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金台在总兵堂上,杀威棍打到三十下,忽然公子出来传祖母命止住,连及窦大老爷也猜不出母亲什么缘故。少停,进去问个明白便了。太太因为缺少一个烧火人,要金台点做火头军了。窦总兵发落军犯林和,退堂进去,后文再表。再说两个解差叩头领赏出来,辕门外面等着了戚标,寻见了高三保,同到戚标家里。高三保动问如何,戚旗牌含笑把这情由说了一遍。高三保满心大悦,哈哈大笑,个个称奇。为什么太太来讨饶呢?戚标也不知其故,马俭、牛勤多不晓得。高三保已知金台做了火头军,虽只没有出头之日,还亏活得性命,放心得下了。便辞别表兄,就要归家。戚标再四留他留不牢,他只得备酒饯行。说说谈谈,天色尚早,酒罢,三人作别,洒开大步上路。高三保回转家中。马俭、牛勤预先打算好的,说道:“高大爷,我里去哉。勿得知到得东京呢到勿得东京?”高三保道:“啊,二位何出此言?”牛勤道:“勿瞒你说,我里动身时节,大老爷赏我里十两银子帮盘川的,连金二爷三个人吃用,真大老早用完的了,真正叫做只有来的盘川没有去的路费。如今分文没有,只好讨饭回京的了。饿死在半途中也论不定呢。”高三保道:“吓,原来没有盘费。何不早说?些须小事,有何难处?三十两花银送与二公的。”牛、马二人道:“啊呀呀,勿敢受的。”高三保道:“敢是嫌少么?”牛勤道:“妮子嫌少。”高三保道:“如此请收了。”牛勤道:“口夭,一转东京加利奉还。”高三保道:“哈哈哈,什么说话。”二人辞别走去。牛勤道:“哙,兄弟,我的计策可名功么?巧语花言说过去,就到手三封。”马俭道:“拿出来分哉。”牛勤道:“入娘贼,屋里去公分来勿及哉?”书中一路闲文不表,二人回京把回文缴去,一言交明。剪断西边,又讲东边。讲到窦总兵退堂进去,来见太太,动问:“母亲叫孩儿免打军犯林和的杀威棍是何缘故?”太太道:“儿啊,做娘的活到来年已是七十岁了。有一句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有子有孙,心满意足,尝要与孩儿说,莫把充军犯人动不动打一百杀威铜棍,打了十个之中勿有一个活的,因此做娘想起甚觉孤凄。人人多是爹娘养的,有什么高来有什么低?虽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好生之德呀。况且我儿已是五十一岁之人了,前长后短,光阴甚快,凭你百岁,终有死期的,劝儿差不多些罢,使尽威风不宜的。况且孙儿虽是英雄气概,到底年纪尚轻,劝我儿快听娘话,为人慈悲些。方才做娘的闻得发炮坐堂,打发丫鬟打听回报,才知解到一名军犯林和,要打一百杀威铜棍,故特命孙儿出来叮嘱你的。”窦老爷道:“既是母亲吩咐,孩儿自今以后永绝此例便了。”太太道:“这便才是。”列位,如若太太早说一个时辰,金台这三十下也不打了。自今以后凡有军犯到配,薄责四十木棍,皮不开,肉不破,人人感念窦老太太的恩典的。

讲到窦总兵年过半百,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秉忠,年方一十五岁,从幼攻书十分聪俊。将门之子,年轻有力,爱习拳棒。父亲只知武艺,那拳棒却不在行的。为此差人前往少林聘请法通和尚前来教授。差人去了,未曾回来。公子心中总丢不开,只等少林和尚到来,好将拳棒学习。

书中又要说金台做了火头军在着厨房下,好像黄金埋土,乖人装做呆徒,半像痴颠。叫他挑挑水,水缸磕破,水桶跌坍。叫他烧火,锅子敲穿,柴堆失火。一间厨房几乎烧掉了。吃起饭来偏又来得。这些人大家不合式,零零碎碎的说话,不知讲了多少,个个欺他,金台总不发性。有一个沈娘姨,只得二十四岁。虽只容貌平常,情性极贪风月。见了金台之面,倒有留恋之心,看见众人说他不好,沈娘姨从中帮衬,说道:“你们为何如此?我看他身体生得单薄,谅来无啥大气力的。好人家子息呀,自家勿好。勿得知忤逆了爹娘呢,勿得知强奸了阿嫂,问了做个军罪。还算他的造化,平白无事,太太讨饶,这条性命只算太太救在此的。老爷点他做了火头军,大家要念他初到此间,年纪尚轻,做生活勿地道,到底要看破点点,认勿得真。且等他过了三个黄梅四个夏,生活勿教,自然会了。”厨子道:“娘姨,生活做勿来呢,倒也罢哉,但他吃起饭来,样式狼形。”沈娘姨道:“咳,我们真正笨得势,监牢里勿知坐了几年哉呀!虽然官府发粮,谅他饱饭总无得吃的,故而饿得这般腔子苦脑,饿得皮包骨哉,怪他勿得,灶前慌吃了几日,自然定了。”厨子们道:“大家勿要杀穷人。”众人听了沈娘姨之话,大家就照顾金台,生活一件多勿叫他做,饭悉听他吃,吃饱了听凭他玩耍。乌飞兔走,迅速如梭,忽又一月多了。那日,沈娘姨开口问道:“哙,小官人。”金台道:“娘姨作什么啊?”沈娘姨道:“你啊,晓得他们多道你勿好,有了许多说说话话,我是真正帮你的,你也要替我争气才好呀。你在此一月宽了,原是勿勤勿谨偷闲,倘或被他们告诉了官,门闩勿打,定打皮鞭。”金台道:“阿娘姨,到底要我怎么样阿?”沈娘姨道:“生活原要做做的。”金台道:“做不来的。”沈娘姨道:“做勿来学呀,生活做勿来,养妮子是会的。”金台道:“也不会的。”沈娘姨道:“学呀。”金台道:“没有人教道,全仗娘姨教导教导。”沈娘姨道:“罗刀水的,倒要讨我的便宜。”那娘姨有意说话之间套金台口风,金台反讨他便宜。那娘姨面上登时涨红,说道:“罗刀水的,倒来里作怪,讨我的便宜是罪过的。”金台道:“原是我失言了,娘姨不可动气。”沈娘姨道:“气是勿气。我且问你到底犯了什么法问军罪的?”金台想道:“这个妇人作怪得紧,左右空闲,待我耍他一耍,有何不可?”便道:“娘姨有所不知,只为我从前见识差了,见了我家表妹面貌如花,一时起了邪心,四顾无人,扯住了他。”沈娘姨道:“拉住他做啥呢?”金台道:“说也惶恐的。要与他干干风流事。”沈娘姨道:“啊,肯么?”金台道:“不肯,我就将他裙子一拉。”沈娘姨道:“抵庄强做呢啥?”金台道:“那知被他叫喊,众人拿我,此刻问了军罪。背井离乡,难以回家。”沈娘姨道:“咳,做出事体来,原是你自己勿好。要两相情愿,得情了开心;一相情原是做勿来的。比方就是我,肯呢,干干这事情,勿肯也要叫喊的。”金台便道:“不知娘姨此刻肯也不肯?”沈娘姨道:“啐!早死的!”

二人正在谈心,僮儿福兴走进来,气冲冲叫道:“哙,火头军!”金台道:“做什么?”福兴道:“我看你生活一件做勿来,吃饱了玩耍,勿但旁观不雅,只怕自家也有点过意不起。”金台道:“因为如此,所以在此打算多少有件事弄得来的,承值承值才好。”福兴道:“如此罢,老爷这边送送饭,送送茶,这个无本事,再说勿会的了。”金台一想:当真没奈何也说不会的。便笑说道:“这个倒还做得来。”福兴道:“如此,老爷在花厅上,送茶出去。”金台道:“晓得。”福兴道:“若然老爷问你为何福兴不送,要你送茶这句说话,如何回报呢?”金台道:“容易的。原说福兴肚疼发痧,或者吐泻。”福兴道:“勿好,勿好。只说小肠气罢。”金台道:“是了,是了。”金台便端了一盏茶,曲曲折折匆匆送到花厅。只见窦总兵坐在那里看书,他就立在旁边说道:“老爷,茶在此。”总兵举目一观,倒不认得了。问道:“你是何人啊?”金台道:“小人是火头军林和。”窦总兵道:“为何福兴不送茶,要你火头军送?”金台道:“只为福兴有病,小人空闲,为此小人代为承值。”窦总兵道:“唔,方才好端端的,怎说有病?必定这狗才贪闲诿卸吓。”金台道:“啊,老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一刻之间,身上寒冷,说什么头晕眼花,来不得了。又说腿软,就去眠了。为此小人权将茶代送,并不是福兴诿卸偷闲。”窦总兵道:“看你不出,到为讲话的。”又把金台一看,忽然想起,一月之前不是母命,林和一百铜棍难逃。比了他雄壮之人尚且熬当不起,林和如此瘦弱,那里熬当得起吓。便道:“我想你一月之前解到时候,若不是太太讨饶,一百下你早已打死了。”金台道:“是,多谢老爷的恩典。小人今得再生,皆叨太太之大德也。几次三番要去叩谢太太的洪恩,只为犬儿见不得麒麟,只好暗求天地保佑太太长生不老,老爷指日封侯,与夫人福寿双全。”列位,为人多喜戴高帽子的。窦虎听了几句好话,得意洋洋,把着头儿颠了两颠说道:“啊,林和,我看你年纪虽轻,倒是有良心的。”金台道:“老爷,为人在世,良心总是要的呀。为人若无良心,要促寿短命的,老爷是恩大似海,小人总要报恩的。”窦虎道:“我看你这般形景,无非要到太太跟前叩个头儿么?”金台道:“老爷若相容肯,小人一发感恩不尽了。”窦虎道:“过来。同了林和叩头太太。”下人应声道:“是。这里来。”金台道:“来了。”窦老爷吃口茶暗想道:“我看此人虽只身躯短小,倒有几分浩气,更兼眉目清秀,可惜做了火头军了。”总兵正在思想,金台来了。那同去的下人道:“启上老爷,小人奉命同了林和叩头太太。太太说:『他身躯瘦弱,若做火头军,恐他做不来沉重生活。叫他伺候老爷,做个书僮。另点一人做火头罢。』窦老爷道:“吓,太太是这等讲么?”下人道:“是。”窦总兵便叫林和改做书僮罢,须要小心伺候。金台道:“是。多谢老爷抬举。”自此之后金台伺候总兵,送茶送饭,件件当心。沈娘姨动气道:“可恨福兴,平白无事叫他送茶,分明引鬼入门,抵抵庄庄搭里,说说闲话,开开心,多是这小活猴与他做对头,真正有缘千里相会的。咳,林冤家,我搭你无缘,不克相亲,咳,气昏哉。”丢下贪欢妇人,且说那日总兵坐在书房中,外边来了一个少林僧,名叫法通。家人禀明了窦总兵,窦总兵父子二人出外迎接,厅上坐下,就叫林和小使送茶。贝州好汉无奈何,暗想道:“我是小辈英雄,天下晓得,拳头独步,万人闻知。身虽在此做书僮,到底还想做些事业,那晓得来了这少林和尚。窦虎不知其故,叫我送茶,咳,正所谓龙逢浅水遭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今生命难违,且做痴呆蒙懂人罢。”就把一盏茶送出来,立在总兵旁边。看这少林和尚,但见他身高九尺余外,削额尖头,暴眼睛,两道浓眉,塌了鼻梁,一双馄饨耳,须像竹根,一张白脸微带青色。闻得少林和尚拳头好,我且看看他假真。想我师父在日传授我的罗汉拳头,只得一十五记,原是不完全的,待我暗暗当心,偷学三记,凑成一十八记罗汉拳头,岂不美哉。不说金台心下思想,且表总兵叫道:“老禅师,下官是半百的人了。喏,靠老身旁,只得一个小儿。”法通道:“原来只得一位公子,今年几岁了?”窦总兵道:“十五岁。”法通道:“可曾读书?”窦总兵道:“也曾读过几年书的,怎奈他不肯习文上进,爱学拳头,故而特地聘请禅师到来,伏乞用心教习,未知精通要几多时候?”法通道:“啊,老爷,这个说不定的。如若公子肯用功,自然容易精通。若不大聪明,三年五载多不成功的。”窦总兵道:“但是小儿甚为愚笨,只恐枉劳师父用心,学不成功,一场笑话了。”法通道:“老爷说那里话来?我看公子年少,眉清目秀,聪明模样,必然易得精通的,还防日后胜过贫僧呢。”窦总兵哈哈笑道:“太觉谬赞了。”说话之间,酒席已经摆好,款待少林僧。连公子宾主三人,左右书僮斟酒,和尚不谈家务事的,无非讲讲拳经。金台暗暗想道:“原来那罗汉拳头和尚是专门的,待我当心偷学完全了,打尽天下好汉。书中不表林和思想,且表窦总兵父子二人与法通和尚谈心饮酒,少停,日转西方,半酣方罢。窦老爷说:“老师行路辛劳,将息几日,待下官定了吉日,命小儿拜从学习便了。”法通道:“呵呵呵,老爷抬爱贫僧,待贫僧与公子讲讲究究罢了,什么拜从,呵呵呵,拜从两字何以克当吓?”窦总兵道:“哈哈哈,特诚聘请到来,小儿若不拜从,学之无益了。”便吩咐家人:“收拾西书房,待老师安歇。啊,老师,下官这里十几个家人在此,悉听老师自家点取一名,倘有服侍不周之处,不干下官之事。”法通道:“既是老爷这等说,待贫僧随意点一名便了。”窦老爷吩咐唤齐了一众家僮,听凭法通点用。法通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中意的。单单点中了金台。说:“老爷,就是这位管家罢。”总兵一想,这个和尚眼力甚好,但是母亲叫他伏侍下官的,如何又叫他伏侍和尚起来呢?况他既已点中,没摆布使不得的。也罢,权且叫他伏侍几天,再行处置便了。便叫:“林和,着你伏侍师爷,须要小心。”金台应声:“是,晓得。”要知金台肯否伏侍法通,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