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贼如毛 装神玩蠢敌

浑身是胆 率仆突重围

这个时候情形紧张极了,其中有一人道:“呔,你好大胆!你知道这前面是什么地方?你要向哪里去!”张三公子道:“哎哟!诸位,我我,是收帐的。”那人笑道:“我看这倒是个远路的客人,而且是很老实,让他过去罢。”又有一个道:“我们总得盘问盘问。”那一个道:“不要盘问人家了,你看他脸上都吓变色了。一个做生意的人,哪里见过我们这一套?这种绝无用的远方人,难为人家做什么?我们也有出门的日子呀!”张三公子索性靠住了马,低头一语不发,手却暗暗的摸着马褥子。那些人早就越说越近,将张三公子围在中心。张三公子道:“诸位说前面过去不得,但不知这附近有小路可以过去吗?”那些人笑了。其中有一个道:“刚才过去一个呆子,现又来了一个呆子了。我告诉你罢,这里有二龙山的好汉起事,不是鞑子管的天下了,你难道一路来都没有听见说?”张三公子道:“听是听说的,但是听说二龙山的大王,待百姓很好,是锄强扶弱。我是抚州人,在衡州开有买卖,由抚州到这里,一路将盘缠化光了,眼见得就要到浙江界上了,回去是不行。好在众位好汉,都是爱百姓的,所以我走来试试。”都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老三常说,他会看相,果然看得不错。”那王老三很得意的走近一走,问道:“你这位客人姓什么?”张三公子道:“我姓王,好汉贵姓是?”王老三哈哈大笑道:“你这人真糊涂了,你不见他们叫我王老三?”说这话时,这些人手里拿的花枪背在肩上了。张三公子微笑道:“原来是本家。本家哥哥,你会看相吗?小弟也懂得一点。”王老三道:“我会看什么相,瞎扯淡罢了。你倒会看相?”张三公子道:“麻衣相法,懂得一点。”王老三笑道:“我就欢喜谈相,你能不能在亭子上歇一歇,给我们大家来看一看运气?”张三公子道:“若是各位好汉,不嫌在下冒昧,就和诸位相上一相。”大家一听大喜,簇拥着他上风雨亭子上去。

这亭子里有一把大茶壶,许多茶碗。又有一根大篙草绳子,绕了一大圈圈,挂在柱子上点着,那是预备吸烟用的。张三公子将马挂在柱子根上,然后对大家拱了一拱手道:“若是有不到之处,诸位海涵。但不知哪位先看?”王老三笑道:“我懂一点,我先看。”张三公子要了王老三掌看了一看,便道:“恭喜,就在一个月之内,你老哥要走好运。就凭你这手纹,我看你老哥,虽是生长田间,却是一个胸藏大志的人。只因为没得机会,所以目下只得将就一点。莫怪在下直言,你老哥有一样短处,就是心里太搁不住事了。有什么话,就要说出来。知道的,说你心直口快;不知道的,说你多管闲事。”王老三被他说这几句话,说得眉毛眼睛都要活动起来。笑道:“你果然有点本事,说得很对。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什么年岁可以续弦?这六七年是熬够了。”张三公子道:“请问贵庚是?”王老三道:“三十六岁了。”张三公子对他脸上看了一看道:“你老哥三十岁上运气最坏。”王老三道:“那年夏天,有些灾星吗?”张三公子用手指掐了一掐道:“你本人倒不要紧,五六月里,恐怕有点克妻,运气不济。这非有大劫大煞一冲,运气是不容易转的。”王老三笑道:“先生,你真是半个神仙,看得太灵了,未来的事,更容易对付。”张三公子一阵恭维,把王老三恭维得心花怒放。接上那几个人,也说他相看得很好,一定要他看看。好在他们互相讨论,自己先要把身世说出大半来,顺势利导,照着他们的话来谈相,非常之容易。

把所有各人的相都看过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土了。张三公子呀了一声道:“只管和诸位谈相,把路程耽误了。这要是前面再有些留难,天色一晚,更是不好办了。”王老三道:“我们既然把你的路耽误了,一定要把你送过去,才对得住你。你今天晚上,就在我们寨上住下,我们明天设法送你过去。”张三公子拱了一拱手道:“若是蒙诸位照应,我是感激不尽。”王老三道:“你不要急,我们换班的人来了,我们这就可以送你到寨里去。”张三公子看时,果然远远来了一批扛着武器的人。到了亭子上,这一班人就在亭子上坐下,让原来的人回去。张三公子牵着马,也跟了他们走。王老三这些人,左一声先生,右一声先生,一定要他上马。张三分子也不谦虚,乐得省走一步。约奠走五里之遥,经过几处土匪把守的地方,就到了一座乡镇上。镇口上是人家一所宗祠,门外插着大大的杏黄旗,在空中招展。敞地上几列武器架子,明晃晃的插满了武器。这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却也不少,都是雄赳赳的样子,只是不见一个妇女。料想住家的百姓,却也逃避一空,这一些都是土匪了。

王老三这班人将他一引就引到那宗祠后面一所民房里来,那里面轰轰的住的人确是不少。有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矮胖子,长了一脸的横肉,嘴上稀稀的有几根胡子,见王老三带张三公子进来,将他上了黄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向人望着。王老三道:“大头目,这位先生是个看灵相的,刚才和我们谈了一谈,实在是灵。你老人家何不让他看一看?”大头目听了这话,用手摸了一摸他的短胡子,露着牙齿笑道:“他会看相,让他和我看看。”张三公子连忙拱了一拱手道:“这一位相,又不同了,尊驾是上月交运的,从此以后就要飞黄腾达了。”那大头目一听此话,便笑道:“既是着灵相的,这样不恭敬得很,请到我房间里叙话。”于是把张三公子请到自己房里,吩咐小喽罗看茶烟侍候。张三公子一看他位分还不小,便只管将他以前不得志时,将来要得志的话,观色而谈。好在先在风雨亭谈相之时,已探得这头目一些来历,和他一谈,竟是越说越对劲。

当晚,这头目留张三公子一同晚餐,除了腯肉豆腐,还有一壶烧酒。张三公子让他喝得几分醉了,又谈到凡会看相算命的,总要懂得奇门遁甲,自己看相,略微有验,也在此点。大头目笑道:“你要说你会看相,我倒相信;你说你能奇门,我是不肯信的。”他们两人喝酒,是对坐一张小方桌上,桌上只点着一枝大红烛,红烛正抽了很高的火焰。张三公子目注着火焰,半晌不曾作声。大头目问道:“先生,你看什么?”张三公子道:“天机不可泄漏。”大头目道:“你果然懂得奇门遁甲吗?那请你和我说明,我明天告诉这里面大将军,奏明皇上,保你做护国军师。”张三公子笑道:“我在这红烛之上,看出今天晚上要出几件小事。我不说出来,大头目不肯信;说出来了又泄漏天机。也罢,请赏我一副笔砚,我将这事写下交给大头目,就放在这房里最高的地方,都出房去,锁了房门,贴上封条,明天再来开看。对与不对,那时自知。”大头目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连忙叫小喽罗备纸笔让张三公子自去将事情写了,外面另把几张白纸包得坚固,交给了大头目。那大头目非常高兴,举目四看,屋子里只有一架木厨,放得最高。就踏着木凳,将纸包放在厨顶上,然后再和张三公子开怀痛饮。张三公子一手撑住了头,皱着眉道:“在下向不会喝酒,今天陪大头目勉强喝了几杯,已经醉了。请将行李交给在下,赐在下一个地方安歇罢。”那大头目一看他身子只向下沉,大有坐不住样子,猜想他是真醉,当时他就吩咐喽罗们搀扶张三公子到一间厢房里睡了。又照着张三公子的话,灭了屋子里的烛,锁上门,又贴上一张封条,然后也到厢房里来。他见张三公子侧身睡在床上,呼声大发。他吩咐两个喽罗,将这房门看守好,然后才走。

张三公子睡在床上,都听在肚里只是装睡,连身也不曾翻一个。约莫到大半夜,这些土匪,也有点军规,却有梆子和小锣,在门外打过了三更。张三公子一想,是时候了。睁眼一看,屋子里的残烛,早已熄灭。听听那两个看守的土匪,也不知去向,于是悄悄的起了床。摸索房门,已经反扣上,不免暗中好笑。伸手摸摸床上,那条马褥子正在脚头,暗中将线头拉开,伸手到棉絮里掏出一把小匕首来。这把匕首,连刀带柄,共是一尺零五分,乃是张参将当年出征时的藏身利刃,其薄如叶,锋利无比。匕首用皮套子套了,放在马褥子棉絮里。这时张三公子就脱下长衣,拦腰用板带一紧,将匕首插在板带的中间。抬头一看,屋上是露了星光,原来是安了两块玻璃明瓦。用手扳了一扳睡的木床柱,倒是结实,并不摇撼作响。于是轻轻缘到床顶,已经到屋顶只有二三尺。轻轻将明瓦一托,便松动了。于是左手缓缓顶起,右手拿着一片取了下来,放在床顶上。他将两块明瓦,都取了下来。然后顺着椽子,抹下来两路瓦,手拉着椽子来试一试,觉得也还结实。于是将那根椽子拔下,使一个金钩倒挂式,手抓着横梁,两脚向上一伸,出了瓦沟。然后身子也倒缩出来,随手带了一条小被,将屋洞盖上。然后直起腰来,四周一望,见屋后便是一所院落。竹篱外,还隐隐见着一星灯火,那地方似乎就是那镇头上人家的宗祠了。于是顺着屋脊向下一溜,溜到地下。因听到有鼾呼之声,不免在门前门后,打量一番。这地方并无房屋,鼾呼之声,从何而来?站着定了一定神,那呼声正相离不远。于是低了头,向着声音走去,原来是竹篱笆下发出来的。星光下就近一看,只见地下深草里躺着一个人,那身材和衣服,分明是硃砂。再仔细一看,正是他。心想如何会睡在这里?使用手推了一推,一面对着他的耳朵说道:“硃砂,你不要叫,我来了。你听我的声吗?”硃砂突然惊醒,心里明白的,便道:“三少爷,你快救我的命罢!他们把我捆在这里,天明再审问我哩。”张三公子一看他身后,果然手脚都捆在篱笆上,于是赶紧将绳索解了,扶他起来。轻轻的道:“你不要作声,只管跟我走,我自有救你的法子。”硃砂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解身的妙计,就暗地捏了一把汗,跟了他走去。

两人绕了竹篱笆,正是镇上一条冷巷,远远的听到更梆子之声,分明是巡更的离此很远,倒可放开胆子来走了。走着离镇有五里之遥,路旁却有一座古庙,庙旁有一所古井。张三公子到了庙门不走,绕到庙后,却爬墙进去。硃砂也不知他进去是什么用意,只得在后面跟着。张三公子进了那庙大殿,爬上佛案,抽出匕首来,就把上面三尊大佛头一齐砍了下来。自己拿了两个,让硃砂捧了一个,一齐送到庙外,就向古井一抛。硃砂忍不住了,便问道:“三少爷,你这是有什么用意?这三尊菩萨,碍着我们什么事了?”张三公子笑道:“天机不可泄漏,这是我的奇门遁甲呢!”因看到路边有一所稻草堆,便对他道:“你在这里守候,看见那里有火起,你也就把这草堆烧了。烧了之后,你就顺路径向西跑,哪个时候,我自来会你。”硃砂道:“我的少爷,你常说我有些疯癫,你不要犯了我的毛病吧?你想我们大胆闯虎穴,躲避还躲避不了,怎么放起火来?他们要寻找得了,我们由哪里脱身?”张三公子笑道:“我这就是脱身之妙计。你常说我看《三国演义》有什么好处?现在用得着了。”说毕,又再三嘱咐硃砂不要离开,照着自己的话做去。硃砂听了他的话,也就将信将疑的,就在这里候着。张三公子却在身旁取出引火之物,交给硃砂,向西而去。

果不到多久时候,西边有一道火焰,突然破空而起。硃砂见话验了,放着大胆,一把火将稻草堆烧了,立刻也跟着向西方跑去。跑到两里之遥,果然张三公子迎将上来。他笑道:“我办的事情,就是这两样,可以回去了。今天晚上,还不免要请你受一受委屈,你还是躺到竹篱笆下面去,我还给你绑上才好。”硃砂笑道:“我好容易让你把我救了,我又到那里去送死吗?”张三公子道:“我们原来是办公事,不是来躲死的。要是怕死,我们就躲在衙门里不出来了。不过我们为国家办事,虽然重要,只要能顾全私交,也不必就因公而忘私。难道我叫你再躺到竹篱笆下去,还能叫你去送死吗?我既然教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不但不会送你的命,而且我们大事,也可以成功。”硃砂笑道:“刚才找不过是一句笑话。我既来了,还怕甚么死!走罢,我和你去。”于是二人抄着小路,再向镇上而来。

当他由小路走回来时,镇上的人,都拿着长钩水桶,向古庙里飞奔而去。张三公子轻轻对硃砂道:“你看,这就有了效验了。”硃砂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用意,只是发闷而已。二人绕到了镇上,张三公子在人家屋檐下拿了一只水桶,交给硃砂背着。自己也在人家院里拔了一根竹篙荷着,竟一点也不躲避,就在大街上走了来。镇上的人看到,问一声火熄了吗,张三公子急急忙忙走着,只哼了一声。那镇上的人以为他们是救火的,就不去追问了。二人走到篱笆边,竟不见有一个人在此地。张三公子依旧把原来的绳索,将硃砂捆了。然后绕一个大弯子,绕到储藏字帖的屋后。看了一棵大树,爬上树去,落到瓦上,然后由天窗里爬了进去。就把橱顶上纸包顶了下来,将身上预藏一张同样的纸取出,将原收的一张白纸换了一换。原来他刚才在古庙里西五里地放火的时候,已经在一家私塾里暗中取了笔墨,把字句写好了。当时将字纸换毕,依然由天窗中爬了出来。刚刚爬上树去,只听到一阵人声喧哗,同时火光四散,正是有许多人拿了火把站到屋子外稻场上来。听得那大头目说道:“那先生会奇门遁甲,这点小事,不知他能知道不知道?”张三公子一听,他不要临时找我问话,我若不在屋子里,他岂不会疑心?于是由树上溜将下来,便由屋脊上慢慢的跑回自己所在的那间屋顶上。到了他那屋缺口,拿起小被,钻进屋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办了这件大事,好不痛快。

但是扶着床顶,正要下地时,忽然想起大大留下了一个破绽了。这破绽若是不弥补起来,今天不但一夜空忙,而且更惹着大祸。原来走的时候,只顾将瓦移开,自己却不会泥瓦匠的本领,如何盖得拢?明天若让这些土匪看见屋有漏洞,那就今晚两处放火,是我所为,不言可喻。趁此天未明亮,赶紧将这事遮盖要紧。于是复又上房,站了一站,听听四周的响动。觉得遥遥有一片犬吠之声,就由屋上向墙根一溜,脚落了地,直向犬吠之地而去。约摸有二里之遥,在一家村庄之外,就有一条犬吠,于是伏在地上,蛇行而前。及至将近,看看倒是一个大犬,正中心意。暗中将匕首拿在手中,蛇行得将近,那犬兀自有一声没一声昂头大叫。因之出其不意,猛然向上一站,然后向前一扑,左手一下按着了狗头,右手倒握着匕首扎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扎在狗项下,狗当时就倒在地下。张三公子恐怕还没有死过,索性又连扎了两刀。然后脱了一件内衣下来,将犬的创伤,包裹好了,免得一路拿着滴血。地下留的血迹,却用刀子扒了一些土,一齐遮盖了。星光下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痕迹。然后手提着死犬,赶快回到镇上。悄悄的上了房,将死犬由屋洞抛进屋里,自己也就跟着跳下去,黑暗中将匕首仍旧塞进褥子里去。费了这些手脚,镇上已是敲着五更,窗子上慢慢的现着银灰色了。

张三公子因想不必睡了,就坐着等候天亮。先把捆犬伤的内衣塞在床下一个老鼠洞内,再又把屋子顶上所取开的瓦,用手将来撅破,悄悄的撒在各处。布置齐全了,屋外已有人声,这倒可以安心大睡了。睡还不曾安稳,只听屋子外有人大喊神仙神仙,快开门。张三公子听那声音,正是大头目。因笑道:“大头目,在下路过此地,并无歹意,怎样让妖怪来害我?不是在下还有点道法,今天不能起床了。”说着话打开门来。那大头目带领许多人站在门外,一见之下,不住的打拱作揖,连称神仙。及至看到地下死了一条狗,屋子又漏了一个洞,便惊问为什么。张三公子笑道:“刚才在下是笑话,其实我早已算定了。就是这里的妖怪,恨我泄漏天机,晚间差了一条恶狗来害我。这狗受了妖怪的指点,立刻变成了一条猛虎,跳进了屋来。但是事先在下暗中请了六丁六甲埋伏屋里,就把它杀了。”大头目一听,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菩萨,你是哪一位仙家下凡,指点弟子一条出路罢。”张三公子道:“大头目,你行此大礼,我不敢当,有话请起来说。”大头目同来的人,都听得呆了,站在房门口,大头目跪在地下,回转头来对那些人道:“你们这些蠢人,今天遇到活神仙,正是我们出头之日。为什么还不跪下求他老人家超度呢?快跪下!快跪下!”那些人听到大头目如此说了,不约而同的都跪下来了。张三公子笑道:“你们都起来罢,不要信你们大头目的话。我不过是个看相算命的,怎么是神仙?”大头目道:“你老人家一定是神仙无疑了。昨天留下字条,我们刚请认识字的看了。那上面说:‘明日子时三刻,西边两处失火,烧却五所草堆,因有妖精藏躲。只因佛顶有宝,偷去佛头三个。此事奏达上苍,请问谁人识我?’神仙,那识字的先生,细细告诉我们了,怎么还能瞒得弟子哩?你老人家预先说的话,都像看见一样,不是神仙是什么?”张三公子笑道:“我们今天相会,总是有缘。你起来,我和你们结结缘便了。”大头目大喜,磕了几个响头起来,其余也都磕了头。

张三公子将鼻子耸了一耸,因道:“怎么这些人里面有凶杀之气,你们哪个预备杀人吗?”大家极力的说没有。张三公子道:“你们又瞒我了,你们若不是预备杀人,那外面篱笆下为什么绑上了一个人?”大头目道:“不错,是有的。但是这人是个奸细。”张三公子道:“你们且不要忙,让我占上一卦。”于是闭着眼睛,将手指头轮流掐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人大有来历,他在这儿,妨碍我的事。你们不要伤害他,把他送到西头古庙里去,多给食物。把他倒锁在大殿里头,三天三夜,我自能收服他,帮你们的忙。只吩咐庙里的和尚看守着他就行了,不要多人,把他惊走了。”大头目对神仙,已相信到五体投地。立刻吩咐人将硃砂放了,送到古庙里去。请便张三公子和这镇上驻守的大将军相见。张三公子道:“我见他未尝不可以,只恐怕他不相信我的话,那时与他不利,反而不好。”正说时,这里大将军,已经派人来了,要请活神仙去会面,而且抬了轿子来迎接。大头目就说:“大将军这样待客,他已是十分相信的了,你老人家务必要去。你老人家去了,弟子也好借了这个机会往上巴结巴结。”张三公子想了一想道:“去倒也可以,你可先去对他说,叫他见我不必行大礼。我见了他也只算是客位,恕我也不行大礼。”大头目只要张三公子肯去,一切都答应了。他赶着先走出门,去见大将军了。

这里一些小土匪,见首领都是这样恭维张三公子,他们越是恭敬的了不得。大家簇拥着张三公子出门来,让他上轿。他一看这轿子未免好笑,原来是一把大木椅子,绑上两根大木料。张三公子坐上轿子,却有八个人抬着,前后还有许多人拥护。到了那宗祠门口,一阵锣鼓乱敲,里面有许多人出来迎接。其中有一个,穿了短衣,身上扎了许多红绸,头上却戴了戏台上戏子用的一顶假盔,上面还插着两根野鸡毛。看那样子,实是可笑,大概他就是大将军了。当时张三公子跳下轿来,那大将军早是抢步上前,深深的弯了腰一拱到地。张三公子见他们既如此恭敬,只和他们点了点头。进得那宗祠,那大将军把人祖堂的神位,一齐打翻。却把神庙的公案桌在正中摆上,两旁左右各一排,分列两行大椅子。这样子又像衙门的公堂,又像强盗的分脏亭。那大将军,把张三公子请到公案旁第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和他的党徒,只坐在两边。他说了一些仰慕的话,后来便要问他终身大事。张三公子笑道:“诸位命运,用不着我来推算。就是各位自己,也应该知道一点,将来都是开国元勋。不过我昨天夜观天象,这太白星西射,军事利在西不利在东。蒙诸位这样款待,我不能不把话实告。”那大将军原是个当牛贩的出身,稍微认识几个字。听到这话,未免一惊。因道:“我们军队,正在西去,不往东去。你老人家能够不能够仔细给我们算上一算?”张三公子道:“当然可以,不过你们这里的情形,我不太熟悉,不容易仔细算的。譬如西方属金,就应用红色去克服他。若是错用黄色,那算属土,就被克了。再地方的情形,去的队伍,宜单宜双,或者宜五宜九,都不是可以胡来的。”这大将军最是相信五行生克的话,听张三公子如此说,连称有理。说是这里有人名册子,可以请你老人家去看,不过我们这里大队人马,都随皇上打玉山去了。队伍在他那边,恐怕有些变动。张三公子道:“只要知道出兵时的情形,我也就好算。”那大将军心里急想立一个大功,马上就把人名册子拿了出来,请张三公子看。他接了过来看一看总数,其数不下一万多,却有八千多人,由二龙山的大王带去围玉山去了。因笑道:“连夜我看天上的紫微星西射,原来是新主子御驾亲征了。今天晚上,我就在这宗祠外和你们拜斗推算,但是要借大将军的令旗号牌一用。”那些土匪一来就迷信神权,二来又没有几个认识字的,经不得张三公子合着他们的心理,又恫吓,又恭维,弄得一点也不相疑。张三公子又说,只要他们诚心,今晚上一齐闪避,他能用五鬼搬运法,搬十万银子作为他们的粮饷,但是忌人偷看,一看就坏事。这十万银子,明日天亮,一准交出。那大将军更乐糊涂了,当日盛宴款待。

只到天色一晚,便将令旗号牌交出,请张三公子拜斗。张三公子道:“大概是三更以后,我就会站在门外旗杆上,管着五鬼搬运。你们只在天井里偷看,这旗杆上有灯笼,那就在搬运了,千万不要出来。”大将军听说天亮就要发横财,什么都信了。于是大家一齐闪避,只让张三公子在那宗祠门外,静等发财。张三公子等大家都安歇了,从从容容的,将自己那匹马,由屋后牵了出来,系到出口路上去。随后又把那大将军的一匹坐骑,也偷了出去。过了二更以后,张三公子将预备的一枝长蜡插在一个大灯笼里,将蜡点了,慢慢的缘上那旗杆,就把灯笼绑在旗杆上。这正是月尾,黑夜里半空中透出一点红灯,格外可以让人注意。张三公子下了旗杆,不敢停留,带了令旗号牌,溜出乡来。骑了自己的马,牵着那大将军的马,就向西飞跑。马上铃铛,早是解下了,悄悄跑到那古庙下马,由后墙爬了进去。绕到大殿上,只见殿门虚掩,佛案上有一盏豆子大小光亮的佛灯。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硃砂坐在一个破蒲团上,靠着柱子睡了。两只手绕在身后,又是绑了。便走向前,轻轻将他摇醒。硃砂是留了心的,一醒就知道了。因道:“三少爷,我想你该来了。这里的和尚,他不愿意看守着我,把我关在殿里,又不放心,所以还是拿绳子将我捆了。”张三公子给他解了绳子,一面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一刻一分的工夫也耽误不得。”拉了他出庙,各骑上一匹马,向西便跑。

约跑了一个更次,又经过一个小镇,远远的就听到更鼓之声。便将马一勒,轻轻对硃砂道:“这里已是土匪的营寨了,骗得过去,我们就骗过去;骗不过去,我们就只好动手了。动起手来,你的马紧紧跟在我马后,一齐向前冲;万一冲不过去,你就自谋生路,不必管我了。”二人说着话,已经走近了那乡镇。还不曾下马,黑暗中早有人喝问一声是什么人。硃砂向来是会说本地话的,他就依着张三公子率先的嘱咐,将马缰一拢,突然跳下马来。答道:“兄弟带有号牌令旗,有要紧的军情,要到前面去通报。后面是我们的大头目。”说话时,暗地里走出几个人,亮了灯笼火把,要了令旗号牌过去一看,都道:“原来是大将军报军情,不知什么事?”硃砂道:“军事我们不敢瞎说。”那几个人也就不问,其中有个人道:“前面马王庙便是万岁的圣驾,二位既是有紧急军情来报,我们这里分三名弟兄,送二位去见驾。”硃砂一听这话,却不知如何是好,便回身去问张三公子。张三公子便对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几句。硃砂放大了胆,就对那几个人说:“多谢他们,正要请他们送一送。”于是有三个小土匪在前面引导,主仆二人缓缓的骑着马和他们说话。

约莫走了有二里路,张三公子从马上一跃下马,就是左脚蹲地,右脚一挑,脚尖踢在那小匪小腹下,他早是哎哟一声倒地了。于是主仆二人,冷不防一人按住一名土匪。张三公子在裹腿肚里拔出小匕首,在小匪脸上冰了一冰,然后问道:“你看这是什么?你只一叫,我就是一刀,送你归西。”两个土匪自料不是敌手,就躺在地下叫饶命。张三公子道:“你只告诉我,前面还有多少土匪?到玉山城里要怎样才能过去?你说得清楚了,我就饶你一条狗命。”地上一个土匪,连说好汉请你放手,我说我说。张三公子便一把反捉住他两手,就让他说。他道:“这里顺着大路,过去十五里,就是玉山县城。城门关了,吊桥早也吊起来了。我们有好几千人围了城,只是过去不得。现在我们已经去招新弟兄来帮忙,还叫弟兄们各人去找稻草一捆。等人来了,草也齐了,把草抛在壕沟里去,我们就由草上爬过去攻城。现在要到玉山去不容易,由这里到城边,都是我们的弟兄。”张三公子道:“原来如此,你们自己人,由后面到前面去,是怎样的过去?”土匪道:“日里呢。我们头上扎黄布,身上捆红带子,腰里挂得有腰牌,自然容易过去。晚上我们亮着火把,见了面火把摇三下。身上有洋铁叫子,拿出吹三声,就过去了。”张三公子道:“你们就没有口号吗?”那两个土匪却都不晓得,答应不出来。张三公子笑道:“你们这班蠢牛,做得出什么大事?杀了你脏了我的刀,硃砂把他们捆上罢。”于是撕了三个土匪的衣服,将他们捆了,又塞了他们的嘴。把他们黄布红带子,自己来用着捆戴了。又在土匪身上搜出几个小铁叫,也揣在身上。土匪们原打着两个火把,都抛在地下。这时和硃砂各拿了一个火把,骑上马掉着马头,顺着大路,直向玉山县来。一路之上,遇到几处土匪,都摇着火把走过去了。半路里火把烧完了,还和守路的土匪,要了两根新的点着。

一路之上,并没有什么留难,隐隐之中,已看到一带城影了,心中好生欢喜。不过这时虽已深夜,已经到了官匪交界之地,巡查的土匪,川流不息,也就越来越多。他主仆二人,只管向前走。将近城外的河街,冷巷里忽然钻出一群人来,将马头拦住。在火把光中,看了张氏主仆,问道:“两位弟兄,前面就是城墙了,你们还要到哪里去?”硃砂道:“我们奉有将令,到前面去,不信你看我们的令旗。”于是便在张三公子手上,要了令旗,给他们看,其中有个土匪,似乎是个首领,看了令旗,沉吟着道:“怎么不是这里元帅的令旗,倒是后面大将军的令旗哩?二位要等一等,让我们去问过元帅。”张三公子一看这群土匪,不过是十二三人,眼见得天色又快亮了,哪里有工夫和他们纠缠,便人马逼近两步,向硃砂丢了一个眼色,将手中的火把,远远一抛。硃砂会意,也将火把抛了。见土匪手上,都拿的花枪。由马上突然向地下一滚,便躺在地上。那些土匪正不知为了什么低了头看,张三公子就地两手后撑,两脚向上一跳,一个鲤鱼跌子势,一脚踢了一个土匪的面部。借了土匪面部抵抗的力量,身子向上,人已站起,就势夺了两根花枪。右手抛出一枝,给了硃砂。连忙托了左手花枪的枪柄,身子向后一坐,枪尖直绞了出去。一个毒龙腾海势,就把拿火把的土匪,胸头斜刺了一枪。那土匪也不曾提防,人和火把就一同倒在地上。其余土匪看到这种情形,就是一阵乱。张三公子不等他逼近,一个倒跳,骑上马背。于是和硃砂两匹马并行,双枪并举。向土匪直刺了去。那些土匪本不曾有什么本领,加之张氏主仆,是拚命突围的,他们哪里抵挡得住。不一刻工夫,搠倒六七个,其余呐喊了一声,拖着枪跑了。张三公子对硃砂笑道:“早知道都是这样的饭桶,我们就直冲过来,何必费这些手脚。”

刚是说到这句话,忽然有人大声应道:“好大话!”只是三个字说话,只见一道黑影,由侧面飞向前来。因为有几把火把乱抛在地下,虽夜深却也看得清楚,待要躲开,已是来不及。连忙身子向马后一坐,右手拿了枪,向外一横,只听得扑的一声,枪上着了一下。虎口震得麻疼,枪便拿不住,落到地下去了。张公子知道有敌手,向马这边一滚,隔了马背,看得明白,有一群人从巷口里涌将出来。他们都是步行,为首一个,手上拿了一根齐眉棍,飞舞将来。张三公子一想:大概这是首领,不杀倒他,其余的人,就不容易退去。因拔出匕首,左手拍了马背,跳了过去。那个舞棍的,竟有几分内行,他却不迎上前去,反而向后倒退一步。身子一耸,两手斜着拿了棍子,却作一个势子,在那里等待。张三公子见他如此,也不迎上去。见有两个土匪直扑硃砂的马,他却赶去救硃砂。原来那两个土匪,一个拿了大砍刀,一个拿了藤牌短刀,这两样兵刃正马战者所大忌。因为由地上滚将入去,既可以砍马腿,又可以刺人下部。一个马战的人,当然使的是长兵器,使长兵器不能打近处,就不能让敌人逼近身边的。硃砂拿的是花枪,这枪倒是马上马下都好用,他一见两个使短兵刃的来了,先就把马缰一带,向旁边一闪,闪了开去。张三公子自小习武,就练的是战场上的功夫,对于藤牌练的最有心得。这时一见硃砂逢到两个劲敌,因此两个箭步,直跑到使藤牌的那匪身后。料他能使此物,必是行伍中人,便就地一滚,直滚到他身边去。原来清时的藤牌,不是戏台上那种东西,其形如一个无顶斗笠,直径在三尺上下。牌系用软藤编的,正中略凸,牌底有两个软柄。使藤牌的人,左手挟住牌柄掩着大半边身体,右手却使单刀砍人。和人交战的时侯,总是矮桩,滚到敌人身边,无论你马上马下,他可以杀你,你不容易杀他。会滚藤牌的,讲究滚做老蚌藏珠,将整个的身子都缩在藤牌里面,刀枪箭石,打在藤牌上,都不能入。要破藤牌,只有火攻,但是火攻不能临时设置得来的。若讲短打还只有高处枪向下倒扎,或者索性低得靠他,用刀去搠,让拿藤牌的人,周转不开来。这时张三公子滚将过去,正是取矮攻之法,然而却是险着。他滚得近了,手挽了匕首,认定那人腰部,插了下去。不料那人正也不弱,早是将身子一缩,掩入藤牌,滚了开去。张三公子见扎不着,又起身一跳,一个鲤鱼跌子势,待要逼近他身边。那硃砂看得更亲切,便倒提花枪,向下一刺。那匪避得了这边避不了那边,腹部便中了一枪。张三公子将匕首向腰带里一插,夺过他拿的藤牌短刀,一脚将那匪尸踢了开去。只见这时,使短刀的那匪见势不妙,已闪避一边。使齐眉棍的,却带着他身后那一群匪,一拥而上。他也认定张三公子是个能手,却单独的来缠住,其余的便去围困硃砂了。两个人来往几个回合,他将齐眉棍向旁边一扫,张三公子一闪。他故意装着惊慌,将棍子收拢不住,让张三公子扑了进来。待藤牌刚要到身边,他便不抵抗,棍头一点地,由藤牌上直跳过去。硃砂在马上看到,心下不免为之捏一把汗,那齐眉棍只要一举,就直扑了张三公子的背心了。但是张三公子竟不知道中了人的计,身子也不掉转,藤牌由头上向下一罩,啪的一声,藤牌中了一下。也就在这一下响的时候,这使齐眉棍的,棍子飞了出去,人已倒地。原来张三公子知道他不弱,交手以后,他未尝吃力,何以有了破绽?这分明是故意了。因之索性将计就计,直扑了过去,看他怎样。及至他跳过藤牌去,心里明白,他是由身后将棍来扑。躲闪虽来得及,可不能攻人。因之将藤牌向上一盖,左腿站定,右腿伸出去一扫。大凡技击角力,都是迅雷疾雨,在片刻间分出胜负来。本来电光火石一瞥间的事情,用笔来写,便已拖沓。当张三公子那一扑一盖一扫之间,那使齐眉棍的匪目,自觉自己有机变,不料人家事先早已料到,齐眉棍下去,藤牌已迎上来,方要收棍再来,脚下已经中了一腿。待要跳开身子,藤牌底下,一把刀向上一托,正碰了手腕。因此人和棍子,一齐倒了。张三公子进逼一步,结果了他的性命。因见硃砂被几个人围住,腿上已是鲜血直流。就大喝一声,直穿过人丛,将藤牌护了马腿,一上一下,两人放胆来杀。

但是这时天色业已大亮,匪营里已经得了消息。有几个军探,在街口上混杀,就不分好歹,先调动一二百人来接杀。张三公子一看人越来越多,虽然打翻了十几个,究竟也只有两个人,无论匪徒是怎样乌合之众,也总难于四面照顾他。因此自己抵住前面,吩咐硃砂用马冲开后路,向城墙边且战且走。快到了壕边,张三公子大悟,若是这样,天色虽亮,城里决不能有兵出来应救。因为自己头上身上,土匪的标帜还没有解去,城上要认得是匪杀匪了。连忙将刀尖反转将红带子挑去,头上扎巾也扯了,硃砂看了,也就一样办。但是土匪那边,见挑选一二百人,还不敢近他二人之身,重新又大队的调动起来。所幸这里只有一条横街背着濠沟,土匪只能进逼,不能包围,主仆二人倒是有一线退路。张三公子见土匪层层叠叠逼得厉害,便大喊道:“我告诉你们,我是广信府张参将的儿子开信军的营官。千军万马,我也不怕,慢说是你这几个毛贼!”接上一声大喊,向人丛里扑过去,护着藤牌就地一滚,早砍翻了十几个。那些土匪看到来势如此,便站了一站。张三公子见有了机会跳了回来,拉了硃砂下马,向壕沟边就飞跑。土匪见这二人情急投河,也就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