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鲁太太看过了骊珠之后,仍由龙夫人陪到上房里去,又复说起骊珠病情。鲁太太道“论理,小姐这般一个知礼达义的人,生在这样人家,父母又那么钟爱,何至于生出这种病来?

妾有一句冒昧的话,不知可说得?”龙夫人忙道:“不知有甚见教?我们既是一家亲,就请鲁太太说了罢。”鲁太太道:“小姐是曾经读过书,知礼守礼的。小姐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不知向来可曾提过亲?”一句话说得龙夫人恍然大悟道:“这倒向来不曾提起过。”鲁太太道:“此刻何不和她提一提,冲个喜呢?薇园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句话不便对中丞说得,所以叫妾来告诉夫人。”龙夫人道:“这真是医者父母心,我们当真做父母的倒不曾想到这一层,真是费心了。”鲁太太谦抑了几句,龙夫人待过点心,鲁太太便告辞回去不提。

且说龙夫人送过鲁太太之后,便打发人到内书房里请龙中丞。中丞正在那里焚香,正襟念大悲咒,求小姐病好呢。听说夫人有请,只点了点头,把一首大悲咒念完了,方才到上房里去。夫人接着,把鲁太太的话说一一告知。中丞听了,不觉愕然道:“我倒向来没有想到这着。然而她是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何至于如此?”龙夫人道:“人大了,知识开了。又是个识宇的人,不定看了些甚么混帐书,也不定这一班妖姬恣口无忌的说了些甚么混帐话,被她听了,都是论不定的。”龙中丞道:“薇同既然虑到这一层,我们就姑且依他说试试看,左右年纪大了,终久是要提的。”说罢,叹了一口气,立起来,踱到花园里去看骊珠的玻走到绿云红雨轩前面,只见一个老妈在大院子里桃花树下洗手巾,里面静悄俏地。中丞轻轻步入鸳鸯厅,掀起帘子,只见二姨太太和素琴、锦瑟两个大丫头,默默对坐,骊珠却在床上睡着了。便轻轻跨了进去。二姨太太等连忙站起来,中丞摇摇手。走近床前一看,只见骊珠半闭着眼,仰卧在床,气息恹恹,面如金纸,又不觉叹了一口气。二姨太太轻轻道:“老爷且到外间去说一句话。”中丞听说,又轻轻踱到外面。二姨太太跟了出来,递过一个细瓷小痰盂道:“小姐的病,不知怎样?

老爷请看看这个。”中丞接过一看,只见里面都是白痰,痰当中却带着三四条鲜红的血丝儿。不觉吃了一惊道:“是几时起的?”二姨太太道:“是今天才见的。早就想回,又怕冒冒失失的惊了老爷、太太。方才鲁太太来替小姐诊脉,正想说出这个,又怕被小姐听见了。”中丞道:“小姐自己不知道么?”

二姨太太道:“不知道的。”中丞点点头道:“拿去洗了罢。

不要叫她自己知道。”说罢,匆匆出了花园,仍到上房去,对着夫人跺脚道:“这是那里说起?闹的吐出红的来了!可恨这济南,枉说是个省城,要找一个好医生都找不出来。”夫人听说,也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中丞道:“我也不知。你去问伺候的人去。”夫人听说,也不再问,三步两步到花园里去了。中丞也自到签押房里去,叫人去请薇园。

薇园到来,中丞告知原故,薇园道:“小姐不知何故,那一点肝火总不得下去。肝火灼金,乃见咳嗽。此时是肺经受伤的很了,所以带出点血丝来。职道实在学识浅陋,诊治不好。

大帅何不叫人打听,这济南城里,想来未必没个名医。”中丞道:“我也这么想。但恐怕靠不祝”薇园道:“也不妨多请几人参酌参酌,职道一个人的见识到底有限。”中丞道:“那么请那个呢?”薇园道:“大帅只要分付出来,倘不是好手,他们也不敢引荐得来。”中丞此时心焦如焚,听了薇园的话,便叫人到历城县去,交代打听几名好医生来。历城县听见了这个命令,便先叫本县官医上院去伺候。这官医已经七十多岁的了,奉了县主之命。便衣冠上院禀见。龙中丞此时尚和薇园在签押房谈天,闻报,便叫薇园先到花厅里去陪他,顺便考察考察他的医理,自己却到上房去打听骊珠的病情。只见龙夫人已从花园里回来,两只眼睛哭得犹如核桃一般,说:“女儿只怕是不中用的了。”丫头锦瑟又把小痰盂送出来,说方才又吐了一口。龙中丞便叫拿出去给那官医看。那官医在外面细细的对薇园问过了小姐的病情,薇园一一的都告诉了。那官医闭目宁神,听了半天道:“别的都不怕,就怕耽误的太久了。”说话时,历城县又送来了两个医生,一一与薇园见过。恰好里面送出小痰盂来,三个医生轮流看了,彼此又议论了一番,只见家人来说:“请。”薇园便陪了三个医生到花园里去。到得鸳鸯厅时,龙中丞已在那里了。薇园指点见过,行了常礼,便到里面诊脉。三个医生轮流诊过,龙中丞亲自陪到花厅坐下。那官医先说道:“据晚生的愚见,小姐贵脉,六部皆见细弱,乃是气血皆虚之象。此时急进大补之剂,只怕还可得手。”后来的两个医生同声说道:“晚生等也同此意。”

龙中丞道“既如此,就请三位公议一个方罢!”薇园听了,只是皱眉,又不好多说。只见他三个相让到书桌旁边,由那官医秉笔,三个人唧唧哝哝了一会,开了一个十全大补汤来,内中却又加些红花、桃仁、寄奴草之类,双手递给中丞道:“晚生们订了这个方子,求大帅鉴定。”中丞接过一看,只见打头第一样便是吉林人参三钱,便道:“可以吃得参么?”官医道:“早就该吃的了。小姐贵体本是禀赋虚弱,加以久病气血两亏,人参大补元气,用以培元。本方还有一钱交趾肉桂。晚生看得小姐的咳嗽,是虚火烁金所致,肉桂大补命门,有引火归源之功,命门真火一生,虚火自灭,可以止住咳嗽。这本是四君四物合成的十全大补汤。至于红花、桃仁、寄奴草,乃为停瘀太久而设,然而深恐体弱之人担不住,所以每样只用几分。”龙中丞于脉理医道一节向不讲求,听了他一番议论,觉得甚似有理,便把药方递给薇园道:“我们再谈谈。”说时便举起茶杯送客。

三个医生走了,中丞又问薇园:“这方子可用得?”薇园道:“据职道的见识,此时似乎不宜骤补。然而各人见解不同,职道不敢断定吃得吃不得。”龙中丞道:“你只说据你的主意,是吃得吃不得。”薇园道“据职道看去,似乎不宜吃,还请老帅斟酌。”中丞只得送过薇园,进去与夫人商量。龙夫人道:“既然他们三个人公议的,就何妨吃他一剂试试看。”好在参、桂是自己家里有的,便在方于上圈去了那两样,撮了药来,配了参、桂,煎给骊珠吃了。

且说薇园回到公馆里,天色已断黑,乏的了不得。家人们知道未吃晚饭,便伺候开上饭来。薇园一面吃饭,一面将一切情形,向太太说知。鲁太太大惊道:“这个毛病,如何吃得十全大补?老爷,你如何不止住他?”薇园道:“我已说过吃不得的了。然而这个病是终不会好的了,早点送断了,也省得生人受累。”鲁太太道:“亏你这还是医家之言呢!”薇园道:“这一服药也未见得就送得断。你看我天天投的疏肝理气的药,她吃了下去,那脏腑全不理会,但愿这服药也是如此,那就不至于死了。”说话间吃过了晚饭,略坐一坐,便去唾了。

一觉醒来,听得房门外面似乎有人说话,侧耳再听时,却有人在那里叩房门,说是院上打发人来请。薇园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取出表来,在灯光之下仔细一看,已是两下半钟。

便推醒了太太,自己穿衣下地。亲自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家人回道:“院上打发人来请,说小姐有点不好呢!”薇园道:“快预备轿子!”家人道:“早预备了。”薇园匆匆要水嗽了口,也来不及洗脸,穿上衣服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取出一条小毛巾,又向抽屉里取出一瓶广东薄荷油,尽情倾洒手巾上,揣在怀里,方才出来上轿,向抚院衙门而去。入到辕门,便不等通报,早有家人伺候着,打了灯笼,引到花园见去。进得花园时,只见四下里灯烛通明,真是银花火树,赛似元宵。一径来到鸳鸯厅,只见中丞穿着短打,泪人儿一般哭了出来,一把拉住薇园道:“薇园兄,你今日要救我的老命了!”

薇园道:“大帅且不要忙,小姐怎样了?”说时丫头早通报进去,龙夫人及一切姨太太都回避过了。薇园到得里间,亲自拿起洋烛向床上一照,只见骊珠仰卧在床上,脸色转红,上下唇焦黑,闭着眼睛,有出气没进气的乱喘。便叫声:“小姐。”

龙中丞带哭道:“我儿,你看这是谁来救你了?”骊珠也不答应。薇园放下烛台,诊了一会脉。龙中丞把薇园让到鸳鸯厅西面的倚云阁里去坐,那里先有了五六个医生,都在那里商量定方。薇园对龙中丞道:“大帅且不要伤心,小姐是误服参、桂之过,暂时还不碍事。可叫人快取生萝卜、生葱捣了汁来灌下去,立刻就好的。”旁边伺候的家人不等中丞分付,就如飞的去了。不一会取了来,中丞亲自送到那边,龙夫人接过,亲自灌下去。说也奇怪,不到顿饭时,果然不喘了,脸色也不红了,说了一声:“好渴啊!”中丞便叫人问薇园,该喝甚么?

薇园道:“喝点西洋参汤罢。如果没有预备,就燕窝汤也好。”

里边就依言进了一小杯西洋参。

骊珠自从吃了十全大补场之后,被三钱人参鼓荡了气,一钱肉桂煽起了火,喘得一个死去活来。幸得薇园来用萝卜解了人参,生葱破了肉桂,方才平复了,又喝了点西洋参,觉得神气略清。微睁两眼,见众人都在床前,不觉又生厌恶,闭了眼不看。朦胧之间,听得三姨太太叫道:“小姐,花园里又做戏了,我们去看来。”骊珠忽觉身体轻松,便随了三姨太太到花园里去。只见戏台就搭在鸳鸯厅前面,除了自己和三姨太太之外,井没有第三个人。戏台上正在那里唱《贵妃醉酒》呢!那扮杨贵妃的,正是喜蛛儿。不觉定睛细看,觉得他十分娇媚,真是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忽然那戏台不见了,耳边还听得笙歌箫管的声音。自己看看身上,却穿戴的是凤冠蟒帔,原来身在花轿之中。不觉暗暗惊讶道:“我一向不曾提亲,怎么便嫁了呢?”一会儿便有人扶着自己出了花轿,傧相赞礼拜堂,送入洞房。新郎过来,揭去红巾。骊珠微飘凤眼一看,那新郎不是别人,正是喜蛛儿。心中暗暗欢喜道:“惭愧,也有盼着的一日也!”忽然转眼看见搀扶自己的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奇鬼,不觉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吓煞我也!”急急张目再看,原来还是躺在床上。龙夫人听得骊珠梦中叫醒,连忙过来用手拊拍着肩头,连叫:“我儿休慌!”

骊珠回想方才的事,原来是梦,不觉长叹一声,眼中滴下泪来,身上的汗却出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