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王浦在姑苏做拳师,收了三十余个徒弟,名振吴邦,声传一郡。多说王浦的拳头实在名功,无人及得。正在行道的时候,那晓得到了一个拳头祖师贝州金台。王浦一想:“他若在此,我要倒运了。”为此请他吃酒,送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另寻所在。他若是去了,那拳头仍旧惟我独尊,岂不是好。金台正是盘费勿有,听了王浦之言,便立起来道:“啊,王大哥,我与你虽只同乡朋友,怎好白叨其惠?实使不得的。”王浦道:“金二哥,若不见收,即是看吾不起。”金台道:“说那里话来,既蒙所赐,只得厚脸了。”王浦道:“好说。”刘松在旁剔牙,想道:“我也该送他几两花银。想起前日跌我之仇,是我的冤家,老实今朝不送了,谅他也不怪我做人不好的。”三人直饮到天已近晚,王浦把银子送过来道:“金二哥,白银二百两,略表寸心。目下姑苏地方,多少公差四散拿你,甚是严禁。你今担搁在此,反使我不安,断然不可住的,别处去走走罢。若有了安身之处,须通一信。好待我在苏州丢下心事。”金台连声答应说道:“决不住在此地。”王浦道:“妙啊,往别处才是。金二哥若到了别处地方,你也要当心,当心。”金台道:“是,晓得。”说说谈谈,天已晚了。二百两花银金台收好作别。二人一同送出。仍从旧路回到云楼扣门。刘乃开门一见,笑道:“哈哈哈,老侄来了。我说为何此刻还未回来?小女说,只在这时候快来的了。说话方完,却来了。里边去。”金台道:“晓得。”金台进内,刘乃闭门,同到堂前,叫声:“老侄,为何去了大半日直到此刻方回?”金台道:“啊,老伯有所不知。那王浦、刘松两人相邀饮酒谈心,吃到方才多不曾醉。王浦道:『看你醉意一些多没有,真正是个酒将军。』”那时金台又将王浦叫他不要在苏州担搁,送他白银二百两,叫他别处去的言语,说与刘乃知道。刘乃说:“这是正经说话,不知你的意下如何?”金台道:“朋友的好话怎好不听!明日就要去了。”刘乃道:“唷唷,三头五日是可以住得的。但不要外边去住,在我的家里怕他怎么!”列位,金台乃是天巧星临凡,不知怎样倒像马日马星坐命一般,总要走的。刘乃叫他住在家里,他却回说:“那个奈烦住在家里?明日必要去的。”刘乃道:“那里去呢?”金台道:“去看。”刘乃道:“可不到杭州望望丈人?也见你做人不差。”金台道:“是,是,我今就到杭州。”刘乃道:“从前小妹说他的父亲住在竹竿巷内,可是么?”金台道:“一些也不错。”谈讲一回,天已暗的了。二姐夜膳早已端正,虽不多,肴味倒也精致的。刘乃道:“老侄,你是明日要走路的,吃了夜饭早些睡罢。酒虽不吃,饭却吃饱。若不吃饱,酒也吃得。再吃几杯,如此再用几杯便了。”刘乃欢容满面,与金台对酌谈笑,早又是二更时候了。少停,刘乃归房去睡。睡在牀中想道:“我想留他几日,怎奈他一心要去,不肯是勉强不来的。听他去罢,送他些银两是道理。但是送他多少呢?也罢,五十两头少不来的,竟是五十两便了。”来朝便说与二姐知道。二姐说:“甚好。但女儿若没有金家伯伯,有性命之忧。况且王浦是个朋友,尚然送他二百两。爷爷再加一倍。”刘乃道:“四百两么?”二姐道:“口学,口学,口学,那里拿得出许多银子呢?爷爷五十两加了一倍呀!刘乃道:“吓吓,一百两,哈哈哈,这便还好,就是一百便了。”再备酒与金台饯行,又说了许多分别的话,忙去取了花银道:“啊,老侄,白银一百两,少助盘费,收拾好了。”金台想道:“我原抵庄借贷而来,如今有了王浦之物,刘乃的银子要他何用?”便微微笑道:“有了二百两尽够的了,老伯之银子不消了,自家使用罢。”刘道:“啊,老侄,你若不收,我那里过意得去呢?请收了罢。”刘乃必要金台叫拾,金台执定勿收,便作别老刘,又辞了二姑娘。离了云楼,又到王浦家中辞别而去。王浦看见金台已去,才得心头一松。

再说刘乃送了金台出去,闭门进来,叫声:“女儿,为父的抵庄与他五十两,那知厘毫勿收。真正是个好汉。”二姐道:“啊,爹爹,宁可如此,也使他知道爹爹做人不差呀。”刘乃听说,哈哈笑道:“我的为人原不差呀!愿他此去平安,得归故里,免得母在家中挂念。”

讲到金台一日能行六百里路程的本事,不赶不亻赞,次第而行。到了杭州,逢人问信,问到竹竿巷地方,打听苏云,已经别处去了。又问声:“往那一个地方去的?”回说:“不知去向。”金台一想:既不在此,来也徒然。如今那里去好呢?一路行出了城,数里之遥,是个乡村地面,天色尚早。一路走一路看。金台一看想道:“这个地方怎么没有人家的?”金台一路观看,暂且不表,就把他的同胞姊姊徐氏大娘来讲与看官们知道。他的丈夫名字叫徐堂。那徐堂也是贝州人氏,只因那年被人陷害发配充军,在江南做了三年军犯。其年嘉□登基,天下罪犯俱蒙恩赦。徐堂夫妇穷苦异常,难归故里,只得到杭州寻个朋友。朋友又寻不见,无计可施。有一个好善之人,问及徐堂有何本事,徐堂回说:“没有什么本事,只会读书。”那人说:“既然是个读书之人,流落他乡,吾荐你到百花村上去做先生罢。”徐堂是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训蒙度日。只因家中一妻一子,要吃用的。那位娘娘是极贤能的,针指上也能趁百文一天。目今身怀六个月的孕。那知徐堂一病不起,请医服药无效,弃子抛妻做鬼去了。寡妇孤儿苦极不堪。时逢亡七也无享祀,只为手中乏钞。那一日有了十五个青蚨,想烧些纸陌。那时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取了十五个钱叫道:“儿啊,你爷爷今朝七断,应该备祭肴的。怎奈只有十五个青钱,只好买些纸陌来烧了。你往前村走一遭罢。”那位官官只得七岁,乳名庆郎,甚是乖巧。父亲亡后,买长买短,除了沉重之物,多是官官前去买的。官官见母泪汪汪,不觉登时心惨起来。拽起衣衿揩眼泪,接了钱提了筐道:“啊,母亲,我去买了回来。”娘娘道:“就来啊。”官官应声:“呋。”娘娘道:“不可闲嬉。”答称:“晓得。”娘娘道:“休要走错了。”答道:“认得的。”娘娘一头叮嘱,便同到门前,只因爱惜官官,便立在门前观望。官官是上南大路去的,到了前村小市,一占一回,原有三里路程,七岁小儿行走不快,故不能一刻就回的。那位娘娘思前想后,不免落几点泪,呆呆的立在门前,望官官回来。不料斜里走来一个头陀。那剃头的呢,叫做和尚,有头发的叫做头陀。这个恶物名叫石头陀,身高八尺开外,缩颈扛肩,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一双滚圆碧绿的怪眼,双圈大耳,披发载着金箍,身穿直缀,腰束丝条,脚穿鞋袜,肩背包囊,手中拿一条铁棍,口内念几声:“啊弥陀佛!”自东而来,打从这位娘娘面前走过,便定睛上下一看,望西而去。娘娘见了这头陀,唬得魂飞魄散,就把身躯缩进,并不怕是他有什么邪念着急,因见了他的凶相,其实害怕得很。看见头陀过东去了,仍然门口来望官官。话文先说头陀见了娘娘乐满胸怀。这头陀并非贪色,却要扌奴胎。他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打算夜深人尽,到此扌奴胎的。那恶物街上吃了酒饭,待到深夜动手的。

再说金台信步而来,到了独家村上喉干口燥,见一娘娘满身素服立在门前,他就正言悦色叉手说道:“大娘子,在下乃是行路的,只因喉干口燥,欲借香茗解渴,不知可否?”各位,若说借茶这句说话,闫婆惜的故事,《水浒传》在后《平妖传》在前,因此金台借茶的辰光不忌的。那金氏娘娘举目一看,口中不说,想道:“此人相貌真奇,像我兄弟金台一般。若说我的兄弟住居湖广,路远迢迢,焉能得到这里?吓,莫不是面貌相同的,妾身认错了?既是他行路辛劳喉干,何妨与他一盏便茶呢?”便道:“客官既要茶吃,里边少待,待我取来。”金台道:“多谢大娘。”便走进大门。心中也想道:“这位娘娘奇怪得紧,面容像我同胞姐姐,声音也像贝州人,为甚事情穿重孝,市街不住住乡村呢?那年姐夫犯罪发配充军的地方是江南省,目下因何在武林呢?虽蒙恩赦军流重犯,姐夫应该回转故里了,为何缘故住在杭城呢?谅非姐姐,无非面貌依稀,不用想他了。”金台主意已定。只见居中摆着一只坐台,为甚孝帏多不挂呢?一看所供的水魂牌是“徐堂”两字,便失声大叫:“奇哉,啊呀奇哉,怪哉!那徐堂是我姐丈的名字,决无名姓相同的英雄。”正在思想,里首娘娘拿了一盏茶走出放在桌上,叫道:“客官,便茶在此。”金台道:“多谢大娘子。府上尊姓?”娘娘道:“姓徐。”金台道:“吓吓,姓徐。贵处可是贝州人么?”娘娘道:“怎么不是?”金台道:“既是贝州,为何住在武林呢?”娘娘道:“随夫到此的。”金台道:“尊夫大名?”娘娘道:“拙夫名唤徐堂。”金台道:“为何到此呢?”娘娘道:“只为当年被人陷害,问了军罪,连妻发配到江南的。前年天恩大赦,原要回转贝州,只因缺少盘费,故而拙夫带了妻儿到此寻个朋友,借贷银两,好归故土。只为时运不通,朋友老不相逢,异乡苦楚无门可告。幸亏有个仁心善翁,怜我夫妻遭此大难,荐往百花村上去训蒙。”金台道:“这就好了啊。”娘娘道:“客官啊,正叫做欢喜不多愁又到。拙夫便一病不起,剩下孤儿寡妇一无倚靠,做女工度日。”金台道:“大娘子,母家姓什么?”娘娘道:“母家姓金。”金台道:“父亲可在?”娘娘道:“父亲亡故,母现在家。”金台道:“可有姐妹?”娘娘道:“并无姐妹,只有一个兄弟。”金台道:“叫甚名字?”娘娘道:“名叫金台。”金台便道:“啊呀,如此说来,果然是我的姊姊了!”娘娘道:“呀,你就是我的兄弟金台么?”金台道:“正是。”娘娘道:“啊呀,我那兄弟啊!”便走过来揩揩眼泪,一看,讶道:“果然是我兄弟。莫不是鬼使神差到此的么?”姐弟二人便从新见礼,东西对面坐下。娘娘道:“啊,兄弟,别后多年,母亲安否?”金台道:“母亲身体平安,只是想念姊姊放心不下。”娘娘道:“做姐姐的,丢不下母亲兄弟,时刻挂怀。不知兄弟近来景况如何?怎生到这里呢?”那时金台就把从前之事一五一十自始至终头头脑脑说与娘娘知道。娘娘听说,顿然一呆“啊呀”之声不绝:“啊呀兄弟啊,你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礼当奉公守法,为何反犯了王法,弄得转不得家乡撇开老母?”金台听说便笑起来道:“姐姐啊,万般总是命呀!你不必责我。从前诸事一齐丢开。”娘娘正要答话,只见官官走进来了。娘娘便道:“我儿回来了。这挂纸钱买来了?这是母舅。”官官道:“吓,母舅,外甥拜见。”金台道:“啊呀呀,外甥不消拜了。”便一只手搀住了官官,问道:“姐姐,这就是庆郎么?”娘娘道:“正是。”金台哈哈笑道:“妙啊,想当初分别之时,还是怀抱的婴孩,如今这等长成了。真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好迅速也。”英雄心肠本是硬的,无如想这官官父亲早亡,便也心伤起来,呼天大哭说道:“如果天佑外甥,容易长成,孝敬娘亲,母子同归故里。且使姐夫灵柩也得还乡。”便抬身走到灵前叩头。官官忙跪在旁边。娘娘啼哭几声,哭得苦楚非常。金台拜毕,抽身叫声:“姐姐,今日外甥买的纸陌烧与姐夫的么?”娘娘道:“今日是你姐丈七断之期,本要做些享祀的,只为家贫,没有钱文表人心迹,只好买这东西烧烧了。”金台听说摇摇手,叫声姐姐道:“放心,若说乏钞,小弟囊中有钱,去买些鱼肉来享祀亡灵罢。”娘娘道:“怎好兄弟开钞呢?”金台道:“同胞姐弟,何出此言!那个去买办才好?”娘娘道:“这里并无邻舍,姐夫亡后,多是外甥去的。”金台道:“年幼小儿不可叫他出去才好。”娘娘道:“这也无可奈何呀。”官官道:“母舅去买罢。”金台道:“我却不认得。”官官道:“外甥同去就认得了。”金台道:“这却甚好,姐姐再取一杯茶来与我吃,拿一只筐子出来。”娘娘道:“晓得。”去不多时,索性拿了一大碗温茶,一只筐子,递与兄弟。金台口渴之际,捧了茶碗直了喉咙,谷多谷多一呼而尽。提了筐篮,拽了外甥出门而去。娘娘虚掩了门,走到里边坐定。想道:“久不见亲人了,难得今朝得见胞弟,这是千称心万称心的了。想我兄弟是好一个气概人,只差得身不魁伟,单弱得很。但求一日恩赦好回家去见母亲。”

少说娘娘心想,再谈甥舅二人行了里半路,到了街市,买卖人多,店铺不少,各色多有,单单没有鱼肉。金台一想:“这又奇了,难道这里的人多是不吃荤的么?”正在思想,只见那边一个人提了一块肉走将过来。金台问道:“朋友,你的肉是那里买来的?”那人道:“肉店里买来的。”金台道:“自然肉店买来的,但不知肉店在于何处?故而动问。”那人道:“可是要去寻他们的闲钱呢啥?”金台道:“什么说话?我要去买肉,故而问你肉店在于何处吓。”那人道:“啐,枉为人。肉多无买处的。喏喏喏,一直过西,下了小石桥就是段一刀肉店,再会了。”金台拽了官官走将过去。

看看红日当空,天色尚早,便过了石桥来寻肉铺,那知肉已卖完。列位,你道“段一刀”三字什么解说?只因此人姓段名龙,年方三九,身高九尺五寸,魁伟胖壮,一张黄脸,豹目浓眉,仗了几百斤躁力,威霸一方,开张肉铺,把这些同行肉店赶得精光,段龙做这个独行生意。比方一百铜钱,一刀斩下去,有运气的多几两,勿要你加铜钱的,无运气少几两,也不肯加肉的。若主顾说少哉,他就拔出拳头就打。多也一刀,少也一刀,勿用秤的,故而叫做段一刀。“段一刀”三字人人尽晓,那些要吃肉的,总要交易的。这个叫作赌运气生意。今日天公虽早,肉已卖完,剩得不过二斤开外,段一刀要自己吃的。金台不知其细,看见有肉,自然卖的。又见这个肉店官,好生气概。金台走上阶沿,拱拱手道:“店家请了。”段一刀真气概,横斜着两眼看金台,身躯全然不动。金台也猜不出他什么意思,想道:“这个人好没道理,怎么我与他拱手,他却动也不动?难道这里乡风不作拱手的么?”便放下了手说:“店家,我要买肉的。”段龙说:“没有了。”金台道:“壁上挂的什么,不卖?”段龙道:“不卖的,你要怎么?”金台道:“既然不卖,不该挂在这里,我又不来赊你的?怎说不卖呢?”段龙道:“不卖就不卖了,你要怎么样?”未知金台如何说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