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烛高谈 壮军戎马健

翻身下拜 月下剑光寒

那姑娘笑道:“这位先生,你就是要见家父,你也得拿出一点本领来看看。要是一点不会,家父就是出来谈个七天七夜,也是枉然。”柴竞也不能再忍,便笑道:“我去看看那水桶罢。”说毕就走到河岸下来。只见水边横搁了一条半边竹枝扁担在沙滩上,也不过三指宽。旁边两只小空水桶,有四五寸浸在水里,却安安稳稳的,丝毫不曾晃动。他恍然大悟:论起木桶放在水里,应该是飘荡的,现在这空桶如此安稳,一定桶底十分沉重。凭这半条竹枝扁担,就是两个术桶水,也不能胜任,何况这是两个重底的桶。要是加上满桶的水,总在二三百斤。若是挑起来,决不能用扁担挑,只有横起两只胳膊来挑了。俗言道得好:横托一块豆腐,也走不了五里路。要是伸开两臂,横拿两三百斤,非直举有千斤力量不可。自己估量着,那是办不到。但是答应下来了,也不能丢这个面子。心生一计,有了办法,便将桶底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层极厚的铁板。便含笑提了空桶,荷着扁担走上岸来。因道:“这水桶倒是合用,唯有这根扁担太重了。不信,我试给你看看。”于是将摆着的一条板凳翻转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把竹扁担斜放在板凳腿上,不慌不忙,腿一抬,人就架空踏在扁担上。这软摊摊的光扁担,竟会不像有一个人站在上面一般。柴竞站在上面,身子三起三落,然后笑着下来。说道:“这样结实的铁扁担,怎样能挑水呢?但是这两只水桶,又太不中用了,怕它盛水会漏吧?”说时,将左臂横格,肘拐骨向外,右手提了水桶,把桶底向拐骨间一碰。咚的一声,那外面的木圈,震了个粉碎,右手就只拿了一只桶梁在手上。那姑娘一看,知道他内功确有些根底,便向坦地上一跳。说道:“果然是一位有本领的,我到底要领教。”

一语末了,那个朱怀亮老头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姑娘面前。将手上的旱烟袋向空中一拦道:“不许胡闹!怎样大岁数了,还是不懂一点礼貌!”柴竞也不分辩,对朱怀亮一揖,就跪了下去。说道:“晚生该死,在老前辈面前放肆。”朱怀亮道:“请起,你先生怎样对我下这种重礼,实在不敢当。要是这样客气,我朱老头就不敢和你见面了。”柴竞站了起来,复又一揖,说道:“昨天见面,就知道老爹是一位隐居在江湖上的老英雄。晚上在月亮下散步,又看见那位大哥和小兄弟在后院里抛石球,我就越知道老爹的本领,言语比不上来。因此不敢错过这个机会,就留在这里,愿拜门墙。刚才是大姑娘一再的要晚生献丑,晚生做不上那个题目,所以变了一个法子交卷,不想又恰好让老前辈看见了。”朱怀亮摸着胡子笑了一笑道:“要论本领,我老了,不敢说了。不过看你老哥为人,倒是个血性汉子,留在小店里喝两天酒,我们交个朋友,倒也不妨。拜门的话,千万不要提起。”

那姑娘听他两人说话,已是慢慢退到一边去,盘了腿坐在板凳上,用一个手指头,蘸了水在桌上画圈圈儿,脸上却不住放出笑容。朱怀亮便问道:“你笑什么?”那姑娘道:“这位砸了我们一只水桶,我们不应该让他赔吗?”说时,低了头只耸肩膀。朱怀亮道:“越说你不懂礼,你就越装出不懂礼的样子来。还不进去!”那姑娘笑着,进店去了。过那门槛的时候,还轻轻的将身子一耸。朱怀亮道:“不瞒你老兄说,我熬到这一把年纪,先后讨两房家眷,就剩这个孩子,惯得不成个样子。在她十岁的时候,内人就去世了,越发是不忍管束她。所以到了现在,她一点礼节不懂。”柴竞道:“不,我看姑娘就是一位巾帼丈夫。而且她那种性情,像老爹这一样痛快,尤其是难得。”朱怀亮听了,一面点头,一面用手理胡子,笑容满面,便吩咐蛮牛将柴竞的行李,一齐拿进里面去。另外泡了一壶好茶,在芦席棚下把盏谈心,朱怀亮道:“我刚才看你老兄的武艺,内功确是不错,倒是同道中人,但不知道你老哥何以这样留意我老头子?”柴竞指着店里墙上那四挂条幅道:“晚生虽然懂得一点拳棒,但是同时也在家里读过几年书,粗粗的懂一点文墨。这上面写的话,不但是平常卖酒的人家不配挂它,就是乎常会武艺的人也不配挂。在这一点,我相信老爹就是一位不遇时的大英雄。”朱怀亮听说,将凳子一拍,说道:“我不料这江叉子里,居然会遇到知已。老弟台,我看你是个好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翻过大筋斗的。”柴竞听了,就想追问一句。只见老头子摸了胡子,又仰天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柴竞道:“老爹是一位慷慨英雄,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朱怀亮道:“我倒不是有什么亏心的事,不过我以前的事,是不能逢人就说的。一个不仔细,头和颈就要分家。老弟台,你以为我是一个纯良的百姓吗?”柴竞听了这话,心里扑通一跳,心想这老头子虽然精神矍铄,但是一脸的慈祥之色,不像是个坏人。难道他还做强盗不成吗?便笑道:“老爹这是笑话了,像你这样的好人,晚生活了二十多年,不曾遇到几个,怎样说不是纯良百姓呢?”朱怀亮笑道:“我这话不细说,你是会疑心的。但是我并不是浔阳江边的浪里白条,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也不是在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把人肉做馒头馅子。你不要看我是一个卖酒的老头子,我从前做过一任官,抓过印把子呢!”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又道:“老弟台,人生就是一场梦,不要到了两脚一伸,才会知道这话不错。无论是谁,只要一想三十年前的事,他就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了。这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今晚上温好两斤酒,我们慢慢的谈一谈。这个时候,总有来往的人,暂且不提罢。”柴竞听他如此说,也只好忍在心下。

等待到晚,朱怀亮吩咐蛮牛,在店房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放在桌上。用锡壶烫了两满壶酒,煮一条大江鲤鱼,切一盘卤肉,煮上一只大鸡。这时都好了,来放在桌子当中,便要柴竞来坐下,对面酌酒闲谈。两只大蜡烛上的火光,像一条闪动的金蛇一般,抽着四五寸长焰头,照着人脸上红光相映。柴竞捧着酒杯道:“老爹这样款待,晚生心里实在不安。”朱怀亮笑道:“我这样虽然是款待老弟台,但仔细想起来,也是自己款待自己。因为三十年以来,没有人识破我的机关,我也不愿把我的心事,另外对一个人说。今天遇了老弟台,把我的心事猜透,算是我三十年以来,第一件的大快活事。我要自己喝两杯酒,痛快痛快。”说时,举起一个大杯子,仰着头张口喝了下去。然后将杯子翻转过来,对柴竞一照杯,柴竞也就陪着喝了一杯。朱怀亮自己,复斟上一杯酒,左手将酒杯覆住,右手一把,将胡子一摸,然后对柴竞笑道:“老弟台,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清朝百姓,我是一个长毛头子。三十年前,我不曾想到今日,会在这江边卖酒。”说毕,把那杯酒又端起来喝了。柴竞道:“老爹原来曾在太平天国做过一番事业,但不知道在哪位英雄部下?”朱怀亮听到说哪位英雄四个字,觉得柴亮眼光很大,并不肯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关系来对待太平天国。便笑道:“这话说起来长了,我原是在英王陈玉成部下,后来英王失败了,我就转投忠王李秀成部下。长江一带,我是前后大战有十几年了。嗐,太平天国得了半壁天下,不料到后来就那样一败涂地!我朱某人一腔热血,生平的本领,都算白白丢了。我真觉得辜负了我自己。”说着将右手连拍了几下桌子。

柴竞正是个有心人物,自恨后生三十年,没有赶上洪杨那一场大热闹。小的时候,听见老前辈说长毛造反的故事,就十分爱听,而今亲自遇到了一个此中人,这真是做梦想不到的事。便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据晚生看来,现在朝纲不振,胡运将终,迟早天下还是要还给汉人的。只要人心不死,成功不必在我。以前的事,又何必悔呢?晚生自恨迟出了几十年的世,没有看到大汉衣冠。若是老爹能够把当年攻城夺邑的快事,说上几桩,过屠门大嚼,也让晚生痛快痛快。”朱怀亮举着杯子,咕嘟一声,喝了一盅酒。将桌子又是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笑道:“老弟台你真是个爽快人,说话很对劲,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了。”于是复又坐下,摸着胡子偏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说哪一件事起呢?有了,我先说我第一次得意的事罢。我原是湖南衡州人,天国的军队,打过了湖南,到处都起团练。因为我有点武艺,团练里头,就要我当一个棚长。他们起团练的意思,本来是说天国兵奸杀掳掠,办了团练来打长毛。但是团练里的乡勇,奸淫掳掠起来,比天国的兵还要厉害。是我气不过,就丢了家乡,穿过江西,到天国去投军。那个时候,英王还是十八指挥,功劳就不小。他的眼睛下,一边有一个大黑痣,远看着,好像是四只眼睛,所以清朝人都叫他四眼狗。提到了四眼狗,清朝的官兵,没有一个不害怕的。”柴竞道:“老爹既然随着英王打仗,像这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一定是常来常往的了。”朱怀亮道:“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件得意事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咸丰八年的秋天,曾国藩的湘军,在江西过来,跟着英王的军队望北追。那个时候,合肥安庆,是南京两扇大门,一定要守住的。是英王带了一支兵马守住桐城,做安庆的右翼。听说翼王石达开在江西不利,曾国藩到了河口。曾国藩的老弟曾国华带着大将李续宾,由黄梅宿松攻过了潜山,直捣桐城。那个时候,我投军不过半年,还没有经过大阵。这回听到很会打仗的湘军来了,大家都担着一分心事。那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军队,就像热天阶沿下的蚂蚁一般。我常常走到高的土墩上一望,大路上的人,无昼无夜,牵连不断的向北走。人丛里头,常常人头纷动,闪开一条路,那就是来往的探马来了。桐城内外,也扎有两三万精兵。英王就传了令下来,一个人也不许乱动,乱动的就斩首。因为这样,把退来的军队,完全让了过去,情形还是照常。后来听说,曾国华的兵离城只有十里了,我们营里,还不见什么动静。忽然上面传来一个号令:城外的兵,分作三股,一股退进城,两股退到舒城。我是分到退舒城的,心里就想,不怕四眼狗本事大,遇到我们湖南人,也要望风而退了。我就这样糊里糊涂退到舒城,不几天听说桐城也失守了,湘军快要来打舒城了,于是乎我们这一支军队又退到三河尖。”柴竞道:“这是老爹失意的事,怎样说是第一件得意的事呢?”

朱怀亮斟了一满杯酒,仰着头先哈哈大笑了一阵,举起酒杯,刷的一声喝干,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痛快,我退到了三河尖,我才知道湘军中计了。这个地方,一连扎下十八座大营,都是由南京调来的生力兵。原来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兵,不见一个,他们都埋伏了。这是十月的天气,田地里的五谷,都收割尽了,许多树木,也落了叶子。我们站在营盘的墙垛上看,一望都是平原大地,只远远的看到一些山影。这一天,曾国华的兵,离得近了。天国的兵都在营里,隐藏不动。老弟台,这是我开眼界的一天了。我们营里,四更天,大家就吃饭,吃完饭,天还不曾大亮。连营两三万人,听不见一点声音,抬头看看天上,满天的霜风,只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让风吹得闪动。我虽然有几斤气力,还没经过大仗。我看到营里这种情形,知道是等着湘军来了,有一场恶战,心里不免有些乱跳。我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就轻轻的唱着湖南调,但是我唱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由外面一阵一阵进来,过去一阵,又是一阵,原来这就是前面打探回来的探马。”

“天亮了,风也停了,又得了一个号令,弓兵上墙。我在墙口里一望,只见一大片黑影子,在几里路之外,在平原上缓缓的移动过来,越走越近。先看清楚竖起来的旗号,后就看清楚是人,轰天轰地,就是一阵杀呀的声音。这就眼前一望,全是人马,太阳也出土了,晒着人手上拿的兵器,还一闪一闪的发光。我们这里,营盘外,挖有三四丈深的干壕沟,沟上原搭了浮桥,现在用粗绳子吊起来了,营门关得铁紧。壕沟外面,还有一道鹿角。什么叫做鹿角呢?就是把树砍了下来,用树尖朝外,树兜向里,树叠树,排成一堵墙一般。你想,敌人的兵,一时三刻,哪里就冲得上前。就是上前,墙上用箭去射,用铁炮去打,也难以近来,所以把守得十分紧。

“这样支持着,也不过半天的工夫,那湘军人堆里的旗号,忽然乱动起来,远远的听见有叫杀的声音。我们这十八座营盘里,四处都是鼓响,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放下吊桥冲了出去。原来湘军后路,被卢江卢州两路的天国兵杀了出来,把后面的去路,已经截断了。周围的兵把清兵围在中间,四五万人,一个也不曾跑掉,曾国华就死在阵上。我看得打大仗还比小仗容易,胆子越发大了。我和二十四个兄弟打先锋,再回去打桐城。各人骑着一匹马,手上挺着一根长矛,腰里挎一柄腰刀,冲了五十里路,天色已经黑了。原来想着,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县,路上是没有兵的,我们只管向前走。在暗淡的月光下,走近一丛树林,我忽然心里一动,这里若是有一小队清兵,我们岂不要让人家活捉了么?正在这个时候,果然有个人大喝一声一一”

说到这里,柴竞也替朱怀亮捏一把汗。正要向下问,忽然一只白手,由烛光下伸出来,按住了朱怀亮的胳膊。朱怀亮刚端起一杯满满的酒,举着和下巴相并,可送不到嘴里去。柴竞抬头看时,那姑娘也不知几时出来的,笑嘻嘻的,按住了她父亲的手。朱怀亮一回头,笑道:“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喝酒?”姑娘道:“我在一边看着,你老人家带说带喝,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老是这样,今天晚上又得醉。”朱怀亮道:“我说得痛快,就喝得痛快,不会醉的。我这么大年纪了,醉一场,是一场,你拦住我作什么?”姑娘道:“不行,喝醉了,要茶要水,我又得伺候你老人家一个周到。”朱怀亮道:“我有话说,决不会醉的,你让我喝罢。”那姑娘捉住手,哪里肯放。他没有法子,只得停下酒杯。笑道:“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不必回避,你也坐到一处来喝罢。有你在这里,你可以替我酌酒。我有个限制,就不会醉了。”那姑娘听说,更不推让,拿了一副杯,筷,便横头坐了。对柴竞笑道:“柴先生,不要笑话,卖酒人家的姑娘,不懂什么礼节。”说时,提了壶,先自斟上一杯酒。柴竞见她露出一截手臂,既白而圆,丰若无骨,和那种弱不禁风的美人胎子,又别有一种丰致。那姑娘偏是知道了,笑道:“柴先生,你看我的手作什么?”于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说道:“你不妨试试看它有多少力量?”柴竞先被她一说,倒难为情,她复又说到力量上,就有题目了。笑道:“我正疑惑呢,姑娘的本领,真到了家,一点不露相,所以我看出神了。”姑娘听见柴竞当面如此恭维她,心里非常高兴,笑道:“不瞒柴先生说,这六七年来,除了前回来的那个刘老伯,我佩服他是个英雄而外,我就是看你不错。日里我要和柴先生较量,我就是看得起你。”朱怀亮道:“振华你这是什么话,太不懂礼了。”柴竞在无意中又知道了这姑娘的芳名,笑道:“姑娘是心直口快,和老爹一样的脾气,晚生就最愿意这种人。”振华也笑道:“我是交代在先,卖酒的姑娘不懂礼节呀!你老人家不要管我的事,还是告诉人家,听到大喝一声怎样,人家正在和你着急呢!”

朱怀亮道:“你一打岔,把话耽搁了,还是往下说罢。老弟台,打仗这件事,实在全靠临机应变,有本领没有本领,还在其次。当时我听那人大喝一声,心里自然吓了一跳。还好,和我同来的二十三个人,都没有惊慌,勒住缰绳,站在林外。我因为听到那人说话的尾声,带一些湖南音。我就用湖南音答应:‘是我,我刚刚败阵回来,不晓得口令。’林子里那人,果然是湖南人,他说:‘胡哨官吗?’我说‘是的,今天我们全军覆没,曾大人李大人都阵亡了。长毛现在后面追来了,你们还不逃命吗?’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他一听说,连叫长毛来了,林子里就是一阵乱。我估量着,恐怕埋伏了有四五百人,事到临危,若是往回逃,把纸老虎戳破,他们一定要追的。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哪里逃得了?不如趁他没有亮起火把,我们给他一个不分皂白,先杀了进去。黑夜里打仗,长矛却没有多大的用处,而且在树林子里,马战也不方便。因此我们二十四人,大家弃矛下马,各人拿了一把马刀,齐齐的呐一声喊,冲进树林里。我们二十四个人,连成一排,却弯着分东西南三面进攻。他们起初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就纷纷乱乱向树林外跑。我们二十四个同伴,一个也没有受伤。依着他们的意见,就赶快退回去。我说一退,清兵就要追来,还是送死。看看这树林子里,还有几十匹马,地下丢了许多兵器,我就叫他们各人拣合手的拿一件用。而且大家都骑上马,骑着剩下来的,也牵在一处。于是二十四个人,共分着三排,每排八个人,约有十几匹马。我骑看一匹马,拴着两匹马就是第一排第一名。我同大家约定,只拣人声嘈杂的地方冲去,马要跑得快,声音要喊得响。冲过去了,我们不要走,又拣人多的地方冲了回来。幸而大家都懂了我这条计,于是几十匹马,在呐喊声里,像一阵海潮一般,冲进人堆里。他们原是在坦地里扎好了阵脚,要偷看我们的虚实。我们来势这样猛,他们站不住,就四散逃了。他们越逃,我们越拣人多的地方冲,因此冲得七零八落。到了天亮,大队人马到了,我们就不怕了。英王正带了队伍来收复桐城,见我二十四个人,只有一人,因马失前蹄跌了腿,其余不曾流一滴血,喜欢得了不得,立刻升了我作先锋队的右翼营官。我们这二十四人,同了这一层患难,就拜把子结为二十四兄弟。后来听到说这林子里,原是清兵一道卡子,共有七百多人哩!我们二十四个人把他追赶跑了,岂不是人生一件得意之事?”

柴竞听了,早端起酒杯,叫了一声干。朱怀亮笑道:“这是应该喝一杯。”也端起来喝了。柴竞道:“这二十四个人,后来大概都有一番功业。有本领的,大概要算老爹了。”朱怀亮道:“不,这里面有三个人本领好似我。一个是刘耀汉,现在还在当老道。”说着一指壁上的条幅道:“这就是他写的,这是一个怪人,他五十岁以后才通文理,老来倒会写会作。我虽只粗认识几个字,我看他那副情形,就比一班秀才先生,要好十倍。他有两样奇绝的本领,能拿筷子,夹住半空中乱飞的苍蝇,百不失一;其二,他身上揣着一大把铜钱,在二十步之外,可以随便拿出一个钱来,打人的眼睛。钱又硬又小,简直嵌进眼珠里面去。打来的时候,一没有光,二不响,人是一点提防不了。”柴竞道:“这本事实在闻所未闻,但是能拿筷子夹苍蝇,不大合实用。”朱怀亮道:“怎样不合实用,靠这个就可以练习手法眼法。若是接什么暗器,无论是哪一个,也不能像他那样又快又准了。因为他眼快手快,所以他的剑法也好。”朱振华忍不住了,接着道:“那实在是真的,前七年他老人家到这里来,也是我一定要请教,他就在我面前舞了一会子剑。舞后,他问我怎么样,我自然说好。他说,我年纪小,决计看不出来,叫我摸摸耳坠子。我一摸,哎呀,两个耳坠子上的一片秋叶,都割断了,不知道向哪里去了。后来据家父说,那是用剑尖伸过来,向外挑断的。若是由外向里割,头颈就保不住。你看他在当面,割了我的环子,我都不知道,这快法到了什么地步。”

柴竞笑道:“既然大姑娘都这样佩服,这一定是了不得的本事。还有那两位呢?”朱怀亮道:“那两位吗,一个姓万,当时的名字,叫人杰。他的跳跃功夫最好,他能抓着杨柳树条子,跳上树梢,我们都送他绰号盖燕飞。他因为身轻,并排八匹马同跑,他能由第一匹马背上,换到第八匹马背上去,而且还不用得要马僵绳和马鞍子。可惜跟着英王打小池口,早年就中炮阵亡了。第三个人姓张现在还在,他有名字,可早就抹去了。我也不便违了老友之约,再告诉别人。老弟大概也总听见人说过,黄山上有一位骑白马的神仙,来往如飞,他就和这一类的人差不多了。”柴竞道:“莫非这张英雄,就是黄山神仙?”朱怀亮端起酒杯,喝了半杯,就微微一笑。柴竞道:“晚生心里想着,世界上哪里有神仙?就是有,也不过高人隐士罢了。因为常听见人说,黄山上出神仙,说这人已经有五百多岁了,我就不大相信,疑惑是在山上高隐的剑侠之流。所以趁着同乡朝九华之便,要到黄山去看看。不料据老爹说起来,这位神仙,竟是一个当今怀才不遇的大英雄。既然真有这个人,我更要去拜访了。”朱怀亮摸摸胡子,微笑不言。振华就道:“他老人家,和红尘隔断,在黄山顶深的里面住家,平常的人,那是见不着的。漫说是柴先生,就是我,没有家父给他老人家通一个信,也不会见的。”朱怀亮笑道:“你又胡说,通个什么信?”柴竞道:“蒙老爹看得起晚生,许多心事,都告诉了。为什么这一件事,老爹又不肯说呢?”朱怀亮道:“不是我不肯说,我这位盟兄,脾气很固执。我若把老弟给他引见,他一怪下罪来,怕坏了几十年的义气。”柴竞道:“晚生虽本领很低微,但是自信是个血性汉,决不会带一点奸盗邪淫的心事。既然老爹都可以相信,就是见了那位张老英雄,他不见得就嫌晚生是凡夫俗子,不足与言。”朱怀亮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暂且在舍下住个十天半月再说。”柴竞道:“能在老爹这里多叨教,那是很好的了。”朱怀亮道:“老弟说叨教,我不敢担当。不过我们武术中人,第一层要讲究有涵养功夫,武艺功夫越好,涵养功夫要越深。不然,有点本领,动手就打人,岂不坏事?日间我看老弟站在竹扁担上,又砸碎了那个铁桶底,内外功都不错。对人说起话来,还是很谦逊。这是我很愿意的一件事,所以我愿留老弟多住两天,慢慢谈一谈。我今天真醉了,好几年没有舞剑,把酒盖住老脸,要在醉后松动松动。”柴竞听了这话,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说道:“老爹若能让晚生开一开眼界,晚生死也瞑目。”说着推开椅子,向着朱怀亮毕恭毕敬的,弯腰就是一长揖。朱怀亮将杯子里余酒喝干,便对振华道:“去,把我的那柄剑拿来。”

姑娘听说父亲要舞剑,欢喜极了,只一跳,走回屋里去,双手托着一柄剑出来。柴竞看那剑,用一个绿色鱼皮套套着。朱怀亮接了过来,左手拿住剑匣,右手只轻轻的一抽,烛光下只觉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柴竞不觉心里一动,暗暗喝了一声彩。朱怀亮拿着剑,微颠了一颠,笑道:“久不用它了,今天遇到有缘的,我要舞个两套,我们到门外看看去。”说时,姑娘先开了店门,三人一道走出来,天上大半轮月亮,偏在柳梢头上,场地上一片白色。蛮牛和那小伙计,听说老爹要舞剑,这是不易得的机会,也一同走了出来,站在芦棚下遥遥观望。那个时候,秋露满天,一点风也没有,兀自寒气侵人。树不摇,草不动,万籁无声,只有三个人影子,横在月光地上。朱怀亮向天上一指道:“今晚上虽然只有半轮月,月色真好,你们看看,天河都逼得轻淡无光了。”柴竞抬头观看,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忽然呼呼呼的一阵风响,却没有风来。一回头,不见了朱怀亮。离这里有三四丈远,发现一团寒光,映着月色,上下飞舞,恍惚是一条十几丈长的白带子,纠缠一团,在空中飘荡一般。那白光渐舞渐远,呼呼的风声,也渐渐低微,忽然白光向地下一落,如一支箭一般,射到脚底。刚要定睛看时,白光向上一跳,往回一缩,又是两三丈远。在白光之中,有一团黑影,正也是忽高忽低,若隐若现。那一条白光,就是刚才红烛之下,看的那柄长剑。黑影呢,就是舞剑的朱怀亮。柴竞早就听见老前辈说,武术中有一个剑侠神仙,古人所谓聂隐娘空空儿黄衫客昆仑奴那些人,飞出剑去,可以斩人头,自己总疑惑那是稗官小说无稽之谈。不过中国人对于剑术,三代以后,就讲求起来,至少也有二千年以上的历史。上自文人墨客,琴剑并称,播之诗文传记;下至匹夫匹妇,街谈巷议,谈到剑侠,就眉飞色舞。若说剑术这一道,并没有那回事,又有些不对,自己学了十年以上的武术,就是没有得到一个深明剑术的老师,引为莫大的憾事。现在看朱怀亮这一回舞剑,对于老前辈所传,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飞剑,并不是把剑飞了出去,不过是舞得迅速,看不出手法罢了。古人又曾提到什么剑声,心想剑不是乐器,哪里来的声音,现在听得这种呼呼的剑风响,也就明白什么叫做剑声了。看到这里,只见那剑光向上一举,冲起有一丈多高,望下一落,就平地只高有二尺。这才看见朱怀亮蹲着两腿,右手把下向上一举,身子一转,左手掌伸出中食二指,比着剑诀,由右胁下伸出面前,轻轻的将剑向下一落,人就站定了。

柴竞看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直等朱怀亮走近两步,情不自禁地就在月地上跪了下去,说道:“晚生十年来,到处访求真师;今天遇到老师,就想拜在门墙,因为怕老师不肯容纳,总不敢说出来。现在看到老师这种剑,真是惊心动魄,弟子觉得这是一百年不能遇的好机缘,万不可当面错过。务求老师念我一片愚诚,收为弟子,将来有一点成就,总不敢有忘洪恩。”朱怀亮道:“这层且慢商量,你还是照我的话,在我这里先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再说。”柴竞道:“老师收留不收留,就请马上吩咐。若是能收留,不必等到十天半月以后;若是不能收留,弟子是不堪造就的人,也不敢在这里打搅了。”朱怀亮道:“我老了,本来要拣一个可传的人,把生平本领传授给他。不过作了我的徒弟,那人就要受我的戒律,所以不能轻易答应你。既然你非要答应不可,不妨我就答应了,好在我的本领,也不能马上就传授给你。将来我要看到你不合格,我就不传授。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说老师心地不好,有艺不传。”柴竞道:“老师句句都是披肝沥胆,开诚相见的话,弟子愿意拜领。”朱怀亮道:“好,你且起来,明天拜过祖师,再正式收下你。”柴竞大喜,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起来。振华也过来和他行一个礼,叫了一声师兄,笑道:“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怕献丑,让我那未入流的两个徒弟,也过来见见师伯。”姑娘说毕将手一招,蛮牛和那个小伙计,都走过来了。振华笑道:“见过你师伯。”他两人真个和柴竞作揖。朱怀亮笑道:“不要胡闹了,你倒真像收了两个徒弟呢!”因对柴竞道:“这两个孩子,倒也老实,我就叫振华指点他一些武艺。四五年下来,他们倒有几种笨本事,不过也有是振华教的,也有是我教的,说不到什么师徒。”振华笑道:“怎么说不到师徒?不信,师兄当面问问他们看,是不是我的徒弟?”蛮牛和那小伙计都笑了。柴竞道:“我看这两位,本事也不平常,倒是很怕大姑娘。大姑娘的本领,一定高妙得很。今天老师肯赐教我,不知道姑娘能不能赏一个面子,也让我开一开眼界。”振华笑道:“日里师兄那样客气,现在怎样就要考考我,难道这就端出师兄的牌子来吗?”柴竞还没有答言,朱怀亮笑道:“这倒不是师兄不客气,以为你都收徒弟了,本领一定了不得。既不是外人了,你何妨拿点本领给人家看看?若是光说一张嘴,人家怎么肯信呢?”振华正接住了那一柄剑,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舞一回剑罢。”柴竞道:“好极了,老师的剑法,那样高明,大姑娘一脉相传,那一定可观。”

说话时,大家正站在两株高大的杨柳树阴下,振华右手拿了剑,迎风亮了一亮,大家就各退出十几步外,让她好展手脚。姑娘说了一句献丑,展开剑势,就在树阴下飞舞起来。她的剑光,虽不及朱怀亮的剑,矫绕空中,但是上下飞腾,一片白色。柴竞看了,已经觉得她手腕高妙。振华忽然将剑一收,剑光一定,只见柳树的树叶子,犹如下雨一般,纷纷下落。低头一看地下时,地下落了满地柳树叶子。柴竞看她舞剑的时候,剑光也不过刚刚高举过头,怎样柳树叶子,就让她削了下来?这是想不到的事。就在那时,远远有两三声鸡啼,朱怀亮笑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怎样混一下子,就到了半夜了。”说着话,大家一同进店。朱怀亮安排了一间干净的屋子,让柴竞住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酒肉款待,柴竞暗想:自己和朱怀亮萍水相逢,蒙他披肝沥胆这样款待,实在意想不到。后来无意中和蛮牛谈起来,蛮牛就说柴竞有福气,老爹有一身神仙一般的本事,他说必得找一个文武双全,又要为人忠厚的,才能收为徒弟,把本领传给他;文才也不要深,只要能看得懂这壁上挂的字,就中意了。他常说不认识字的人学武艺,学会了也是一勇之夫,不能替国家做一番大功大业。好譬我姓牛,有了几斤气力,也不过和蛮牛一般,所以就叫做蛮牛。柴竞笑道:“原来如此,那位小兄弟,你们都叫他小傻子,大概他就是说学了武艺,也不过是个傻子罢了。”蛮牛道:“不是的,他叫赵国忠,是有名姓的。他父亲是个老实人,人家绰号他老傻子,早年坐牢死了。老爹看这孩子可怜,特意收回来养活他。又教他武艺。因为父亲是老傻子,所以叫他做小傻子。”柴竞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一动。心想这里面恐怕还有曲折,这事不宜深问,当时也就将这话搁起,一过就是五六天。朱怀亮倒认为柴竞是个诚心拜师的人,就择日正式收他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