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虎儿等这般人走尽以后,全山静寂寂的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心想他们来的时候,人多势众,满以为祸事到门,不料如此结局,倒也出他意料之外。看那金毛犼待我神气,倒也十分殷勤,似乎也是个好人,难怪那般人说强盗就是好汉。但是神仙吩咐我不许跟强盗下山,也只好辜负他一番美意了。一路忐忑不宁自言自语的向虎窝走去,猛抬头,走过虎窝好几步,竟自不觉,便又回身,钻进洞内。一看神仙捎来的干粮,已所剩无几,大约只够一天的吃食了,不觉着慌起来。心想这回好奇怪,本来粮食将尽,神仙必到,这次隔了好久,怎么还不见到来?倘然从此不来,如何是好?又想到金毛犼一番殷勤神气,心中不禁不由的活动起来,惹得他在洞口坐卧不宁。

不料第二天金毛犼派了几个人送了许多食物来,送与他吃,顺便又说了许多劝他入伙的话。痴虎儿看到食物,宛如亲爹娘一般,不问皂白,老实收下。等到他们道起劝他入伙的话,总答应不出话来,只把头微摇,表示不愿。那般人也不多说,就回去复命。

其实这天金毛犼一早起来,安排了一点寨务,又派了几个人送食物与痴虎儿以后,就跟着他师父醉菩提办理要事去了。你道他们办的什么要事?就是第三回所说菩醉提约他去盗秘籍的那桩事。等到秘籍到手,回到赤城,金毛犼一问对山痴虎儿情形,派去的人照实报告。金毛犼立时眉毛一竖,露出一脸杀气,厉声喝道:“这小子真不识抬举,早晚取他的狗命。”

说这话时,恰值醉菩提也坐在上面,就问他为何发怒?金毛犼把对山痴虎儿情形细细一说,又把自己想邀他过来做帮手的意思,也说了出来。醉菩提仰着头思索半晌,向金毛犼道:“这人情形颇为奇怪,也许其中还有别情,你何妨多派几个人,此刻再邀他一次,倘然不肯来,就用武力强迫。依我看此人无非天赋神勇,有一身勇力,说到武艺,恐未必有高人传授。你想他如果有一身绝艺,何至困在荒山,弄得如此形状呢?”金毛犼一听师父这样一说,果然不错,立时派了几个懂得武艺的手下,带着长短家伙,到对山把痴虎儿擒来问话。如果擒他不下,快来报信,待我自去。

这几个奉派的人,有几个已看到痴虎儿勇猛非凡,明知难以擒拿,但是上命所差,也只有硬着头皮,结伴同行,一路彼此商量,见机行事。这般人走到对山寻着痴虎儿,被痴虎儿举拳赶走,这番情形,上回已经说过,也就是黄九龙、王元超躲在岩石背后看见的一番经过。现在痴虎儿出身已经补叙明白,又要接说王元超、黄九龙的事情了。

且说王元超、黄九龙听得痴虎儿说完出身以后,虽觉奇特尚不十分注意,惟独听到痴虎儿说起那位神仙,两人不住口的问他那位神仙的举动形态是什么样子。痴虎儿又详细的一说。黄九龙、王元超听得相视一笑,连连点头。

黄九龙向痴虎儿笑道:“你碰着的那位神仙,我们两非但认识他,而且有密切的关系呢。你说神仙留有一封柬帖藏在洞里,现在你赶快领我们去一看,就可明白神仙怎样吩咐,我们应该怎样办理。老实对你说,你所说的神仙好象就是我们俩的师父,一看柬帖就可明白。如果真是我们师父,我们同你就是一家人。非但如此,我们今天到此,因为对山强盗的师父醉菩提,偷了我们的东西,特意赶来与强盗算帐的。我们这样告诉你,你大约可以放心了。”

痴虎儿一时虽摸不清其中曲折,可是一见两人满脸正气,知道绝非谎话,唯唯答应,领着他们到虎窝去。正想举步,忽听得山下远远人声嘈杂,步履杂乱,似乎有许多人向山上急步跑来。

王元超跑进树木稀少地方,向山下探视,只看见山下树林中,雪亮的刀光,和枪上的红缨,一路风驰电掣般卷上山来。王元超回头低喊道:“不好,那般人吃痴虎儿赶逐下山的人一定回去报告了,金毛犼自己率领大队人马来拿你了。”

痴虎儿一听,立时环眼圆睁,大喊一声道:“今天我同他们拚了吧。”说毕,就要奔下山去。

黄九龙赶忙伸手拉住,微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让他来了千军万马,有我们两人在此,绝不会叫你损伤一根寒毛。你不要动,由我一人对付这般毛贼。”

王元超摸着下颔,沉思了半晌,对黄九龙道,“金毛犼这一来,我倒想了一个计策在此。我想金毛犼带领了许多贼徒到此,对面贼巢必定空虚,我们何妨来一个声东击西的计策。三师兄同痴虎儿在此同这般贼徒周旋,由我从山后小路直捣贼巢,趁此夺回秘笈同那面龙旗。而且出其不意两处分击,弄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连那座弥勒庵也可夺回来,倘然那醉菩提一同前来,益发容易处置了。”

黄九龙听得大赞道:“此计甚妙,准定如此,我此地一了,就同痴虎儿到对山去会你。事不宜迟,你就捡僻静山道绕到对山去吧。”

话方说毕,山下已是一片人声,喊叫如雷:“大胆痴虎儿快快滚下山来!免得老子们动手!”

黄九龙恐怕痴虎儿鲁莽,独自闯下山去,一手拉住痴虎儿,一手向王元超一挥,就向树林密集的地方走去。王元超四面一看,前山并无别路可以下山,遂又迍上山巅,独自寻找僻路绕道向对山走去。

且说黄九龙拉着痴虎儿走进密林,悄悄向痴虎儿道:“你住的虎窝,听你说是条死路,我们此时且不要出去,等这般贼徒走到此地,一看你不在此地,定向虎窝寻去。等他们走入死路,我们再出来截住他们归路,叫他们休想逃走一个!”

话还未毕,已见许多人火杂杂地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耀武扬威的跑上山腰。为首一个高大凶汉,拿着一对虎头双钩,泼风似的首先赶来。黄九龙把痴虎儿一拉,一齐矮身躲在一株大松背后,偷看动静。果然金毛犼一看痴虎儿不在此地,立刻暴跳如雷,大声喊道:“这小子定躲进洞内去了,我们快向老虎窝赶去,看他能逃上天去不成。”说毕,就有几个到过虎窝的贼徒,为头领路,金毛犼督着其他贼徒,又急急的向虎窝一条路上跑去。

黄九龙暗地打量金毛犼举动,已看出武艺平平,其余二三十个贼徒,更不足论。等他们走了一箭路,就立起身来,把腰间白虹剑解下,退去了蟒皮剑鞘,把蟒皮仍向腰间束好。痴虎儿蹲在地下,突然眼前一亮,只看见黄九龙手上银光乱闪,吓了一跳,一立起细看,心想这软绵绵的东西,有何用处?不料黄九龙左手一捏剑决,右臂向后一缩,一个白蛇吐信势,用那东西向身旁一株松树刺去,只见手上笔直的一枝长剑,把那松树刺了个对穿。痴虎儿看得吐出了舌头,才知这东西原是一样极利害的家伙。

黄九龙笑道:“今天未免小事大做,我因为犯不着跟这般无用贼徒多费手脚,所以才用这柄宝剑。”边说边向那般强盗后面走去。走了一程,已看见前面走的人影。回头对痴虎儿道:“前面贼徒做梦也不晓得我们会蹑在身后,此处地形甚好,就此站住。你且高喊一声,让他们回头来。喊完以后,没有你的事了,只远远站着,看我打发他们就是。”

痴虎儿此时知道黄九龙本事非同小可,自己也胆壮气粗起来,张开阔口,大声喊道:“痴虎儿在此!”

这一声喊,宛如晴天起个霹雳,前面鱼贯面进的一般强人,猛不防痴虎儿在他们身后出现,一个个回转身来。金毛犼原自督队在后,这一转身,恰好后队作前队,金毛犼恰好在头前,同痴虎儿遥遥觑面。一见痴虎儿一个人赤手空拳,远远立在前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金毛犼立时举起虎头双钩,向前一指,瞋目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扬威,此刻你小子倘能悔过认罪,本寨主尚可念你年幼无知,饶你一死!如若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哈哈,立时叫你死在我双钩之下。”说罢,双钩一扬,就要奔向前去,正在这当口,猛听得道旁树林里面,一声断喝道:“且慢!”接着白光一闪,面前现出一个人来。

金毛犼冷不防横腰会走出人来,顿时一呆!赶忙立定身,定眼细看,只见五步以外,道上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穿着文绉绉的袍褂只把前襟曳扎起来,手上横着一柄七尺长的奇形长剑,颤巍巍的银光闪闪,寒气逼人。

原来黄九龙领着痴虎儿跟在这般强盗背后走的时候,故意叫痴虎儿喊叫一声。趁他们喊叫时候,自己一闪身到道旁树林中,把前襟一曳,飕飕接连几跃,就到了金毛犼身边。非但金毛犼看不出树林中有人走来,就是痴虎儿全神只注意前面,也未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等到黄九龙斜刺里一跃而出,痴虎儿才知道黄九龙已到金毛犼面前,遂暗自称奇。一望前面那般强盗手上刀枪如麻林一般,兀自替黄九龙担心。正想拔起路旁趁手的树木当作兵器,哪知一刹那间,前面几声叱咤,已发生惊心动魄的变化。

原来黄九龙按剑卓立之际,金毛犼一看人不足奇,剑却别致,兀自傲然大喝道:“拦住道路,意欲为何?”黄九龙微笑道:“你们倚恃人多势众,欺侮他一个赤手空拳的穷汉,实在有点看不过去。”

金毛犼一声狂笑,喝道:“凭你这样瘦猴子,也配多管闲事?须识得本寨主金毛犼虎头双钩的厉害。”黄九龙笑道:“早己闻名,特来领教。”话到剑到,白光一闪,颤巍巍的剑锋已到胸前。

金毛犼不防来人身法比剑法还疾,急忙缩胸后退,双钩并举,向剑锋剪去,意思想用双钩把剑绞住。哪知白虹剑岂同平常,黄九龙一声冷笑,并不抽剑换招,单臂微振,足下一进步,向前一拨一挑,只听得锵琅琅一声响亮,金毛犼左右双钩,一齐断了半截,坠落地上。

金毛狃“不好”两字还未喊出,只听得对面一声吆喝,剑锋已直贯胸膛,透出后背,只痛得金毛犼五官一挤,一声惨叫,顿时一堵墙似的倒在地上。黄九龙早自抽剑退步,细看剑上依然莹莹如水,并无丝毫血迹。可是金毛犼身后那般无名小卒,看到寨主碰着来人略一交手就被刺死,吓得心惊胆落,一齐回头就跑。

痴虎儿虽然在虎窝生长,胆壮力猛,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死法的人,趋过来一近看金毛犼这份凄惨死相,格外心头乱跳,连那般人回跑逃命的情形都没有理会。再看黄九龙已把那柄长剑仍旧用蟒皮套好,束在腰间,从容自若的说道:“这种死有余辜的强徒,何足悲怜,倒是我这神圣宝剑,万不料第一次发利市,在这没用的脓包身上,实在是有点委屈宝剑。想那时手诛铁臂神鳌,尚未曾轻用此剑,今天因为懒得多费手脚,只好仗此利剑了。”

痴虎儿此时尚未知黄九龙究系何许人,对他说的话更是茫然,也只有唯唯答应。黄九龙向前面一指道:“这般人逃入死路,必定还要回来,不过罪止为首,这种蠢如豕鹿的人,毋庸与他们计较,少停我自有安排。现在我们且回虎窝,看完那柬帖以后,就去接应我五师弟,你快领我去吧。”于是两人向虎窝走去,这且不提。

现在又要说到对山弥勒庵醉菩提方面,自从醉菩提盗得秘笈以后,同金毛犼回到赤城山,这一份高兴,简直难以形容。但是醉菩提为人处处都用奸计,阴险异常,他得到秘籍路上日夜奔波,因此无暇翻看内容,等他回到赤城山第一天,到时已在夜半,途中辛苦,就把秘籍枕在头下,且自安息。

次日,金毛犼想巴结师傅,又一早前来伺候,手下人又敬汤进水,供给得川流不息,金毛犼率领着许多人到对山去了。醉菩提心中暗喜,等金毛犼走后,立时回到自己住宿的房内,吩咐余人不听呼唤,不准进来。吩咐妥当,砰的把房门关上,从床头拿出一个锦袱,搁在桌上解开袱结,豁然露出一个长方布匣,上面黄绫签条题着“内家秘笈”四字恭楷。醉菩提且不启匣,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册秘笈,从此可以压倒一切,唯我独尊了。”说毕,满面含笑地把布匣打开。

这一打开不要紧,只把这位醉菩提惊得直着眼,开着口,呵着腰,整个呆在桌子旁边,想动一动都不能够了。你道如何?原来他看到布匣里面装的并不是整册的书,却是叠着厚厚的洁白匀净的素纸。这一下,这位醉菩提宛如从十丈高楼失了脚,自然失神落魄呆在一边,只一颗心突突乱跳,仿佛要跳出腔子来一样。

究竟这册秘笈怎么凭空变成为素纸的呢?诸公且勿心急,将来自有交代。不过醉菩提盗到手的时候,确确是真的。从前许多人到宝幢铁佛寺去搜寻,以后同黄九龙、王元超煞费苦心的寻觅,都没有弄到手,何以醉菩提一去就手到擒来,难道说醉菩提有特别神通不成?其实此中尚有一段隐情呢!

从前说过醉菩提是从百拙上人口中,听得铁佛寺藏有秘笈,但是百拙上人也没有说出藏在何处。后来他在单天爵面前自告奋勇,何尝有些把握,无非想在单天爵面前讨好,骗点钱财,自己另外再打鬼计。他受了单天爵的路费,离开芜湖,一路打算,知道这册秘笈定是严密深藏,寻找不易。何况闻得太湖王那般人也在那儿打主意,寻找这册秘笈,万一碰上,书未得到,反生凶险,实在有点不上算。他这样一打鬼算盘,把寻找秘笈的念头,搬到爪哇国去了。既然不去盗秘笈,上哪儿去呢?一想有个徒弟叫金毛犼郝江,从前在黄岩一带海上做没本买卖,啸聚了不少人,现在闻听弃海就陆,占据赤城山,很有点兴旺气象,何妨到他那儿看看。主意打定,就向天台赤城山一路行来。不料事有凑巧,有一天走到天台相近新昌县城,一看天色已晚,就在城内寻着一个整齐宿店,预备过一夜,明天一早再赴赤城。这天晚上,住在宿店房内,正想高枕安卧,忽听隔壁房内,有两个年轻女子娇声娇气的讲话,把他撩拨得心头鹿撞,辗转反侧。他越不能安睡,隔壁越讲得起劲。醉菩提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的走近板壁,寻穴觅缝的向那边张望。

原来南方房子差不多都用木板做隔墙,尤其旅馆里都用薄薄的风流板,一间一间的隔开,上层还露出几尺空档,所以声气流通,动作相闻。说句笑话,倘然孤客独宿,碰着隔壁一双异性,携手阳台,非但一派奇妙声音触耳惊心,就是这几块风流薄板,各自应接合拍,吱吱咯咯交响。这一来,你想孤眠独宿的客人如何当得?如何还能好生睡觉?所以这种木板壁,出名叫做风流板了。

现在醉菩提虽未碰着这种妙事,可是那一边呖呖莺声,阵阵脂馥,都从风流板壁缝中透泄过来,只把这位醉菩提凑在板壁缝上,眇着目,呵着腰,浑身象火化雪狮子一般。恨不得使出少林绝艺,一脚踢开板壁,来个无遮无拦,但是事实上如何办得到?只好沉住气,细细鉴赏。偏偏板壁太窄,只影绰绰看见那边房内,坐着两个雪肤花貌的女子,似乎姊妹一般,谈笑风生,身形妩媚。后来留神听她们所谈言语,不觉又惊又喜,霎时心花怒放,格外全神贯注,倾耳细听。

原来他听得那边房内两个女子所谈的事,恰恰就是铁佛寺内家秘笈那桩事。只听一个女子说道:“说起我们师傅,她老人家的能耐,真也大得骇人,可是她老人家的脾气,也古怪得不可思议。比如这一次叫咱们先到雁荡山灵岩寺,托龙湫僧介绍到太湖,乘机折服太湖王。同我们到过灵岩寺以后,再到铁佛寺取那册秘笈,送与太湖王的师傅一个姓王的人,还说咱们俩的归宿都在这册书上呢。你想既叫我们去折服太湖王,当然是敌对的了,何以又叫我们把那册书送给太湖王的师弟,这不是透着新鲜么?”

又一个女子笑着说道:“姊姊说的话,都从表面着想。依我看咱们师傅神妙不测,其中定有道理,不过事先不明白告诉我们罢了。可是有一节真也奇怪,师傅对我们说那册秘笈,就在铁佛寺门口弥勒佛肚内,弥勒佛的肚脐,就是机关。这个消息,听说还是从前陆地神仙告诉她的。我想既然陆地神仙知道秘笈所在,何以太湖王同那姓王的现在还搜寻不到呢?难道陆地神仙不愿意自己的徒弟得此宝书吗?所以我想那册秘笈,未必见得真在弥勒肚内。”

又听得那个女子说道:“管它在不在,既然师傅吩咐咱们,左右闲着无事,到处玩玩也好,时候不早,咱们睡觉吧。”又听她们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就一口把灯吹灭,上床安睡了。

这里醉菩提听了半天,已是心满意足,一看那边房内灭灯安寝,已无可看余地,就直起腰,坐在自己床上,盘算一番,心想事情如此凑巧,无意中能听到密藏秘笈的机关,把他已息的妄念,又勾了起来。暗暗打了一番主意,就轻轻开门走出来,走到外面柜上,推说另有要事,须连夜出城。算好房钱,匆匆出店,走出新昌县城,直向赤城山而来。一路施展陆地飞行,不到天亮,就到了赤城山。

原来新昌到天台赤城山,也不过一百四十余里,脚下有功夫的人,原不算一回事。醉菩提到了赤城山见着金毛犼,匆匆略说所以,就拉着金毛犼急急下山,向宝幢昼夜进行,他们这样赶路,就因为听到店中两女子谈话,也要去盗那秘笈,所以漏夜赶程,预备在两女子未到以前盗走秘笈,又恐怕黄九龙等也在寺内,孤掌难鸣,所以拉着金毛狐做个帮手。他们师徒二人晓夜赶程,不日就到宝幢。醉菩提在路上已打好主意,走过热闹市镇,顺手买了一个行脚头陀用的月牙发箍,又买了一个假发同笔墨之类,自以为很得意的施展了鸡鸣狗盗的手段。(醉菩提这乔装盗笈情形,前文已经详细分叙毋庸多说。此时无非在下把他补捉一笔,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现在醉菩提在赤城山盗窟内,一看辛辛苦苦盗来的秘笈,变为一叠厚厚的素纸,事出非常,把这个鬼计多端的醉菩提,呆若木鸡!半晌才勉强镇定心神,细细揣摩,算得定是另有高人从中掉包。但是从铁佛寺弥勒佛肚内盗出来时,来去匆匆,并未细看,也许那时秘笈已失。这样一阵乱猜,只落得一场空欢喜,而且不敢当时张扬,恐被旁人讥笑,赶忙照样包好,依旧搁在枕下。一眼看到枕边尚有一张小龙旗,拿在手内,自己一阵冷笑道:“秘笈难得取到,有了这张太湖王的令旗,也自傲了。”

“言未毕,忽然大殿上人声鼎沸,有几个头目一路大惊小怪的跑进房来。醉菩提吃了一惊,急忙把手上龙旗向枕内一塞,回身把房门开了,正想跨出门去查问究竟,一看寨内几个得力头目,已气喘吁吁的奔到面前。慌问何理这样着急,那几个头目已大声喊叫道:“老禅师可不得了,我们寨主被一个不知姓名的汉子刺死在对山了。”

醉菩提一听这话,立时轰的一声,灵魂冲出了天灵盖,几乎急痛攻心,闷倒在地,双目一张,热泪已夺眶而出。突然一手拉住那报告的头目,岔着嗓子急急问道:“你这消息从何而来?快快说与我听。”那头目报告了这句话,也自惶急满面,只把手指向人丛中乱指。

此时寨内除金毛犼带去多人以外,庵内尚有百余名强徒,闻得这个消息,立时闹的乌烟瘴气,大嚷大叫。有几个机灵的都已聚集在醉菩提房门外,打听他作何主张。醉菩提此时看那报告消息的头目,向人丛中乱指,就见人丛走出十几个大汉来,紧趋几步向醉菩提报告道:“寨主点名出发到对山去的时候,我们原都在内,到了对山山脚时候,指派我们这十几个人埋伏在山脚下,万一痴虎儿在山上脱身逃下来,叫我们截住他。寨主吩咐以后,率领其余弟兄冲上山去,寨主在山腰吆喝的声音,我们还听得清清楚楚。后来我们寨主似乎带着弟兄们向虎窝方面走去,没有多少时候,远远听得寨主一声惨叫,接着山上弟兄们也隐隐发了一声极喊,以后就寂无声响了。

“我们这一拨人听得暗自心惊,料得山上定出事故,私下一商量,悄悄的从枯草丛莽中蛇行而上,到了寨主喊声相近的地方,抬起头来一看,吓得我们几乎滚下山去。只见我们寨主撩手撩脚仰天死在血泊中,弟兄们一个不见,那痴虎儿瞪着眼兀自呆看寨主的尸首。最奇怪的是痴虎儿身旁还立着一个衣冠整齐的瘦汉子,手上拿着争光耀眼的一柄希奇长剑,正在拂拭细看。我们一看那个情形,明白寨主定死在这两人手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连爬带滚逃下山来,一路飞跑回寨报告消息。”

这几个人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阵,醉菩提胸中雪亮,知道痴虎儿未必有此能耐,大半死在那瘦汉的剑上。照他们所说那瘦汉形态同那柄奇形长剑,似乎是太湖王的样子,难道他窥破我的金蝉脱壳之计,知道我隐避在此不成?倘然真是这个魔王,杀了我徒弟也未必就此罢手,必定会赶到此地,想夺回那册秘笈,说不定还有那姓王的也一同追来。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如何是好?偏又盗不着真正秘笈,就把实情说出,太湖王也未必相信,这真应了弄巧成拙,祸不单行的那句话了。

他这番意思原只在自己肚内乱转,一时又悔又恨又怕又急,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来,都象黄豆一般大。四周立着的几个头目偏又不识趣,一个个攘臂高呼,请他立时率领弟兄们,到对山捉拿凶手,为寨主报仇。这一逼格外弄得他六神无主,连连跺脚,咬着牙,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大殿上,聚集全寨喽啰和大小头目,一忽儿大殿人头挤挤。你想这般乌合之众懂得什么纪律,只山摇地动的嚷成一片。醉菩提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豁出去了,姑且镇定惊魂,暗自打了一番主意。忽然胸脯一挺,举起拳头向桌上砰的一击,大声喝道:“众弟兄休得杂乱,且各自压声,听吩咐。”

众人被他一吆喝,果然肃静起来,他又大声说道:“你们寨主是我的徒弟,生生被人刺死,我岂会甘休!拚出我这条老命,也要与他报仇。但是据回来的弟兄报告,痴虎儿尚有别人帮助,这人形状,有点象万恶的太湖黄九龙。这人凶恶异常,诸位大约也有耳闻,我恐怕此时如果我们到对山找他,他趁空到此地捣乱,这个基业就要难保。

“这个寨基,是你们寨主亲自同你们开辟出来的,也就是众兄弟的衣食根本,万一有个疏失,非但你们立刻失所,你们寨主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我的主意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在最要紧的是设法保守寨基,不能轻举妄动。而且我料得黄九龙不止一人到此,他们刺死你们寨主以后,定以为寨中空虚,趁机赶来占夺寨基。我们何妨以逸待劳,暗中埋伏,来一个瓮中捉鳖,一样报得大仇。”

说毕,眼珠一转,四面打量各人颜色。这般人报仇是假,衣食是真,醉菩提这番话,句句打入心坎,齐声欢呼,个个称妙。几个头目也大声说道:“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从今天起,务请老禅师可怜我们寨主死得凄惨,暂时在此当家,保守寨基,我们情愿服从老禅师的命令。倘然老禅师说出一个不字,我们就如同无主游魂,如何守得住寨基,如何报得了大仇,也只可忍痛散伙的了。”

此言一出,又一个个大声疾呼,逼着醉菩提答应下来。醉菩提一想此时万难脱身,孤身独行,更多危险,不如在此暂看风色,于是点头应允。立时装出寨主身份,向大小头目谆谆告诚一番,这般强盗知道醉菩提同江湖上各路好汉,都有点联络,名头武艺也比金毛犼高得多,倒也齐心悦服。但是醉菩提何尝想作这个小小寨主,无非强敌在前一时脱身不得,想利用人多势众,可以保护自己的性命罢了。他经众人推举之后,兀自眉头不展,恐怕黄九龙等到来,不能抵挡,没精打采的从大殿回到自己房去。走过一个串廊,看见廊内两旁陈列着许多弓箭,不觉计上心来,立时召集大小头目,到他房内秘密计议一番,又叮嘱了许多守寨办法。这般大小头目就随着他的吩咐,率领手下喽啰,暗暗分头布置起来。

这且不提。且说王元超自从定了分头袭击的计划,同黄九龙、痴虎儿分手以后,独自走上山巅。一望对面赤城山遥遥在望,中间山脉衔接,起伏如龙,松柏交柯,丹杨映碧,疏密相间,宛如图画。可是其中有无羊肠捷径,一时实在不易寻觅。姑且从山后信步下山,分莽披榛,越溪渡谷,向对山绕去。谁知在山顶上望得到对山,可以作为走道方向,下山以后,在溪涧坡陀之间,左绕右拐,接连绕了几个弯曲,就迷了方向。越走越糊涂,连来路都记不清了。心想在山顶望见赤城,似乎没有多远,何以走了许久,连对山的影子都望不见了?正在四面测定方向之际,忽觉脚底下急流潺潺,入耳清越,低头一看,原来又是一条曲曲山溪。溪流如驰,潆洄角荦之间,溪上万竿修竹,临流荡漾,更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概。

王元超走路心急,无意流连,急急沿溪走去,绕过竹林,顿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迎面千仞奇峰,耸然卓立,细看峰上并无路径,只嵌着一座峭拔石壁,壁上苔藓密布,好象天上垂下一张软锦翠幔。茸茸一壁之中,凿着翠壁两个大字,还隐隐看得出来。一泓急湍,就从壁下奔腾而出,全峰俯流倒影,格外显得娇翠欲滴,岚光可挹。王元超这时也不禁披襟长啸,悠然自得。

他这样细细鉴赏蓦地静中生悟,恍然自语道:“呦,我明白了,这翠壁两字正是赤城巧对。天台志书亦曾载入此地胜境,可是我走来走去仍在赤城对面,大约我初次下来的山头,还是这翠壁峰的支脉,此地才是主峰。痴虎儿住的虎窝,想必就在峰上。因然这面峭壁临流,无路可下,所以痴虎儿说虎窝背后,是条绝径。这样一看,我依旧没有抄过山去,反面回赤城山背道而驰,怪不得连赤城山的影子都看不见。

正想翻身从原路回转,忽听得峰侧驴声长鸣,一霎时鸾铃锵锵,蹄声得得。从山脚溪头上转出两匹俊驴,驮着两个青年女子,一色青帕包头,微露粉面,背着雨伞、包袱之类,一先一后,款款面来。

王元超大愕,心想此地绝鲜人迹,左近又有盗窟,何以这两个女子走得如此从容?不觉侧立路旁,暗暗打量。那两女子一路行来,只顾格格谈笑,不提防抬头向前一看,蓦见前面立着一个剑眉星目,丰神豪俊的少年,六只眼光远远一碰,王元超倒还不觉怎样,那前面驴上的女子,情不自禁脱口低低娇呼一声:“咦?”

这一声咦字以后,绝无下字,只见她粉面微晕,回过头去,似乎向那后面驴上的女子,互相目语。后面的女子只顾抿着嘴格格娇笑,又听得一声娇叱,莲钩微动,脂香送鼻,两匹俊驴已从身旁得得而过。赶忙向她们身后瞧去,不料驴上两女也一齐回过头来,这一来,眼波电射,流盻送情,把一个少年老成的王元超,瞧得也不禁心头怦然。等到两个女子走远,王元超猛然想起一事,自己把手一拍道:“对,定是她!”说了这句,把前襟向腰巾一曳,一伏身追向前去。

你道他想起了什么事?难道凭他这个人品,见色就好吗?原来骑驴的两个女子走过身边时候,他看见后面的女子,眉心一颗红痣,异常鲜明,猛然记起龙湫僧所说两女子形状,同骑驴两女大致相同。尤其是这颗红痣,格外疑惑,好在这条路他原要走回去的,所以便追上两女,看个明白。

王元超施展陆地飞行,自然快逾驴马,一霎时已追离不远。但是王元超看看离两女不远,又不好意思再走上前去,被人看出轻薄行为,只好脚步放慢,表示出从容自若的态度来。不料前面驴背上的女子似已觉到,并鞍交头私语了一阵,即见一女跳下驴来,一蹲身,伸出纤纤玉手,在道旁一块平面大石上,不知画了些什么。一忽儿又跃上驴背,回眸一笑,丝缰一振,就风驰电掣般跑下去了。

王元超远远看她在驴背一上一下,真可算得宛若游龙,翩如鸾凤,可见身手异常矫捷,自己所料非虚。不过这番举动,奇怪得紧。急忙飞身赶过去一看,不禁暗暗称奇。原来这一刹那间,那驴背上的女子已在磨盘大石上,用尖尖玉指刻出很妩媚的十六个字,写着:“匪友匪敌,玄机难测。具区之滨,赠君秘笈。”

王元超看这石上四句话,似解非解,一时猜不透其中奥妙。心想上面两句,果然难以索解,下面两句,比较有点意思,具区两字,自然就是太湖,想必这两女子一定要到太湖去的,可见就是四师兄所说的两女子。底下说的秘笈,难道她们另还有册秘笈想送吗?彼此素未谋面,忽然送我东西,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看起来这女子指上功夫着实了得,文字也有根底,巾帼中有此人物,真也不可多得哩。

他一个人在这块大石旁边,只管胡思乱想,呆呆出神!不料这石上几个字,有这样大的魔力,比张天师画的符还灵,竟把这位文武兼资,器识远到的王元超,两只眼直勾勾的注定了石上,舍不得离开,几乎把赤城山的一桩要事都忘掉了。说句笑话,他这样出神,究竟为的是石上写的几句话呢,还是为的驴背上两个人呢?恐怕谁也猜不透,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了。

闲话少说。王元超同黄九龙,清早从宿店动身,走到此处山上碰到痴虎儿,听了痴虎儿的一篇陈年历史,紧遇着金毛犼逞凶寻衅,直到王元超独自寻路,想到赤城山夺回秘笈、龙旗,走错了路,碰着两女变出这套把戏,又被石上几个字锁住了心魂,呆呆的一耽搁,你想这一天光阴,也差不多了。所以此时已经满山夕照,树影参差,王元超兀自低头朝着石上呆看。忽然石上金光一闪,青白色的一块石头变成金红颜色,不觉心里一跳,以为那两个女子神通广大,经她指头一画,连石头都成宝石。抬头一看,满不相干,原来山口一轮血日,红光乱射,满山树石都映得金碧辉煌。这一来王元超陡然心惊,自己也觉被那两个女子无端延误了许多时候,这从哪里说起,一狠心,右脚一起,把那大石踢得飞越林里,落下来訇然一声,尘土飞扬,又骨碌碌掉落溪涧,浪花四溅。惊得归林野鸟,舟磔乱啼、扑扑飞密,这一来王元超心神顿快,一声长啸拔脚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