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勇闻那人一片言语,甚是如意,即叫那人顺说。那人道:“现今那女子在何处?”旁边一人答道:“锁在后院闲屋。”魏勇即叫手下人领着那人到后院开了房门。那人道:“你们各自去罢,待吾慢慢顺说。”【支开贼徒好下救手。】众人闻言而去。那人进的屋来,只见里间门关的甚严。【闺风自严,许谁窥探。】推了两推,却是推不动,便向门内道:“开开门罢,吾是救……。”一言并未说完,【写此人急救淑媛,半吞半吐,情状如画。】开门,吾是救你来的!”里头并不答言。那人忙将里门托开,掩进身去。只见一女子悬梁而死。【宁可杀身以完节,断不延颈以求活。淑媛贞烈,谁不钦仰。】那人慌忙救下,半时不见醒来。料难回生,遂跑到前院,见了魏勇告知。魏勇叹了一口气,【不吉之兆。】吩咐手下人拉出贺淑媛速速掩埋。”那人道:“天已不早,不若等到半夜再埋不迟。这个时候倘弄出事来如何开消?魏兄不必烦恼,美人甚多,再找一个亦非难事。”魏勇听从。

到了半夜,那人随魏勇手下人将贺淑媛抬到一所松林,撅一坑子,将尸埋好。【一颗明珠土里埋,何处觅返魂香耶。】回到魏勇家中告知明白。

次日,魏勇置办酒菜与那人用过早饭,那人道:“弟到静海城内外走走,讨几处帐。魏兄也将欠项打整齐备,为弟回来捎着才好。”魏勇应允。那人遂告辞而去。不料那人竟从孟村抄至沧州城内,直赴州衙喊冤。【此是第二起喊冤人,点明那人实救淑媛一笔。】

却说杜清在河岸验过情形,一面叫人打捞尸首,一面差人捕拿贼寇。刚回衙中,又闻喊冤之声。急忙升堂,将那人带上问过:“你系何冤姓甚名谁,速速报上!”那人答道:“小人系天津人,现在永清开一行商客店。去年十一月间,有此处孟村魏勇住到店中,也卖了他七八十吊钱。后来他盘费不足,小人看他为人不错,【人心隔肚皮。】给他取了几十吊钱,言明三个月归还。今已四个多月,并未送去,所以到此讨帐。不料到他家时,酒饭相待,他酒醉之后,吐出一般恶情。那魏勇原系强贼,小人那里得知。【做事两不知。】他说抢到一女,不从他愿,要将那女打杀。小人巧言回护,谎称与他顺说,那知那女业已自尽。小人不敢声张,哄着他们,埋了那女,又假称他处讨帐,才到此叩禀大老爷,速速捉拿魏勇,勿得泄漏。”【计事不密,大害难除。】杜清道:“你姓甚名谁?”答道:“小人叫任习正。”【至此方说出真姓名,前李金华直言训后不虚受教矣。目中正视无淑媛心中正念有淑媛,更见习正之正处,前金华救习正为大恩人,今习正救淑媛为金华大恩人。倘金华得知,当称谢不已焉。】杜清道:“女尸现埋何处?”任习正以实相告。杜清忙差四班人役,捉拿魏勇一班贼徒。又差人收取女尸,杜清亲自随后。

霎时来至孟村将魏勇家团团围住。那魏勇何曾惧怕,竟与人役厮杀一场,【拒捕殴差不虚强贼名字。】撺空逃走,仅获贼徒四人。吩咐暂且回衙。尚未上轿,那收取女尸的慌忙前来跪禀道:“女尸不见,只一空坑。”【又生出一起疑案。】杜清闻此,待了半时方道:“只好暂且回衙,再作计议。”遂同人役起身。

走出二里多地,忽一人跪至轿前,连声喊冤。【此是第三起喊冤人。神差鬼使自投案下。】杜清吩咐住轿,问道:“你又是甚么冤?”那人道:“小人今日五更出来捡粪,偶至孟村密松林中,见一群狗拉着一女。小人忙将狗喝退,【狗见人尸红眼,狗党见女尸亦红眼。人喝狗声耶狗喝,狗退耶。】看了看那女尚未绝气,遂救至家中。待不多时,那女苏来,挺身而起,满口乱骂。小人问他并不回答。小人的儿子着急吓呼,要打那女。那女见要打他,举手打了小儿一个嘴掌,竟将小儿打死。【打死正好,先为沧州除一贼子。】大大爷快给小人做主罢!”杜清道:“这个作的甚么主?你既然救活那女,就该追问来由,岂可再去打他?其中必有隐情【清极。】。你这一面之词不足凭信。你老爷正寻找此女,现在你家了?”答道:“现在小人家中。”杜清道:“你头前引路。”那人前走,杜清带领人役随他而去。

到村中搭了公座。杜清落座。那人将所救之女带至座前跪倒,哭泣不止。杜清问道:“这一女子可是贺淑媛么?”【惟恐错了,另生瓜蔓。】答道:“是。”【先破一层疑案。】问道:“人家救回你来,为何反伤其子之命呢?”答道:“他救回民女,固然恩同再造,焉得不报其恩,反伤其子?只因民女昏迷之中,听他家言语不祥,所以如此。”【欲语含羞,情态如画。】杜清道:“怎样不祥?何妨说明,不必碍口失羞。”答道:“事到如此,也不得不说了。民女先前被难。”杜清道:“先前之事,勿庸再说。只说这一事罢。”答道:“他家将我救回,尚未能起。一家老幼俱说民女容貌甚好,要与其子为婚。【与魏勇一样强霸。】及民女苏醒起身,以许配李金华相告,他家只是不听,却说无证无对。民女分辩几句,他儿子硬不说理,要打民女。扭住头发,尚未打及,民女焉得任其羞辱?不料回手一掌,竟将他打死。大老爷圣明在上,如日之悬,所有冤情,无私不照。【前赞美谢公如青天镜悬,既明矣,而民冤无不明。此赞美杜公如澄明日悬,既清矣,而民冤无不清。淑媛真贤淑而多才也。】求大老爷格外施恩,下度愚情,民女虽偿伊命,死无怨言。但不知民女之恩父母,海深之冤,何日得明。大老爷若为力捕贼寇,按律正法,民女死在九泉,亦当稽首叩谢。”【写淑媛不忘恩,不改节,无不肖透。】杜清向喊冤人道:“本州量有隐情,果有此事。”答道:“莫说他是诳言,就是真事,谁强他不成?无论说么,打死人的总得偿命。”杜清怒道:“唗!本州看你无知,不重责你,还敢满口胡说!若有不服府里,呈着本州去罢!”【非偏护女子,是正大无私。】搭轿进城,那人竟不让走。【定要投首。】杜清道:“久闻沧州良民甚少,【岂止沧州。】看你甚是刁恶,素行难端。人役们,将他锁起,【是正办,免得跑了为悬案。】带回本衙,你老爷还有事问他。”人役听此,如将得令,将那人拉住,上了锁子,便请起身。杜清道:“再到李村看看捞尸的怎么样,叫村中套辆车,将贺淑媛姑娘送到衙中。”又反念道:“随在轿后罢。”

话不多叙,转眼来到李村,见那些水手南北分捞,各捞出里许,却捞着男女二尸。载回原处,抬到岸上,请杜清看验。任习正因随同捉贼,亦在杜清身旁。杜清正然看验,任习正忽跪于尸旁,失声大哭。【哭者为何,令人呆然。】杜清道:“你哭甚么?”任习正呜咽道:“并非谢公夫妇,原系小人爷娘。【任习正为贺淑媛救生恩人,贺淑媛又为任习正证死恩人。不有前日救生白冤之好心,亦不得有今日证明冤之实效。不为觅贺淑媛恩父母之新尸。亦不能见任习正亡父母之旧尸。错中错,错也何其巧。冤里冤,冤也何其奇。嗟嗟,虽作者之曲笔传奇,吾恐杜清亦且昏烦无计矣。】大老爷速给小人做主罢!”说着又哭起来。【这却将杜清心中闹的一点也不清了。】杜清向任习正道:“你老爷给你拿人就是了。”又叫人捞尸。捞了半天,何曾有点影像。不得不回衙中,再作理处。

回到衙内,将贺杨氏传至内堂,与其女同居一室。【奇哉贺淑媛复得其所矣。前非遇谢公之明镜,虽淑媛如珠之辉,亦将潜光难发。后不遇杜公之清泉,虽淑媛如玉之洁,亦将污垢难洗。从百难中写出无穷节烈,作者非工于画眉也。其传神韵写性情,逼真如画费尽苦心者,果何为乎?无非举一真全贞操者,为天下万世立美标而已。】杜清左思右想,无计可施。遂与其仆名杜义者商酌。杜义道:“这事难明,不若小人同老爷扮作此处土人模样,在此城左右村庄密密访察,或得真情,也未可知。”【前有李忠代主受打,今有杜义伴主私访,一忠一义,两美交济。】杜清从其言。暗弄几件粗衣,主仆打扮妥当。

到了次日天明,私出州衙,直向孟村一带而去。日已西沉,行至一所小庄,即在庄头土地祠歇,。不时天将二鼓,遂住于土地祠中,【凶暴难除神明痛恨,其必默助此行乎。】不多时,听得路上有几人走着说道:“咱村里阎荣昨晚晌,不知上那里去。次日早晨背来一个闺女,不知怎么闹的,连他儿的命也搭上了。阎荣没有喊成冤,州官将他带了去,这是怎么说起?”一人答道:“那个小子,还有什么说头!成天家和孟村魏勇打成骨头连成块的,还有什么好事,不用管他!”二人唧唧咕咕,越说越远,渐渐不真了。【非土地神暗差人泄漏真息乎。】杜清听了这话,便知阎荣亦系贼徒。主仆不敢说话,止待天明再走。

到了四更多天,又听得有人走着说道:“快走哇,快走哇!”一人答道:“慌的什么?”前一人答道:“你真不觉闷,阎荣被州官带去,倘有泄漏,咱还跑的成么?”一人答道:“他万不能好好招认。前一人道:“不是这么说。若捞昨日那俩人,再捞着今日这俩人,那就离坏醋不远了。”一人答道:“不错不错,这个新官不是好惹的。走罢走罢。”杜清听到这里,亦听不真了。【这便有了实供。】

不多一时,天色已明。主仆二人出了土地祠,遂向城内而走。来至衙中,换了公服,立刻升堂。吩咐将阎荣带上堂来。阎荣上堂,依然不抗不吐实。杜清将惊堂木连拍道:“将你的冤情搁在一边,你怎么与魏勇通同作贼,怎么害的任习正之父母,照实说来!”阎荣道:“你是官怎么样呢,就该血口喷人么?”杜清道:“是贼必能抗刑,先打八百小板!”差役将阎荣拉下堂去,打了个皮开血出。阎荣坚不招认。”杜清欲用非刑拷问,又想太便宜他,先叫他零碎受点,又打了五百嘴掌,仍无甚事。又打了三百小棒捶,终无一语。杜清吩咐差役盘大练多加磁砂,叫他跪在上面,过午再问。及至盘好,叫阎荣跪了,便打点退堂。日夕复升堂拷问,百般引诱,用尽一切重刑,一言也未问出。杜清一怒之间,遂吩咐差役将阎荣捆起,在他浑身上下用铁锥扎百十余眼,每眼燃油捻一支。阎荣咬牙至死,并未供出真情。【这才是真正好小子胜于邪教之小子远矣。噫炮烙火床,无闲诸狱为尔诸恶早设坐以待,又将何计能抗冥刑乎。】杜清叫差役将他拉在堂侧拔火签。派差役将阎荣合家拿下。不时锁到。

杜清问道“谁是阎荣妇人?”一妇人答道:“民妇逄氏系阎荣妇人。”杜清将惊堂木连拍道:““!好一逄氏,不劝你夫归正,却引他作贼,可恨至极!抬下堂去,乱棒击死!”【劈头一声雷喝破贼妇胆。】逄氏忙答道:“大老爷怎知民妇引丈夫作贼?岂可不问真实,即将民妇处死?”杜清道:“这是你丈夫供的你。他说他不敢作贼,系他妻领略的。他言你父是个强盗,你说此事最妙,不用费力,便可发财。就是伤害人命,离河甚近,将死尸丢在河中,焉有找对?你劝他不止一次,到后来他心中无主,所以听从。今既被获,不得不实情供出,你还辨的甚么?拉下去,打!”逄氏忙道:“慢着慢着,民妇尚有一言。”杜清道:“让你说来。”【反用让字妙妙。】逄氏道:“民妇之父素行不法,后来死于监牢。见他屡次劫盗,常以民妇之父无好结果劝阻,不但不从反遭其毒。昨晚魏勇逼死一女,他说赛过天仙,不至于死。扒到家去,果然回生。后来弄出人命,自投案下。他误供民妇引他作贼,想是劝他劝出仇来,他死还带累他人。大老爷再思再想。”杜清道:“他昨日杀死二人,你可知道?”逄氏道:“民妇不知。只见他弄了几十石白米家去。就是得那女子夜中。”任习正忙跪道:“小人父亲有一只小船常往山东一带贩卖粮米,必是路过此处,被他害了。不知他将船撑到何处?”逄氏道:“那些事情一字不知。”杜清道:“与你男的伙作此事还有何人?”逄氏道:“本庄有二人,一名牛群,一名暴助。【前夜说快走者,即是此辈。】闻说他俩业已逃走。”【你还闻之在后。】杜清道:“既如此说,与你无干,回去罢。”

杜清问明此案,正欲派差役缉拿魏勇等众。这时,从外来了十数人,蜂拥数人而至。有二人跪于座前道:“请大老爷安。”杜清道:“你们是作甚么的?”答道:“小人等是戏班里的,只因进城唱戏,路过风化店【善风而不能化,致被优人拿获,勿谓戏言之不足辅治也。】遇一班强贼,打劫过路客商。小人等少通拳棒,业已将贼众全获,特送到案。”【人在世间,无非一场戏耳。为忠良转眼一世,为奸贼亦转眼一世。孰好孰丑,观者自察之。】杜清吩咐带上来,众差役将贼众带上。

杜清道:“传任习正。”任习正急到案旁道:“小人在。”杜清道:“你认得贼众否?”任习正遍看一遍回道:“魏勇在内,他者不识。”说着遂指明魏勇。杜清道:“魏勇,你还有辨么?”魏勇大笑道:“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既然被擒,任你怎办,你老爷待死而已。”杜清见他并无惧色,依然立而不跪,遂拍案道:“斫断其,!”众差役手拿利刃,将魏勇胫骨一跺,两,皆缺。”杜清道:“你死不屈呀。”魏勇道:“你老爷不知杀了多少人哩,这时死了还不彀本么。况且你老爷年过三十,也没有甚么活头,倒不如转生转生,反得年青。”【只怕不能彀罢。前有邪徒,死不知悔,曰转眼即到天堂。今有强贼,死不知惧,曰转生反得年青。邪与盗同一声口,前后如出一辙。噫,有此劲骨,用之于正,岂非忠臣义士也耶。】杜清也不下问,即将他收禁。又问众贼,皆无异词,只说待死。及问其姓名,竟有牛群暴助在内。并问明任习正之船现在何处,一一禁讫。派人找着船只,交付任习正,赏了任习正京钱二百吊,并起回白米,令他带灵回家不题。

路,勿得故蹈前辙,其中大意,尚在未定。仆人杜义忽进前禀道:“有一人求见。”杜清道:“他姓甚名谁?”杜义道:“没有问明。”杜清道:“你听他何处口音?”杜义道:“不是此处口音,似山东的人。”杜清道:“这是何人?你去问明,再来告知。”杜义领命而山。不知此人为何到此,下回分解。

注解:

自古沧州多梁上君子,非惟地脉使然,亦风俗传染之恶耳。人自降衷以来,岂迥异他方赤子,但当孩提甫谢,即令服习盗贼抢劫之事,及其稍长,便令演试研鞫拷打之刑。嗟呼,以此为生涯,已为君子不乐道;以此为授受,愈为仁人不忍言。此玩法怙终之所由日炽也。想谢公之归帆依依,值黄昏而停泊河干。未帖羁旅之梦,陡闻母女之悲。强暴横行,贺淑媛若甘令劫掠以蹑去;盗贼肆虐,德夫妇竟同被畏逼而沉流。痛矣,惯贼党,何其凶恶之至于如斯也。哀哉,谢公侪,胡为惨苦之一及于此乎。乃难中遇险,重逄异案,错里识亲,误遭奇冤,不有金镜之照案将终悬。苟非玉壶之清,冤恐难雪,虽曰上贪下盗,责有攸归。而此辈不由此致。固不得谓下之多盗,皆在上者有以使之也。然正可借觇君子化盗之良谟焉。

理注:

却说魏勇、阎荣、牛群、暴助等。譬酒色财气七情六欲之贼,劫杀谢公、贺氏,俱不得安。非杜鉴泉真智,才能除暴安良,谢杏春和气贺淑媛元神,方可得安也。

偈云:

七情六欲乱攻心,正气元神不得存。

鉴泉真智得贼寇,元神和气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