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东平又向甘疯子寒暄几句,便请两人到自己卧室叙话。主客进卧室,室内一床二几,近窗设着一张琴台,上面横着一张焦尾古琴,一具博山香鼎,壁上悬着几具药囊一口宝剑,几帙书籍却叠在壁孔内,真可算得虚室生白一尘不染。几上两支素烛发出寒光来,照得四壁格外古香古色。当下钱东平请游一瓢甘疯子分坐竹椅上,自己走向室外,从草堂内掇进一个石鼓来摆在下首坐下相陪。别说一个石鼓,看上去也有二百斤,看不出他瘦弱书生竟能随意掇来,便知他也具身手。此时哑童己捧进几杯香茗献上,钱东平笑道:“萧斋无长物,惟有新烹山泉聊供清淡。但未知甘兄偕游公光降,有何赐谕?”

甘疯子性急,便把白笏岩误饮毒物,令自己介绍到来原因说了一遍。钱东平听罢吃了一惊,慌秉烛向游一瓢面上细细察看,却看不出受毒迹象。游一瓢说道:“普通毒物俺一尝便知,即误吃下去也有法可治。此番发作极慢,虽用内功把毒物逼聚,不致立时蔓延筋络,但已觉胸中毒物蠕蠕而动,究未知用的什么毒药?只好请钱兄设法消解。可是深夜惊扰,心实不安。”钱东平慌摇手道:“先生海内宗风,得瞻斗山已是万幸,何以谦抑乃尔。照先生道胸中蠕动形状,晚生已略有把握,一诊脉搏便知。”说罢便把游一瓢两手寸关尺细细诊过,吃惊道:“先生真非常人,即照脉象推测,先生遐龄已逾期颐上寿,而风度依然如三十许人,足见道法通玄内功妙用。”游一瓢笑道:“钱兄果然高明,诊脉能测寿算,非精于太素脉者不能。但俺误饮的究系何毒,足下能推测一二否?”钱东平道:“如果普通人受毒,面色脉象一诊便知。无奈先生是个金刚不坏之体,又用功夫逼聚毒物,外表依然如常,毫无受毒之象,然先生说出胸中蠕动,晚生已可推想而知。因为福建沿海不法之徒,向有放蛊害人之事。蛊有多种,大都由五毒虫制炼而成,散则布于四肢,不散的乃结成毒虫。放的是哪一种蛊结的便是哪一种虫,先生误饮的毒药定是这种蛊药无疑。凡蛊药无色无臭所以极难辨别,幸而是先生,换了别人早已不治了。现在毋庸晚生设法,先生只要运用丹田真火把它化炼消灭,然后运气吐出。便可无事。这种法子,别人无此功力,先生定能办到。如用药物引诱而出反而损伤元气,未知先生以为然否。”游一瓢点头道:“高见甚是。但俺运用这样功夫须要静坐内视,按周天之数经过三十六个时辰方能圆功,又需一间适宜静室,没有外物打扰方可。”钱东平大笑道:“这不难,蜗庐虽小人迹罕至,先生权在此屈居几日便了。”游一瓢犹豫半晌,甘疯子接口道:“游先生夫人尚在盗窟,恐难耽搁。”钱东平惊问道:“不知先生与鱼壳大王后人有何仇怨,致下此毒手,又尊阃为何也陷盗窟呢?”游一瓢把他们夫妇云游到百笏岩,无意之间碰见筠娘同湘魂拜师种种经过说了一遍,至于她们为甚这样用尽心计,连自己也推究不出。

钱东平侧着头思索了一回,也想不出所以然来。甘疯子却记挂着游一瓢肚内的毒物,催着钱东平立时布置一间静室起来。复劝游一瓢切勿牵虑,一心运用功夫消解毒物,等天亮日出,由俺再回去探听一个着落,便知内中详情,尊夫人情形也可探明报告。游一瓢大喜,拱手而谢。钱东平指挥哑童将左首侧屋打扫干净,请游一瓢进去。游一瓢一看房中设着一个大蒲团,四壁洁白颇为合用,一想自己治毒要紧,只好把别事暂放一边。当下向钱东平甘疯子逊谢几句,就坐向蒲团凝神摒虑运起内功来。钱东平、甘疯子退出室外谈了一回,天已发晓,甘疯子又动身赴百笏岩去了。到了晚上匆匆转来,已探得一点消息,却因游一瓢坐功还未圆满不敢惊动,只同钱东平在别室谈心。到了第三天清早才见游一瓢缓步而出,手内托着一件东西向钱东平笑道:“这种蛊药,未知何人开始想出这样的毒法来。你想这样毒物在人肚内作起祟来如何当得?”两人急向前一看,游一瓢手内托着一条五寸长乌焦干瘪的蜈蚣,两人看得骇然。游一瓢笑道:“万想不到俺也上了这大当,所以古人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一点不错。俺仗着不怕蒙汗等药,略一大意便误了事。现在诸事不说,毒物已消,就此赶去探个实在便了。”钱东平笑道:“先生毋须劳驾。甘兄早已探明来了。”甘疯子抢说道:“昨天俺赶到百笏岩,只见碉门大开任人出入。进去一看,偌大一所房屋一人也无。前后门口贴着飞龙岛主的封条。转向碉内几个老农夫探听,说是飞龙岛主和他妹夫艾天翮。领着家眷尽数迁入飞龙岛去了。”游一瓢听艾天翮三个字,把前后情形一回想恍然大悟!未待甘疯子说下去慌顿足道:“不好!拙荆孤掌难鸣。被俺耽误几天难保不落圈套。他们既已逃入飞龙岛,俺急须向岛赶去一探着落。”说毕便匆匆欲行。甘疯子慌拦住道:“先生休急,俺尚有消息探得在此。据几个碉中人传说,飞龙岛主突然迁移,全因那晚先后跑掉神通广大的一男一女,虽不知其中详情,据那碉中人猜想,大约飞龙岛主得罪了这一男一女,自知不敌,所以当夜从地道避入岛内。”这样说来,他们口中说的一男一女定是先生同尊夫人,尊夫人等候先生不至,先行离开是非之地,或竟先回雁荡去了。先生何必急于首途?俺们二人虽得奉教不忍便离,好歹请先生留几天,俾得稍聆教训启迪茅衷。”甘疯子说罢,钱东平又殷殷款留,诚敬之忱现于词色。游一瓢一想,纫兰功夫虽远逊自己,对付碉中人绰绰有余。也许久等无聊先回雁荡。又看得甘、钱二人资质不凡诚恪可感,便也应允下来。甘、钱二人大喜,便朝朝侍奉,执弟子礼。无论武功文事以及三教九流,游一瓢每一指陈奥义,二人均闻所未闻,无不心悦诚服,这样又耽搁了两天。

这天晚上游一瓢独自蹑登寺后峭壁,捡了一株虬蚣坐在枝上赏玩一轮皓月,偶然一低头,忽见下面壁缝狭道内走出一个光头和尚,背着一柄雨伞,伞上拴着一个包裹,急匆匆直向草庐走去,一颗亮晶晶的光头左旋右转,直入奇门石阵犹如走熟了一般,一转瞬间已见他隐入篱内。游一瓢见他步趋如风,便知也是行家,料是钱、甘方外之友,也不在意。自己玩个尽兴,便飞身下壁向草堂回来。方进篱门,忽听草堂中甘疯子大喊道:“这一支奇兵出其不意,可谓反客为主了。”又听得有一人声若洪钟徐徐笑道:“奇兵何足为奇?俺这八千子弟个个训练有素锐气甚旺,大可直捣中坚,虽十面埋伏何足惧哉!”游一瓢听得诧异,疑是下棋,却又不象,立定身侧耳听了半晌,里面三人一递一答,都是调度军旅冲锋陷阵之事,好象在这小小草堂内千军万马对垒一般。游一瓢越听越奇,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时好奇且不进去,一撩衣两脚轻轻一点飞上草堂屋脊,真象四两棉花一般毫无声息。一伏身,拨开屋顶草瓦,从一线椽缝内仔细一瞧不禁暗暗称奇。

原来草堂中石桌上围着三个人,钱东平同一个方面大耳的青年和尚左右对坐,甘疯子虎踞着上首揎拳掳臂,向桌面上一路大喊大嚷的乱指。再一看桌面上用白粉画着一条条纵横的线路,钱东平同和尚胸前都摆着一排光滑红肉色的竹筒,两面竹筒口纷纷驱出无数蚂蚁,钱东平的筒内出来的是红蚁,那和尚筒内出来的是白蚁。两边出来的无数红蚁白蚁,却象懂得人意一般,一队队都向白粉线走去,竟是行军布阵之法,那和尚摆的是四象两仪阵,钱东平画的是太乙无极阵。最奇两边白蚁红蚁一队队从每个竹筒出来,先后有序进退有方,哪处是中军、哪处是左右翼以及游击、哨探、斥候等等,无不按照线路分头进军。两面蚂蚁密层层的摆成阵势,何止十万!眼看两军接触,一场大战起来,屋上游一瓢看得暗暗点头,心想古人说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料在这等穷乡僻壤埋没这等有用之才。这样蚂蚁为兵,比古人聚米之法又高出一头。肚内这样一转念,下面红白蚁兵已两军接触,认真鏖战起来,虽无金鼓之声,却听得那和尚同钱东平各自用指把面前竹筒得弹卜卜山乡,三人六眼眼光霍霍都直注在桌面上,万不料屋上还有一对慧眼凭高观战哩。

蚁兵交战许久,和尚的白蚁已被红蚁迫得步步退后,兵也比红蚁死得多,那和尚光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却一颗颗多了起来,急得从怀内又拿出一个大竹筒,拔去筒塞,把筒底一阵乱弹,霎时又奔出无数白蚁直趋垓心。果然这支生力军一到,立时挽回颓势,红蚁乘胜追奔逐北,禁不住这支生力军一味野战,红蚁纷纷向后逃回。不料钱东平布置得法,中间这支蚁兵虽然先胜后败,却尚有左右两翼起初并不加入,此时钱东平只轻轻向竹筒弹了两下,左右两翼仿佛奉到军令一般,立时二龙出水向石桌边两条白线包抄过来,顿时变为玉蟹舒钳势,把垓心一支白蚁生力军包围住了。和尚大急,也把先前所有竹筒一阵乱敲,个个竹筒内又如飞的奔出许多白蚁兵,依照线路分八面趋向垓心,夺入重围。这一来两下里旗鼓相当拚死肉博,好一场大厮杀,虽是一块小小石桌面,不亚于世界大战场,两面杀伤相当兀自不分胜负。

不料在要紧关头,上面游一瓢看得心畅意酣,略一疏神,草泥簌簌的掉落下来,正落在桌面一片战场土,宛如第三国际突然加入战团,无数飞机飞到,抛下许多无情达姆弹,傀儡式的蚁兵立时惊慌乱窜。钱东平同那和尚慌忙鸣金收兵驱蚁入洞,仰头一瞧却无迹象,以为草庐不结实被风吹落也是有的。正在检点桌面两军死伤数目,猛见游一瓢呵呵大喜,走将近来,三人起立相迎,游一瓢笑道:“诸位正在运筹决胜,被俺败兴,抱歉,抱歉!何妨重整军威,再决雌雄呢。”钱东平一怔,猛然觉悟道:“原来游老师早已居高临下饱览无遗了,晚生们无所事事,驱蚁消遣,不足当大雅之目,”游一瓢微微一笑道:“天下事无非如是,雄兵十万叱咤风云,也无非一场蚁战,现在诸位以此为消遣之品,当知将来不登坛拜帅,以万民为消遣呢。”话犹未毕,那青年和尚合掌当胸道:“钱檀樾胸罗韬略学富五车,将来定可大展抱负。至于小僧是方外人无此缘法,只可袖手作壁上观了。”游一瓢听他音若洪钟吐语不俗,正想通问,钱东平已代介绍道:“这位是天台龙湫僧,云游过此便道见访。听说先生在此渴欲拜见,以慰生平。”说毕龙湫僧已拜倒在地,彼此谦逊一番,就在草堂落坐。游一瓢方坐下,谈得没几句话,钱东平、甘疯子、龙湫僧忽又肃然起立一齐向游一瓢拜了下去。游一瓢还礼不迭,慌问何故多礼?钱东平恭敬答道:“晚生三人契合为友,平日彼此谈论都恨所学有限,志愿寻一异人为师,学点救人渡世的真实本领。无奈蓄志已久,却未遇着机缘。天幸日前甘兄引吾师下降,正是吾师静坐之际,晚生与甘兄早已商量妥贴,不料这位龙湫僧也不期到来,彼此一说,志同道合,便决计一同拜求老师收容,望乞老师垂怜晚生们一点真诚,俯允忝列门墙吧。”说罢,二人长跪不起,静待游一瓢答应下来。游一瓢听罢,却并不答言,只昂头思索了一回,微微笑道:“且请起来,俺有说话。”三人一同立起,分站左右静聆训诲。游一瓢笑道:“俺此番云游,原存有衣钵传人之想。三位气质虽各不同,却都是夙具慧根之人,萍踪相聚,洵亦前缘。不过俺以前未收过一个弟于,山巅水涯来去无定,此后你们既然从我,自应先择一人迹罕至幽险高深之所,以便朝夕琢磨。但是俺内子是否已回雁荡山尚无把握,师徒相聚之所,一时也难寻适宜之处。有这几层原因,诸位拜师之举似宜稍稍从缓。”

三人听他说完,钱、甘二人正在低头沉思,龙湫僧突然朗声说道:“老师所虑都易解决。弟子已从钱兄口中探得。老师同师母素来隐居雁荡山最高峰雁湖之滨,却与弟子出家的灵岩寺相距不远。雁荡山周围层峰叠嶂幽谷古壑游览不尽,幽深奇怪的洞府也不知多少,真是洞天仙府,凡夫俗子轻易不能到的地方。老师此番定回雁荡山,弟子们何妨就跟随老师一同前往。弟子们先在灵岩寺暂时寄迹,候老师同师母会面后,就请老师在雁荡山深处择一相处之所,然后通知弟子们伐木编苇,搭起几所草庐来,便够俺师徒们朝夕盘桓了。倘然老师嫌雁荡不妥,尚有相近天台,也是千古仙灵隐迹之处,不难寻出一个好地方来,未知老师意下为何知?”游一瓢本来最爱天台、雁荡两处雄奇瑰丽,当下深以为然,便允许俟择好地点后,再择日实行拜师。三人知已俯允,喜不自胜。却又听得游一瓢向甘疯子问道:“汝是湖南县令,何以亲自改装探盗,直到福建沿海,而且又想弃官从师呢?”甘疯子大笑道:“今天得蒙老师收列门墙,弟子宛如换了一个人,又如从火坑中跳到清凉世界。有生以来,此刻弟子这个七品前程,真是可怜而又可笑。长夜无聊,老师不厌絮聒,且听弟子从头奉告便了。”当下甘疯子叠着两根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原来甘疯子单名震字霆生,祖籍湖南,却世居湖北孝感县,以湖北籍登科甲。方弱冠即以进士分发湖北,即用知县,以善于治盗为上峰器重。因甘疯子姿禀异人自幼喜练拳棒,从过不少名师,一面却又不废诗书过目成诵,少年出仕文武全才,自然出人头地。却有一桩不合时宜,每逢酒醉便要骂座,不问长官同寅,一经看不入眼,便瞪眼吹胡,发言如雷,弄得满座不欢,因此同演中都叫他甘疯子。甘疯子三字因此出了名,好象江湖上绰号一般。可是他做了几任州县,不要钱、不怕死,境内大小盗贼,被他治得望风而逃,刁顽的讼师劣绅也被他治得销声匿迹。有这几样难能可贵的干才,虽然一肚皮不合宜,倒也着实蒙几个明理的上司青眼,无数百姓的爱戴。

这年上司因为醴陵县山深林密,时为巨盗据为巢穴,抢案迭出号称难治,特地调他实授醴陵县正堂。一般百姓听到他来上任,个个跪香迎接,上任这一天,着实风光异采。几个月下来,他一口剑、一张弓、一匹马,带了几个干练番役把全境踏勘了一遍。抚的抚剿的剿,顿时把境内剧盗赶得一个不剩,上峰也格外器重。一年以后,居然讼简刑清可以卧治了。甘疯子每日无事,便同几个幕僚击剑赋诗饮酒作乐,哪知有一天,突然在自己境内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你道为何?原来湖郴州、桂阳州同衡州府每年汇解漕银一次,这两州一府每年所解漕银数在七八万两以上,解银日期总在入冬以后,解到长沙省城藩库,必须经过醴陵县境。七八万两重的银子装入银鞘,分量真也不轻,每年由两州一府,会派几哨营兵随同押解委员沿路护运。往年漕银运到醴陵县境,虽知已近省城,因为醴陵多盗,山林险恶,格外提心吊胆却也从未出事。自从甘知县到任境内肃清,这次两州一府漕银到来,委员营兵们放大了胆走去,以为往年多盗尚未出事,今年甘知县剿抚得力,益发可以平安无事了,因此未免大意了一点。岂知无巧不成书,这一大意便出了骇人听闻的事来。这次漕银七万多两,选了许多精壮民夫长路挑解,前后护着五六十个带刀号勇,一个军官骑马领先,一个委员坐着长路轿子押后,一路大队人马,倒也威风十足。

这天经过醴陵城在城内打了尖,甘知县照例要应酬一番,又加派几个健役沿路照料。押银委员酒醉饭饱急想赶到省城卸了干系,不敢停留,当天起行。大队人马来到距县城五十余里枫林山地面,天色已晚。那押解委员知道再过去是九龙山,便到浏阳县了,一路尽是山道,不如在此息宿较为稳妥。就着随行健役会同当地地保绅董,寻了一所人家的祠堂息马。把银鞘堆在祠堂院内,前后门设人守卫,权宿一宵。一个山乡祠堂拥进这一大队人马,又是皇家银库,何等重大,当然轰动当地。那押解委员又呼来叱去官派十足,山民无知,格外携男带女探头探脑的来看热闹,直到祠内灯火通明关门大吉,才一哄而散。只有当地地保和几个绅董,提心吊胆的一同陪着委员在祠内侍候。哪知到了次日红日高升,邻近愚民又男男女女挤到祠堂门口来看热闹,却见两扇大门兀自关得严丝密缝,里面也鸦雀无声,好象人已走净一般。其中有几个略懂事的觉得有点诧异,向众人说,顿时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去敲门探问。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又耽延了好半晌,日头已照到祠门台基上,依然不见一个人出来,连地保绅董同县里健役都无声响。众人中有地保绅董的家属忍耐不住,乍着胆捡着一处坏墙缺口跳上去向内一望,只听他一声怪喊,顿时跌下地来。众人慌扶起来问所以,这人吓得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只伸着一只手望墙内乱指。有胆大的一齐跳上缺口向院内看去,只见院内一大堆银鞘踪迹全无,却见许多号勇夹着民夫健役横七竖八在院内躺了一地!个个都挺得象死了一般。只有院内一株桂树底下拴着一匹高头大马,倒很安详的自顾自啃那庭草。这几个人看情形不对,知道出了大事,急忙向下面众人一述所以,拚命的向内跳了进去,先把两扇前门开了,让众人一涌而入。不料男女老少刚山嚷怪叫的涌进门来,院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勇卫等人已渐渐手脚舒展呵欠连连坐了起来。一张目,看见满院围住了各色的人,发声大喊都一骨碌跳了起来,一看庭心银鞘一个不见大惊失色。有几个跌跌撞撞赶入堂内,却见军官同绅士们也正被外人声惊醒,个个如梦方觉张开眼来,也有躺在地上的也有半倚半躺斜伏在几上的,姿态不一彼此互看说不出话来。这时醴陵县的健役也醒了过来,定了定神,明知失了事非同儿戏,脑袋也许会搬家,慌奔进堂内四面一看,却独不见委员老爷。众人四下里一找,却见他仍在自己坐的轿内,头钻在轿底,屁股却蹶得半天高露在外面,只瑟瑟的乱抖,两手兀自死命攀住轿内垫子不放。众人齐声大叫,又吓得他往里直钻一颗头碰得通通山响。健役们死拉活拉把他拉出轿来,哪里还有人样,满脸灰泥,额上一块青一块紫满是鹅卵般大泡象活鬼一般。众人扶住他纳在堂内中间椅上,兀自定着眼透不过一口气来。好不容易捶背搓胸把他收回了三魂六魄,才听得他哇的一声大哭道:“今番我死了。”接着顿足大哭起来,这一来益发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最好笑看热闹的一般呆鸟直进无阻,越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直拥到堂内来了。

这时那个押解军官却是个老军务,知道这场大乱子没法弥缝,正在眉头百结满肚皮搜不出巧避的法子,一眼看见门内门外拥挤了这许多人,蓦地计上心来,慌凑近委员身旁附耳嘁喳了一阵,倏地又飞步而出,向手下几个哨长什长又低低嘱咐几句,一转身又跑进内堂,他这样一阵捣鬼,那委员仿佛下了一帖定心药,猛见他举着马蹄长袖向面上一抹,霎时滴泪俱无,铁青着面孔睁着两颗黄眼珠骨碌碌四下一转,放开破竹喉咙大喊道:“快把前后门看守起来,不准放走一人。”下面兵弁壮役早已得过军官知会,一声吆喝立时把前后关守得铁桶相似,又把堂上堂下闲看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一齐赶到院子角落里围禁起来。这般爱看热闹的呆鸟,此时懊悔不迭,只啼啼哭哭号成一片。却又听得委员同军官一叠声传地保,哪知地保同县里几个健役,早已如飞的奔向城内报告甘县令去了。那堂内几个绅董哭丧着脸躲在角落里,只瑟瑟的发抖。委员指着壁角落里绅董厉声喝道:“你们做的好事,竟敢串通剧盗故意把俺们诱到这祠堂内歇宿,暗地在茶水内下了蒙汗药,把俺们兵役都蒙了过去将皇上库银盗去,你们胆子真也不小!你们自以为这条计策千妥万妥,哪知俺们办这样差使也不止一次,你们这样无法无天的恶计岂能瞒住俺们。现在犯不着同你们多说,等甘知县到来,把你们押解进省便了。”此言一出,几个绅董同院子里围禁的男女老少,个个吓得魂飞天外,一齐叫起撞天屈来。

正在弄得不可开交,门外鸾铃响处大门敲得一片震天价响:“快开门来。”委员听得甘知县到来,大剌剌的并不动身,只吩咐小心开门不准放脱一人。大门开处,甘疯子扬鞭当先,身后跟着雄赳赳十几名健役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进堂内,那委员同军官微一欠身便说道:“贵县盗匪早告肃清遐迩驰名,怎的七万多两库银只在此地摆了一宵便一齐失去。这个干系,却在贵县身上。”一言未毕,院子男女老幼大哭大喊道:“青天大老爷,快替小民作主呀。”堂内角落里几个绅董,也战兢兢的向甘知县遥拜道:“俺们好意来此奉陪委员大人,不意委员大人牵诬串通盗贼。公祖明鉴万里,快替治下昭雪吧。”这一来把一个智勇兼备的甘知县也吓了一大跳!暗想七万多两银鞘一夜工夫踪影全无,绝非平常强盗所能傲的,偏偏又在自己境内。未出县衙时,已据地保健役飞白,尚以为不致一齐失去。一到此地,非但全数被盗,委员老奸巨猾竟想赖在当地绅董百姓身上,明明故意如此,好把干系推到俺身上来。这样一阵思索尚未得到主意,那委员又开言道:“昨晚到此驻宿同茶水供给,都是这几个绅董出的主意。兵役们走得口渴,喝下茶水不到一个时辰,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了,只有俺因在后面出恭,未喝茶水。等俺恭毕一脚跨入后堂屏门,猛见墙头跳进四五个手持刀剑的大汉,吓得俺三脚两步钻进轿内躲避,已被他们看见。只觉屁股后面被一个强盗手指一点,便也昏然动弹不得。直到此刻他们醒转扶俺出来,却见满院子站着不三不四的人,一查库银一两也无。察情度理,不是当地人民串通强盗,哪有这样凑巧?而且兵役们不喝绅董供给的茶水何致人事不知?这便是老大的凭证。”

甘知县一面听他絮聒,一面眼光如电向几个绅董同院子里围禁的百姓留神一看,便知都是安善良民,不等那委员再说下去,高声说道:“敝县境内既然出了这样大事,在甘某身上好歹要找个水落石出。但是这几位绅董同院子里老少百姓都系有家有业清白良民,不必凌辱他们。凭甘某一人说话便了。”说时浓眉直竖虎目圆睁,把委员军官吓了一哆嗦,慌忙满面生春连连拱手道:“贵县既然一力担当是最好没有,可是事关库金干系匪徒,全仗贵县一力担认。能够立时破案追回库银缉获盗魁,果然大家无事,万一银盗两无,省中耳目甚近如何遮掩得来?不但贵县前程危险,就是两州一府以及俺们上上下下没有活路!现在贵县庇护这般匪徒,我们也不愿多事,只要贵县负责到底便了。”说罢一阵冷笑,再不开言。

甘疯子此时虽受了一肚齷龊气,但知事体确实重大,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掉转身指摔带来健役先把围禁百姓一齐释放,绅董们也请他们依旧坐定,以备谘询。押行军役看得甘县令威风凛凛,委员又不发言,不敢阻挡,只好把大门开放让这般老少男女跌跌冲冲向门口涌去,一路齐声喊着:“甘青天公侯万代。”绅董们也拥着甘疯子连连叩谢。甘疯子一跺脚,大声说道:“到此地步还要酸酸溜溜闹此虚文,快去陪着押解委员。待我亲自踏勘一下,再从长计议。”说罢急匆匆带着几个健役,把一所祠堂前后左右细细勘察一遍,再转身回到堂内坐下,向几个绅董问道:“自我到任以来早已把境内几个出名盗魁轰走远飏。久已没有盗案发生。何以在此一夜之间会失掉七万多两库银?这一大堆银子连同银鞘分量不轻,没有大帮盗匪不能运走。未知这几天内左近有无奇形异服的人,逗留此地?如诸位有落在眼中的,快快说与我听。如照委员所说诸位供给的茶水中下有蒙汗药,我踏勘时已把隔夜剩余的冷茶仔细验过,並无迹象,却已从祠旁破墙缺口底下同后门台阶旁拾得几股烧剩的熏香。昨夜全祠的人定是受了熏香的毒昏迷过去,可惜这位委员侥幸未曾熏着,却又吓迷了心只顾钻在轿内,没有看清来盗几人以及面目服色,益发使我难以下手了。”那坐在上首的委员,听得面孔一红,正想开口掩饰,忽见绅董内一人说道:“公祖大人此刻问晚生们有无见到异路人等,晚生却记起一桩事来。记得库银未到的前一天,晚生偶然同几个亲友在附近南山脚下一座小村酒店内,这座酒店正在一条四通八达的官道边,往来商旅非常之多,外省人经过的也有不少。当晚生走进村店捡了一副临街座头坐下未久,忽见官道上尘土起处泼剌剌跑过一群长行健骡,背上都驮着几只空皮袋。前后两匹骏马骑着一黑一白的两个英气勃勃的壮汉,装束英武顾盼不群,真不象骡贩模样,一阵风似的便跑过去了。半晌又有几个恶脸汉子也骑着牲口赶去,是否同两个骡贩子一路,却不得而知。不过等晚生们喝罢出店,猛又听见马蹄声响,两匹马如飞的跑到店门口,马上两个魁梧大汉翻身下马挽臂而入。晚生回头一看,原来进去两汉就是跑过去的骡贩子,不知怎又翻回来吃酒了,那群骡子又不知赶向何处去了?当时晚生无非看得两个骡贩子颇为英武,多看了几眼,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此刻承公祖一问,便觉这两个骡贩子有点可疑,后侮当时不曾仔细留意了。”又有一个面目苍老的绅董接口道:“果然可疑,便是晚生在昨天掌灯时,听说委员大人到来,急急从寒舍赶来,经过对面山脚,隐隐听得远处山凹内现出烟火之光,当时也以为左近猎户们乘夜设阱陷兽生火御寒,并不起疑。这时回想,许是那话儿埋伏山凹内也未可知哩。”甘疯子听罢连连点头:“两位所说大有线索可寻,我已想得计较在此,事不宜迟,急须返县布置一切。这事非我亲自出马不可,另外多派健役购觅眼线分途拿缉。一面先动公文上详自请处分,这是本县分内应办的事,至于委员如何善后,不敢代谋。本县缉盗要紧,恕不奉陪了。”说罢向绅董们一使眼色,虚向委员一拱手,迳率领一般健役匆匆翻身而出。绅董们也明白甘知县意思,慌忙赶在身后走了出来。众人一出祠堂甘疯子便扬鞭上马,向绅董们吩咐道:“诸位且请回去-委员们如果尚欲在此勾留照旧供给,只差妥当的人按时送去,不必亲自陪伴他们,免得再生枝节。”说罢丝鞭一扬,纵马回衙去了。绅董们吃过委员的苦又头有知县吩咐,谁敢再去献殷勤!只把祠堂内委员一般军弁夫役先生搁在那儿,门口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了。委员也自知举动未免鲁莽一点,又看得甘县令神威虎虎,不敢别生诡计,却又不敢到省去。当天想了个鬼主意,立时遣散民夫,率着军弁悄悄的沿旧途回去报告两州一府,设法到省城里打点,把大半责任都推到甘知县身上不提。再说醴陵县甘疯子当天飞马回衙,同幕宾略一商议,便召集城守捕厅快役人等面授方略,立时分头出发追缉。自己回到内室思索了一会儿,知道如果不能破案,非但前程难保,几年名声也一败涂地!平日得罪的人又多,清风两袖也赔不起这笔巨款。左思右想了一回,忽然哈哈大笑道:“这点小小前程,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又无家小牵挂,我何不如此如此,岂不痛快煞人。”当下意决,便振笔写了一篇字同一颗县印一起密封好,外面又题上“十日后拆看”五个字,交与幕宾收好,并不说明,只说自己亲身访缉去。幕宾们素知这位东家到任以来亲身缉盗不止一次,也不疑心。让他整束改装,带上硬弓、宝剑、碎银、干粮骑上快马,飞驰出城去了。

甘疯子出得城来先向那两个绅士说的酒店、山凹两处细细踏勘一遍,山内果然蹄印杂沓,尚留火燎余烬,酒店小二也说昨夜三更时分过去大帮骡马,驮着不少麻袋,向南绝尘而去。甘疯子闻言,知是盗匪无疑,跳上马飞也似的向南赶去。一路问明骡群去向昼夜飞行,不觉绕到湖南江西交界的罗霄山境。虽然一路问得一群骡贩过去路道,并未走错,却因走的都是偏僻山道,翻山越岭非常难行,明知盗匪在前一时总难追上。这天走入罗霄山,山势嵯峨人烟稀少,连日赶路精神也有点不济,只得觅了一处寄宿之所略事休息。随意向山民打听,知道穿过这座山峰,便可直到赣江,又探明果有一群长行骡马也向赣江而去。甘疯子打听明白,安息一宵。次日一早上马,晓行夜宿一直赶到赣江边。一看江边人烟稠密商贾茂盛,路旁也有几处宿店,跳下马来一打听地名,叫做樟树镇,于是牵马入市走进一家临江酒铺,打了一壶酒、几样菜,且自宽怀独酌。打量店堂内倒也宽绰整齐,吃酒各色人等倒也不少。忽见自己左首一桌上对坐着两个凶脸汉子吃得满脸通红,谈得兴高采烈。只见左首坐的凶汉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现在江湖天字等一号人物,要算咱们老大。你想这票买卖做得何等干净,别人哪有这样手段、这样魄力?就是咱们哥儿俩也不含糊。长江上流没有事便罢,有事咱们老大也少不了咱们。此番咱们哥儿插了一条腿,白花花的银、香喷喷的酒,也够咱们乐几天哩。”正说得口沫四喷醉语模糊,左首的汉子大嘴一咧鼻孔一掀,冷笑道:“替我少胡吹吧,象咱们这样码子替老大倒夜壶还赶不上哩。人家可怜咱们跟着跑了一趟眼,跟着骡子屁股出了点血汗才赏了这点星星儿。可是过了江,人家体己人儿到了老家,大秤大碗的高乐,皇宫般的屋子高卧,哪有我们的份儿?也想不到咱们两条臭腿哩。你倒知足,我可想着不是味儿咧。”两人这样一阵胡嚷,把甘疯子听得呆了,暗想这两块废料定与那案有关。正在默默思索,忽见两汉推桌而起,一路歪斜趋近酒柜,从怀中掏出整绽锭子噹的一声向天秤内丢去,大声道:“喂,大爷的银子是黑的是白的,今天让你开开眼吧。”说罢两人推推操操大笑而出。甘疯子一见两人出门,慌一跃而起奔进柜旁,劈手从店东手内夺过银子一看,却见烙印处刀迹纵横,已看不清原来字号戳记,心里益发瞧料几分,急把银子还与店东笑问道:“刚才付银出去的二人是何路道?”那店东一见甘疯子气概,音若洪钟,却摸不着是何路道,一时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来。

甘疯子恨极,摸出一点散银匆匆付了酒饭钱,急忙抢出,解开马缰跳上鞍背,向两头一望,只见西头远远人丛内有两人悠悠晃晃的挤去,料是那两个人,慌一拉丝缰赶去。苦于街狭人多不便加鞭,只好跳下马来牵着走去,赶到市梢却不见了两人踪影。向前一看,路尽处一座山脚挡住,山脚上疏疏落落的排着几所瓦房,只好骑上马向前走去。过山脚一看,一面是江水、一面是山坡,坡上筑着一条长道,远远望去,一箭之路以外有座当路凉亭,亭内隐绰绰坐着两人,仿佛是酒店内凶汉。甘疯子大喜!两面一望别无人影,江面日落,只远远几点帆影出没在波光风影之中,别无近岸船只,正中心怀。慌加鞭赶到亭下,忙从鞍后包裹内抽出宝剑,一跃下地,一声大吼宛如晴天起个焦雷,大踏步提剑赶将过去。这一下只吓得亭内两人啊哟一声一齐矮了半截,连连叩头道:“下役们并未为非作歹,求大爷明鉴。可怜下役们奉大爷的命,拚命到四处探访盗案,昼夜奔波一刻也不敢偷闲躲懒,怎的提剑杀起下役们来呢。”甘疯子闻言大惊,喝声抬起头来!两人一抬头,甘疯子定睛一看,哪里是酒店凶汉,原来这两人是醴陵有名的捕快头儿。却不解他们没有海捕公文,何以缉访到隔省来,会在此地巧遇?正想启问,那两人已立起来垂手禀道:“下役们奉大爷命令在邻近各县访了几天,没有线索,回到衙门,报告大爷亲身改装出来。师爷们不放心,连夜叫下役两人跟踪前来,一路探问知道大爷经过罗霄山,一直寻踪到此,果然被下役们寻到。师爷们因为省里下来公事严厉得很,两州一府又把关系一齐推在大爷身上,风闻上面格外雷厉风行,将派委员下来摘印查办。本县绅士们却动了公愤,一齐联名向省城控告押解委员自己疏忽虐待乡绅,替大爷极力洗刷,所以叫下役们请大爷赶快回街再说。”甘疯子听罢,沉思了半晌,笑道:“你们不知俺已探得盗匪去路,再赶一程便可人赃俱获。失官事小捕盗事大,俺不做官也要把这般强盗处置一番,才平心头之恨。好在衙门俺一没有家小,二没有亏累,这样结果俺早已料到,已把官印封好留下手谕交与师爷们收管。现在俺出来已十多天,他们定已拆开密封,照俺手谕办理交代了。”说罢拿出了五六两碎银赏与两人道:“你们忒也辛苦,好好回去替我致意绅士们,说俺从此无意做官。失去库银一桩案子,俺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凭我一人力量,定要同这般强盗决一雌雄。你们就把俺这番话转告他们便了。”两人一听,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没法强他回去,只好叩谢一番快快而返。这里甘疯子一人坐在亭内,痴痴的想了一回,觉得无官一身轻,从此海阔天空脱然无累,倒比做官来得逍遥自在。又一转念现在要探盗窟,也不必心急,先去找几个生平好友叙叙契阔商量一番,探得了盗窟所在再慢慢同他们算帐便了。想起平生第一个好友是浙江归宁县钱东平,现闻隐居福建近海鸳鸯峰内,江西邻近福建,何不弃了马匹单身访他一下再说。

主意打定又从亭内出来,牵了座马仍回到镇内酒店,托店东把自已这匹马卖了几十两银子,即在店内寄宿一宵。次日便带好宝剑背上包裹辞了店东,大踏步走出镇来。刚走过路亭,蓦见前而山坡上立着一个大汉,穿着一件玄缎羔皮长袍,歪戴一顶红结小帽,敞着胸襟提着鸟笼,嘬着嘴正在调弄笼内一只八哥儿。甘疯子从坡下经过,无意之间抬头向他一瞧,似乎这人便是昨天自己追寻的两个凶汉之一,却因装束与昨天不同有点犹疑,不免多看了几眼。不料坡上那人看得甘疯子向他直瞧,勃然发怒道:“你不认识你的老子吗?向老子直瞧什么?惹得老子性起,一个小指头儿就把你撩到江心里去。”这一发话不要紧,甘疯子听得口音明明是昨天酒店内自吹自擂的那个醉汉,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一声大笑,便向坡上赶来。那汉子一见甘疯子气概威严,自己的几句话唬不倒人家,反惹得人家赶将上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禁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想充个硬汉,把鸟笼向地上一放,双袖一撑凶睛一闪,喝问道:“难道你想太岁头上动土吗?小子且去镇上打听打听俺九头鸟王八爷的名头,再来送死不迟。”语音未绝甘疯子已立在面前笑道:“何必打听别人,只向你打听便好。”九头鸟看得甘疯子虽不动手,声势已足惊人,禁不住退了两步兀自瞪着眼喝道:“你向俺打听甚事?”甘疯子冷笑一声道:“俺想打听醴陵县七万多两库银一票买卖,你不是插了一条腿么?”一言未毕,九头鸟吓得一张猪肝脸霎时变成白里透青,连连向后倒躲,猛地一矮身,飕的一声从靴帮内拔出一柄尺许长牛耳尖刀,狂吼一声便向甘疯子胸前刺来,甘疯子喊声来得好!一偏身倏地飞起一腿,听得扑的一声响跌个正着,那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一道白光飞落坡下去了。九头鸟喊声不好,一转身向山上便跑。甘疯子岂容他跑掉,一个箭步过去把脖子一把抓住,顺势向地上一掼,一提足便把他踏住。九头鸟原是个镇上地痞,身子早已被酒色淘虚,怎禁得甘疯子神力,轻轻一掼已是跌得发昏!此时胸脯贴地背脊朝天,被甘疯子一足踏住,不用使劲,早已两眼上翻上气不接下气了。甘疯子看他这样不济,放下踏住的脚,用脚尖只一拨又把他象死尸般翻过身来。等了半晌才见他透过一口气,拚命般爬起身来,向甘疯子象鸡啄米似的叩着头哀求道:“老祖宗杀了俺宛如踏死一只蚂蚁,可怜俺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俺养活,老祖宗赦了俺一条命,好比放生池里放了王八。”

这样一面直叩响头,一面乱七八糟的求饶,倒惹得甘疯子真的发起怒来,大喝道:“无耻狗才少说废话!要俺饶你狗命,快把醴陵县案子从实招来,有半句虚言立时砍下狗头来!”说罢铮的一声从身后拔出宝剑搁在九头鸟顶上,只吓得他三十六颗狗牙,捉对儿厮打起来,心里一急嘴上结结巴巴越说不出话来。甘疯子用剑只向他颈上一贴,九头鸟骤觉颈上一冷,惊得大喊道:“小的说,小的说!老祖宗这家伙动不得。”甘疯子喝声快说。九头鸟大哭道:“说我平日在樟树镇打降吃腥不算冤枉,说我做强盗打劫皇家库银可冤死我了,象我这样的乏货哪配做强盗。前几天从福建来了一大帮客商,也不知他们做的甚么买卖,一到樟树镇就出重价雇了一批长路健骡,买了百多只新的麻袋,不到几天就从湖南赶着骡子又回到镇上。我看得骡子上麻袋只只沉重非常,知是金银一类的东西,便红了眼,想讹点油水,纠集了几个同夥去寻是非。哪知那帮客商非但江湖上门槛精而又精,而且个个手上厉害非凡!但我们虽然碰了一鼻子灰,那帮客人却也讲究面子,居然拿出百多两碎银赏与我们算是遮羞钱。我们得了一点油水,越看得这帮客商不是正路,暗暗设法一探听,才知是武夷山铁扇帮的好汉。我们一听是铁扇帮,吓得远远躲避大气也不敢出。幸而这般人在路上并不多留,赣江边早已预备着十几号大船,把骡子退回改用水路运向福建去了。小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有半句虚言定遭天雷击顶。就是醴陵一起案子,直到这几天沸沸扬扬传到镇上,我们才疑心到铁扇帮去的。”说罢又连连叩头不已。甘疯子看他神情知无虚话,却喜此番本拟到福建去访友,这样一来不是一举两便吗。一看时光不早赶路要紧,便喝道:“象你这狗才也不足污我宝剑,权且寄下这颗狗头。”说罢不再理会地上的九头鸟,迳自匆匆赶下坡来,在江边觅了一只长路搭客船只,扬帆而进。从此甘疯子或水或陆晓行夜宿,一路游山玩水又从江西绕到福建。

讲到这福建省,四周群山环绕,奇山怪谷层出不穷,沿海一带岛屿星布山岭重叠,格外来得雄奇秀丽。甘疯子弃官云游,到了福建虽仍是游览各处胜境,却一心想到鸳鸯岭去访好友钱东平。所以一入福建省境,便细细向人探明到建宁府的路程慢慢走去。这天走入兴化府永春州交界地方,万山竞秀千壑争奇,几百虽路高高低低都是奇险绝幽的山道,幸而一路山林之内,都有一二所寺院可以寄宿。披霜戴月饱看奇山,倒也胸襟潇洒一无牵挂。有一天翻过重重高岭向前一望,十余里外笔直矗立着一座奇峰,左右群山如屏若奔若赴,峰顶烟云明灭变幻无方。最可爱岭下夹道的丹枫,一片红锦似的直铺到前面峰脚,衬着蔚蓝的天空,深碧的峰头以及白云黄土松壑鸣泉,宛如一幅工致绝伦的青绿山水。甘疯子痴痴的看了半天,真有飘飘欲仙之概。却记起昨晚山寺,从寺僧口内探明前面的奇峰叫做天柱峰,是著名胜境,还有四壁岭、大竹山、金龙嶂一路都是名山古迹。这几处游尽便是沿海的长乐县、连江县、罗源县、宁德县,然后才到福安县的鸳鸯岭。算计还有好几天路程,不敢再事留连只好奔下岭来。一忽儿走到天柱峰下,抬头一看,上面一片片白云像轧棉花般从半腰虽骨碌碌涌将而来,山脚巉巉岩壁里凿着一条窄窄的石磴,穿着核桃粗的一条扶手铁链,左盘右折直穿入白云深处,静荡荡的绝无人影。甘疯子只有从峰脚绕去,却看得云光岚影毓秀钟灵,不禁游兴勃发,爱不忍去,决意直上峰巅玩个尽兴再从峰后寻路下去。主意打定,把身上整理俐落,系好背上包裹便跃磴道,鹭行鹤伏攀扶而上。一个人循着窄窄磴道盘来盘去,不一时已到峰腰。回头向山脚一看,已不下二三十丈,山腰内地势却尚平坦,满是合抱长松,松藤上成千成万的松鼠东窜西跳迸跃如飞,看见人来也不逃避。走出松林一条浅浅山涧阻住去路,幸得并不深阔一跃而过,向溪涧上流寻去,却见一线银瀑从天飞下。走近一看,飞瀑从顶上一块突出的嵯峨岩石边飞舞而下,远看去那块岩石宛如一颗龙头张着大嘴从龙嘴喷出一道飞泉出来。到得半腰被松树回环激荡,散成濛濛的水雾,被太阳侧光反映,幻成五彩云霞,变化不测,蔚为奇观。甘疯子看得拍手惊呼,贪看多时,衣襟上都被飞瀑的水珠润湿。向峰顶望去,兀自云气笼罩,知道这样峻险平日人迹定必罕至,也许上有仙灵窟宅,格外动了好奇之心,却当前水雾迷漫,一时寻不着上山路径。甘疯子重又退后向侧面绕去,却见瀑布后面一座十几丈的峭壁,壁下亦有一条羊肠磴道,象螺旋接到壁顶。当面看去被飞瀑挡住固然看不出,就是侧面远望也一时难以觅着。因为这座峭壁并不截然如削,却系一层层危崖断石夹着虬松苍柏,把一条羊肠磴道隐在壁内,不逼近眼前万难找觅。甘疯子走上这条磴道,可不比上峰时一条磴道容易走,又陡又滑一失足便可粉骨碎身,好容易走上壁顶,也觉腿软腰酸。向下一望,一片云海迷了路径,连那条瀑布也看不见影子了,却隐隐听得泉声淙淙似在脚下。望上一看,距离最高峰头还有二三十丈,一个人好象立在云端里一般。四周远眺,除近山一片云海之外,远处川流山脉星罗棋布如在掌上。休息片时仍欲寻路上去时,却无上去磴道,想前人凿路探山,也只有凿到峭壁上面为止,只好从包裹内拔出宝剑斩莽披荆当作拄杖,向前走去。哪知这样一走,才知这座天柱峰非但高出云表,而且面积也非常广阔,越走越深迷了方向,走了半天依然走不到峰巅。只见前后左右全是奇形怪状的巨石和鬼气森森的古木。

这时已日影西斜,阳光斜照地上,布满了千奇百怪的木石阴影,好象前后左右一时现出许多魍魍鬼怪,又加上山风高寒吹得树木呼呼发啸,格外荒寒萧瑟。虽是甘疯子胆大气雄,也觉得毛骨森森。一想不好,天已不早,看来今天难以下山,早知峰顶并无出奇之处,何苦费此精神?事已如此,只有先觅个藏身宿夜之处,再作道理。正在这样思索,忽听得呼的一声,从怪石缝内窜出几只灰色野兔子没命的向身后跑去,接着又跑出一只细腿长颈的糜子来,都箭也似的向山下逃去。甘疯子以为糜追那野兔,并不在意,依然向前走去。正穿过一片松林,忽见当前一块洁白危石约有两三丈高,竖在当地。走近一看,下半截晶莹光滑浑如白玉,巨石边儿株长松下半截也光溜溜的不剩一片松皮,似乎附近有庞大野兽时常到此摩擦身体。细看松下果然落著许多黝黑坚锐的兽皮,却辨不出何种兽类,看松树摩擦痕迹,估量兽身比人要高出一倍。甘疯子格外提心吊胆,急于寻觅藏身处所。转过这块巨石,猛然一抬头,甘疯子几乎吓得心胆俱裂!只见前面露出一片茸茸草地,约七八亩地大小,草地尽处危崖倒挂布满藤蔓,崖上却有一个鬼怪似的巨人半身探在崖外,一只虬筋缠络粗逾牛腰的巨臂,五指向上象欲攫月拿云一般。深山孤客见此怪物,哪得不惊!但仔细定晴一看不禁连连自啐几乎失笑,原来满不相干,自己看见庞大兽迹以后弄得草木皆兵,这时又日影沉西,危崖又在阴面,崖上一株千年古树偏又生得古怪精灵,在这夜色苍茫中远看去真象巨人一般。

甘疯子虽然凭空吓了一跳却在树上得了主意,慌提剑连窜带跳越过草地奔上崖头,向这株怪树打量一番,暗暗心喜,原来这株枯树十人还抱不过来,树身藤葛紧绕葛蔓遍体,近根处却现出城门般的一个深洞,想是树老中枯,照外面树体这么大,树内的空洞定必宽广异常,望去黑黝黝的,恐有毒蟒等类在巢穴内未敢进去,只攀藤扶葛爬上树身立在分叉处。一打量横出崖面这支巨干宛如一座桥梁,干尽处五枝分出中如掌心,足容数人起卧。又喜枝上虽无一叶,纠结的藤蔓却象蛛网般结在顶上,宛如当空搭着一座大棚帐。甘疯子大喜,又从干上如飞的跳进枝条分出的掌窝内,脚下软软的衬着许多落叶,似乎有大鸟做过巢穴的样子,坐下来舒适异常。从枝叉内探头一看,离地足有十余丈,距生根的危崖也有五六丈。真是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天造地设的一个安身处所。这时甘疯子身安心稳,把背后包裹同手上长剑都搁在近身地方,从包裹内摸出干粮来吃了一顿,却觉得喉咙干渴,四下里一探,相近并无溪涧,记得那条飞瀑在前山峭壁下面,路途甚远。天又渐渐黑下,一轮明月已升上山来,照得下面一片枯草,象罩了一层浓霜,山前山后许多异鸟发出各种怪声,非常难听,不便再下树去寻水喝。而且走了一天,好不容易寻着栖身之所,也管不得山高地险口渴身寒,只觉眼皮下垂朦胧渴睡起来。不料睡梦未醒,耳边猛听得震天价一声怪吼,惊得他跳起身!四面一看,但见山风陡起,枝上倒垂的藤萝随风乱舞,下面坪上一片枯草也象波浪一般起伏不定,心想风从虎威,难道这声怪吼便是虎啸不成?思犹未了,崖头树根处呜呜之声大作,声如破锣震得耳边嗡嗡不绝。急向崖上望去,却未见一兽。再细听发声所在,竟象从地中发出一般。正在惊疑,又听得呼的一声,从树根大窟窿内窜出一个庞大怪物来,急定睛细看时,只见那东西身伟尾长斑斓满体,竟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那虎一出洞懒龙似的尾巴一阵摇摆,前爪一伸后腰一躬先伸了个懒腰,然后掉转身全身一抖弄,尾竖毛张两只荧荧虎目闪闪放光,朝着树洞伏地一声大吼,顿时呼呼几声怪响,又接连窜出一只大两只小的来,一共大小四只虎在崖上一阵盘旋,各自发一声吼向崖下奔去。甘疯子虽在树上也看得心惊,暗自喊声侥幸!万一寻不着这安身处所,或者冒冒失失的向树窟窿钻去,岂不危险异常。照这树窟窿内存得下四虎,想必大得异常直通地穴,所以初听虎吼象从地中发出来的一般。甘疯子一面思索,一面两只眼珠也跟着四只虎跑下危崖,却见大小四只虎一到崖下草坪,宛如小孩子放学一般一路欢舞迸跳在草上乱蹦乱跳此腾彼扑,忽而斗在一起,忽而追驰逐北绕坪疾驰,满耳虎啸之声。在甘疯子居高临下仿佛看了场虎戏,正看得热闹,猛听得草坪尽处那块晶莹大石旁边呼呼一阵腥风起处,现出一个庞大异常的黑影来。甘疯子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那草坪上面四只巨虎已悄悄拖着尾巴聚在一起,四对碧闪闪的虎目,一齐注着那边庞大的黑影,八条腿却一步步向崖前直退。甘疯子吃了一惊,心想那黑影是什么东西,连虎也有点怕?再望那黑影已逐渐显明,转到那块巨石前面来,同时黑影里发出碧绿光芒,象两盏明灯般直射到崖脚,那东西又慢慢走离巨石跨入草坪,一步步向那四只老虎所在走来,到了草坪中间全身涌现。甘疯子借着月色定睛细看,见那东西通体乌油光黑,牛头狮尾长鬣披肩,自头到尾长约一丈有余,高亦有八九尺。最奇一颗笆斗大牛头却只一角从额上长出,二尺许长,角尖翘天晶光夺目,立在草坪中间,两道碧荧荧的眼光依然直注四虎,鼻子嘘嘘有声象蒸笼般冒出骨嘟嘟白气。甘疯子看了半天,似乎就是“虎兕出柙”的兕牛。再看崖脚下四只虎个个尾巴直竖前爪踞地,张开大口露出满嘴巉牙,似乎蓄势待斗样子。两边这样对峙了半晌,猛见那兕牛把头向地一拱,震天价一声怪吼,放开四只铁蹄,擂鼓般向崖脚奔来。这边大的两只白额吊晴虎首先一声猛啸,平地纵起一丈多高,一左一右拦腰扑向前去。后面略小的两只虎,也接连儿纵窜到兕牛身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张开大嘴便咬,这样四只猛虎四下里把兕牛包围。那兕牛猛袭过来跑发了性,一时收不住腿,前后左右四只虎又已扑上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一颗硕大无朋的怪头一俯一昂,当前的一只虎被它凭空掀起半天高,撩在一边,同时四只铁蹄一阵盘旋,左右两面同身后三只虎一齐撞开老远。四只虎在地上一阵翻滚,重又发起虎威齐力扑上。这一来,四虎一兕在草坪上来回驰逐拚命狠斗,只听得吼声动地,沙石飞扬,连当头一轮明月也似藏影匿彩黯淡无光,只把树上甘疯子看得骇然失色。胆子小一点的,怕不魂飞骨酥跌落树下。

这样足足斗了半个时辰,眼看四只虎合力奋斗还占不到半点便宜。最可惊这几只锐利无比的虎爪明明看得扑在兕牛身上,却难伤它分毫,想见兕牛遍身毛劲革坚,只看它把头一觝身子一抖,近身的虎便跌出老远,更可见力大绝伦。正看得心惊目眩,忽见一虎狠命抓住兕牛钢刀鬣,张口向颈项一路猛啮,后边三虎也死命扑在身上乱咬乱啃。不料那兕牛后腿一掀向前一冲,便把附身三虎一齐甩落,前面那只兀自抓住颈项不放松,兕牛发怒,挂着挂在头上的虎乱颠乱纵绕坪奔去。被它甩开的三虎,在地上打了个滚,连声怪吼又向它屁股后面赶来。兕牛未待三虎近身,屹然立定身躯把头只一抡,尖锐的独角一闪立时听到一声惨叫,项上抓住的一只虎又被它头峰甩去丈余高,直摔到崖脚乱石堆中。急看时已是四脚朝天一动不动,肚上一片白毛地方血花象一股泉般飞射出来,想是被它那个独角角觝穿肚腹而死。

兕牛觝死一虎,两眼凶光远射,钢牙尽露,喷出许多白沫格外凶厉无比!把头向后一看,顿时掉转身躯向追它的三虎直冲过去。那三虎看得伙伴死掉似也气馁,一齐掉转身落荒而逃。兕牛格外气焰十足,鼻子里呼呼怪响,放开铁蹄向后直追。这时树上甘疯子把困睡也吓醒了,口渴也吓忘了,却看得兕牛这样凶狠,那三虎难免也要同归于尽,恨不得跳下去一顿拳脚把兕牛打死。但是四只虎拼力尚斗它不过,一个人如何有此力量。却想到此山有如此猛兽,明天自己下山也是非常危险,猛然记起自己从县衙出来原带着弹弓,一路行来藏在包裹内。自己这口铁制硬弓发得又远又准,力气也是不小,何妨取出来试它一试?侥幸把这凶猛兕牛除掉岂不大妙!思想定当,慌伸手拿过包裹打开来取出弹弓上好弓弦,又把满满一袋铁弹系在腰上。顺手又把包裹包好,身子移了一移昂起身半蹲半坐向下面细瞧。哪知他在上面解包裹取弹弓的一耽搁,下面三虎中又死掉一虎,尚余两虎似已精疲力尽勇气两无,正被兕牛追逐得无路可走,想逃上崖来,却又被兕牛在崖下堵住去路。甘疯子雄心勃发,摸出一把弹子,扯起弓弦觑得准确,轻轻喝声着!只听得兕牛身上卜卜几声毫无动静。原来兕牛遍体黑毛,非但光滑如油,而且根根钢针一般又厚又密,弹子哪里打得进去!只一颗颗滑落在地上。甘疯子不死心,用了十二分功劲一阵连珠的猛击,虽是弹无虚发,无奈兕牛毛革实坚韧,连虎牙虎爪急切里尚难伤它,何况几颗小小铁弹?反而撩拨得它昂头怒吼,两眼凶光直射到树上来。甘疯子吃了一惊,急中生智,慌叩上弹子用足功劲觑准兕牛两眼大喝两声着,着!事有凑巧,这时正值兕牛的头上仰,又在崖下相隔不远,两只闪闪放光鹅卵般的大眼又易于觑准,上面喝声未绝,下面两道绿光随声而灭。只听得崖下长长的一声狂嗥,兕牛旋风般一阵乱转,似乎双眼瞎掉痛楚非凡!却又野性勃发乱觝乱蹴。铁蹄起处怪石飞空如落冰雹,独角所至树木飞拔地陷成坑。这一来,顿时满坪飞沙直卷狂风怒号,连甘疯子的大树上也震撼不已。吓得斗乏的两虎远远儿偎在一起,象猫儿一般。这样奔腾了半刻光景,又见它呜呜几声猛吼,倏地头角向地一伏,放开铁蹄箭也似的直向对面冲出,一忽儿猛听得天崩地裂地一声巨震,那边矗立的一块晶莹大石哗啦啦四分五裂的塌了下来。原来兕牛两眼已瞎,只顾逞着野心猛力冲去,竟不防碰在石上把整块石屏撞塌。这兕牛蛮力实在大得骇人,可是兕牛系血肉之躯,这样一碰也自脑浆迸裂压死在碎石底下了。甘疯子远在树上,但见对面满空石屑四飞,一时还看不出死牛死与不死,却见草坪角两虎耸起身来,蓦地发声怒吼,连蹦带跳扑向前去,虎爪齐举,把塌下来的碎石块一阵乱扒便赫然现出硕大无朋的兕牛半卧在血泊之中。两虎似也知道泄恨,顿时牙爪齐施,连毛带肉一路大嚼。半晌,两虎舐嘴吮舌的回转身,各自衔着死虎拖上崖来,连死带活依然钻入洞内。

甘疯子眼看兕牛已死虎亦归洞,人亦疲倦得不可言喻,料想自己所在,就是再有怪兽出来也不致有碍,于是把弹弓扣在背上,宝剑系在腰上,竟自抱膝睡熟。等到睁开眼来,红日满山清霜遍体,一夜光阴早已过去。回想夜里光景,好象做了一场恶梦。立起身,向草坪那面一看,大吃一惊!再定睛一看时,只见那面无数碎石中间另有小山似的一堆东西金光闪闪,照人眼睛,看不清是何怪物,却不见兕牛尸骨何在。正诧异当口,猛听得头上嗤嗤怪响,一抬头,只见大树主干上蟠着一条锦鳞赤眼粗逾担桶巨蟒,下身紧绕枝梢,上身匹练般直挂下来,全身有十几丈,正对着甘疯子张着血盆大口,两支火苗般信舌满嘴游走腥涎直滴。这一吓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离地高下,顺手捞起包裹一提气涌身向崖下跳去。照说崖上跳到崖下足有十几丈高,却因横出的枝干势向下坠,比较崖面低了不少,甘疯子又是善于轻身功夫,从枝叉上腾空般跳到草坪,幸喜没有损伤。也顾不得回头再看,脚落实地便飞步向前奔去。这一跑正向那座金光闪闪的小山奔去,在树上睡眼朦胧未及看清,忽遇当头怪蟒,一时逃命要紧,未曾虑及此处。此时飞步奔来相距不过五六丈路,已看是大大小小千百条金光灿灿的怪蛇,蟠住兕牛尸首蠕蠕而动,又把甘疯子吓得望后倒躲。回头一看树上,那条巨蟒已游身下来,甘疯子急得满身是汗!四面一瞧,看得前面草坪尽处,除出正面一堆怪蛇挡住前路,两旁尽是剑林般的怪石,高高低低犬牙相错,实在不易下脚。可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几纵奔近石林,捡着略微方正一点的便奋身跳上,不暇细看,两臂一张,似飞鸟般从石尖上一块块纵了过去。好容易脚不停趾,绕过蛇堆越过石林跳下地,透了口气便拔腿向山下飞跑。一口气从磴道盘下峭壁,又到了昨天留连的峰腰,那条飞瀑兀自银龙般飞舞不已。这时甘疯子气喘汗流,喉中象火烧般,一见这瀑下淙淙清泉格外鼻口生烟,慌忙爬在瀑边用手掏着泉水尽量喝了十几口,才觉遍体清凉惊魂安定。却已无心赏鉴银瀑,也不敢再作直上峰巅之想,寻着下山磴道急急走下山来。到了山脚略事休息吃点干粮,便绕出天柱峰奔向前程,一路探幽寻险之兴,也减却不少。

不日便到了福安县鸳鸯峰会着钱东平,两人一叙契阔,甘疯子便把失银弃官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钱东平说道:“如果那批库银果是铁扇帮所为,你倒来得凑巧。因为铁扇帮老巢虽在武夷山内,新近恰与飞龙岛联姻,姓艾的首领常在岛内留连,不大到武夷山去,而且霞浦百笏岩也是他们的聚会之所。霞浦距这里甚近,甘兄想下侦探功夫,倒也容易入手。不过小弟隐居于此绝不与闻外事,上面所说,都是道听途说,究竟其中真相如何,甘兄慢慢细探便了。”甘疯子闻言大喜,钱东平又代他策划,乔装一个江湖剧盗模样,捏造了名姓来历,假充慕名拜山先投入百笏岩碉内,然后见机行事。不料初到头一天还未见着飞龙岛主,却巧遇上游一瓢了。以上便是甘疯子对游一瓢说明白己的来踪去迹,话已表明,又接着说游一瓢师徒四人商量同到雁荡的事。照钱东平意思,甘疯子虽然弃官如遣从师心切,可是七万多两库银一案,尚未探得水落石出。如果真是铁扇帮所为,岂不白白便宜他们。龙湫僧也主张好歹到飞龙岛去侦探一下,有老师在此怕他们怎的?游一瓢听他们议论纷纷,微微笑道:“如在库银本身讲,送进湖南藩库同搬入飞龙岛盗穴丝毫无异,现在世界,官盗有何分别?再说你目前已无职守,何苦为不相干之事操心?而且飞龙岛主同艾天翮已从海底地道,将百笏岩两家迁入飞龙岛,咱们一时也不易深入。至于俺这一档事却与飞岛主无关,完全是艾天翮夫妇的诡计,其中原因复杂,你我尚未了解内中详情,须待俺回雁荡问明俺夫人才能决定主意。不如暂且丢开手,待你们自身功夫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尚有比现在重要万倍的大事情待俺们同心去做哩。”三人一听此言,便跟着游一瓢直赴雁荡,先到灵岩寺住了一宵,次日一早又同上雁荡峰顶雁湖湖畔。寻着游一瓢夫妇偕隐的旧庐,进去一看却找不着纫兰影子,草庐内也不象有人住着的样子。

游一瓢暗暗疑惑,猛一抬头见壁上钉着一张颜色褪旧的信笺,取下一瞧,吃了一惊,顿足道:“岂有此理,相处这些年难道连俺为人还信不到底吗?总是她涵养未到,不能明心见性,了澈真如。可是俺也有疏忽之咎,如果不误中毒蛊,何致耽误日子,以致错过机会不能摘奸发伏当面解释。”说罢长叹一声,把手上信笺交与三人同看。三人一看笺上写着那晚百笏岩纫兰愤而出走的先后情节,后面另外一行还题着一首诗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清浊自殊途,一笑谢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