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看着,忽地心中一转,暗叫不好:过铁莫非已起杀心,要等房中二人睡熟,破门潜入,来个不合法的双头案么?不由又害了怕。哪知正在这时,只见窗根下的过铁,忽然由黑暗中现出半身,但不见走动,只立定了把身体摇动,似乎因蹲得工夫大了,腰腿麻木,故而大作运动,以资舒筋活血。

璞玉正对他看得出神,心想他必然就要到自己房中来了。不料耳中忽听得轰隆一声,似乎东房门开了,同时眼前一亮,东房檐下新安的灯泡忽然放出亮光,正照着窗前独立的过铁。东房房门之前,有胖妇和马二成并肩而立,好似随着灯光一起赫然出现。

过铁初见灯光,已然惊愕无措,再一转脸,瞧见胖妇和马二成同立在房口,身上衣服都穿得齐齐整整,好似没有方才那回韵事似的,而且二人都面带笑容,神情十分安详,立刻似有所悟,向后退一步,用手搔搔脑门,似乎要把迷惑的神经弄得清楚些,却一时瞪着眼儿没话。胖妇撇着嘴儿,向他望了一下,开口道:“你大半夜干什么来了?”过铁似乎已经把心横了,方才因骤经意外的幻变,不免惊惶,这时已悟胖妇和她的新相好设局等待自己,心中妒恨,随时恢复了勇气,当时就夷然答道:“我回来看看,不许么?这是我的家!”胖妇冷笑道:“好,你的枷你扛着!我只问你,半夜三更跳墙进来,是安着什么心?是你的寿数只活到今天,没有明儿白日了?还是我作了什么私弊,惹你来查考呢?”过铁似乎早已打定主意,竭力避免对胖妇正面冲突,专向她的情人进攻,只求把他赶跑,就可保持自己的地位,并且不失胖妇的感情。当时听了胖妇的话,就挺胸腆肚的,把身一转,面对着马二成,大声叫道:“我的家就许我随便出入,管什么私弊不私弊,我不许鸡毛蒜皮的东西,在我家里装妈的孙子!祖宗叫你立刻滚蛋!不服咱们就比样比样……”过铁这一番话完全避开胖妇,只向马二成挑衅。但他说完之后,并不见有人答声。

再看马二成,原来他像没事人一样,正和胖妇相视而笑呢。过铁越发愤恨,又高声叫道:“小子你别装不要紧,妈的发昏当不了死,今儿爷们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马二成这时转面瞧他,但脸上仍带笑容,神情安闲,好像局外人看热闹似的,挑起大拇指喝彩道:“好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几句话,把较得真挂劲,不枉是人物字号!”说着忽一沉脸儿道:“你方才骂了半天,是骂的我么?”过铁翻着眼皮道:“骂的不是你,是狗鸡蛋!小子别装糊涂。”马二成听了,并不生气,仍沉着问道:“你为什么骂我?”过铁道:“你在我家找便宜,我骂你了,还要毁你呢!”马二成冷冷的道:“这是你的家?呸!别不要脸了,这院里哪儿写着是你的家?小子你早享受过头了!是明白的,趁早夹着你的脑袋滚开,那是便宜。如若不然,你知道今儿犯在谁的手里?你去打听打听,河北关上有个马二成,是怎样来头!”

过铁似乎久已在流氓界中听到马二成的名头,闻言正在悚然向他打量,不料胖妇忽然走过,手里举着个纸包,向过铁说道:“姓过的!我跟你的缘分满了,咱们各自新鲜新鲜吧。这儿有二百块钱小意思,你带着防个马高镫短,我劝你跺跺脚走吧,不必连丝裹肉。要明白强凑不是买卖,再说你拗着也没便宜,这是向着你的话。这个主儿你斗不了,何必白落个灰头土脸!你我有好儿先放着,日子比树叶还长,等着将来再遇吧!”

过铁听明白这是他们摆好的阵势,男的报名,是对自己威迫,女的给钱,是对自己利诱,心想:你们把我真当作小孩子!我抱了多年的饭锅,守了多年的钱柜,今儿只被你用虚气一吹,就轻易奉让呀!再说我在这里,女的有十万家业,全算是我的,如今为二百块钱,就把缺卖了,世上没这样傻子!当时就愤然把那包洋钱抛在地下,叫道:“好!你这娘儿们也把心变了。这马二成是安心谋产来了,用什么招儿把你哄动了心?你把他当好人,将来准叫他卖了完事!我先揍了这马二成,回头再跟你说。”说着一转身,一伸手就从衣襟下掣出一柄小攮子,向前一跳,就指着马二成道:“小子,咱们怎么说吧!”

马二成望着他,现出鄙夷之色,向前进了一步,腆起胸膛,倒背着手儿,叫道:“没什么说的!小子,你既掏出家伙,就扎你的,爷们身上尽是刀眼。来来,快着点!”过铁本来色厉内荏,并没有玩命的勇气和决心,这时见马二成迎着刀尖向前凑来,心中倒没了准儿,知道到了这个分际,已然骑虎难下,只有拼着干了。但又转想,把他杀死,自己便不抵偿,也得终身监禁,胖妇仍将归于他人。这种转想,最能消失人的勇气,大之如当殉国报主的当儿,有此转念,就成不了忠臣烈士,小之在争强斗胜的当儿,有此转念就出不了血案武剧。尤其是光棍流氓,本来是把性命搏衣食的,更不宜有此思想。过铁这一寻思,立刻把气馁了,擎着刀不敢向前扎。

但马二成的胸口触着刀尖,反把他逼得退一步,马二成大笑道:“小子,你怎么缩了?那么小子你把家伙递过来,我捅死你。”说着伸手就抢攮子。过铁知道马二成心狠手黑,刀子若到他手里,绝不曾像自己那样客气,定要向要害处奉敬。若被杀死,可就不能活了,那敢叫他把刀抢去?只向后躲闪。马二成叫道:“哦,你小子不敢捅我,又不叫我捅你,你干什么来了?不是多余露头儿么!”

过铁脸上觉得发烧,但口中仍自解嘲道:“我弄死你跟碾个臭虫一样!不过这种事没有要命的过节儿,用不着弄死你,只要把你拿下了就得。”

马二成哈哈笑道:“我占了你的娘儿们,包了你的原儿,这还不是死过节?哈哈,小子你松了!我也别挤罗你,小子你不是说要把我拿下了?怎么拿?快伸手儿,别磨楞蹭痒的!跟你娘儿们还有半截觉等着睡哪。”过铁自想动刀镇不住马二成,心里早慌乱无主,这时被他一逼,一时哪能说出真章儿,只得用嘴支持着道:“你不用忙,我自然有法儿收拾你!小子,阎王造定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可是二更也不能叫你咽气,这就叫要报不报,时辰未到。小子你等着吧!”马二成双手抱肩笑道:“好,我就等着你!”

马二成这可成心要他的好看。过铁在这局面之下,本求只有决死一拼,别无他道。你既气馁不敢玩命,又那有别的着数足以制胜,只急得一颗心在满肚里乱跑,瞪着眼儿,半晌没有说话。马二成只冷笑相视,胖妇在旁拉着他道:“他算栽了!咱们进房睡吧,干么还理这鸡毛蒜皮!”

过铁一听,不觉又把腹中酸气重新提起,叫道:“凭什么我栽?你瞧着,这就分出青红皂白来了!”马二成说着,又把胖妇拉回背后道:“你别管,一扶他倒许更醉了。再说他这样走了,也不能死心,今儿总得叫他见个真章儿,大家也得死心蹋地!”又指着地下洋钱包儿,向过铁道:“这笔钱可是从情面上给的,你若在这时认头滚蛋,喜喜欢欢的一走,还可以把钱拿着。若还牵丝扯藤的,少时叫我赶跑了,可就连钱边儿也拿不去!”过铁瞪眼道:“放你妈的狗屁!钱都是姓过的,你这是扯不着的淡!我把你小子赶跑了,弄死你……”马二成接口笑道:“那不用说,我一死就全归你承受,可是你得快把我弄死啊!还说没有要命的过节么?”

过铁正在踌躇未应,马二成已不耐烦的叫道:“你小子别搅我了!叫你捅我,你不敢;我要捅你,你又害怕。闹了半天,还是用嘴支着,小子别妈的耍骨头!我替你出个主意,咱们在娘儿们眼前露一手儿真的,谁被谁较栽了就甩手一走,你瞧好不好?我知道你的命值钱,这不是碍命的事。”说着就走过两步,将院角放的小煤球炉拉过。

原来马二成是本地人,具有牛饮的习惯,每日不知要喝多少壶茶,即在夜间醒着时也是一样,胖妇为对他优待,故而终夜不熄炉火。这时马二成提下炉上放的铁壶,便见由炉口冒出熊熊的火苗,马二成指着炉内道:“这是小玩艺儿,算不了什么。咱们都坐在地下,捋起裤脚,露出大腿,叫娘儿们代劳,用火筷把红煤球夹出来,一对一个往腿上摆,看谁摆得多。谁若怕疼先告了饶,就算输了。你来不来?”

过铁望着炉内火光,心里虽觉到可怕,火球放在肉上,那滋味定然不会舒服,但想到马二成的腿和自己一样是血肉造成,这赌赛机会是均等的,只看谁能多熬一会儿,便可胜利。而且灼伤虽疼,尚不致有碍性命,可以很快医好,自己为着金钱女人,可不能不忍这一时之痛。若再畏缩不应,那就只可把一切拱手让人了。想着就把胸脯一挺道:“小子你摆布吧,爷们是点什么唱什么,绝不含糊。今儿豁着一条腿,非把你小子拿下了不可!”

马二成听着只笑,就坐在地上,将裤腿卷起一只,右腿完全裸露。过铁不能不和他比着,只得也依样坐下,露出大腿。马二成向胖妇叫道:“相好的,多受累,今儿请你吃红烧肘子,还是双上。相好的快动手!”

胖妇这时只顾怜惜新欢,虽知在这局面之下,马二成若不露一手儿真的,就不能吓退过铁,自己也不能和他安静度日,为求一劳永逸,这场牺牲是无法避免的。但想着马二成经此伤损,起码得休养八日十日,在新婚时期中有此长久阻隔,将要耽误多少欢娱,减却若干快乐,因此不免懊恼。但把怨毒都注到过铁身上,认为他本无争竞的必要,偏要歪缠不休,直是有意和自己作对。她本来就偏袒着马二成,再加上对过铁无端而生的怨毒,就更决定了不公平的待遇。当时听马二成催促动手,就应了一声,走到炉边,用火筷先将炉内搅动,使火势加旺,随见火苗直腾上来。

对面房内旁观的璞玉似乎比局中人还加恐惶,一见胖妇去弄炉火,已吓得通身冷汗直流,不住抖战,把手掩住了眼。但又忍不住要看下文,就自骗自的将手指中间距离放宽,眼光由指缝偷射出来,预备着若见可怕情景,立刻再把手指紧拢。

这时胖妇已由炉内夹出个最大而红炽的煤球,乍一离炉,火焰还熊熊四射,她夹着就奔过铁走去,打算先给他受用一下。他若熬不住告了饶,立刻驱之出门,马二成就免受这场痛苦。

哪知过铁那里一见胖妇夹着火球直奔自己而来,知道这通红滚热的特种大号汤圆放在肉上,呲啦一声以后,自己是死是活,殊难预测,立刻觉得胆战心惊,又揣料胖妇的私意,怎肯吃亏?就忙着把腿缩回。过铁叫道:“这里面有邪活,我可不能吃这个亏!你偏向呀?谁出的主意,就先叫谁呈样,你怎么捡个大的先给我?这简直是通同合谋!你们栽了。”

胖妇还未说活,马二成已叫道:“小子,少费话!把这个给我。”说着就指胖妇上前。胖妇特意精选这个出号的煤球,本为贡献过铁的,如今反要用到心爱的情人身上,自然不忍。但处在这争强斗胜的局面下,欲姑息已不可能,只得在无可如何之中,勉强使个缓军之计,装作无心失手把煤球落到地下,预备再慢慢夹起来,拖延些时候,便可使煤球减少热力,马二成也可少受些痛苦。

哪知煤球落地之后,向旁一滚,恰滚到马二成近前,马二成再不等她来帮忙,用两个手指将那煤球捏起,只听得指肉被炙得喳的一声。马二成对过铁一笑,立把煤球放在大腿根的平坦地方。这一来真非同小可,立时一股青烟升起,腿上的肉呲啦呲啦发出声音,和厨房用热油锅煎鱼声音一样。只见那煤球靠肉部分,先见发暗,继而冒出浅蓝色小火焰,深黄色的油质循着大腿流到地下,一股腥臭的气味,立时弥漫院中,熏人欲晕。马二成居然面不更色,仍带笑容,望着过铁。过铁却已看得毛发森竖,面无人色,两腿不知因为赤裸受冻,或是惊惶过度,只弹琵琶。

胖妇见煤球烧灼情人腿上,直如炙到她的心上,但知不能解救,立刻用火筷又夹起个煤球,红着眼直奔过铁。过铁这时已看得魂飞魄丧,见胖妇夹着煤球又奔过来,急忙用手遮拦着叫道:“我……我……我不……”

哪知胖妇并不容他说出下面告饶的话,已把那带火的煤球掷到他的腿上。他痛得一跳,煤球便滚落地下,但也烫个不轻,不过创痛的程度,比马二成还轻百倍。然而他已疼得忍受不住,嗷的一叫,跳起来乱蹦。马二成叫道:“姓过的,你这是怎样?你可栽了!”过铁跳着连说:“我我……”仍不肯从口中吐出认输的话,但自知大势已去,无可挣扎,只有赶快逃跑,免得多饶一回羞辱,就要奔大门逃出。

可是他真不愧天生的无赖的奇才,在这百忙中,居然还能想到利己的事,就是丢在地上的那一包二百元钱。马二成原说明若是善退便可给他,但一较量,即行作罢,过铁也答应了。那时他还希望能把马二成赶走,收回原案,眼光远大,所以并不在乎区区金钱。这时因已一败涂地,自知跑出大门,便成光蛋,这二百元可就变为绝大数目了。他心中想到这包钱的时候,已经跑出几步,立刻停住脚,将身子打个盘旋,打算在地下寻着钱包,捞起就走。马二成腿上已伤,必不能追赶自己,在一旋身的当儿,已瞧见那包钱,急忙向前一扑,伸手捡起。

那知胖妇一颗芳心,本已全付给到马二成,比十八九岁的少女钟情尤为热烈,自从煤球放到马二成腿上她就心疼得似将发疯,恨不得把过铁抓进火炉内烧死,才得解恨解疼。及至过铁怯阵退避跳起图逃,她知道过铁败了,大局已定,心中自然畅快。但因关切马二成太甚,就顾不得再看过铁,只想着马二成既已胜利,腿上的刑具能早除下一秒钟,她心里就早舒放一秒钟,就急忙跳到马二成近前。她手里虽然拿着火筷,竟忘却使用,伸手将煤球捏起,抛落地下,烫得呦呦地叫道:“你怎还怔着!他已经栽了,咱凭什么还挨烧呢!”马二成哈哈大笑道:“小子栽了。不用跑,慢慢走。”这是马二成见过铁跳起向大门逃跑,所以这样说。胖妇闻听,猛想起过铁,便想和他交代两句,赶跑之后,再扶马二成进房去。哪知方一转脸,恰见过铁俯身拾那包钱,她这可得了发泄怨毒的机会,捡起火筷,用打高尔夫球的姿势,使足劲头向着那包钱打去。

过铁的手才扑着钱包,同时也着了火筷子,那钱包打到墙根,完全撞散,里面的现洋满院乱滚。过铁的手也被打得抡起老高,手面肿裂,疼得乱叫:“狗娘们,你真反面无情,跟我下狠手!等着我的,将来不要你的命!”胖妇听他一骂,就趁坡儿赶过去,用火筷乱打。过铁直奔大门而逃,但在开插关儿的时候,已被胖妇打了一个头青脸肿。

但他虽然失败到底,却在逃出门外时,还露出煮熟鸭子身烂嘴不烂的英雄气概,拍着胸脯骂道:“你们一双狗男女,等着我的!早晚有一天,把你们剁成肉泥,加上狗肉,包三合馅饺子吃!你这臭娘儿们,更不用得意,这时他对了你的浪劲儿,就一心扑着他,你等着吧,将来他把你卖到落马湖去完事!我有着二十铜子儿,等着跟你叙旧。”胖妇一听,又向外赶,过铁才鼠窜而逃。

胖妇把门关好,回头见马二成已扶墙立起,大怒叫道:“你怎么都站起来了?你的腿……”说着忙去扶持,马二成笑道:“这算什么?莫说指头肚儿似的一点小伤,就是切掉一条腿,剩一条也照样走路。咱们屋里去吧。”马二成这一卖派,在胖妇眼中,由过铁的鄙怯更衬托出马二成的勇武,不由对这英雄姘夫更加重了爱情,更加深了怜惜。忙小心在意地扶他进入房中,睡到床上,又察看伤痕,抚摩慰问,尽情温存。

正商议着请外科医生调治,忽听大门又捶得山响,胖妇方自一怔,马二成已笑道:“没有别人,仍是过铁。他出去寻思着太不上算,所以回来找场。我得出去给他个厉害的,要不然总来搅扰,咱们还有日安生呀!”说着挣扎欲起。胖妇按住道:“你不能动,我出去足对付得了。再说还未必一定是他。”说着便走出院中,先拾起火筷才出去开了门。

果然不出马二成所料,过铁跑出去以后,越寻思越不上算,故而回来作第二次交涉。不过他既非有意向马二成找场,也不想对胖妇怄气,而是想起院里还有个璞玉,是由他一手勾诱而来,应该算他的私人产业。现在虽然失去胖妇,若能收回璞玉,带到他处为娼,岂不仍是一株摇钱树?他料着马二成这种光棍,所重只在财产,既据住胖妇,就算得着财产的钥匙,必已心满意足,自己去收回璞玉,他或能不为已甚,痛快交付给我。打定主意,就回来敲门。胖妇开门看见是他,就大声骂道:“你这没羞臊的,又回来作什么?还找打呀?”

过铁摆手道:“你先沉住气,听我说句话。我不是找场来的,方才的事算过去了,从此这院里没有我这一号,你跟马爷好生过吧。我早知道自己不成了,凭人样戳个,功夫气力那一样我也比不上人家,你好比是个买主儿,花一样价钱,见着好的还要剔庄货么?我是光棍眼,赛夹剪,看的开,割的断,我算甘心让了。”胖妇道:“你让了还不滚蛋,这儿还有你的什么!”过铁道:“你别这样说,怎么没我什么呢?西屋里的老二,可是我一手弄来的,我走得带着她,叫她起来跟我走。”

璞玉这时仍在窗内窃听,见过铁二次回来,已觉诧异,及至听明他来要领走自己,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只恐胖妇万一允了他的要求,把自己还给他,不特自己所希望于丁二羊、马二成的都成泡影,而且随着过铁更不知堕落到什么地步,痛苦到什么份儿。在心惊胆战之中,只盼着胖妇拒绝他的要求,把自己留住,等明日丁二羊闻讯到来,他必然和马二成预有成约,当面一说,就能把我母子三人救出去了。

她这里祷告着胖妇,拒绝过铁,把自己留住,但心里料着胖妇和过铁已然反目成仇,必不肯叫他如愿以偿,只一故意作难,就可把自己保全了。

却不料胖妇听了过铁的话,心中踌躇,颇有允许之意。她并不是对过铁要留些厚道,而且另有私心,因为这下等社会中,另有一种不成文宪法,就是养父和养女中间,绝没有伦理可言。除了自小买来的孩子,年龄和养父过于悬殊,或者可以幸免,就普通状况说来,养父对养女总是要发生关系。考其用意大约是用这暧昧关系加重维系力量,不特局中人视为当然,就是内中有切身利害的养母,也认为应该的事,绝少争风吃醋。就像璞玉对过铁胖妇,虽然以同辈称呼,但实际却和养女对养父母的关系一样,所以过铁有时要住在璞玉房中,胖妇认为等于替新捉野马去加羁勒,即便吃醋,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如今过铁去职,马二成继位,就替代过铁而成为璞玉的养父,这马二成本是极古成精的行家,只有该吃亏的不吃,没有该占便宜的不占。胖妇料着他必然不久就提出得陇望蜀,一箭双雕的要求,这本是合法的事,但胖妇因为爱马二成过度,不愿被别人分去她的享受。这时听过铁要讨回璞玉,忽然触起心事,自思璞玉留在此间,马二成一提要求,在他是有例可援,自己却无法可驳,只要叫他一沾着璞玉,我就永远不能独占了。如今过铁来讨璞玉,我何不作顺水人情,任他领走?固然璞玉是棵摇钱树,白白失去,未免可惜,但我积蓄已多,也不在乎这一个人儿。

想着就道:“你要领她走啊?我这儿就要清门净户的过日子,不再混了,留她也没用,你领走就领走,连孩子都带着。可是我给制的衣服首饰都得留下!”

过铁听胖妇居然吐口应允,真觉梦想不到她会如此这样宽厚,继而寻思出她应允的原由,不由更觉得了把握,就满口应道:“成,成,成,你说什么都成。”随即跑到西房窗下,手拍窗子叫道:“老二,老二,快起来,带着孩子跟我走。”

璞玉从听了胖妇回答的话,已吓得通身冰凉,及至过铁敲窗一唤,更糊涂了,心里只想着丁二羊计划已经成功,自己行将脱出苦海,若一被过铁携走,就算前功尽弃。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必须拼死挣扎,不能随他出去。但又想过铁凶恶非常,自己无力抵抗,只盼着胖妇能够出头拦阻,如今胖妇不知安着什么心,竟应允许了他,二人同恶相济,自己只怕不能抵抗了,她惊窘欲死,只迟疑不答。

过铁叫了几声,见房内没有回声,还疑她是睡着了,又想这院中闹得天翻地覆,怎能酣睡?于是就跷足由玻璃窗向内张望,恰看见璞玉惨白的脸儿,二人隔窗相距不过半尺,过铁大怒叫道:“你怎么装死儿呀!听见我的话没有?快把孩子叫起来,跟我走!”璞玉这时不理过铁,反大声叫道:“大姐,你救我,留下我,我不跟他走!”过铁恨得顿足道:“你叫大姐,叫大哥也没用!你是我的人,就得跟我走,乖乖儿出来,别买贵的。”说着又捶窗子。哪知才捶了一下,忽然由后面来了一只手,把他的手腕揪住,同时听胖妇喊道:“你怎么又出来了?”过铁心中一跳,方要回头瞧看,不料那只揪他的手,一翻腕子,过铁只觉那手好似一柄铁钩,具有千钧大力,把自己向上一提,身体不由就转了过儿。这才瞧见他正是马二成,他一手抓着自己手腕,一手捻小攮子,这件兵器十分眼熟,原是插在自己腰里的,不知怎么会到他手中。过铁见那明晃晃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的脸,吓得叫道:“马爷,你怎么……咱可不过这个,这又不碍你事。”

马二成喝道:“放屁!怎么不碍我事?这是我的家,你跑到我家抢人,还不干我的事!”过铁这时心想马二成必是不知底里,故而误会。好在胖妇业已应允,我仔细解释,再说几句客气话,或者可以化为无事,就陪笑道:“马爷,你先放下刀子,沉住气听我说。这个老二,本是我一手弄来的,算我的私人,并不在公账上,这有招有对,不信你问她。”说着向胖妇一指,又叫道:“马爷,你是讲理的人,我小子可不是光棍,你看上了我干的玩艺儿,爱上了我靠的娘儿们,对我一说,我就奉让,甩手一走,并没哼哈。这总对得住马爷吧!马爷也得给我留条活路儿,咱们都是干这个的,响鼓,不用重敲,你什么不圣明,这个老二,就是我的活路儿。叫她跟我走,你也图个清净,对不对?”

马二成瞪目叫道:“放你妈的屁!我图个清静,你为什么不图清静?告诉你,死了心吧!现在我是这一家的主人,凡院里一草一木,都是我的,谁要什么,拿命来换!你说这老二是你的,还不如说这院里死的活的全是你的呢,那我就拍拍屁股走吧?”

过铁一听事情要坏,急得叫道:“马爷,你不能这样说!我只要这个老二,以后绝不再上门骚扰。若是再来,你敲折我的腿!这成不成?”马二成接连答了三四个不成。过铁无奈,只得说道:“你们娘儿们已经许了我,怎说过不算?”马二成厉声道:“我是一家之主,我不点头,谁说也是白说!你快滚出去,别找没脸。”

过铁望着胖妇,只希望她代为进言。不料胖妇竟转身躲入房中,给他个不闻不问。过铁知道无望,心想马二成真是赶尽杀绝,不给我留一点活路。我现在若把璞玉领出去,不论叫开哪家娼窑的门,都可使个三头二百块的押账,以后还能天天前去劈账分钱,仍然吃喝不愁,玩乐自便。如今他不叫领,我出去就得挨饿,真是逼人太甚。过铁想着不由红了眼,因着狗急跳墙的道理,过铁这一急,不觉也生出勇气,要和马二成拼命。又想马二成腿上有着重伤,必然举动不灵,我能把他撂倒,夺过攮子,照腿上大筋给他一下,叫他立不起,爬不动,就可以把璞玉抢走。

打定主意,就陪着笑脸央告:“马爷你厚道些,给我留一面吧?”口中说着,冷不防将身一伏,用个摔跤的招数,用右胁贴住马二成腹部,右手却抄过去,搬他的腿。满以为他那伤腿必然支持不住,很易跌倒。没想这一伏身,把后背全给马二成,而且兵器还在人家手里,马二成眼快手疾,看见他伏身去搬自己的腿,还没容他动作完成,手里的攮子已经下去,噗哧一声刺入过铁的肩井。过铁觉得疼痛,嗳呀一声,松了马二成的腿,一个倒墩儿,便坐在地下。

马二成并不拔下攮子,任其插在过铁肩上,双手拤腰,望着他道:“小子,你打算怎样?”过铁可惜没入梨园演唱过小花脸,否则真是扮演《打渔杀家》教师爷的天才。这时虽然疼痛难忍,但自知事已失败,马二成必不轻饶,就忽疼向马二成陪着笑脸叫道:“马爷,您真有出手的!我小子瞎了眼,从这回算知您的能为了,不敬能人有罪,我小子服了,认输了,再不敢探头递爪儿了,您马爷高高手儿,教我滚吧!”过铁这时本疼得要命,眼泪直流,又强陪笑脸,于是笑脸变成鬼脸,和《红梅阁》《阴阳河》等剧中女鬼所戴面具一样难看。

马二成看着好笑,不由把气消了,就向他说道:“小子,你跟我闹鬼,真是瞎眼!我放你也成,你还要这老二不要?”过铁哆嗦着道:“不要了,不要了。”马二成道:“告诉你那老二也照样归我管,我自有处置,以后她无论到了哪儿,你都不许搅扰,你可能答应?”过铁道:“答应,答应,既归了你,我天胆也不敢搅扰。”马二成又道:“还有这里,永远不许你上门。若在左近遇着,我可砸折你的腿!”过铁应道:“是,是,我连这半面城都不走,成不成?好马爷,放我吧,疼得实受不住了。”马二成哈哈一笑叫了声:“那么你就滚!”随用手提起过铁,向外猛推,过铁连滚带爬地出去,却不料他肩上还插着攮子,无意中撞到门框上,又刺深了些,疼得爹妈乱叫,跌倒门外。

马二成真是推出门去不管换,任他在外面挣命,自把门关了。这时胖妇已赶过来,扶着他一瘸一拐的回入房中。但是马二成在对付过铁时,腰脚灵活,行走自如,并没有一点迟笨,到打发完过铁,才觉颓不能支。这就好比大将战场受创,并不自觉,仍然奋勇追逐,直到战罢引马归壁时,始觉创痛,却一样是壮气支持的原故。胖妇把他扶入房中,又出来拾起散落的银钱,把院中灯熄了,才回房去替新任姘夫抚摩创痕,商议治法,等天明再去延请外科名医,那位专与市井英雄打交道的苏先生,这且不提。

只说西房中的璞玉,初因过铁要求领走,惊得半死,她已认为绝望了,不料凭空出来了马二成,把过铁制服。又声言璞玉归他管领,自有处置,并且警告过铁说,以后无论璞玉落到哪里,不许登门搅扰。璞玉由这几句话中,直感到出水火而登衽席的滋味,心中突生无限希望,认定马二成所以作此警告,必是和丁二羊预先有约,他现在图谋成功,预备践约行事,若非把我嫁给丁二羊,就是释放我任令自由,反正他不要留我在这里了,否则何必对过铁有那样的交代呢?璞玉越想越有把握,觉得即将逃出苦海,不由心花怒放。但只想到丁二羊所以为自己谋图奔走,当然希望得我为妻,我既受他拯救之恩,怎好拒绝?而且有二成代他作主,更容不得我自己。只是他那副模样,又是车夫,嫁他实在不可心意,而且我一人天生苦命,拼着跟他吃糠咽菜,也认了命,可怜两个孩子,难道从此总这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永远苦下去?再说我这次苦心焦思想逃出去,并不是为着自己,是为着过铁夫妇不给孩子治病,怕把孩子耽误死了,所以想逃到外面设法救他,如今我若嫁了丁二羊,他又哪有能力给孩子治病。想着又愁上心来,为难许久。最后自思,现时虑不得许多,只得暂求逃出这污秽之区,脱却恶人羁绊,再作道理。好在我此身已污,无所顾惜,就仍拼着我的身体,换回银钱挽救石头性命也罢!璞玉近日饱经忧患,哭泣时候很少,但这时好希望到来,将要脱离苦境,她反而感觉来日艰难,心中酸痛,伏枕饮泣,直到天明。

及至红日东升,那东房里的胖妇,便已起来,在院中喊叫璞玉出去生火烧水,代为伺候马二成,她自己出门去请医生。将出门时,向马二成问苏先生的住址,马二成说了地名道:“路儿很远,他住的地方又偏僻,你去了未必找得着,不如另托个人去。”胖妇道:“托谁去呢?”马二成道:“你上南斜街中间我开的车厂里,寻一个拉车的名叫丁二羊,提我的话,叫他去用车把苏先生接到这里来,我和他还有话。这时候他还没出车,你快去必遇得上。”胖妇听着哦了一声道:“丁二羊?这人可是电线杆一样的瘦长子?还是我们老二的客呢!”马二成道:“对了,正是他,你先去吧,回来再说。”胖妇应声出门而去。

璞玉听着,心想丁二羊不久便要到来,自己的命运也即将判定,料着丁二羊来时,马二成必然唤他近前,对他说现在我已然大功成就,人财两得,你有荐引之功,就把这璞玉送给你吧,丁二羊也必然叫我拜谢马二成,然后带着孩子一同出离这个院门,只是今夜将住到何处呢?以后的境遇是否便能好些呢?

璞玉痴痴的想了半晌,炉上的水已经沸了,忙冲好了茶,送入东房。见马二成正使着被叠,半躺半卧,璞玉这时已把他看做穷途的救星,就把茶放下,斟了一碗,送到近前,说了声:“二爷喝茶。”马二成点点头,举目上下对她端详,好似商人仔细观察货品优劣似的,随即笑了笑道:“老二你真不错,现在你知道已经归我了,我已经替你打算好道儿,绝不会错待你。”璞玉听着,还当他有相拯之意,就道:“谢谢二爷,我永远忘不了二爷好处!”马二成笑了笑说:“好吧,我现在身上受伤,没有精神,等好些还有正经话同你说呢。”璞玉听着他的话,又觉有些可疑,就唯唯退出。心想马二成既然唤丁二羊来,料是要发落他和我的事,似乎今天我就可离此走了,但这时马二成在说过已经替我安排好道儿,不会错待我,以后又说等他病好些,还有话和我说,他的病几时好呢?莫非这里面还含着别的意思么?但又转想:也许马二成所谓病好些,是指着医生调治敷药以后,所谓有话说,就是指着发放我呢!璞玉想着,狐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胖妇回来,向马二成报告业已寻着丁二羊,教他接苏先生去了。这时大家一齐翘首等待,不过胖妇和马二成等的是大夫,璞玉等的却是丁二羊罢了。

再过约摸一点钟,外面有人敲门,是丁二羊的声音,高喊:“先生来了!”胖妇忙出来将先生迎入房中,璞玉瞧那苏先生,是个驼背,心想他的灵妙手术,何以不治自己?及至先生进到房内,璞玉知道胖妇此际必无暇注意外面,就悄悄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只见丁二羊正立在门外,用破巾拭汗,也向门内窥视。看见璞玉,就低问:“怎样了?”璞玉道:“你不知道么?”丁二羊道:“我没上这儿来,怎么知道?”璞玉道:“告诉你,过铁已经被马二成打跑,你当初打算的都办到了。”

璞玉随说随把眼打量他,只见丁二羊身上已换了季,那捆仙绳似的小棉袍已不见了,腿上也不是一棉一夹的套裤,却换了一身灰色的军装,这军装是从破摊上买的,除去上面的铜扣,另用麻绳系成小疙疸,当作钮子,就成了便衣,但也已破烂不堪,通身都是蓝黑色的补丁。脸上的泥,头上的发,都和初见时一样,好似从那日至今,他并未洗面剪发。而且他才从远处跑来,全身流汗,头上腾腾冒白烟,身上衣服,都被汗蒸得发散霉湿的臭气。璞玉在二尺外闻着,都觉刺鼻恶心,不由又想到自己的将来,这眼前污秽丑陋的男子,眼看就要成为自己丈夫,真觉有些委屈。

那丁二羊闻听璞玉报告的话,忽地凑近一步,向她问道:“你说马二成把过铁赶跑了,那可好呀!我得给他道喜。”说着就往里奔。璞玉拦住道:“这时他正治着病呢。我问你句要紧的话,当初你跟马二成怎么说的?”丁二羊一翻眼儿道:“什么怎么说的?”璞玉道:“就是关着我的事。”丁二羊道:“我没跟他提你,只告诉他说这里有个胖娘儿们很有油水,是个大号钱柜,顶门的又少名无姓,你去了准可手到擒来,稳吃三注,他听了我的话,过两天就来了。”璞玉才知自己猜得完全错了,不由皱眉道:“你怎么不把我的事早同他说好了呢?”丁二羊大咧咧地道:“那还用说,我指引门路叫他人财两得,是多么大的功劳!他一定得报答我。我什么也不要,只叫他把你娘儿三个放走,那还有个不成?”璞玉听着,觉得未必可靠,但又想他与马二成厮熟,也许深知性情,才说得这样有把握,不由也提起希望,就道:“我们娘儿三个,都指望着你了,你多给尽些心吧。”丁二羊连说:“没有说的,你承好儿吧!”说着就走进门,直奔东房窗下。由窗户向内看见苏先生正替马二成敷药,胖妇在旁奔走伺候,情形正在紧张,知道不能进去,就立着等候。璞玉因在胖妇耳目之下,倒不便和他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苏先生调治完毕,告辞而出,胖妇送出,见了二羊立在院中,就说:“你还送先生回去吧!”那苏先生让说:“距此不远的毛家大院,有个开落子馆的陆三,被人把腿打折了,派人请我。我昨儿看了一趟,今儿还得去换药,路儿很近,走了去就成,不必用车送了。”这位苏先生倒真为名士派头,居然安步当车不端架子,然而他比那班出门必坐汽车的架子名医,不但声名高到百倍,连收入也多到不可以道里计呢!胖妇似乎知道先生不拘小节,说了声:“那么我就不叫车送了。”又问道:“这个陆三不是外号叫‘小刀子’的陆三么?怎么叫人给栽了?”

苏先生笑道:“别提了,简直是笑话!他今年在南市三等窑子里,姘上个小亲家儿,打得别提多热。陆三醋劲太大,只怕女的再热别人,跟他变心。可是那小亲家儿身上背着很大的账,不能不接客挣钱,她跟陆三也真有样儿,每逢留佳客必得先叫陆三过眼,叫留才留,陆三瞧着客人麻疤粗丑,才叫她留,稍为像人的,都给驳出去。既是这样,陆三还不放心,每逢客人睡过了天亮,他就疑惑亲家多给客人好处,先站在窗外骂闲杂儿。客人若是不理,他就拿出小刀子伸进窗户里面,乱耍一气,客人自然都吓跑了。这样也非止一日,哪知因此得罪一位恶人,安心收拾他。前日约会五六个同伙,分头到那窑子里挑人儿住下,等到天亮,陆三又一耍小刀子,这些人一涌而出,揍了他一顿,又把腿垫在门坎上,用大棍打折,就都逃散了。”胖妇似乎认识那个陆三,闻言笑了一阵道:“那小子也该遇见这样报应,打折了腿,还是便宜他!”苏先生听了,瞧瞧胖妇,一语未发,就告辞走出去了。

胖妇回头看着丁二羊,好像想起他曾在璞玉房中住过一次,因而悟到自己和马二成的姻缘,必是由他牵合,就笑着叫了声:“丁二爷!”丁二羊倒有些手足无措,口中吃吃半晌,才回称了一声:“内掌柜,你别这么称呼。”胖妇咯咯笑着回房去了。

须臾就听马二成在房内叫:“丁二羊!”丁二羊应声而入。璞玉料着马二成唤丁二羊入室,必是发落自己的事,正是生死关头,怎不关心。就溜到窗下窃听,只闻丁二羊进门便叫:“掌柜的!你可好呀?给你道喜呀!”马二成答道:“伙计,你多辛苦了!”丁二羊又说了句:“不辛苦。”就怔住没话。马二成似乎吩咐胖妇,叫取出十元钱,随又高声道:“二羊,这儿有十块钱,你带着花,我也不必明说,咱们心里分吧。”丁二羊咳嗽一声道:“谢谢掌柜,我不要钱。”马二成似乎疑惑他是客气,又说道:“钱是太少,好在日子长着呢,你收下吧!”丁二羊半晌不语,忽然怔孤丁地说道:“不,我不要!我只求你档子事。这西屋的老二,你叫她带孩子走吧,她娘儿们也怪可怜的。”他这几句话说出,房中立刻显出异常静寂,但空气却紧张起来,似乎三个人都在互相瞪着眼儿。

正在这时,忽听马二成哈哈大笑道:“二羊,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想起来的?谁叫你来说的?”丁二羊吃吃地道:“这是我们早定的约会。”马二成道:“你跟谁定的约会?”丁二羊道:“就是跟那个老二呀!起头儿我不是住她一夜,她说的别提多苦,又有一个孩子害病要死,央告我想法救她出去。我一阵心血来潮,想起掌柜的你来,只盼着你来了赶跑那个过铁,就可以把她们娘儿们放了。可是我当时没跟你说,本来这是小事一段,你瞧着我送信儿这点功劳,就是现在求你,你也没个不答应。”马二成听着,“哦”了一声道:“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回事。好吧!这事我早打算定了,不用你管,现在你且拿着钱走吧。”丁二羊又说:“我不要钱。”马二成道:“你再推辞我就恼了!”丁二羊无可奈何,把钱收下,又嗫嚅道:“你可一定放老二走啊?”马二成道:“好,我准对得过你这片好心,叫老二到了好处。她那样人才,在这地方混,本来委屈她。不出今天,我准叫她出去。”丁二羊听着,以为他已答应放璞玉走了,就道:“你可一定放她呀!”马二成道:“你放心,绝没错儿!我也不留你了。”

丁二羊就退了出来。璞玉在外,却听出马二成语意含混了,心中忽然忧虑,就迎着丁二羊要和他说话,却见胖妇把丁二羊送出,吓得急忙闪在一边,想说话也不敢了。丁二羊却以为大功告成,并且已走了明路,就大声向璞玉道:“马二爷已经答应放你走了。你出去若有用我地方,就上车厂去找我,我一定帮你。”随把车厂地址和他常停车地方说了,又问用钱不用。璞玉心内又慌又急,只有摇头,偷送眼色。丁二羊看着,却以为璞玉是对他客气,就把手中的钱分出五元,递给璞玉道:“你先带着花吧,我听你的信儿。”说着就走出门去。璞玉当着胖妇不敢唤他,而且知道唤住他也不敢实诉心事,只得眼巴巴的望着他走了。

胖妇送出丁二羊,关上门回来,望着璞玉一笑,就回入东房,和马二成喁喁细语,直说了好久。到午饭时候,璞玉做好了饭,大家吃过,胖妇出门去了一趟,半晌才回来。

又过一会儿,马二成忽令胖妇将璞玉唤入房中,马二成对她蔼然和气,连让她坐下,才含笑说道:“我的事你自然全看见了,你的事我也知道个大约摸儿。你当初是遭过铁骗了来的,现在因为孩子害病,不愿意混了,打算出去。丁二羊方才已告诉我,他真是个好人,因为救你,才把我架到这儿来。难为他一个粗汉,有这份儿心机,真是难得。我已许着放你出去了。”

璞玉听到这里,急忙立起道谢,但只说出“谢谢”二字,马二成已接着问道:“不过你出去可有地方投奔么?”璞玉摇头说道:“没有。”马二成又问:“可有钱给孩子治病么?”璞玉仍是摇头,马二成道:“你没处投奔,又没有钱花,那可怎么办呢?哦,我明白了,你是把这里当作火坑,只想先逃出去再作道理?”璞玉听他这样说,就不敢答言,马二成似乎思索了一下,又道:“你也太可怜了,出去只怕更要受罪。我想……你这一出去,自然不想再混了?”璞玉点头,马二成道:“那么就得寻个一夫一主,嫁人过日子了?”璞玉道:“我就是仗着两只手,也可以对付着吃饭,好在以前受惯穷了。”

马二成笑道:“那也不是久计呀!我倒想起个法儿,在你身上作件好事吧。我虽然吃着缺德的饭,可是遇机会也得作些积德的事,好给将来留路儿。现在你既不愿再在这里,我也不愿再留你在这里。过铁那小子没皮没脸,诡计多端只怕他仍不死心,还要算计你,若再被他算计了去,你永世也逃不出来了,所以你既不便住在这里,自己单身出去,也怕叫他捉着。我想先把你送到个清静地方住着,我一面请人给你孩子治病,一面替你找个合式的主儿,等找着了,你带着孩子一嫁人,那就算我成全你到底了。”

马二成又道:“你别觉着我是干这个的,哪会有好道儿?恐怕将来仍把你给个不三不四的人,难免再落火坑。你要明白,我干的行业虽然不大正经,可是正经朋友多着呢!官面儿交得更宽,等我身上好些,出去一托朋友,准可以给你找个像样的主儿,反正我既成全你,准成全你到底,要不然也对不过丁二羊啊!”璞玉听着,自然十分欣喜感激。但因他的用心太善,说话太甜,又有些犯了疑心,觉得他行事狠毒刻薄,这几日对过铁已看出来了,何以会对我特别善心,既暂且养着我代找主儿,又出钱替我孩子治病?再看丁二羊帮他得到胖妇和偌大财产,他才只酬谢了十块钱,对我竟肯舍这样大注儿,这里面莫非有些靠不住吧?我不要贪图便宜,反受了害,不如辞谢了他,自己先远走高飞为妙。想着就道:“谢谢二爷!二爷太好心眼儿了。不过你既放了我,我不能替你挣钱,怎忍再破费您,您不如……”

马二成不等她说完,已摆手道:“你不用客气,这也破费不到我身上,我不过先垫出钱来养活你们,并且替孩子治病,将来自有人还我。”璞玉道:“谁还您呢?”马二成道:“告诉你吧,我心里已经有数儿了。因为我有个好朋友,原在本地警察局作事,现在调到外县去了,他已经三十来岁,还打着光棍儿,早已托我替说个家小,可惜总没遇合适的。现在我打算把你给他撮合,明儿写信叫他回来,跟你见个面儿。两下都合意,姻缘成就,我就讹他一下,他身份很不低,又有点钱儿,就是不多给我,反正在你身上垫的,他不能不认头还哪!”说着哈哈大笑。

璞玉听着,才有些信了。知道这等人虽然狡诈,但为着互相利用,对朋友有时也很热心。也许他真有位官面朋友,托他张罗亲事,他就打算把我送人情,给那朋友撮合,预备事成以后,向那朋友索要酬劳。反正他是无利不早起的,若没有便宜,他怎肯放我出火坑,并且下本儿养着我?璞玉这样一想,不觉信了马二成的话。又想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作事谋生,实在不易,自以嫁人为宜。马二成替我作媒,也许有他的私心,但我借此机会,逃出苦海,从此得着归宿,也正歪打正着。只是依他嫁那官面的人,未免对不住丁二羊,好在我对丁二羊没有嫁娶之约,不为负义,至于他的恩德,尽有他法可以报答。只是马二成所说这位朋友,不知是何等样人?料想马二成即已赶着他交结,必然有些身份。其实我也不盼他过于高贵,我这样落过水的再嫁妇,又带着孩子,有身份的谁肯要?只当他是个巡警我也认命,总比丁二羊这拉车的强啊。

马二成见璞玉沉吟思索,就道:“你若是有什么为难,有什么犹疑,尽管直说,咱们好商量。”璞玉这时既已信了他的话,就道:“二爷替我打算的太好了,我哪还有什么犹疑!只是我这样的人,又带着两个孩子,人家……人家肯要么?”说着脸上一红。马二成哈哈笑道:“我没有金刚钻,怎敢揽瓷器?你就放心承好儿吧!只要你到了好处,别忘了我。等我几时到你们家去,你好好儿的弄几样菜,请我喝上一盅,叫你孩子叫我声干老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璞玉听了,更信任了马二成的好意,立刻发于肺腑的感激起来,不自主的跪下对他拜谢。马二成忙叫胖妇把她拉住,又和声道:“你就出去收拾收拾,预备走吧,少时有人来接你。”璞玉方欲问是谁来接,并且接到哪里去,马二成道:“我本打算叫你先上我家里去住,无奈我家人口太多,怕你不得安静,你的孩子也不得养病,只可在我一个亲戚家借了一间房子,暂且安置你们。少时我那亲戚就派人来了。你跟了他去,他一定有十分照应,连医生的事我也托给他了。我这里也跟着托人带信,催那位朋友回来,商量亲事。过三五天在朋友来到,我的伤也差不离好了,就可以操持办起事来。”

璞玉听他恳挚而又周到,不由更为感激。当下就回到房中,收拾自己和孩子东西,因为没有私财私物,只把破烂衣服,归着了一个小包裹。胖妇忽然大发善心,拿来两件旧花缎旗袍,送给璞玉道:“你带去拆改着穿吧,我的袍子很肥很大,每件改成你这样身量的旗袍,剪下的衬料拼凑拼凑,还足够孩子们的裤袄。”璞玉见她居然赠物志别,更信马二成是真心拯救自己,胖妇因自己将成马二成朋友的妻子,故而留此好感,以为日后相见之地,就谦让了两句,方才道谢收下。

胖妇这时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非常热烈,又说了些以后别忘了姐姐,总要常来常往的话。璞玉唯唯答应,但心里却想我此去若能到了好处,虽然不能忘却马二成的恩德,但对于你这胖妇可不能来往,正经度日人家,怎能与你这老鸨兼暗娼的人上门呢!

胖妇正和璞玉说话,忽听外面叩门要走出去。须臾过来领了个女仆模样的人,直进东房内去了。璞玉正寻思这女仆莫非就是接我来的人,随闻胖妇在外叫唤。璞玉走出,随她进了东房,见那女仆正在地下立着,马二成指着璞玉向女仆道:“这就是二姑娘,到了你们那儿,你可好生照应,我已经托付好你主家了。”那女仆应着,就给璞玉行了个礼,称了声“二姑娘”,璞玉此际既已信赖了马二成,心中更无丝毫主张,只有任他摆布。马二成当着璞玉的面儿,先向那女仆询问她主家替璞玉预备的房舍饮食。看女仆答得十分详细,璞玉在旁听着,感觉十分满意。马二成又取出两块钱,给那女仆,托她善为照顾璞玉母子,又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可要先出去雇车?那女仆回答已雇妥在外面等着。马二成向璞玉道:“那么你就跟她去吧,过几天我伤好了,就去瞧你,商量正事。”璞玉把马二成当作好人,希望全付托在他身上,临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凄然说道:“您可多上心,我也没法谢您了。”马二成笑说:“用不着你托付,也不用你谢,将来自有人谢我。”说着就叫胖妇送她出去。

璞玉领着两个孩子,随那女仆出到门外,看见附近停着两辆洋车,拉车的都很精壮。那女仆让璞玉先坐上去,她要带着两个孩子共坐一辆。但那铁头不肯和生人接近,只得把他放在璞玉车上,女仆带着石头,同坐一车。璞玉向胖妇说了声:“你进去吧,改日再见。”胖妇也答了句话,没听清说的什么,却见她眼中射出一种奇怪的光,内中好似带着凶恶毒恨,而又得意。璞玉往日在被毒打以后,宛转呻吟的当儿,常见这样眼光,却不料今日在临别互相客气时,又发现了。璞玉瞧着,非常惊异,正想细瞧她的颜色,考察她的心意,无奈车子已走起来,飞驰出巷,再回头已看不见了。

璞玉心想胖妇眼光可疑,莫非含有什么歹意?不由暗自忧虑。继而细思胖妇或者仍想用我替她挣钱,不愿放我出来,但又不好违背马二成的意思,故而委屈应允,却看着我这样脱身而去,终觉不忿,才由眼光中把她的心事传达出来,若果如此,我倒可以放心,因为离开之后,她虽恨我没奈何了。想着就见车子已穿过大街,转入马路,向南而去。

不大工夫,已到了南市。璞玉在以前作女招待时,在这地方时常经过,认为是繁华而兼污秽之区,心想马二成的戚家,怎么住在这等地方?好在此间并非尽属风流薮泽,商店民宅也很多的,马二成本就干下等营生,他的亲戚,作三不管的寓公,自在情理之中。璞玉此际只为深信马二成替她作媒的话,以为他若有歹意,必然留在胖妇院中照旧赚钱。既然放我出来,就可把疑心完全打消,认为马二成的亲戚,即使并非正经人家,自己只去暂住,料无危患的。没知识的女子,真是易于哄弄。璞玉只为信任马二成,才落得方出龙潭,又入虎穴,否则这时走在路上,遇着警察一声叫喊,就可自拔于泥涂了。但是马二成所以费了千回百折,说尽巧语花言,就为着哄得她深信不疑,在途中不出枝节,若是没有绝对把握,还不敢叫她出来呢。

且说正在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有如爆竹,璞玉和孩子一吓,张皇回顾,忽听得后面拉女仆的车夫,骂了声:“妈的真倒霉!我车上皮带放炮了。”璞玉这才明白车上胶皮轮已破孔撒气,眼看那车子就迟迟不能前行,璞玉的车也停住了。女仆急得顿足道:“怎么这么巧?眼看就到了,竟在这会儿放了炮!”那车夫道:“只好另叫个车子,拉你回去。我带破车回厂收拾。”女仆道:“好,你快叫吧。”

这时附近没有车子,那车夫就高声叫唤。敢情街口转角等处,停车很多,闻声都纷纷跑来。女仆抢最先跑到的,坐了上去,那车夫问拉到哪儿,女仆并不说地名,只指着拉璞玉的车夫道:“就跟他走吧,反正少不了你的钱。”那车夫拉起车子要走,却因车子闻呼而集的太多了,约有二十辆上下,许多车夫挤在一处,见生意只有一桩,已被别人捷足先登,都要掉把回去,不由互相冲撞,互相纠结,把道口阻住。内中有几个还互相骂詈,吵喊不已,璞玉等的车子,竟被阻不能行动。

璞玉正在瞧着,忽见在众车纠结的外围,有一个高瘦细长的车夫,拉着车子将车把架在肩上,两手推拽他人,也正在喝喊冲撞,不过别的车夫是要由垓心冲出重围,他却是由外面向围内挤。璞玉一眨眼间,便已看出是丁二羊,又见丁二羊也正向这边注目,似乎因为瞧见璞玉,故而要赶过来。但中间隔着许多车子,任他叫骂冲突,也过不来。正在这时,忽见由街角转过一个高身大肚的巡警,跑到众车之间,抡起木棒,向车夫头上乱打,丁二羊因在外围,首先挨了两下,急忙曳车落荒而逃。其余的车,因为互相挨挤,左窒右碍,欲逃不得,被打得嗷嗷乱叫,但逃开的车子已然不少。璞玉等的车就寻隙而行,离开了这吵嚷的地带。璞玉寻思丁二羊必是恰巧拉车走到这里,看见了我,知道已被马二成发放出来,故而想向我询问逃出下落,却被车子和巡警拦住了,我也不得跟他说话。璞玉想着,以为丁二羊等巡警把车子驱散以后,他必然还要赶来,就不住回头张望。但她的车已然转了弯,又走了很远,还不见丁二羊的影儿,璞玉以为他是赶不到了,心中倒有些怅然失望。

原来丁二羊正拉着车在街上揽座儿,忽然听见远处有喊车的声音,又见许多车夫都向同一方向奔去,他也跟在后面跑来。这本是人类求生活的本能,也是洋车夫最不好的习惯。倘若有一个人叫车,附近所有的车夫全要赶去争夺,即使隔在后面,距离甚远的,也要跟着吵嚷裹乱,并且施展破坏手段和拍卖所中捣乱分子似的,自己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却故意乱出高价,使那真心要买的多受损失。车夫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譬如有个车夫要了一角钱的最低价目,已将客人抢到手了,别的车夫就信口胡乱减价,这个说八分我去,那个说五分我拉,使那贪便宜的客人犹疑不决。但若真上那讨价五分的车,那车夫又不肯拉了。这本是无知愚民的卑鄙行为,虽然可恨,却也可怜。丁二羊久惯拉车,自然也同流合污,因为凑群起哄,不知挨了巡警多少木棒,但打不改。这时听见有人唤车,已有许多车夫闻声先去,他明知唤车的所需不过一两辆,先去的已经是太多了,自己绝无希望,但他为着习惯关系,当作解闷似的仍赶了去。及至转过街角,远远瞧见璞玉坐在车上,抱着孩子,那另一个孩子,却被一个面生老妇领着,正在唤车要走。他愕然自思,璞玉怎这样快就出来了,现在将要往哪里去?这同行的老妇又是何人?忙要赶过询问,无奈中间隔着二十多辆车子结成的防线,哪能闯个过去,他只得向缝隙中乱挤,口中直嚷借光。但旁的车夫,以为他是过去搅座儿,不但不肯相让,反倒故意遮拦,丁二羊急得乱骂。车夫对于骂街,比摩登女性口中的流行歌曲,还来得纯熟,张口即来,于是大家反口相诋。正在车相撞人相骂之际,巡警来了,车夫看见都号叫着想要逃走,但因互相纠结,欲走不得,丁二羊因为站在最外围,吃了大亏。先被巡警木棒造成了两个美术疙疸,使他因而头角峥嵘,但也占了便宜,挨两下便跑开了。巡警又向别的车夫施展手艺,车夫们各自分途奔逃,渐渐全跑没影儿,丁二羊这才可以追过,但璞玉的车已走远了。他拉着车子,如飞追去。但车夫的规矩,拉着座儿可以快跑,若只空车,就仅能徐行,一跑便犯警章。

丁二羊好容易追得望见前面两车的影儿了,忽被岗警拦住,问他为什么跑,打了两棍,方才放了。丁二羊还不敢快走,慢慢而行,直到离岗位远了,才又撒开脚跑。但跑没几步,前面又是岗位,他怕再挨打,只得先行自检,溜了过去,再展骏足。这样过了两岗,他向前看,仍不见璞玉车子。他心中着急,就不顾死活追上去,幸在一个转角地方,望见前面的影儿,他方才紧迫了几步,倏忽前面车又转弯不见了。

丁二羊瞧见这个地方,正是娼窑聚处,不由然急忙向前赶了一程。约摸到了前车失踪的地方,仔细张望,猛见路东一条小巷中,正有两辆洋车停着。一个车夫立在一辆旧车前,用破手巾擦汗,但另一辆新车,却没有人管理,丁二羊瞧这两辆车,很像是璞玉和那老妇坐的。再看看临近的那个门,却很窄小,不像正式的街门。正在这时,见由那小门内走出一个短衣男子,也是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两张铜元票,一手端着碗热茶,将钱票给了那破衣的车夫。那车夫接过,拉着旧车就走。再看那短衣男子竟坐那辆新车脚踏上,吸烟喝茶的休息起来,才明白这男子必是拉那辆新车的,当然是包车夫,而且和这小门中人家有关系。但是这小门的住户能用得起包月车么?想着见那拉旧车的已出巷口,来到近前,就迎着道个小和气,装个假厮熟,叫道:“哥儿们,辛苦!今儿拉的不错么?”那车夫看看丁二羊,摇头说道:“没劲,从早晨这才拉了三个座儿,赚了不到两毛钱,一顿饭,就剩了三十多子儿!”丁二羊道:“你这一趟拉的是一个妇道一个小孩吧。”那车夫用诧异的眼光望着他,点了点头。

丁二羊得了他的证实,再不理他,自拉车走入巷中,到了那位仰头倚着车厢,口含纸烟,眯缝着眼儿,四肢松弛自得其乐的包车夫近前,叫声:“哥们儿!”那包车夫把眼张开二分之一,瞧瞧丁二羊,随又阖上了。向来同行是冤家,而势力见解,也是盛行于同行。譬如大画家最看不起的是卖春联的,大商家,最看不起的是小肆浮摊,名伶最看不起是底包小配角,大医生最视不起的是药铺里的坐堂先生,名妓最看不起的是落马湖的姊妹,铁笔家最看不起的是刻字铺和石匠,花子头儿金松最看不起的是送贺礼的群丐……依以上的原则推想,所以拉包车夫最瞧不起的,便是拉散车的了。

那包车夫一见丁二羊是个穷同行,便不愿答理。丁二羊见他傲睨睨,虽然有气,但他素日对于阔同行久有向往之忱,此际又有求于人,不敢恣肆,就又叫了声:“二哥借光!”拉包车夫现出满面厌烦的神气,连眼也不睁的呵叱道:“你不睁眼看看,这是死胡同儿,过不去!”丁二羊仍和声说道:“我不是要过去,我是找个人,你方才拉的那个妇道,我要见见她,烦二哥给说声儿。”

那包车夫听了,猛的把眼睁圆,瞧着丁二羊道:“你找哪个妇道?你是哪儿来的?”丁二羊道:“我就找你才拉来的妇道,叫璞玉,又叫老二,还带着两个孩子;我不是哪儿来的,我叫丁二羊,你进去一说,她就知道了。”那车夫听着,面上突转了疑惑神气,徐徐的立起来道:“你找她干么?”丁二羊道:“不干么,我跟她早有个认识,今儿看见她搬到这儿来,想见她个面说句话儿。”

那包车夫听了,一语不发,就踅进那小门去。须臾同着一个妇人走出来,丁二羊见这老妇就是方才和璞玉同来的,不过已不是女仆打扮,身上的深蓝布褂和青竹布袄,都脱去了,换上一身青缎子裤袄,手上腕上也露出金黄黄的镯子戒指,神气也现凶悍狡诈。

她出来便仔细打量丁二羊,打量完了,才问:“你找谁?”丁二羊道:“我找璞玉。”那老妇道:“什么璞玉?我们院里没有这个人!”丁二羊道:“你也许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老二。”那老妇仍摇头说没有,丁二羊着急道:“怎么没有?我明明在街上看见她同着你一块儿坐车来的,随后赘到这儿,哪能没有?”那老妇一听他是半路看见,跟迹来的,料着必非马二成所遣,便恐是璞玉旧夫,或是有过瓜葛的人前来缠扰讹诈,更一口咬定没有这个人。丁二羊听着怒不可遏,大声叫道:“你胡说!我亲眼见的,怎么能赖?”那老妇也变脸骂道:“一个臭拉车的!妈的想搅我呀,找你妈上落马湖找去!这儿就是没有。”

丁二羊听她口出不逊,不由大怒道:“你这娘儿们,怎么开口骂人?”那老妇道:“你尽搅我,还不骂你?”丁二羊道:“我只是来找人,多早晚搅你来?”那老妇道:“找人?告诉你没这个人,你还缠什么?奶奶大忙的没工夫跟你打交道!”说着向那包车夫道:“小蔡,你把车拉进前边过道去,不要理他。”说完一扭身就走进去,把小门关了。那包车夫也把茶碗放在车上,架起车把,向丁二羊喝道:“你别尽占着道,我要出去。”丁二羊虽然满怀失望,一心怒恼,但因这胡同太窄,不能容两车并行,自己没有阻碍交通的理由,只得把车倒退出来。

到了街上,那包车夫也拉着车出来,循街走了三四丈远,便进入一条较宽的巷中,丁二羊跟在他后面,看见他拉车进了路东的第二个门,便不见了。这才明白这大门和那隔巷的小门是通连的,不过大门是前门,小门是后门而已。再瞧这巷中,却颇宽阔,两面的房子,都是一个式样,而且家家门口悬着牌子,贴着红纸报条,门楣上架着大小电灯,而且有几家门口,站着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胡同中有一群龟奴和车夫,同作撞钟砸钱之戏,入望都是繁华景光,胭粉气味。

丁二羊一看,便认识这是窑子胡同,立刻心中一跳,暗叫不好,璞玉被马二成释放出来,怎么又到了这儿?这里是窑子胡同呀!难道马二成没安好心,把她卖了?这可不能。马二成不是清牙白口地应许放她么?再说马二成瞧着我那点儿功劳,也不好意思啊!又想璞玉莫非自己愿意到这里来混?那更不能。她有得换地方仍然混世,压根儿就可以在过铁家老实忍着,何必挣扎着要出来。再说她本为给儿子治病,难道挪到这明窑子,儿子可以不吃药好了病么?丁二羊越想越想不出所以然,心中又闷又急,就拉车入巷,看那路东第二家,门上牌子写着“三玲书寓”,门旁的报条上,又列了些宝玲、翠玲、红玲以及云楼、月樵、竹卿、小凤等等花名,门内过道中放着方才那辆包车,车夫却已不见,想是进房内去了。

丁二羊向院里瞧着,恨不得直闯进去,把璞玉寻着问个明白。但想自己这副模样,而且那老妇和包车夫已认识我了,一见我必然认为搅扰,喝令龟奴把我打出来,再说我不能拉着车子进去,必须放在门外,那样只恐寻不着璞玉反而把车丢了,把什么赔补?弄得救不成人,自己倒要跳河,就更糟了!想着就踌躇无策,又不好尽在那门外逗留,只得直向前走。好在这条巷并非死路,可以直通大街,他到了巷外,把车放下,自坐在脚踏上,寻思许久,仍想不出和璞玉见面的方法。最后只可打了个笨主意,想要常在这巷外搁车暗地监察“三玲书寓”中的动静。璞玉既入此中,必然接客,她和她的孩子,短不了出门,我只耐心等候,必有相遇之时,好在身上有马二成所给的钱,虽分与璞玉一半,尚余五元,可以浇裹几天,便不拉座儿,可以活着。不过这边巷口,距离“三玲书寓”较远,巷中人又多由北口出入,这南口就显得分外冷静,若要访察,是到北口外搁车的好。想着就又拉车走回,到了北口外,见紧靠巷口的左右,已有五六辆车停放,车夫们正自凑在一处,撒村道怪的说笑。有个巡警,也立在一旁和他们搭讪。

丁二羊就把车放在他们后面,方想坐下吸支小鸡牌纸烟,哪知那群车夫已瞧见了他,轰的声都包围过来,内中有一个就喝他走开。丁二羊问:“你为什么叫我走?”那车夫说:“这不是你搁车的地方!”丁二羊说道:“这是官街,为什么不许我搁,单许你们?”两下争吵起来,那群车夫仗着人多势众,蛮不讲理,围着丁二羊乱打。丁二羊寡不敌众,被打了几下,心中不甘,就跑到那巡警跟前告状。那巡警在丁二羊挨打时,只笑嘻嘻的看着,及至丁二羊向他诉冤,立刻变了脸骂道:“你这臭老赶,打死也不屈!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也配搁车!妈的还不滚蛋!”

丁二羊气得只翻白眼,而幸他自拉车以来,常受这种欺侮,久已练得有涵养了,知道武力公理,都不在自己这面,只得拉起车迁地为良。那些车夫都拍掌欢呼,连笑带骂的送他。论起动物之中,除了陆上的猪羊鸡鸭,水中的鱼鳖虾蟹,以及中世纪和二十世纪的犹太人外,最苦的就是中国的人力车夫了,受寒暑的侵凌,风雨的狂虐,巡警的打骂,坐客的呵叱,结果尚不能得到温饱,这是多么可惨的境况!作车夫的应该可以同病相怜了,然而不然,个中强凌弱,众暴寡,以及拉包车的欺侮拉散车的,拉新车的鄙视拉旧车的,能巴结上巡警的,就狐假虎威欺压同行,能拉上阔座的,就趾高气扬,鄙夷同伙,诸如此类,直成风气。我们看着以为一个人穷到拉车,也就够苦了,竟还有这等现象,实在可鄙可怜!然而这正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啊。

且说丁二羊忍气吞声,躲到远处喃喃骂了一阵,心气略平,自思这巷口既不许我停车,又怎能打听璞玉的消息?为难半晌,忽然心中一转,我何必尽在这里死守,怎不向马二成问个明白。丁二羊这样一想,便拉起车直奔胖妇家而去。

到了地方,见大门关着,举手拍了两下,才听胖妇在内问谁,丁二羊先报了名,随说来找马二爷。胖妇说了声等着,又过半天,才慢腾腾开了门。丁二羊向里一走,胖妇面寒似水的问:“你又干什么来了?”丁二羊陪着笑说:“我找马二爷说句话。”胖妇说:“好,你进去吧。”丁二羊走入房中,见马二成歪在炕上,脸上和胖妇一样绷得没一点缝儿,口中也和胖妇说一样的话,问:“你干什么来了?”丁二羊只觉满房里都是冷气,立刻胆怯起来,舌头也似被冷气冻僵了,咳嗽了两声,才叫了声:“掌柜的,那璞玉她……她娘儿几个走了么?”马二成冷冷的道:“走了。”丁二羊道:“她们上哪儿去了?”马二成半晌不语,忽的厉声说道:“你这么关心,跟她沾亲啊,是跟她带故啊?还是你是她早先的本夫;她是你亲靠的亲家呢?”

丁二羊听着声息不好,只摇头没答出话。马二成接着道:“着呀,你跟她既没一点瓜葛,她走了碍你什么?她就是死了,又碍你什么?你跑来问这废话!不是闲扯淡么!二羊,我明白你是想她了,千方百计的要谋到手,打算送她到个地方赚钱,自己顶个名儿好承吃承喝,省得再拉车苦挣了。哼哼!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母猪要上旗杆顶,妄想攀高!实告诉你”,说着一指旁边的胖妇,道:“璞玉本来是她的孩子,现在就是我的孩子,我已经把她收起来了。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还是少打听,我也犯不上费话,你自己估量着。”丁二羊被他说得满心冰凉,瞪了半天眼儿,才颤动嘴眼唇,想要开口。马二成已挥手道:“够了够了,你少说话,省得自讨没趣!我因为看你素常老实,要不然今天就给个样儿你看,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琢磨到我这儿来了!你别是痰迷心窍,忘了自己是臭拉车的了。”

丁二羊知道再呆下去,不过多挨几句骂,急忙说了句:“掌柜的别生气,我只是问你一声,哪敢有什么贪图!”说着溜了出来,一直出了大门,拉起车子便走。只觉气得头昏,恨得牙痒,心里更说不出的难过。自思我对这个璞玉,并没什么奢望,只不过有点儿爱她,又加有过一夜姻缘,知道她的苦处,打算积份德行,把她母子救了出去。若说娶她为妻,我一个拉车的怎能养得起家小?若说仗她赚钱,我这份人马,做梦也不敢想那种俏事!所以自己觉着实在是一片好心。如今马二成把我说得这么坏,真真令人可气!又想马二成必然是把璞玉送到那“三玲书寓”混世去了。只怨我不能识人,不能办事,错认马二成是情面上人,以为我替他报信,使他得到偌大钱柜,总可以瞧着我的功劳,把璞玉放了。哪知他更是阴毒,竟不买我的账,倒送璞玉进了真正火坑!合着我费了千方百计,只把璞玉从暗娼送入明娼,不但没救她,反倒加重了罪孽,这算什么好事!想着就好像脸上被谁打了一顿嘴巴似的,满脸发烧。心里又焦躁非常,通身出汗,也不知东西南北,拉着车子乱闯。

走了半晌,心气稍平,又寻思璞玉既进了正式娼窑,痛苦自要加深许多,而且落入马二成手中,比在过铁手里看守更加严紧,待遇更加残酷,她越发逃不出来了。这真是我害的她,为她着想,反不如当日不遇见我,我也不如不救她了。但是事到如今,难道我就看着她撒手不管?这未免太已亏心,可是管又有什么法儿?我若再去向马二成啰嗦,他一怒就许叫人毁了我。我若想动横的,更不是马二成的对手,除非我有《施公案》里朱光祖飞檐走壁的能为,黑夜进了“三玲书寓”把璞玉母子背了出来。可是背出来也没地方安置啊!

丁二羊为难半晌,忽然想起来当日璞玉曾托过自己给她昔日同事姐妹,现在月宫餐馆作事的一个女招待送信,自己只倚仗马二成把这件事忘了。如今想起来,璞玉托我送信也许有她的用意,我现在既没了法儿,何不向月宫去一趟,万一她这姐妹认识有势力的人,能把璞玉救出?即或不能,我也不过多跑两步路儿。想着就拉着车直奔月宫。

及至到了月宫门外,他放下车子。看那月宫餐馆,只两间门面,却收拾得非常整洁,一门一窗,都是美术化。在丁二羊眼中,就看做一派洋气,好像珠宫贝阙似的,有些望而生畏。又瞧着那拂拭光亮的白铜门钮,灿发银光,再瞧瞧自己污垢汗腻的手,简直不敢接触。这时若是为他自己的事,便再鼓不起勇气,只有逡巡而退,幸而有璞玉的影子在心中鼓动,使他终于硬了头皮,拉开门钮,料尚恐沾污了里面的地皮,没敢迈脚,只探进个头儿。

这时只在午后三点多钟,早饭已过,晚饭未到,正在清闲时候。楼下的女招待也都上楼凑群说笑去了,只剩下一个名叫钱自贞,外号叫“贴膏药”的女招待在楼下。这位钱自贞小姐,却是个可怜的人,因为家贫亲老,自幼就有自立之志,无奈长相太难看了,生得四方块的身体,横竖一般宽,脑袋却又是个枣核形,嘴唇厚有寸许,好似由非洲矮种人的血统遗传下来。因为她最初学了三年戏,派宗梅兰芳,已经学得火候纯青,预备正式下海,不料第一次借地登台,就被台下轰了回去。以后又连碰多次钉子,她没了指望,见当时跳舞时兴,就改业舞女,这更是不度德不量力了,遇着身量高的舞客,她的头只齐到人家腹际,舞客谁肯牵她这样母猪?她虽甘受胯下之辱,终是无人领教。她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实在熬不住了,只得再行改行,到娼窑去混,无奈仍是照样不受欢迎。起初她自觉架着女伶下水的牌头,足以号召一切,就进了班子,不料每日除了值班见客以外,毫无生意。混了一个多月,只上了两个客,一个是出号的大近视眼,见客是在灯影之下,寻丈之外,有如雾里看花,错把她当了娇小玲珑的美人,及至唤至房中,正式打了照面,才大失所望,未待奉茶敬烟,就抛下钱装做如厕,由尿遁逃了。一个却是非常精明的商店经理,早已安下坏心,就想吞蚀资本,故而在东家面前貌为老成,规行矩步,以博信任。一日偶然陪着东家来嫖,东家定要逼他挑个人儿,他既不敢过于执拗,又恐东家说他好色,故而特意挑个丑的,就选上了自贞。但也只有一次,并未回头。

其实她那时还名叫什么玉花,不叫自贞,这自贞二字是她以后自己取的,因为没人爱她,她一时负气,就永远贞洁下去,故而取名自贞。这就和《伊索寓言》上,说狐狸因葡萄太高,吃不到口,反说嫌葡萄太酸不屑于吃,其实若能吃得到口,就不说酸了。自贞是因为没人爱她,方才自贞,若有人见爱,她也就犯不上自贞了。且说她在班子一月,仅只得钱一元之多,又被债主逼勒,就降入下级娼窑,哪知仍是门可罗雀,她实在无习如何,就改途作了工薪阶级,托人荐入月宫餐馆,虽然工钱微薄,但总有钱可拿,有饭可吃。但来了以后,只能作些传递之役,不能到客人跟前,客人也没一个指名叫她。她看着别人和客座拥抱调谑,打情骂俏,既享受两性款接之乐,又大把的赚洋钱。她瞧瞧别人,看看自己,不免眼热心酸,因而也努力修饰自己,巴结客人,但每每大撞钉子。有的客座儿较为和气,不愿当面给她难堪,就趁她离开的当儿,又叫别人伺候,有的客座儿毫不客气,当面就明说用不着你,叫某人来。钉子虽有软硬不同,而其难过则一,她常气得躲到厕所中落泪。自贞的名儿,就在这时候改的。但是客座之中,也有不好色的鲁男子真好酒的醉翁,仅为大啖佳肴,并不需饱餐秀色的。这种人自然只注意菜的好坏,而不管人的美丑,而且知道美貌的女招待需索太多,正愿意来个丑的,可以节省小费。自贞若遇到这种人,便可不遭拒绝,但她心中蕴蓄的积年爱火,已化成一片痴情,竟认为凡是不拒绝的,便是对她有意,不由便传眉递眼,送暖嘘寒,恨不得坐化在人家怀里。结果叫人家肉麻得受不住,抱头鼠窜为止。若有经她伺候过一次的客座,她就视为禁脔,若是二次重来,别的姐妹上前承应,比抢着她嫡亲丈夫还要妒愤,必要誓死力争,因此招得姐妹们轻鄙嗤笑,给她取了“贴膏药”的外号,讥讽她好比膏药一样的,一黏贴上就揭不下来。但是客座儿却不欢迎她这贴膏药,反而躲避不来。她自然非常伤心,只是爱情既然发动,终须有所寄托,她既不得志于客座,只得转移目标,向别途寻觅。

恰巧这月宫餐馆一个管账先生,因为勾搭上本柜上女招待,用亏了钱,被掌柜辞退,掌柜惩于前失,不敢再用精明漂亮的人,就寻了个三十多岁的乡下土老儿,继任司账之职。这土老儿也上过二年村塾,但干这繁杂的职务,却有些应付不来,每晚结账的时候,总是弄得满头大汗,抓耳搔腮。白天清闲时,他却又无忧无虑的,唱他家乡的嘣嘣腔儿。自贞本来心软,夜晚见他受罪,既生怜惜之心,白天听他唱些淫词浪语,不免又动孤栖之感,于是就向他暗通情愫,偷致殷勤。那土老儿年过三十,尚未娶妻,又加满腔子都是马寡妇小老妈的风流艳史,本来已到了看见母猪都动心的程度。自贞虽然容貌不大高明,但比母猪已苗条许多,何况又是剪发天足,短袖旗袍,比他家乡中的村姑,分外来得摩登。自贞这一勾搭,他怎会不移船泊岸,拜倒在绣花鞋下呢?自贞有生以来,发出的热情,能够得反应,这还是第一次,自然不胜知己之感,甘心把一切一切都贡献给他。于是二人打得火热,不过这土老儿自从交结自贞之后,每夜算账,费得时间越长,出的臭汗越多了。

日子一久,姐妹们也都知道自贞这贴膏药,竟而黏到管账先生身上,大家引为笑谈,尽情奚落。还故意在每日午后清静时间,全体都躲上楼去,叫他二人自在谈情,预备等他们谈出笑话来,大家好看热闹。自贞和那土老儿先生,却是得乐自乐,满不在乎。所以这时丁二羊推门进去,恰看见这一对情人在账桌后面,互相拥抱,做着无限丑态。二羊看着方才一怔,那二人已经发声大骂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