬,有点重大事故,也要愚姊妹参与其间。现在海上几位好汉,因为先严去世以后,群龙无首,景象很是不好,这种情形大师谅有耳闻,毋须多说。所以海上几位好汉,曾经到贵师兄太湖王那儿拜见几次,想请太湖王出来管领海上群英,或者海上兄弟们投入太湖,得有依靠。这桩事原是双方都有益处,而且太湖王也似乎表示赞成,已闻拜托大师代表接洽。海上众英雄又因为事不宜迟,特意郑重其事的,又推愚姊妹专诚拜访大师,恳求大师写一封介绍信札,由愚姊妹带到太湖,与太湖王觌而磋商一切,借此也可展仰太湖王的英姿雄势,这事务请大师费心成全。非但愚姊妹心中感激,海上众位好汉也一样感仰大师的。’

“说到此处,低鬟一笑,侧着头静等回音。这一番婉转恳切的话,我倒大费踌躇。恰巧知客僧指挥沙弥送上茶来,就借递茶周旋的时候暗暗盘算一番,打好主意,笑着说道:‘原来两位女英雄下降,小僧多多失敬,两位吩咐的,小僧非常赞成,想必敝师兄也极欢迎的。恰好敝师兄那边有人在此,小僧也毋须写信,就打发来人回去,通知敝师兄欢迎两位就是。可是两位的先大人谅必是位前辈英雄,小僧寺内清修,未预外事,竟未知道,还请两位说明,小僧也可通知敝师兄一个底细。’

“那女子听我问她家世,略一沉思,微笑道:‘孤岛草莽,何足挂齿?既蒙大师应允转知贵师兄,愚姐妹立时走一趟太湖。回来之后,再请大师到敝岛游玩,那时再奉告备细吧。’说罢,一笑而起,竟双双告辞,我也恭送如仪。可是两个女子走后,敝寺发现了一点小损失,这点损失,是要三师兄赔偿的。”

黄九龙大笑道:“莫非那两女妖娆,把你们寺里的青年和尚拐跑了不成?再不然寺里的小沙弥看得动了凡心,指头儿告了消乏,成为单思病了?”

龙湫僧笑道:“师兄休得取笑。原那两个女子走后,小沙弥收拾女客吃过的茶盏,不料有一杯香茗搁在一张花梨几上,竟象生了根似的,拿不起来了,把小沙弥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杯底生生嵌进几面有三分深,这还不算。那位始终不声不哼的女子坐过的椅子面前,一块细磨镜面的罗地方砖,也发现了一点艳迹,深深印着一对纤纤瘦削的莲瓣。佛地庄严,竟留下这对惊心动魄的艳迹,如何当得?只得把一几一砖,弃之如遗重新更换的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等大笑不止,连高潜蛟也忍俊不禁起来。黄九龙笑道:“倘然我做那寺里的方丈,一定把那对莲印什袭珍藏,留为佳话。但是照我猜想,那两女就是海盗之首,女子有这点功夫,也算难得,未知何人传授的,四弟打听了没有呢?”

王元超也道:“四师兄语气之间,对于两女投奔外湖,似有怀疑处,所以她们要求写信介绍,四师兄竟自饰辞推托,其中必定另有别情。”

龙湫僧微笑道:“现在人心叵测不能不处处审慎,我推托的原故,无非看那两女突如其来,究竟有否别样的作用?一时摸不清楚,故意延宕一下,预备探明白根底以后再说。后来听那两女就要上太湖,似乎急不可待,而且问她姓氏,言语闪烁,不肯直言,一点没有光明态度,益发令人可疑。

“等到她走后,我仔细猜度一下,有好几层可虑的地方:第一,据她自己说,这般海盗都是她父亲旧部。这种口吻,或者她父亲也是台湾郑氏部将,后来作为盗魁,现在女继父志,也作为女盗魁了。但是温台一带,海盗情形,略有所闻,我从来没有听到海盗中有那两女子的行动,这且不讲。第二,她说的住在奉化云居山内,说到云居山,就在象山港内,也是一座峻险高山,山脉一直伸到象山港外。从云居山到雁荡灵岩寺,中间远隔着台州府,相差好几百里,她们如要到太湖去,应该从宁波余姚过钱塘江,从浙西走去。现在舍近求远,特意到灵岩寺来求一封介绍信,义似并不注重信上,而且云居山虽然近海,却是宁波府所管。以我所闻,温台沿海的海盗,已经分了好几股,我不信那两个年轻女子,能率领宁温台三处的群盗。既然有这种魄力,这种本领,何至于向太湖乞怜呢?就是她情真事确,就应该开诚布公,何以问她姓名,又不肯实告,显见得其中有不可告人之隐。在我寺里临走又露了一些能耐,似乎还有点恐吓之意。

“这几层意思,我心里一琢磨,那两个女子要到太湖见三师兄,定有别的作用。也许那两女子对于三师兄有不利的存心,或者窥觑太湖的基业,都不能预定的。又想到那两女子既然有点本领,脚程定是不错,倘然由我差人知会三师兄,一定赶她们不上。所以我今天自己急急赶来,想在她们未到太湖以前,通知三师兄暗地预防,免得中了她们的圈套,不料会在此相遇,倒免得我一番跋涉了。”

黄九龙听罢侧着头沉思了一会,昂头说道:“四弟所虑,不为无见,但是凭那两个孤身女子,有天大本领,也翻不出咱们的手心去。不过这样一来明天此地事情一了,我只兼程回去,迎迓那两位嘉宾的了。”

龙湫僧方要开口,王元超忽然喊了一声:“不好,恐怕因这两个女子身上,从此多事了。”龙湫僧、黄九龙听得同时一愣神,齐声问道:“五弟何事惊怪?”

王元超眉头一皱道:“我起初听四师兄说那两个女子,住在奉化云居山,已觉得这个山名非常溜熟。后来一想,我们师父百年不解的冤家对头,不是就住在云居山内么?”

黄九龙道:“你说的是我们师母千手观音么?同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呢?”龙湫僧忽然也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接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被五弟一提,也明白了。”

黄九龙恨得钢牙一挫,用手一指道:“你们尽学着婆婆妈妈的腔调,有话不明说,老是藏头露尾唉声叹气的干什么呢?”

龙湫僧笑道:“三师兄还是这个急脾气,你道五弟为何说到师母?因为两个女子在我寺内,各自露了一手,一个把茶杯嵌进桌内,一个砖上印了两个弓鞋影。砖上鞋印内功精到的人都可办得到,尚不为奇,惟独茶杯嵌进桌内,非深于印掌功夫的办不到。这种掌,俗名隔山打牛,又名百步神拳,在百步之内举掌遥击,就可致人死命。”

黄九龙未待说毕,又抢着道:“这种功夫谁不知道?照师父说,从前少林寺几个前辈就精于此道,不过遇到内家刚柔互济,金刚不坏之身,就在五步以内也不会伤一根毫毛的,有什么希罕呢?”

龙湫僧笑道:“那两个女子虽然懂得这手功夫,看她入木不过三分功候似乎还未到家,遇到你这大行家,自然不惧她们。但是蜂虿有毒,试想她们学得一点本领,当然有传授的人,能传授这种印掌功夫的人,现在四海之内,寥寥可数。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很有关系,这样一推究,恐怕我们那位性情乖僻的师母难免有点渊源了。假使被我料着她真是师母的门徒,照师父和师母固结不解的夙怨看起来,她们岂能同我们合作?既然不能合作,此番她们的来意,当然存心叵测的了。”

黄九龙听他一层层剖析明白,早已恍然大悟,双眉一皱道:“真要这样,事情倒有点棘手,往常师父对于师母尚且事事包容,我们对于师母的门下岂能翻脸?万一那两个女子倚仗本领,有点非礼举动,我们容忍也觉不妥,不容忍更觉不妥,这倒叫我为难了。”

王元超道:“依我所见,如果那两女真是师母门下,到那个时候,只可见机行事,使她们知难而退便了。”

龙湫僧道:“也只可如此,最好这几天能够遇着师父禀明情由,师父当然有对待的办法。”龙湫僧说到此处,侧着耳朵,指着门外道:“你们听远处已有鸡声报晓了,三师兄赤城山事一办完,赶快回太湖要紧,我同高居士就此别过,同回敝寺吧。”

黄九龙道:“也好,倘师弟先能见到师父,就请代为禀明两女到太湖去的事情,我此地事了就回太湖,准照你们所说对待好了。”

此时四人都已整衣起立,高潜蛟知道分手在即,虽然知道这位龙湫僧大师也是王元超一流人物,对待自己绝不会错,可是对于王元超、黄九龙,总是有点依依惜别之态。王元超走到高潜蛟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我是个闲散的人,得便可以看望你去,希望你跟着我四师兄努力用功,记住我先头一番话就好。”

高潜蛟唯唯答应之间,龙揪僧已戴正竹笠,合十告别,只好跟在后头,一同走出屋外,怏怏而行。走出一箭之遥,回头一看,王元超、黄九龙已进屋内,只好死心踏地跟了前去,从此高潜蛟就在灵岩寺安身,现在姑且不提。

且说黄九龙、王元超送走二人以后,回到屋内,彼此商量探赤城山的办法。王元超道:“这条路我略微熟悉,趁此朝暾未升,我们先到赤城山左近山头,探一探盗窟动静再说。”黄九龙道一“也好,我们此地宿资昨晚已经付过,毋须通知里面的老太婆,就此走吧。”

于是两人走出茅屋,一路行来,翻过几座山岭。山随径转,不觉走入万山丛中,一望都是层峦夹涧,松径封云。两人心中有事,也无意流连赏玩,只管加紧脚程,向前飞奔。没有多少时候,走上一座山顶,侧面直望到海上半轮红日,已浮在海边水平线上,却值早潮初至,波涛汹涌,海风摇曳,隐隐听得一片澎湃之声。那轮红日,活象一个极大的赤玛瑙盘,在波涛中载沉载浮,倏起倏落,涌起时精光四射,映得海浪上面,象有千万金蛇,四面飞舞。

再望前面看,数里外一座奇山巍然卓立,似乎比立着的山头,又高出几十丈。远望全山,尽是绛色岩石,从山脚拔地面起,直到山岭,都是一层层微赤的陡峭岩壁,极似一座大碉堡,天然的形势峻险,气象雄奇。抬头一看,山顶却又嘉树葱茏,蔚然秀伟。王元超指着那山道:“这就是赤城山了,弥勤庵就在山顶树林之中。师兄你看,这座赤城山何等雄俊,何等秀丽,听说那座弥勒庵,也是天台名刹之一,想不到如此名山,被这般无知盗寇糟蹋,真欲令人发指。”

黄九龙笑道:“我们现在扫除盗窟,名山就可还复本来面目,山灵有知,应当谢谢我们呢。可是太阳已出,青天白日赶上山去,虽不惧怕他们,但是打草惊蛇,把醉菩提惊走,夹着那秘籍一跑,于我们毫无益处,看起来只可智取的了。”

话还来绝,忽然下面山腰内,起了一阵阵咔嚓奔腾的声音,咔嚓声好象树木一枝枝折断下来,奔腾声好象有庞大野兽在林中骤驰。但是从山顶下望,只看见密杂杂的树梢,东摇西摆,无风自动,山腰内却被密林遮住,看不真切。王元超道:“山腰树梢动得奇怪,我们到对面赤城山去,横竖要向山下走去,何妨顺便一看。”

于是两人慢慢的并肩走下山来。离山腰还有一箭之遥,那山腰内树枝乱颤,呼呼带风,而且树下奔腾之声,也格外响得厉害。两人紧走几步,已从树木稀少处,看出响声所在的情形。原来山腰内有一块两丈方圆的地面,却是寸草不生,周围列着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松树。中间一个精壮汉子,赤着臂,光着腿,循着周围树木,象走马灯似的,不歇腿的飞跑,边跑边向身旁的松树上用掌猛击,一树一掌,挨次击过去,一声不响跑得个足不停趾,远看着竟象发疯一般。黄九龙低低道:“那个笨汉大约也在那儿练功夫呢。”

王元超笑道:“这算哪一门功夫呢?”语音未绝,那边震天价一声响,笨汉身旁一株不粗不细的长松,向圈外倒下地来。那笨汉一看,自己一掌把一株松树击倒,好象非常得意,立时停腿不跑,双手向腰一叉,俯着头仔细察看倒下的松树。看了半天,忽然把头一昂,仰天哈哈大笑。这一声大笑,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四周山林内的飞禽,都被他这声大笑,惊得扑刺刺飞向远去。

黄九龙、王元超远远瞧见这个形状,也俱暗暗称奇。王元超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一点不错。依我看,这个笨汉年纪尚轻,力大声宏,也是一个可造之材。”黄九龙道:“依我想,岂止可造,恐怕这人已经名人指点过的了。你看他这样兜圈子飞跑,跑时又用手掌不停的猛击,初时一看漫无身法步法,其实暗含着有许多妙用在里边。不过那汉子自己不会明白的,但是那汉子跑了这许久时候,毫不疲倦,还被他击倒一株松树,腿力掌力已是可观。恐怕朝夕不断的用这样笨功,已有不少年头。”

王元超道:“师兄所见不错,我们且过去同他谈谈。”两人商量完毕,一看那大汉又自照样不停的飞跑起来。黄九龙道:“此时我们且不要惊动他,那边相近不是叠着几块大岩石么?我们一声不响的掩过去,看一看这人步法掌法,究竟受过名人指点没有。”

王元超笑着点了一点头,先自一坐身,鹤行鹭伏的向山下奔去,黄九龙也跟踪而下。两人脚程何等轻疾,一霎时奔到岩石背后,那汉子毫不觉得,兀自循环不息的飞跑。恰巧几块大岩石叠着有二人多高,两人隐在岩石背后,从石缝中间望出,看得非常真切。细看那青年汉子,生得怪模怪样,一张蟹壳漆黑面孔,配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环眼,倒也精光炯炯。身矮臂长,精赤着上身,周身虬筋栗肉叠叠坟起,显出异常雄壮。可是脑后蓬松小缠,胡乱绾了一个草窠结,和腰下穿着一条七穿八洞的短裤,露出一双泥浆黑毛腿,套着一双破草鞋,简直和乞丐差不多。王元超向黄九龙附耳道:“此人大有道理。”

黄九龙略一点头,只管向石缝内张望。原来那汉子惹得他们二人这样注意,因为看他飞跑击树,并非一味蛮干,暗含着掌法身法,都在这飞跑时候一齐练习。不过这种练习法子,实在少见,猜不透学的哪一门功夫。但是圈子周围树木,一人高的地方,非但细一点的枝条统统折断,就是树身的树皮,也株株都已脱落,可见他掌上力量已是可观,想必这种练习已有不少时候了。此时他愈跑愈快,疾如奔马,伸出黑铁似的粗胳膊,运掌如风,向一株株的树上排击过去,撼得株株树梢来回摇摆,呼呼有声,只把岩石后的两人看得几乎喝起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