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说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警予更为着急,跳起叫道:“我真闷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自己走开,又碍着了谁,会闹出这些是非?”柳塘笑道:“你碍着的人多了。觉着一走就脱开清静身子,那是不成的。你现在沉住了气,我要把好消息和坏消息一同发表。坏消息是你那位副官衔车夫的义仆丁二羊,已经死了,还是为你死的。”警予大惊叫道:“是么!他为什么?怎会……”柳塘摆手道:“你别打岔,听我说。还有个好消息,就是璞玉现在又成了无主的落花,需要你来负责了。”警予听着,瞪起了眼,才叫着问出“是么”两字,随又把话咽住,怔了一下,忽摇头道:“这都是没有的事,未必真吧?大哥你何苦还跟我开玩笑。”柳塘道:“我何致这么不懂事,在这时候跟你玩笑?本来难怪你不信,事情太来得突兀了。丁二羊真是胡闹得岂有此理,不过他这粗人,总算把性命报答了你这知己,而且把难题都替我们解决了。在道理上我们不能说他做得对,可是在事实上,我们都得感谢他。”警予叫道:“你大爷不要尽发议论了,快告诉我实在情形吧!”柳塘道:“好,方才我不敢立刻说出,恐怕你神经受不住这重大刺激,现在叫你着了会儿急,神经麻木了些,我当然要说了。”说着就把一切的事,都仔细说出来。

警予听着,颜色大变,尤其因为丁二羊的死,又感他忠诚,又恨他糊涂,不由跳着脚叫道:“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小命儿就如此不值钱,而且害了璞玉的男人,人家死得多么冤枉。”柳塘道:“那就不必研究理由,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他一个粗人,只知这样的向着你,报答你,至于做得对不对,却是管不到。你看他死得轻于鸿毛,他还自觉是重于泰山呢。现在我们就事论事,璞玉的丈夫是由我发葬了。丁二羊的灵柩,还在庙里,因为他是你的佣人,又对你这样忠心,所以我想等你回来,商量再办,不过只要你的主意,用钱仍是我来垫办,这是眼前的急事。至于璞玉,现在已失了倚靠,也算真正得了自由,以后的归着,当然你是义不容辞。我们只当没有她丈夫这回事,只接原来岔儿办理,等璞玉替她丈夫守孝期满,就可以办喜事了。总而言之,这场波折,不过耽误几月喜期罢了。”警予听着怔了半天,没有说话,柳塘却怕他作别的想头,把璞玉要出家的话,完全隐瞒。这时见警予不语,就又说道:“不过那是后话,现在你只好好歇几天,王督军自然来问候你,你就照样前去做你的秘书长,别的都由我一手经理。”警予道:“等我休息几天再说吧,现在脑筋很乱。再说还得先办理丁二羊的丧事,这个人虽然做事糊涂,可是总算为我死的,我得对得住他。”柳塘听了,也就不往下深说,只向他道:“好吧,你就先歇几天,丁二羊的丧事,你定个章程,由我派人张罗。”警予道:“好在我们这样交情,我又没别人可托,只可麻烦你了。我的行李箱里,有张汇票,是由天津大生银行汇到汉口的,共有两千多元钱,是我剩的一点宦囊,烦你去向大生银行交涉一下,把钱取来,全发葬了丁二羊也罢,聊尽我一点心。”柳塘道:“好,交给我办,不过也用不着许多,我对丁二羊也有点意思,表我敬你的心。”警予道:“那又何必,丁二羊本是我的佣人,又是为我死的,怎能叫你费心?”柳塘道:“不必说了,咱们无须费话,只各尽各心好了。”说着就叫下面预备饭,和警予同吃。吃着又说了些闲话,柳塘竭力避免提璞玉的事,警予自然也不便自行提起。

从此警予就算住在柳塘宅中。柳塘因为以前经的意外风波太多了,所以长了心眼儿,暗地交派下人,对警予用心视守,不要叫他独自出门。其实柳塘也想不出警予有什么私逃的理由,只不得不这样小心。

警予饭后睡了回晌觉,以息旅途倦乏。到晚上柳塘又陪他一同吃饭,商量了发葬丁二羊的办法。柳塘主张把二羊表扬一下,殡仪稍为铺张,不必十分阔绰,只请当地文武官员,名绅耆宿,以诗文歌咏,使他的风义长留千古,并且在出殡时,约些阔人走送。警予摇头道:“这个不成,若依二羊对我的愚忠,我实应该尽力而为,能把天上神仙都请来给他增光,才合心意,不过他所做的事,并不像什么烈女节妇,题目光明正大,容易表扬。其实也并非他的行为不光明正大,是他致死的原因太不光明正大。一方面说,他对我是太忠了,另一方面他做的什么事呢?人家璞玉本有丈夫,只于久已失散,现在人家夫妇重逢,璞玉和本夫重圆破镜,自是天理人情万分该当的事。丁二羊却因为璞玉本夫出现,妨碍了我和璞玉的结合,居然把人家害死了。虽然他也把命赔上,但终是一件罪恶行为,不能因着他忠于主人,便说他做得正当。我也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用戏作个比喻,按《打棍出箱》说吧,葛登云得到范仲禹的妻子,爱惜非常,定要霸占。范仲禹寻上门来,索要妻子,葛登云不愿返还,就令下人把范仲禹乱棍打死。咱们假设说葛家有个忠仆,看到主人爱新来美人有如性命,不忍分离,又替美人着想,嫁给大师,总比跟着穷书生强得多,于是义心勃发,要成全这段姻缘,他就把范仲禹暗地害死,自己也惧罪自杀,给主人摘清干系,这样总算忠于葛登云了,在葛家可算是一个义仆。只是你想,葛登云若是托宋朝当时那些名士给这义仆表扬,人家肯么?就是肯的话,人家怎样设词呢?说他害人是该害啊?说他助纣为虐是好事啊?便是现在卖文章的小名士,比野鸡还多,给上两块钱,叫他说黄巢是圣人,窑姐儿是烈女,都能办到。但是丁二羊这件事,也要难住他们,你自己想想,可能自圆其说?不要弄得没表扬了他,倒把我这葛登云的罪状都宣布出来,所以我看不应如此。”柳塘笑道:“你比喻得未免太过,只是道理却对。丁二羊所做的事,实在叫人不好定论,那么我的提议,只可取消,就依着俗礼,从丰殡葬他吧。”警予道:“从丰也得看我们的力量,就尽我那笔存款好了。我自己心中纪念不忘,比虚文还对得住他。”柳塘得了警予的话,也未替他向银行取钱,只自定出章程,叫下人去办。

由次日起,张宅的门房就忙乱起来。把门房当作临时账房,叫来一个退休的老仆郭安,主持财务,除本宅下人以外,还另邀了几个帮忙的,分头办理两处的丧事,直忙乱了四五天,街南院和庙里都念了三棚经。到第五日,便先给丁二羊出殡,这殡仪虽然未甚铺张,也算应有尽有,足抵中产人家办丧事的风光。只是因为警予未曾惊动朋友,送殡的人,除了张、赵两宅下人以外,就是警予、柳塘二人。丁二羊本身并没亲友,他的拉车同伴和督署副官处的同人,也都不知信儿。只在起棺之前,由警予和柳塘首先上祭,跟着下人依次祭过,便即出堂。棺前仅有一个穿孝服的人,便是二羊口盟兄弟张宝山。当时警予直由庙中步行送到坟地。柳塘也送了很远的路,警予因他体力不济,屡次劝阻,柳塘才上了马车,跟着殡直到坟地。大家又祭了一回,眼看二羊棺木入穴,封土已毕,将预先刻好警予亲书“呜呼,奇人丁尔扬之墓”的石碣,竖在墓前,碣背还有柳塘所作的一段铭词是:“愚不可及,死也何轻,世乃有不读诗书之贤哲能发其弥塞天地之至情,奈何不能称君以义士,而仅以奇人为名?呜呼!名无名,称无称,死不死,生不生,愿君磊落抑塞之间气,历千百年而重与日月同明。君魂有知,当长息尘劳而永安幽灵。知君者惟张与赵,生相远死乃苦丧良朋,虽吾生之有涯,当思君于无穷。寒衣麦饭,年年瞻拜而涕零。君倘念后死之友,愿相望于寒烟渺冥之中。”柳塘这段铭词,直已把丁二羊当作永远纪念不忘的死友了。在丁二羊可谓生荣死哀,虽然他死得轻若鸿毛,但在警予身上,却是重若泰山,怎能不把他看着心交死友呢?而且在出殡时,棺前有几只花圈,几个刍灵。内中却有一只较大花圈,上面并没写着人名,连警予也不知何人所送,惟有柳塘晓得来历。到封土时柳塘吩咐将这无字的花圈放在棺上,一并葬埋,不和其他花圈同归焚化。警予不解其故,还以为那花圈是柳塘所送,却不解何以单独埋入穴中。问柳塘时,柳塘只微笑点头不语,警予也不再问。

当时二人立在墓前,监视工人,一面四面瞻望。这块地方本是柳塘家墓田的一部分,但距他家祖茔尚远,向来供守墓人耕种,现在分出两丈见方的一块,作丁二羊的墓地,在这乡野之中,虽然没什么风景,谈不到形势,但也高爽干燥,足称郁郁佳城。丁二羊以一个穷车夫,倘若无此遇合,每逢祁寒盛暑,疾病灾患,一跤跌倒死在街头,也不过被人用席卷上,埋在丛冢之间,去和饿鬼为邻罢了。如今得此结果,大约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其实一个人享受只在生前,死后无知,便有万种风光,也不及生前一日欢畅。但是有些没知识的人,却非常注意死后,就如张、赵两家仆人和雇来工役,因见丁二羊得此结果,居然得一位秘书长和一位富绅主持丧事,又葬在这样好地方。并且柳塘购买的一百株小柏树,也已送到,跟着就要栽植起来,还要围上一道砖墙,日后修筑完毕,定被人认作富家茔地,又怎知里面埋着个穷车夫呢。因此大家全“啧、啧”称美,好像本身若能享此优遇,直不惜立时自杀,以博身后之荣。

警予对柳塘的慷慨周到,也十分感念,不由说起这回意外事件,柳塘以局外之人,竟费了绝大心力,还受到最大牺牲,古道热肠,实是难得。现在丁二羊的丧事办完,还有璞玉丈夫,也要代他发丧,遂又问起璞玉丈夫当然也得占用柳塘家土地埋葬,但不知埋在何处,是否就在丁二羊附近?柳塘笑道:“论佛法冤亲平等,本可以把他二人葬在一处。何况丁二羊害死璞玉丈夫,并非和他有仇,实在替他解脱,何况还以身相报,以命相抵呢。不过璞玉丈夫未必懂得这种道理,倘然死不瞑目,弄得冤家对头,望衡对宇,夜夜争吵,惊扰四邻不安,也不是办法。在前清末年,良弼被一个彭某炸死。后来有人为良弼立祠,也要援冤亲平等之例,把彭某附祀。但后来因为过于惊世骇俗,结果作罢。我们又何必弄这玄虚,再说还怕有人不愿意。”说着举手向西一指道:“所以我已经安排完了,在村西那边,还有一家一片种养地,也分出半亩埋葬璞玉丈夫,两下相隔较远,可以各不相扰了。”警予深赞柳塘用心周到,对死鬼也如此体贴。说着已是夕阳西下,暮霭渐生,丁二羊的坟墓已然封妥,二人又在墓前小立一会儿,便自驱车归去。

这一档事办完,过了三天,又给璞玉丈夫出殡。警予在势不好往送,只赠以祭席一桌,花圈两个。柳塘却是歇驴不歇磨,又照样代为主持,并且陪着璞玉亲送至墓地。可怜璞玉的盲夫,空有两个儿子,此际已一死一逃,并无一个在侧,只剩未亡人相送,情况实可伤怜。璞玉在墓前为着哀痛亡夫,再加感伤身世,纪念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被人相劝,方才止住,由柳塘伴送回家,仍返街南院内。璞玉哀泣之余,因柳塘替办了这样大事,叩头相谢,言说今生不能答报,只有待等来世。随又提到出家的事,请求柳塘从速办理。柳塘回答这些日子因为太忙,尚未着手,现在稍得清静,就要着手进行了,请你少安毋躁。璞玉只可谢了又谢,嘱了又嘱。柳塘回到家中,感觉劳乏过度,就休息了几日。

这一天,王督军亲身来找警予,见面并未提及别事,只作为警予正在请假休养之中,请他急速销假视事,意思十分诚恳。警予无可说的,只好答应。当时又替柳塘介绍,王督军甚为敬重,口口声声,称为“老先生”,并且面致借重之意。柳塘逊谢不遑。王督军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警予、柳塘恭送如仪。

回到房中,正谈论王督军卑躬下士,是惟难得的武人。柳塘也说:“一个不读书的军人,由行伍中作到这样势位,若不是豁达大度,屈节下士,怎能延揽人才?若没有人才辅助,他又焉能得有今日?可见一个人能有一宗长处,就能成功。王督军的长处,只是善于用人,居然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我们不要瞧不起人,无论何人只要有所成就,必然有他的特长,有他的道理,为我们所不及的,绝非无故而然。我自从知道王督军能请到老兄帮他的忙,已知此公不凡。今日看他来拜你谦恭诚恳的情形,更觉英雄自有真,为常人所不能及。这不是势利话,倘然我作到他的地位,就未必肯这样卑躬屈节,自己有工夫还多抽两筒烟,至多派副官来客气一下得了。”警予笑道:“你不要把他说得这样好,跟他办起事来,有时乖张糊涂,可以把人气死。我当了这份秘书长,不知跟他吵过多少回,当面辞职也记不清几十次了。好在他自知不成,回过味儿,必然还是谢罪请教,所以对付到现在。”柳塘道:“这就难得的很。”警予道:“什么难得,也就是我罢了,你知道他用人有种法术:凡是得力的人,当着繁巨而又清苦的差使,他必设法调剂,另兼一份肥缺。这样人们受了他的羁縻,就死心塌地的做他一姓家奴,他也就呵叱而东西之,再不讲什么礼貌。惟有我一直只干这份秘书长,他屡次叫我兼税务,兼盐务,以至于做什么电务董事,我都力辞不干,他没有法儿,只好变计送钱给我,我收受也很有分寸,他见对我威迫利诱,全无效力,也就只可屈节相下了。不过大体说来,这人还算庸中佼佼,他对你这样敬重,恐怕很快就有聘书送过来,不久咱们就要一殿称臣了。”柳塘道:“那我可敬谢不敏。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还有碗饭吃,又懒散惯了,从青年时就养成个废人,如今老境将及,难道还衣冠手版,进退趋跄,去伺候人么?何况我也弄不来啊。近年昏聩衰颓,偶然吟风弄月,还可以动上几笔,若叫我去办公事,恐怕连程式也全忘了。”警予笑道:“王督军也不会劳动你去做这种事,我看必然有你。”

正在说着,宝山由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柳塘接过一看,面上带笑,却皱了眉头。警予问:“什么事?”柳塘笑道:“我这儿真是广交天下士。督军才走,老绅董又要来了。”警予道:“怎么?老绅董要上你家来?”柳塘道:“她是来信商量,打算跟我见面,在饭馆也可,到我家来也可。”警予道:“她不是很知意味,曾说过不到你府上来么?”柳塘道:“不过她这次要来,不是以老绅董资格,而是拿着蒲扇来作媒的。”警予愕然道:“作媒?”柳塘道:“提起话长,也是怨我多言,才惹起她多事。”说着,就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以及将为择配,老绅董自告奋勇的话说了。警予道:“老绅董那人,虽然是久历风尘的老妖精,却能心地直爽,难得还有心向上。不过她的毛病,是不知自量,以前我已经领教过了,现在她又要替你的义女作媒,试想她住在下等窑子里,能认识什么高人?”柳塘道:“她当然不会认识高人,不过我还不能不理她,那位老大姐脾气很难缠的,而且还霹雳火急。现在这封信是前天发的,她已等了两天,我若不立刻给个回信儿,就许上门找了来。那时这位老姑太太,可怎么应酬呀?”说着就叫宝山立刻去老绅董那里,对她说主人才接着信,今晚仍派车去接她到饭庄见面。

宝山走后,警予道:“我看你对这位老大姐,还恭敬得很呢。何以这么应命如响的伺候她?日后她真要充起姑太太来,可够你打点的。”柳塘道:“有什么法儿呢?她多少给我出过力,而且为人心术不错,又多蒙她看得起我,怎能辜负好意?圣人说‘有教无类’,我改个字,是‘有交无类’。现在请问你,今晚可去作陪客么?”警予笑道:“谢谢吧,我一次已经够了。”柳塘道:“你总是带些官派。”警予道:“不是官派,我实比不了你的满不在乎。”柳塘道:“这就叫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倘然我们成了圣人,你也是圣之清,我是圣之和。”警予笑道:“够了,不要高自位置吧。”柳塘也笑道:“谁高自位置?你不肯陪我们老大姐吃饭,才是高自位置呢。”警予道:“随你怎样说,我都承认,可实在受不了你那老大姐,我一见她就想到她这几十年的神女生涯,积垢藏污,可谓达于极点,一想就要作呕。何况叫我同桌吃饭,同盘吃菜。你是福大量大,我实在不敢奉陪。再说你那位老大姐,动不动把手伸进袖里,不知摸索什么,她又满不在乎,常常向远处夹菜,袖口在菜盘上来回经过,知道落下多少微生物,就是圣人看见,也要说某未达不敢尝。”柳塘道:“得得,你这一说,叫我今天晚上怎么陪她吃呀?”警予道:“你是习与俱化,还怕什么?我还怕看她乱扭腰肢,叫身体和衣服互相磨蹭,大约为着解痒。”柳塘用手挠着脖子道:“只你这一说,我已经身上发痒了。上次我到她那里去了一趟,回来把衣服都换了,还洗了个经年未洗的澡,小妾倒十分欢迎,她说很愿意我常到老绅董家里去,也可改了不爱洗澡的懒病。”警予哈哈大笑。柳塘心想警予讨厌老绅董,不肯前去共餐,这倒正合我意,因为我要和老绅董商量的,不止于玉枝的事,还要请她成全老兄呢。你现在尽管讨厌她,日后恐怕讨厌不来。当时也不再说,改谈别事。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柳塘便派宝山到饭庄定座,跟着雇汽车去接老绅董。他知道大饭庄和新汽车是老绅董所最着意的享受,也是自己成为惯例的仪式,若是缺少一样,或是有所减杀,至少要惹起老大姐的不快,所以永远依照原案办理。宝山去了一点多钟,方才回来,报告已把老绅董接到饭庄。柳塘换了衣服正要出门,不料外面张福来报,督署张副官长到,已经自入客厅,和警予谈上了。

柳塘急忙赶到客厅,警予看见他,就哈哈大笑道:“恭喜老兄,该佩服我所料不虚了吧。”柳塘不解何故,尚未答言,副官长已走过作揖说道:“督军今天见着柳翁,非常钦佩,打算请你屈尊帮忙,派兄弟送聘书,督军意思十分恳切,请柳翁务必赐教。”说着将聘书递过,柳塘才知果然是警予的话应验了,心中虽感王督军相重之意,但他天性恬淡,又习于疏懒,在早年就畏惧做官做事,更莫说到了晚境。而且自己家中尚有薄产,无须为衣食奔走,已然半世寂寞自甘,孤高自许,如今老境已及,来日无多,何苦又多染一水,去受武人驱使。就不接聘书,鞠躬辞谢道:“督军美意,真是天高地厚。无奈我年老多病,才具毫无,实在不敢领受,求您回去善为说辞。”那张副官长不待他说完,便拦住道:“柳翁不要客气,督军的意思太诚恳了,万万不容你辞,又何必多费口舌,我劝你爽快接受了吧。”柳塘又直说:“并非客气,实在才力不及,又加疏懒已惯,不做事也不愿做官。”张副官长听到这里,大笑说道:“这样说,你更用不着辞了,督军本来没请你做官。你看这两封聘书,都是什么,一封督军请你做顾问,这是客卿头衔,其实顾也不顾,问也不问;一封是省志书局发出的,请你做编纂委员。我知道省志书局向来没人办公,局长是做过前清学部副大臣的老翰林丁友谋,他害瘫痪,已经五年没有下床,倒做了三年省志书局长,可见这一局是督军专门调剂文人学士的,根本用不着办公。说明白了,督军是仰慕你老先生,借这两份名衔,每月送你八百元花花,这钱也不是督军从家里带出来的,反正出在这直隶省,你就分几个用,又算什么?何必这么蝎蝎蜇蜇的。”柳塘被他这一套快人快语,倒说得没法回答,但想了想,仍觉不该接受,仍求他代辞。张副官长不耐烦道:“你们文墨人实在麻烦,事儿太多,叫人头疼。痛快说,我是被督军派来送聘书的,并没吩咐带回去,所以我的差使,是交到为止。你受不受,另去跟他说话。”就把聘书放在桌上,转身便走。柳塘急忙道歉挽留,张副官长要求他不再说关于聘书的事,才又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方才走了。

柳塘送他出去,回来便向警予道:“王督军已经多事,这张副官长又这么直撅撅的,我真为难了,只好烦劳你老兄吧。哪天你销假办公,见着督军,替我婉辞。”警予摇头道:“我也不管,你自己办吧。我吃着王督军的饭,应当替他延揽人才,怎能倒阻塞贤路?”柳塘道:“你别骂人,我是人才啊,贤才啊,我也只可在瘾君子里算个人才,吸烟比别人多些。”警予道:“你正可以用王督军的钱,作买烟土的费用。张副官说的好,反正是你们直隶省的地皮,你分点儿用,正是取诸民者用诸民,生于土者还于土,有什么不可?依我说你就接受好了,乐得坐在家里享受供给,这并没损害,也不失你的清高。”柳塘道:“我还指望你帮忙,谁想你也是他们党,现在我没有工夫多说,老绅董大约在饭庄等急了,失陪失陪。”说着就穿上马褂,走了出去,上车会老绅董去了。

这一去直过了三点多钟,到夜中十点多方才回家,下车进门,先询问下人赵秘书长是否已睡,张福回答已经安歇了,又禀说二姨太太由街南院回来。柳塘因雪蓉在街南院陪伴璞玉,已有十多天未曾在家,听她回来,甚为喜悦,想我正有件事没人商量,不想她恰巧回来了,就不惊动警予,自己走入内宅,进到雪蓉房中。见雪蓉和玉枝正对坐在床上弹子儿玩呢。但是所弹的子儿,既非石丸,也非蚕豆,却是给柳塘预备烧好的烟泡儿。不但比赛手头准巧,还比赛谁烧的结实,可以敲碰不碎,但两人手艺全都有限,弹得纷纷碎裂,满床尽是烟渣儿。柳塘进门看见,先叫了声:“你们真会玩儿,都还小么?”跟着再仔细一看,不由嚷道:“你们拿我的烟糟蹋着玩儿呀,怪不得这几日我的烟抽不出数儿,敢情都叫你们玩没了。你们知道烟土什么价钱,七八块钱一两,眼看赶上金子的行市,你们就胡乱作践呀?!”雪蓉听了,撇嘴儿笑着,来替柳塘脱衣服,口中说道:“得了,你这时又知道日子过了,少请老绅董一顿,够我们怎样玩的,明儿我把大罐儿的烟,烧成一个球,上院里踢去,看你心痛。”玉枝却一面收拾床上残余,一面抿嘴笑道:“谁糟蹋来,今儿姨娘才回家,我们闲着没事,才玩玩儿。”柳塘笑道:“就得拿我的烟解闷?”雪蓉道:“瞧你这心疼劲儿,动了烟好像动了命,你自己三五两的抽,就不心疼,旁人玩一点儿,就……”柳塘拉着她道:“少说闲话,快给我烧,我瘾透了。”说着忽听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由雪蓉身上落下什么东西,却是声音细碎,响个不绝,忙问是什么。雪蓉道:“我的金链子你给拉断了,快快赔我。”柳塘向她身上一看,这才瞧出,原来仍是烧成的烟泡,有百十个,用线串在一起,套在头上,好像金丝一样,不知怎样被自己将线扯断,竟把烟泡落了满地,雪蓉头上还残留着半串。柳塘取下来道:“你们真是淘气该打。”雪蓉道:“谁叫你给扯断了,还怨别人。”说着低头去捡拾。柳塘道:“等会再拾,先给我抽吧。”雪蓉应着,向床前一走,只听脚下发出“咯喳咯喳”的声音,原来把烟泡都给踩碎了,柳塘才要说她,不想自己向床前迈步,也似穿了钉鞋,几乎滑倒,坐在床上发急道:“我走时还是一满盒,怎会空了?你们……”玉枝在对面叫道:“别着急,我这儿还有。”说着也由颈上摘下一串金链来,掷到他面前,柳塘被她俩气得哭笑不得,但看着她们调皮的样儿,也觉娇憨可爱。又想到玉枝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也许不久就要走了,想再看她灯前笑语,宛变承欢,恐怕没有多日,想着颇为怅惘,就倒下叫道:“快给我抽,过时候了。”雪蓉应声把烟枪递过,柳塘“呼呼”抽着。

玉枝那里,把所有的四支烟枪全拿过来,另点了一盏灯,将烧好烟泡一一安好。柳塘吸完一口,雪蓉跟着就递过另一支枪。玉枝也跟着给空枪上安好烟泡。如此轮流进奉,一口跟着一口,忙得柳塘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吸过三四口,像干了什么累活儿,喘吁吁接不上气,叫道:“你们诚心要累死我呀?”雪蓉道:“你不是忙么?前些日你曾说某个做官的,得用十支枪倒替着抽,三四个人伺候,还忙不过来,我们今儿也照办一回试试。”柳塘道:“我还不够废物,你们还想把我成全到那种程度?谢谢吧,我受不了。现在就因为烟瘾太大,王督军请我做官,都不能去。”玉枝道:“是么?王督军请您做什么官?”柳塘道:“请我做顾问还兼着委员。”玉枝道:“好啊,您一做官,她不就成了官太太了?”说着向雪蓉指了指,又道:“您为什么不去,一定得去,人家做官抽大烟的多了,怎到咱这儿就不成?”柳塘道:“我另有道理,你们不懂,别管闲事。”雪蓉听着玉枝的话,也觉柳塘做官,与自己有风光,心中有些发痒,就也说道:“顾问是多大的官?”柳塘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两字的意思,就是王督军不好把我当作下属,所以给这名义,预备有事请教,其实只送给几个钱花。”雪蓉道:“送多少呢?”柳塘道:“八百。”雪蓉道:“八百你还不干,拿来给我们花也好。”玉枝道:“对啊,分给我们每人一半,几年都是小财主了。”柳塘道:“你们犯财迷呀,真是笑话。我可曾短了你们吃穿花用,怂恿我做什么,我已拿定主意,绝不做官。这大年纪,何苦再出来伺候人,你们不会懂我的意思,不要多说。”才不再言语,雪蓉却仍不肯死心,因为她生长贫贱,在做女招待时,常见到官太太的威风,十分歆羡,当时自然会有过“明知不是凡人作,梦到神仙梦也甜”的思想,这时听柳塘被聘做官,好像当年穷秀才熬到金榜题名一样,觉得夙愿得偿,怎不喜心翻倒?及闻柳塘不肯接受,虽知他必有道理,自己不该干预,终觉心中不甘,当时虽不好再说,却暗自打算,慢等机会再向柳塘劝告。

这时玉枝已改了话题,说起璞玉口口声声闹着出家,不知柳塘有何办法。柳塘本是成竹在胸,今日见着老绅董,更把详细办法都商议有了眉目,但恐被他们传到璞玉耳里,且不告诉,只点头道:“这自然是个难题,我现在还没主意,只可慢慢想法。”说着便问雪蓉怎今天忽然回来,雪蓉道:“我是被璞玉赶回来的。从她男人出完了殡,她就劝我回家,我不好意思就抛开她,勉强又住了几天。直到昨天,她圆过坟儿回来,一定赶我走,我只说天晚了,又陪她一夜。今天她说什么也不容我再住了,逼我立刻就走,直要吵架,我没法只可回来。”柳塘听着,心想璞玉这是体贴雪蓉,多日离开丈夫,故而逼她回来,虽是人情,但她心里只要懂得这种人情,以后的事就好办了。玉枝在旁也明白璞玉赶雪蓉的原因,心想她会体贴,我也应该体贴,雪蓉和爹爹别离经旬,今日回来,两人当然有心思话说,我别在这里碍眼了。想着就打个呵欠,说句“今天怎这么困?想是早晨起早了些,晌午又没睡觉”。雪蓉道:“哦,你这孩子真会享福,趁我不在家,敢情这么偷懒,天天还来个晌午盹儿。”玉枝撇嘴道:“瞧你这姨娘架子,真端得不含糊呢,你在家也挡不住我享福儿。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怪闷的,不睡干什么?”雪蓉笑道:“你不会来个小大姐裁褯子,闲时制下忙时用么?好孩子,跟我顶撞。我不是端姨娘架子,是替你打算,现在别舒服过了头儿,将来说着主儿,娶到人家去,也许上面有老婆婆,大婆婆,姑婆婆,姨婆婆,一堆的婆婆,下面再来一群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个个要你伺候,那就受了罪了。叫你现在少找舒服,多练着点儿,不是为好么?”玉枝红了脸,指着她道:“你呀,我同着爹爹,不好说你,明儿咱们再算账。”说着就装作生气,趁坡儿转身走出。雪蓉叫道:“别走啊,说句笑话值得烧盘儿?”柳塘也叫她回来,玉枝在外答了声:“我困极了,要去睡觉,爹爹也该歇着了。”说着就归房而去。

柳塘道:“玉枝爱害臊,你偏爱逗她。”雪蓉笑道:“还怨我逗她?这孩子可恨着呢,我方才回来,她迎着头说姨娘可回来了,我想接您去。我说街南街北,跟在家里一样,还用得着接?她笑着说:‘不是啊,这是我做女儿的差使,您住在外面,也许想回来不好意思回来,爹爹在家里,也许想您又不好意思接您,两下都不好意思,这就用着女儿了。女儿想姨娘,派人去接;姨娘想女儿,赶着回来,那才光明正大,说着也好听。我若不体贴您的心,爹爹跟您不是白疼我了?’你听这孩子够多坏。我恨得要拧她的嘴,她跑走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端着八角果盘,上面放着好些零碎糖食,规规矩矩的说,今天才买来的,想给姨娘送去,恰巧您回来了,说着把果盘放下让我吃,又给剥栗子,一口一个姨娘的哄我。我想起她天天给我送吃食东西,总惦记着我,当时又这么小意殷勤的就舍不得拧她了。可是跟着一想,被她白啰唣了一顿,连气都不能出,干看着她,想打,下不去手,想骂,张不开口,这孩子多么会耍人,真是人小鬼大,哪天我准得治她一下。”柳塘笑道:“别治她了,这孩子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日子,快要成别家人了。”雪蓉道:“怎么呢?”柳塘道:“也许她红鸾星动了,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说起来也是笑话,我本打算先成全了警予和璞玉的婚姻,稍为清静几天,就操持玉枝的亲事,虽然她的岁数不大,可是情形不对,挺干净挺规矩的小姑娘,尽担着姨太太的名儿,我这做爹爹的怎能安心?早晚得往外聘,何苦这么不清不浑的耽误着呢。有一天我无意中对老绅董说了这件事,老绅董就要给玉枝作媒。我心里好笑。你住在六等娼窑里,永世见不到个正经人,还给作媒?岂有此理!哪知当天我叫宝山送她回去,给带了一千块钱,作为补还她给璞玉垫的身价。宝山把她送到家里,方才交付了,放下就走。这本是我吩咐的怕她谦让,哪知老绅董竟闹定了客气,不肯收我的钱,拿着就追宝山。宝山已走没了影儿,她还追个不住,又加醉得糊涂,不知怎么竟把一千块钱落在街上,她又走出很远,方才觉察,只得沿路寻回去,自觉绝找不着了。哪知钱被一个挑担卖杂货的小贩拾着,居然原封交还,还不肯要她酬谢。老绅董当时只问明那小贩的住址,第二天就寻了去,想跟他拉拢,认作干儿子。那小贩知道她是老妓女,给个没面子驳了。老绅董也不生气,只感激他是好人,无法报答,心里一转,想到我跟她说将要给玉枝找主儿,还有不少妆奁,就对那小贩商量,给他撮合。那小贩不肯信,老绅董也不多说,强拉着他上照相馆,照了张相片,等洗好了取来,就写信约我见面。今天见着她,跟我细说。我起初不大理会,以后听到这个人负贩为生,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难得,将来必有发迹。不过既做小贩,必是粗人,又怎配得上我们玉枝?正想驳她,哪知她把照片一拿出来,我看着就怔了,敢情小伙儿还挺漂亮,只看相片,简直是个念书学生。这小人儿好生可爱,我真动了心了,莫说年岁相貌都好,只看心眼儿,拾一千块钱,会不昧起来,莫说穷人,便是财主也办不到。我走在路上,若拾得这些钱,也难免心里转轴儿,只想运气不错,居然得着外财,一两个月的烟土钱有了,就揣起来带回。”

雪蓉笑道:“没有的话,你念书的人万不会做这种事,难道还不如担挑小贩?”柳塘摇头道:“难说,难说,你若说别样人,我还不抬杠,若说念书的,我可见多了,敢保多半不如小贩。越念的书多,越没品行。一则书上,虽然教人学好,可是也能教人奸猾。那种十分耿直,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大概不识字。若念了书,他就想得开了,遇事三心二意,先想何苦,再想犯不上,三想有什么便宜,于是越来越精明,一点傻气也没有,永久不吃亏,怕上当,专做损人利己的事了。二则念书的人全穷,可是穷还分几等几样,粗人受穷,就是讨了饭,也还干净爽快,看着可怜而已。念书的人一穷,立刻就卑鄙不堪,叫人讨厌。我曾看见为两块大洋,作诗恭维开窑子老鸨的。为一顿燕菜席,管相公叫仁兄大人的,也有给商人代作挽联,说好酬谢一元五角,到对联写好,送到白事人家,不知那主家为什么缘故,单把这副对联挂在厕所,商人发了火,又不便跟主家交涉,回来就骂挽联作的太坏,一定臭如狗屁,才被打入厕所,执意把酬金取消。作挽联的人,却说天然是你人格不够,被主家看不起,怎能赖到我身上?二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几乎吵起来,结果由旁人劝着,算由商人给了一元钱,把零头儿抹了。还有我身经的一件事,我的老表叔孙二爷,他家里请着一位教读先生。有一天孙二爷请我吃饭,邀先生作陪。先生居然会做两句诗,拿诗给我看,不过一看就知是什么村里土学究的味儿,题目也多半是以前在别家作馆,受到冷待的牢骚和对孙二爷颂扬巴结的肉麻话。我看到前面一首,题目写着:‘处葛沽村尤氏馆,盘餐殊薄,且日有所减。初炒白菜,尚有数片肥肉,稍润馋吻,近日竟全素矣。菜根虽香,岂耐久嚼。书生薄命,徒唤奈何。诗以致慨。’底下的诗是:‘主人真吝啬,吾命亦堪伤。肉片斯为美,菜根岂有香?粗馍沾玉屑,薄粥似清汤。辜身妻孥意,疑吾口腹忙。’下面还有小注,说主人家的馍是玉米面所制,只有些许白面掺和在内。小米粥也多见清水,少见米粒。妻孥在家,岂知我如此清苦,还疑我肥鱼大肉,适口充肠,呜呼伤矣!我看了这一段,已经忍不住要笑,再看后面,又有古风一首,呈恩主孙公,原文是:‘生我父母知我公,父母恩我与公同。寒儒幸得龙门入,恍如草木遇春风。当我初来如豺瘦,今日体似玉环丰;当我初来衣褴褛,今日衣裘似富翁;当我初来如贫洗,今日家书频寄无空封。’底下还有许多感恩戴德的话,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末后几句是:‘来世愿做夫子妾,永伴衾绸无倦容。或做我公克家子,问安视膳扬名显亲二十四孝皆做到,千秋万岁花前月下,我父常保醉颜红。’这两首诗看得我肚子疼,忍不住就笑出来。那先生问我笑什么,我不好意思,只可连声赞好,就说这样名山著作,应该传流久远,怎不刊版印行,传之千古?这本是挖苦他的话,哪知他竟向我作揖,说久有此意,无奈力量不足,今得柳翁赞助,真是万幸。我一听也不敢答茬了,他在席上却钉住了我尽力巴结。到我临走,他定要我把诗稿带回细看,给他指正。我推辞无效,只好带回,本想当《笑林广记》看看解闷,过几天给送回去。哪知还未待我送回,他已来了信,又附着一张清单。信上的话,硬派我已经答应替他刻诗集,又说现在已经和某印字馆接洽,将印刷纸张以及种种费用,开列清单呈览,计共印诗集一部四册,需洋八百几十几元几角,伏乞早日掷下,以便开印为荷。底下又灌了一套米汤,什么生我身者父母,致我于不朽者我公也。生身不过百年,传名可至万古,是我公之恩,较父母尤深百倍等等的笑话。我看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赖,不由生了气,就写封回信,严词拒绝,并把诗稿一齐送回。哪知他竟不收,反说我没有信用,既许了他不能反复,否则他要拼老命,或者请律师跟我打官司。我虽实忍不住气,但又犯不上和他争论,只可把他的诗稿和来信,派人交给孙二爷,托他代为办理,另外附二十元钱送给他,免免臊儿。孙二爷对他说,他虽依了,还有些不高兴。孙二爷从这件事上,看出他的人格,等到年终,就辞退了。他恋着好馆地,哪里肯走?到底还落个破了脸,叫来警察把他赶走的。你看这种人,难道会拾金不昧?莫说一千元,就是一个小钱,被他拾着,也不肯放手啊。”

雪蓉笑道:“这么说,这小贩虽是穷人粗人,竟比你们念书的还高,这门亲自然做得了。”柳塘道:“论起做生意,并不算粗,将本图利,身分何尝低微,何况又有好心路,好品行。若说他穷,倒是实话,不过我缺子无后,家产给谁留着,玉枝叫了回爹,我总得陪送她像个样儿,除了妆奁,另给万八千块钱,也就可以不穷了。”雪蓉道:“这小贩倒真是好运气,不要一千,倒来了一万,还外饶一个大姑娘,可见人做好事,总有好报,这才叫立竿见影。不过世上拾金不昧的人多了,只怕不能都遇见你跟老绅董啊。”柳塘道:“也在他人品好,若是老丑不堪的,也没这样便宜。”雪蓉道:“你说得这么好,到底什么样儿?”柳塘道:“你将来看得见,办事时候还得仗你张罗,你还是小丈母呢。”说着“哦”了一声道:“我身上有他的照片,你拿出来,明儿还得给玉枝瞧瞧。”雪蓉欣然拍手道:“我这可得着把柄,跟小玉枝报仇了。叫她怄我,这回我不把她啰哆个够。”柳塘道:“得了,你是姨娘,干么欺负孩子?”雪蓉道:“呦,孩子比我小几岁,你不用护着女儿,照片在哪里?给我看看。”柳塘道:“就在马褂口袋里。”

雪蓉闻言,下了床便奔衣架而去,因为下得太急,把胫筋扭了一下,觉得疼痛,但她忙着要看照片,仍一直奔过去。由马褂口袋中取出照片,就走到灯光下去瞧。电灯正在房间中心,离床不远,她就站在床前,举起照片,口中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啊?”柳塘回答:“姓唐,名字叫什么华。”这句话传入雪蓉耳里,雪蓉的眼光已落到影片上面。一看照中的人,立刻眼中起了一层薄雾,同时柳塘的话也似变成一声巨雷,由耳中穿入,把她的心震得粉碎破乱。瞪直了眼,身体不住抖颤,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得虚慌慌的难过,神经也完全麻木,忍不住“呦”的叫出声来。柳塘正在吸烟,并没瞧她,闻她一叫,就笑问:“怎么了,吓了你一跳么?”柳塘这句话本是戏问的反语,意思说可是照片上的人生得太丑,把你吓着了么。雪蓉听着,却因心中有病,吓得一抖,不知怎么回答,吃吃的道:“不……不是……”忽然觉得胫际又作一疼,立刻灵机一动,跟着“哎哟”一声,踉踉跄跄的向旁边一退。退到床边,便躺倒了,装作疼痛难忍,呻吟叫道:“我扭了腿筋,嗳哟好疼。”柳塘吃了一惊,忙坐起来,殷殷慰问,并且握着她的脚儿,摇动以活血脉。

雪蓉一阵心跳过去,才一面装着呻吟,一面思索:世上竟有这样的事,照片上的人明是唐棣华,不知怎么会跟老绅董遇上,竟会给玉枝作了媒!回想自己在大酒缸胡同居住时,跟小唐何等要好,当时几乎要嫁了他,我娘已然中意,只我一点头,就成功了。无奈我当时满心飞扬浮躁,觉着这世界上繁华锦绣,不知有多少享受,我却生在穷家,一点儿也摸不着,若嫁给小唐,就算永久离不开那条破胡同了。又见别个穷家姑娘,只一出世,不论下班子,当女招待,都能阔起来,我就把心变了,跟小唐绝交,把他送的东西全都退还,自己出马当女招待。一恍二三年没见他了,这二三年里,我也算进了繁华世界,吃尽穿绝,把能享受都享受了,可是想起来有什么味儿?虽然身体得了享用,这颗心总是空虚虚的没个交待。柳塘待我虽好,无奈他太老了!我在嫁他以前,还不嫌他老,也不懂男女中间的意思。自从进门以后,定说因为玉枝年纪太小,不忍作践她,所以暗地认作干女儿,我就心里一动,觉得我比玉枝又大几岁呢?我从那时心里就像有些不高兴,每天丰衣足食,可是总觉短些什么,不能如意,只是想不出哪件事哪个地方不满足。直到柳塘为救璞玉,先把宝山和净莲成全成为夫妇。宝山和净莲进宅叩谢那一天,我看着一对年当貌对的小两口儿,站在眼前,那么般配,那么好看,我的心忽然一动,把许多日子的疑惑全明白了。我所以总像缺点什么,不能可心,就因为柳塘年岁太大。他虽然待我好,可是只像老人爱女儿似的,男女中间的情趣,从他身上得不到。所以我嫁了人,仍旧跟未嫁一样。只想少年男女一处厮守,必当有说不出的趣味,我从来未曾尝到滋味,这滋味由宝山和净莲身上着想,越想越深。再看到别的小两口儿,就忍不住寻思,几乎管不住自己的心了。不过我终于念着柳塘的恩德,只怕对不住他,尽力压伏着自己,一点不敢动不好的想头。哪知如今又来刺我心尖的事,怎会这般巧,唐棣华会遇见老绅董,由她作媒,要跟玉枝配成婚姻?几年不见小唐,居然变得这样老成,而且人样儿也越来越清秀了,心眼又这样老成。居然遇见巧事儿,不但得着美人似的老婆,而且看柳塘的意思,十分喜爱他,必然有很重的妆奁,这一来妻财全备,真是福自天来。玉枝能嫁到小唐,也足不辜负她。小唐本来人才不错,所差的只是穷些,如今娶了玉枝就不穷了,这个人多么幸福。我并不是嫉妒玉枝,唐棣华本是我当日抛弃不要的,如今他娶着公主,也不干我事,我也气他不着。只是事情怎巧得这么奇怪,偏偏落在我眼里呢?雪蓉心中虽然想着并不生气,并不嫉妒,但是难堪的情味,比嫉妒生气还加深刻。好像被谁打着嘴巴,又好似受谁奚落,自己落在失望之境,眼看他人得意,已是难堪,何况得意的人,竟然一个是和她同等的,一个是被她失去的。眼中似见玉枝打扮成新嫁娘模样,春横眉黛,喜溢秋波,和唐棣华偎倚相怜;唐棣华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手握着玉枝的玉臂,一手握着洁白的手套,对着自己微笑。

雪蓉这些思想,直如利箭一样,刺着她的脆弱心灵。但是哭既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心头忐忑,面色变异,若不是恰巧扭了脚环,使她得以遮饰,定要被柳塘看出形迹。不过柳塘的一句戏语,仍使雪蓉暗犯嘀咕:恐怕他知道自己和小唐的关系,以此相试。但细想柳塘的口吻神情,确乎是一句戏语,才放了心,就借着呻吟,一面装作,一面发泄胸中郁勃之气。柳塘在旁一直抚摩慰问。过了半晌,雪蓉心中稍定,自觉无须再装作了,才徐徐止住呻吟,向他说道:“好些了,你去抽烟吧。”柳塘道:“冷孤丁的吓了我一跳,你觉着怎样,可要请个大夫来看?”雪蓉道:“不用,现在好多了。”柳塘道:“你活动活动,下地走走。”雪蓉便下床踱了几步,自言疼楚已消,便又坐下。柳塘笑道:“瞧这巧劲儿,你拿着照片一喊,我直疑惑是被照片里的人吓着了。”雪蓉也笑道:“这个人挺俊气的,怎会吓着我?”柳塘道:“那么你说,对这姓唐的可能中意?”雪蓉听着,心中一跳道:“你给玉枝选女婿,怎问我中意不中意?这于我什么事?”柳塘道:“不然,你是玉枝姨娘,本有参加意见的义务。而且玉枝婚事,现在不能对太太说明,你就得代表太太,以干娘资格,帮我这干爹替女儿主持。”

雪蓉听着,心想,我竟要进入局中,主持他们的婚姻,并且研究是否要做小唐的丈母娘,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动荡。在良心上觉得小唐和玉枝,实是年当貌对,一双两好,没法不表示同意。但同时只有一种私心,好像有件东西,原曾属于自己,却视为无足轻重,抛置已久,忽然有人需要这件东西,在她本已放弃了主权,不好意思也不能再行把持,只有任其取去。但是因为这东西有人需要,她心中竟涨了行市,生出珍惜之意,又舍不得给人,这种滋味,实是难堪。但到底只得强抑私心,想到这东西到他人手里,便要变成宝贝,无奈自己既无法收回,收回也无可利用,乐得慷慨大量的成全他人。于是强压住嫉妒的心,咬着牙根笑道:“我看很好,只论人样儿,两个已经很般配了。虽然这个姓唐的出身粗些,好像不配做你张府上的姑爷,可是玉枝的出身也不甚高,若是你的亲女儿,姓唐的自然不配,玉枝却可以将就了。”柳塘道:“这么说你赞成了?”雪蓉闭着气,从鼻中哼出声音道:“赞成。”柳塘道:“好,我也赞成,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亲女干女的分别。便是亲女,遇到唐棣华这样人,我也愿意。就是出身太低,没念过书,不能上进,好在他年纪轻,我还可以巴结他上学。本来我膝下凄凉,不论亲女干女,既然有了一个,就不忍她再离开我,可是又不能把孩子老窝在家里,所以正要这样的人,可以出了嫁仍旧不离开。若是大家大户的男孩子,怎肯离开亲生父母,来守着老丈人呢?”雪蓉喊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要把他招赘在家里么?”柳塘道:“我倒是有这意思,不过暂时不成,得先另寻房子,给他们办喜事,在外面住些时,等我想法对太太说明内情,得着她的同意,再把小两口儿接回来,住在家里,我就好像有了一儿一女,也享点儿老福。唐棣华的年岁虽然不大,可是已不能再按部就班的上学了,只好请两位先生,在家里叫他些眼前普通学问,改变他原来的气质,以后可以做个上等人。能够做些事业,自然是好,便是不能,我这点家业也够养他们的了。怎样?你不赞成么?”雪蓉听着,心中又一跳。

雪蓉心想,若依柳塘的话,唐棣华就要成为这家庭中一份子,整日和我打头碰脸,并且他们两口儿的亲热情形,也要常在我眼前现露了,这如何受得住,简直叫我受无期刑罚啊!但是对柳塘的话,却又无法反对,也想不出不赞成的借口,只可假笑说道:“我不是不赞成,是替那姓唐的吃惊。”柳塘问惊什么?雪蓉道:“比如咱家张福得了十万块钱的彩票,你惊不惊,那姓唐的这一下子比中头彩还强,不但妻财齐得,还有人成全巴结,将来做了官都保不定,更莫说你这点家产,将来也全是他手里的事了。”柳塘道:“家产还是后事,我本来已剩得不多了,也不能全给他。我要巴结他倒是真的,以后把心力放在他身上,能成全出个人来,叫我老来享些乐儿,也算痛快事。”

雪蓉听着,知道柳塘一片高兴,主意已定。自己眼看玉枝嫁给小唐,已够刺心,如今还要把他搬在一处,叫我永远眼见心烦,不得躲避,这玩笑真太凶了。想着就一面信口漫应,一面替他烧烟,心中却摇如悬旌,忐忑难安。伤感嫉妒,还是小事,也还可以自行宽解,惟有小唐行将招赘进门,和自己朝夕相见,却是极重的罪刑,难于忍受,她不由感到大难临头,心中凛凛了。当时柳塘又谈了会儿玉枝出嫁的办法,本想叫玉枝先避出去,住到预备好的房子,和唐棣华结婚,对太太只说玉枝失踪。过些时候,再行说明接回同住,但这样恐怕闹得人言啧啧,反而不美。因而又想改变主意,由柳塘借个题目,假说到北京去办事,或者游玩,带着雪蓉、玉枝同去,却只去住旅馆,替玉枝张罗婚事。办完之后,再一同回家,向太太说明。但想想仍觉太绕弯儿,既然早晚要向太太说明,也瞒不了宅中男女仆人,又何如及早说明,光明正大的由太太主持婚礼,岂不加倍郑重,分外风光?但还犹疑不决,向雪蓉商量。

雪蓉却感到柳塘为玉枝打算太已尽心,好似只恐委屈了她,玉枝也太福气了。只是她的福气,就是自己的痛苦;她的得意,就是自己的失意。柳塘还要我去主持婚事,我以小丈母资格,见着唐棣华,多么难为情。还不如怂恿他早对太太说明,由太太出头张罗,我临时装病,躲开这罪过吧。但又想早对太太说明,自然婚礼要在宅里举行,就算把唐棣华提前招赘进来,我想多得几天清静,也不能了。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奈何,只可听天由命,随柳塘自己主张。我好比是个罪囚,静待刑期罢了。当下便说自己没有见识,不敢乱出主意,最好你自作主张。柳塘一时也踌躇不决,就道:“好在还有日子呢,得先张罗完璞玉的事,再办自己家的。现在且把这门亲事定下,至于聘娶,还得等些时候,我见着老绅董,跟她商量。”雪蓉道:“老绅董倒成了你的军师了,我不明白,怎么一个识文懂字的人,会跟个老窑姐儿讨教?”柳塘道:“你不许这样说,蔑视高人有罪。我实在佩服老绅董。自从上回跟她一谈,才明白我这半辈子并没做过一件痛快事,一直是自己给自己摆阵式,自己再往里钻,永远出南门上西沽,放着近道儿不走。你别提识文懂字,我就为识文懂字,才叫文字给绕住了。只说璞玉的事,若没有她指点,我到今儿早得神经病了,她实在比我高。”雪蓉道:“好,你就等着请教这位高人吧。现在天已不早,你也该吃些点心了。”柳塘应了一声道:“对了,我还是真有些饿,莫怪警予不愿去陪老绅董,我虽然十分敬重她,无奈同她吃饭,实在没法下咽,她那样跨山过海的夹菜,真怕从袖口里落下虱子,掉在菜里。再加她说话唾沫乱飞,对着桌子咳嗽打嚏喷,再高兴就上面一个咯儿,底下一串屁,你想我怎么敢下筷子?”雪蓉听着笑得前仰后合。柳塘道:“你不用笑,早晚有一天,她来充老姑奶奶,你不伺候她成么?”雪蓉道:“我宁可逃跑,也不伺候她。”柳塘笑道:“我明天就接她来,看你逃跑到哪里?”雪蓉道:“我是带腿的,哪儿不能去?”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去给柳塘预备点心。

吃过安寝,柳塘因为选着爱婿,不但了却一桩心事,而且做了一件好事,自然心中快乐,睡得梦稳神安。雪蓉却是柔肠百转,反复思量,精神痛苦到极点,也不安到极点,这一夜当然患了失眠症。而且自此以后,她抱着一颗摇动的心,再也不能安定,以致生出下文的结果。这夜临睡前玩笑的话,竟也成为谶语了。这且不提。

且说到了次日,柳塘又忙起来。晨起便派人去替警予收拾住宅,预备做藏娇的金屋。等到吃过早饭,就打发雪蓉仍去街南院去瞧看璞玉,柳塘由玉枝伺候吸烟。玉枝给他烧着,忽见烟盘旁边放着一张照片,无意拿起看了一眼,见是少年男子,便问:“这是谁?”柳塘装不甚理会,漫应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儿,才从中学毕业,因为家道很不富裕,打算谋事,找我给荐到银行做练习生,拿来一张名条,一张照片。我很不愿管这闲事,尤其给银行荐人,得担很大干系,所以打算推辞不管,过两天给他送回去。”玉枝道:“担什么干系呢?”柳塘道:“你知道银行里尽是银钱来往,年轻的人没有把握,闹出事情,荐主和保人都得大受连累。这时候年轻的人,荒唐的多,我以前曾受过害,所以那天就对朋友把这话说了,朋友竭力担保这孩子规矩,不过现在正在北京,不能立时给领来看,就拿来这张照片。我看着倒是很秀气,很老成,不像是坏孩子,不过这闲事还是不管的好。”说着一面吸烟,一面偷眼瞧着玉枝。玉枝一面烧烟,眼睛却不住看那相片,看了一眼又一眼,似乎被照片中人引得注了意。柳塘本是故意试验她,因为若径直把唐棣华照片给她瞧看,询问是否愿意,玉枝必然害羞,不肯表示意见。便强逼她说,也难确定便是本意,不如用这试验方法。柳塘自负深晓女人心理,以为从旁观察,易得真相。当时见玉枝频频向照片偷瞧,便知她对上面的人颇为可心,大凡人对于爱看的东西,才屡看不已,若不爱看,绝不肯自找堵心,这道理本很浅近,但还不足为据,仍要等她特别表示。玉枝烧着烟,忽然好似想起什么,笑着开口反驳柳塘说过半天的话道:“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把世界上的人全看坏了,万一人家是个规矩人,岂不冤枉么?”柳塘心中越发好笑,有五成决定玉枝中意了。这倒不是她邪僻没脸的见了男子照片便发生爱情,实是普通人情。她看着照片中人品貌不错,就生了好感,就替说好话,其实并无成心,然而可以证明她不讨厌了。就道:“我只不愿管闲事,并非硬赖他是坏人。”玉枝道:“您向来爱管闲事,怎这回又不愿管了?”柳塘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于嫌麻烦,其实就管管也没什么。”玉枝道:“那您何不就做件好事,这人也许没有别的路儿,您不搭手,就许永远谋不着事。”柳塘笑道:“哦,你倒热心,这么说我还是得管。好吧,明儿我给银行老高写封信去,倘然成功,这个人真得立牌位供着你,没有你说,我绝不管。”玉枝脸上一红道:“这碍我什么?您帮他,干么感谢我?”柳塘笑道:“我不是为你才帮他么。”玉枝更红了脸道:“为我是什么话?我认得他是谁?他认识我是谁?您爱管不管,别混牵扯人。”

柳塘哈哈大笑,心想玉枝心意,完全被试出来了,倘若照片里人黑大麻粗,万得不到她替说好话,可见人能生个漂亮头脸,真有意想不到的便宜。玉枝对这唐棣华,素不相识,更不知将要发生关系,也不会一见照片便有了爱情,只为看着他长得顺眼,就不由得替他说好话。这本是人之恒情,譬如两个人打官司,一丑一俊,一凶一善,问官未问案情,便要由面貌上先生成见,对那俊的存着几成偏袒。再譬如人家雇用仆人,同时来了几个,也必选用那相貌较端正的。人人俱有这审美的心理,不过女孩子尤甚,她是无意中所说,却被我有心听了。想着就拿起那照片,看着说道:“这个人不但托我荐事,还托我保亲呢。他家道很穷,谁肯把姑娘给他?”玉枝听了,瞧着柳塘道:“这人的叔父跟您是什么交情,怎尽麻烦您,自己不嫌贫么?我不信有这种事。”柳塘笑道:“你不信啊,眼前就有这种事,他叔父不通世故,一死儿磨我,我真有些没法对付,你给出个主意,谋事我可以替他办,保亲管不管呢?”玉枝道:“您说的不是笑话,保亲也得有对式的,若是没有,可往哪儿保去?”柳塘道:“我的亲友家里,也有和他年岁门户差不多的姑娘,不过这个人是什么秉性脾气,我都不知道,若是冒失作媒,万一日后落了包涵,多么对不住人。”玉枝道:“对了,这闲事倒不必管。保亲不比谋事,谋事只要他能干妥靠,就是有什么毛病,也可散了不用。保亲可就事故多了,别看他外表不错,也许心眼不好,脾气太坏,一说成了就不能变卦,闹得害人家姑娘一辈子,犯不上挨这种骂。您不知他的底细,还是不管的好。”柳塘道:“是啊,莫说不知底细,只看他家里那样穷,就不能管。”玉枝道:“穷倒没有关系,俗语说,‘穷不扎根,富不长苗’,只要看男子有没有出息,和姑娘的命运好坏,穷的也许翻身,富的也许倒霉。”柳塘坐起笑道:“你倒想得明白,好,这些问题我全知道,他的脾气心眼儿都不错,是个有出息的人。穷也不会很穷,我可以叫他不穷。”玉枝愕然道:“您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柳塘道:“姑娘别生气,这是我试探你,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只有保亲是真话,可是把他给你保,姑娘你看这人不错,我就告诉你吧。”说着就把老绅董和唐棣华的一番遇合,和昨日向自己作媒的情形,一一告诉,又道:“我看这人心眼儿特好,将来不愁发迹,况且品貌儿又看得下去,所以心里愿意。不过他是做小生意的,人是很穷,我不但要陪送一笔钱,叫你们够过儿,还要把他倒招门儿,和我住在一处,当作我的儿子一样。咱们爷儿俩,也就永远不离开了。这是我的打算,不过姑娘终身大事,得要你自己斟酌,你点了头,我就办去。”

玉枝听着羞得脸如红布,并不答茬儿,只撒着娇埋怨道:“您这是怎么了?有这么啰唣人的。”柳塘知道她醒悟自己相试,回想方才对照片中人的袒护,觉得羞愧难当,就道:“怨我,怨我,不过现在没有别人,咱父女有什么碍口,你可说愿意不愿意?”玉枝摇头说声:“我不知道。”就向外走。柳塘叫道:“你别走,可跟我说啊。”玉枝道:“我没的可说。”随即跑回自己房中去了。柳塘笑着自语道:“你没的可说,就算默认了。好,我这就办起来,你愿意了最好,若不愿意,我还是不好对老绅董交代。她简直不通世故,一提作媒,就恨不得我立时答应,好像那唐棣华是她儿子似的。我说回家商量,她都嫌多事,更没说驳她了。”柳塘自己想着,过了一会儿,雪蓉从街南院回来,见玉枝不在房中,就问:“怎你一个人呆着?小玉枝哪里去了?”柳塘笑道:“是我给她看那照片,把她羞跑了。”雪蓉听着心中一跳,想到自己的痛苦,还有一个解免的机会,就是玉枝拒绝这件婚事,但她是否拒绝了呢?不由心中发怯,不敢询问。柳塘却已欣然说道:“这算大功成就了,我把话都告诉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她只回了句没的可说,哈哈,完全满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雪蓉心中突觉被刺了一下,好似一把利刀割着心脏,划然开裂,成为一道不能修补的创痕。一阵百感杂糅,竟生出没来由的怨气,不自禁对柳塘起了恨心。她也不解这恨心由何而起,并且知道柳塘根本不晓他和唐棣华曾有关系,只是替玉枝选丈夫。但雪蓉却觉得柳塘对玉枝太热心了,定要成全这件婚事,无形中直是尽力毁害自己。她所想的不过如此,但实际对柳塘怨恨的远因,却在最初知道柳塘收玉枝作义女的时节,只于向来仅止在心里蕴蓄着一种不平的意思,到此际发生唐棣华的事,就好像起了化学作用,爆发而成怨恨,虽然这怨恨并未显露,只在心中含忍,却已对柳塘离心离德了。

当时雪蓉很负心于柳塘的兴高采烈,就打岔道:“告诉你一件事,方才璞玉跟我哭了半天,她想起那失踪的儿子,到如今仍不知下落。又说现在大家把寻找的事也全搁起,没人再提,眼见没有重逢的希望,那孩子不定流落到哪里,也许死了。她实在对不过死去的丈夫,简直两个孩子,全丧在她手里,不给丈夫留一条根苗。她哭了半天,又想起明天是她丈夫死去整三七,打算上坟烧纸,我就说你若想去,就吩咐下人明天预备车。她又说不定去不去,等明天再看。”雪蓉说着叹口气道:“她这时心里真够好过的,你们打算的怎样了?”柳塘道:“我们就快动手办了。昨天警予对我说,他今天就去销假上衙门,明天搬回老宅子去住。我等他搬回,跟着就把璞玉给他送去。”雪蓉道:“璞玉就这么容易摆弄,她方才还对我说,叫催你快给找庙出家呢。”柳塘道:“不错,赵公馆就是她的庙,也是她的家,出了这儿,就进她的家。”雪蓉道:“只怕她未必就这么服帖吧。”柳塘道:“我只管把璞玉送过去,至于到那边怎样,只把老绅董埋伏下了,就全由她一手经理,没我的事。”雪蓉道:“老绅董有什么好法儿,能叫璞玉听她拨弄?万一闹僵了怎么好?”柳塘道:“老绅董自告奋勇,担保成功,我就全托给她。”雪蓉道:“但盼她办成了,我瞧着璞玉得了好结果,也算去一股心事。”当时两人说了一会儿,柳塘便出去到书房。警予已从督军署回来,对柳塘说今晚便要回本宅去住。柳塘也不挽留,只说要送他同去,两人便一同坐车到了警予住宅。

一进门儿,警予见门庭院落,俱都收拾得焕然一新,还以为是房东自行修理产业。及至进到房中,见陈设家具大半换了新的,尤其卧房收拾得分外富丽,直疑进了人家的洞房。警予愕然道:“这是我原来的住宅么?不要错走了人家。”柳塘笑道:“这是我收拾的,不过忘记告诉你。”警予道:“你弄得这样讲究做什么?再说我家里原来有着家具,你何必多费这种钱。”柳塘道:“你忘了,在你走开以前,不是把宅里一切东西都赏了下人么?虽然他们并没搬走,我却因为你话已出口,不能对下人失信,就叫他们各自搬去。另外置了一些,也不全是现买的,多半从我家里拿来,并没花多少钱。”警予笑道:“你便没多花钱,也算多事了,把我的住室收拾得像新房似的,有什么用处?”柳塘心想我费了许多钱财心力,反落了你一句多事,真是冤枉,你当这新房是替你一个人预备的么?若只你一人,我才不费这种事呢,就答道:“老弟,这不能怨我,是交派张福父子办的,他们巴结你,才弄成这样,你留神他们跟你讨赏。”警予道:“赏是得赏,骂也该骂,弄成这样房子,我住着合适么?再说我若因为环境美丽,动了遐想,害了失眠症可得你给医治。”柳塘心中暗笑,口中说道:“你该寻个人做伴,就不致害失眠症,连环境也配合了。”警予听了,似有所感,凄然变色,却强笑无言。柳塘也不再说,陪他料理了一下,便告辞走了。

出门先到饭庄,老绅董已被宝山接来,在那里等着。柳塘把她作媒的事业已征得同意的话说了,叫她去向唐棣华通知,便可正式下定。又要求她把唐棣华约来,翁婿先见一面。老绅董大喜之下,答应明日定把唐棣华约到,仍在饭庄见面。柳塘知她性急,也不拦阻,又商议了一会儿璞玉的事,约定十日后便着手实行,饭毕各自归家,按下不提。

却说到了次日午后,雪蓉伺候柳塘起床,吃过了饭,玉枝过来烧烟,雪蓉便梳洗预备出门。雪蓉自从嫁到张宅,还未自己出过大门。并非柳塘管束,只是她自己没有出门的事,只于偶然和柳塘、玉枝,同去看看戏或是吃吃馆子而已。但自璞玉盲夫死后,移住到街南院里,雪蓉去陪伴下几日,以后回到家中,每日仍前去看望。因为住得近,不用坐车,也无须带女仆,自来自去,颇为轻便。

这日饭后,仍照常出门。到了街南院,一进璞玉住的房内,不见有人,还以为璞玉到别的房间去了,就喊叫“姐姐”,哪知应声而来的,是那伺候璞玉的女仆,向雪蓉说:“璞玉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雪蓉听了一怔,心想璞玉自从被救出来,住在我家,并未独自出行,今天怎忽然跑出去,未免可怪,就问:“她上哪里去了?”女仆回答:“她说上劝业场去买东西。”雪蓉听了,更觉诧异,心想我家对她供给完备,怎还要自己去买?莫非有什么没想到的缺欠,她不好意思讨要,只可自去购置?这可有些对不住她。想着,稍坐一会儿,觉得寂寞,抬头看看窗外,见晴空蔚蓝,天气清佳,不由也动了游散的心。就问璞玉走了多大工夫,女仆回答只一会儿,雪蓉立起道:“我去找她,顺便溜趟马路。”就走了出门。徐行数步,遇到洋车,便叫住坐上,直奔劝业场而去。

到了地方,进到场内,在楼上下转了一遭,并不见璞玉踪影。但她已累得粉汗淫淫,娇喘吁吁了,又加喉干口渴,心里想要寻个地方休息,无奈一时想不起上哪里去好,犹疑着出了市场的门。走了几步,忽见路旁有家理发馆,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前日曾听璞玉说过,她的头发久未修剪,打算相邀同去理发,就猜测璞玉莫非已从市场买完东西,正在这里面,自己何不进去看看,就推门而入。里面的同人,见有女客进来,就让她到雅座去。雪蓉见所谓雅座,还在隔室,这外间全是男客,并无女子。就又进了雅座,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子,两面背对背的摆了八只大椅,六只上都已有人,只两只空着。游目四寻,见六个客人之中,有五个女子,一个男子,内中却没有璞玉。原来这理发馆只以价目分别高低,并不将男女隔离处所。雪蓉见没有璞玉,便要退出,但一个女理发师已手扶椅背,让她就座。雪蓉心中一转,自思璞玉未必能遇着了,自己也该要理发,又正在疲乏,不如就照顾他们一回,顺便歇会儿。想着就脱去外衣,坐在椅上,那理发师便立在后面,替她工作。雪蓉披上大围巾,被完全控制,不能转移,只有眼睛还能自由活动。好在面前便是可看一面墙的大镜,中间并无木框间隔,一望通明,可以由镜内看到全室景象。背面座上的三个女子,有的正洗着头,有的正烫着发。一个二十多岁的,却正和男理发师絮说家常,报告她新做了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新鞋,又说昨儿打牌输了多少钱。那理发师也应答着,好似有很深的交谊。再向旁边一看,却不料恰和那唯一的男子座位相接。雪蓉心中有些不安,暗想这男子定是很考究的人,嫌外面不干净,所以到里面来。不过一个男子包围在群女之中,若是我就嫌不方便。想着忽闻那少年低声说话,旁边有个人回答,却不是理发师,而是右方座位上的一个女子。才明白他是和女子一道儿来的,方才坐到一起,就不再注意。但是雪蓉向镜中看着,视界放宽,并不需故意向人注目,附近的人物也会映到目中,似觉旁边那个男子向自己瞧看,无意中也回了一眼,猛看出这人十分清秀,又因目光恰巧相触,不由红了脸,心中微微跳动,决意不再去看。无奈越是自己抑制,越是不能抑制。这就和失眠的人,越要心头清静,越是杂念纷来一样,其实若任其自然,或者反能早些入梦。雪蓉就因为严禁自己的意思,反受了意志的反抗。不过旁边若是个老叟,她根本不去理会,也就没有这种现象了。那少年男子也不住由镜中看她。雪蓉几次把眼光避开,但是心有所注,好像要看看他是否仍看自己,眼光不由又斜溜过去。

那少年已理完了发,正在刮脸,上颊上涂抹皂沫,又被理发师的手来回遮掩,所以看不真切。及至刮完了脸,离座到后面洗完了头,再回到座上,身上白围巾已揭去了,露出所穿的笔挺的西服,面目也赫然显现。雪蓉也由镜中向他一瞥,猛感到这人颇为面熟。想了想才记起这少年姓吕,曾在自己所居巷中骑自行车跌倒,受伤流血,自己用水替他洗濯,两下谈话颇为款洽,他别去时曾表示重去相访,并未践约。却不料过了几日,他竟和一位梁小姐同去月宫吃饭,恰赶上自己伺候,因形迹现露,被他知道是女招待,难免消失以前的好印象,变为轻藐。何况他又伴着别个女子,因而自觉难堪,就托璞玉代为照应,自行躲开。从那日以后,就未再见着面。如今转眼年余,想不到又在这里遇着,莫怪他不住看我,当然还能认识。只是他身边还有个同来的女子,不知是谁,莫非就是那个梁小姐吧?若果是她,隔了一两年还在一处,必然已经结婚了。雪蓉本来和那少年并无甚深情感,只在当日巷中邂逅,曾经微动心弦,餐馆重逢,又曾微生妒意,所以留下较深的记忆。到今回想前项事,能历历未忘,她既认出了吕性扬,就注意看他旁边的女子是否梁意琴,但因两个理发师来回移动,那个女子又秀发纷披,遮住面目。

隔了半晌,吕性扬整容工作完毕,立起身来,吸着纸烟,向那女子说话,那女子转过头儿回答,雪蓉才看清她确是梁意琴,不由心中更生了莫明的惆怅。她自己也不明白惆怅的所以,虽然以前对吕性扬曾经一度未免有情,却已时过境迁,不致忽起妒恨。实际只是又看到一双年当貌对的人,有些触景自伤罢了。再想到他两人隔了一二年工夫,仍然鹣鹣鲽鲽,形影不离,当然已经结成鸳侣,这真是美满姻缘。回想当日自己所住巷中,看见吕性扬追逐梁意琴,被她弄得坠车受伤,当时两下直如仇敌,不料隔日之后,竟会同赴月宫进餐,如今更成了夫妇。他们的一段情史,完全落到我的眼里,看着真羡慕他们离奇有趣的遇合。在这一二年间,自己也未尝没有遇合,否则怎会由女招待变成了姨太太,但是跟人家可不能比了。雪蓉想着,见吕性扬立在梁意琴身旁,二人都向自己偷眼看着,喁喁低语,似乎有所议论。同时梁意琴好像有所主张,吕性扬却很忸怩摇头,梁意琴笑了笑,也不再说,叫吕性扬仍坐在原座。吕性扬坐下之后,面对着梁意琴,不再向雪蓉这边顾盼。雪蓉也低下头儿,不好意思来看他们了。

过了一会儿,那梁意琴也整容完毕。二人起立,穿完了衣服,吕性扬付了钱。梁意琴向理发师说了一句,那理发师便向雪蓉这边喊道:“韩小姐的活钱,这边一总付了。”雪蓉一听他们候账,急忙抬头瞧看,见梁意琴正向自己含笑点头,心想,她怎会知道我姓韩?跟着悟到吕性扬曾问过自己姓名,必是他转告的,难得隔了许久还能记忆,就也立起笑谢道:“不必客气。梁小姐,谢谢吧。”意琴笑了笑,便挥令理发师退去,走了过来,向雪蓉道:“韩小姐,好久未见了,您怎么好?”雪蓉见她居然以旧交相待,回想已往自己只和她见过一次,而且是以女招待的身份侍候她,根本够不上朋友,她何以如此亲热?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只得含糊应道:“可不是很久了?您很好吧?”意琴指着吕性扬道:“韩小姐进来时,我并没留神,还是他看见了告诉我的。”雪蓉只得向吕性扬招呼了一声。意琴道:“您请坐理发吧,我们也没事,可以坐一会儿。等您理完,咱们一同找地方吃点东西谈谈。这一向阔别,我很想你。”雪蓉更觉诧异,心想我跟你素无交往,你想我何来,这套话不也说得过分些么?又想自己不告而出,只理发已耽误不少时候,怎能再受她邀请,同去饮食?何况根本没有受她邀请的道理,就向意琴说道:“谢谢您,实在对不住,我还有事,理完发还赶着回去,咱们改日再见。”梁意琴笑道:“韩小姐不要见外,今天难得遇上,我真高兴,您总得赏个脸儿。”

雪蓉见她这样恳切,越发莫明所以,又瞧吕性扬怔怔的望着意琴,似乎也在诧异她的举动,显见这只是意琴一人的意思,并未先和吕性扬说知,心中展转思维,终觉不该接受邀请。正想再辞,哪知梁意琴已在旁边性扬原坐的椅上落座,似乎决意等待。雪蓉不好说“你快请吧,我一定不能奉陪”,又加年轻脸热,不肯绝人太甚,只好默而不言,但这等于默认了。吕性扬也坐在意琴的原座,看看意琴,又望望雪蓉,似乎满怀疑惑。雪蓉只自思索:梁意琴这样对自己亲热,是何原因,寻思半天,终想不出道理。又顾虑着自己受了梁意琴的邀请,却要和吕性扬同道而走,虽然有第三人相伴,总是不便。无奈自己没法再行拒绝,只好稍作敷衍,便告辞分手。想着颇觉心忙,便催理发师快做,以免耽误回家时候,好在活也做得差不多了。不料梁意琴这时忽向吕性扬低声说了两句。吕性扬听了,好像很不情愿,但又不敢不依,点头说了声:“好吧。那么几时见呢?”梁意琴答了一句,雪蓉却没听出说的什么,吕性扬已向雪蓉告辞说有事要走,改日再见。雪蓉才知梁意琴竟是特邀自己,并不要吕性扬同去,所以打发他走。这更叫人不明白,她对我有什么单独的交涉呢?而且吕性扬的语气,又好似和梁意琴并不住在一处,才定重见的约会,难道他二人还没成为夫妇么?想着只得对吕性扬也点头说声“再见”,吕性扬快快的出门而去。

这里雪蓉活已做完,理发师递过手巾,拭拭脸面,对镜略施涂抹,便立起来,穿上外衣。梁意琴也接过外衣,搭在臂上,和她同行。出到馆外,雪蓉道:“梁小姐,你还是不必费心吧,我实在有事,还是改天……”梁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拉住叫道:“你怎这样见外?知道这些日我多么想你。不瞒你说,我还到你住的地方去拜访过,知道你已经搬走,又打听不出搬到什么地方,很是着急。”雪蓉心想这话更离奇了,你有什么事去访我?再说你也不认识我住的地方。一个人说送情的话,也得有边儿,这样信口开河,我可得信啊。想着就笑道:“原来您曾去找我,真对不住,可是您怎知道我的住脚儿呢?”意琴笑道:“我本不知道,是吕性扬告诉我的。他不是有一次在您家门口儿摔伤了,还跟您借水盆洗脸么?”雪蓉听了,才恍然大悟,知道她所说不假。雪蓉方要问她,却已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意琴推开了门,延她走入,雪蓉谦让一下,只得进去。两人寻了个单间坐下,意琴让雪蓉点菜,雪蓉说时候尚早,不到吃饭时候,叫杯咖啡好了。意琴就吩咐了百役,又另点了几种点心,须臾送了上来。意琴在杯里放了糖,倒了牛乳,用匙徐徐搅着,向雪蓉道:“韩小姐,你搬到哪里去了?”雪蓉对这句话本可信口回答,但不知怎的,对着意琴,似觉自己的姨太太身份甚为可耻,不愿实说,连带把住址也隐瞒了,就道:“我现在住在敦颐里,已经一年多了。”这敦颐里本是柳塘安置雪蓉母亲的地方,雪蓉以母亲住址告她,已想隐却嫁人的事,仍以女儿面目和意琴相见了。哪知这隐微的心理,竟无意中成了结恶果的根苗。梁意琴听了,点头说道:“去年咱们在月宫见面,我本想跟你谈谈,不知怎么你竟不见面儿了。以后我又许久没到月宫去,等到近来想起找你,再向月宫打听,那里的人全换了,没一个知道。再到你住的旧宅去找,也撞了钉子。”雪蓉就插口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意琴妙目一转,抿嘴笑道:“也没什么事,是我忽然心血来潮。说实话,我从初次见你,就觉着投缘,很想跟你交个朋友。吕性扬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虽然只见过一两次,却常常替你可惜,说像这样温雅的人,作这种职业,真好像兰花生在野草丛里,我跟他也是一样想头,何况我们都是女子,更有一番互相怜惜的意思。韩小姐,你曾在什么学校上学啊?”雪蓉脸上一红道:“我没上过学。”意琴道:“这也只是环境的关系,大约你家境不怎么好,才自幼失学。我呢,便宜生在有钱人家,就上了学。在学校的时候,做过女童子军,养成一种帮助人的习惯。在上月我遇到一个机会,因为家母信奉耶稣,又是女青年会的老会员,曾给教会尽过许多力,所以教会特许她可以保送一个子女或是别家的清寒学生,去受义务教育,由小学直上到大学,若到大学卒业,能够成绩良好,还可以免费出洋。我母亲自然乐得享受这应得的权利,做一件好事,但是眼前一时寻不着可以保送的人。我和吕性扬无意谈起来,忽然想到你的身上。固然你的年岁大些,费十几年上学,怕不合宜,但教会里各种学校都有,也可以跟他商量变通办法,去受职业教育,学习切实有用的技能,日后也可以作正当职业谋生,免得长干你那没希望的事,所以就找你商量,可惜没找着,我母亲只可保送别人去了。”

雪蓉听着她的话,虽觉厚意可感,但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她怎会想起叫自己上学?自己二十岁的人,哪还有上学的可能?外面幼年失学的人多了,她家的亲友、邻居以至于奴仆,当然短不了有合宜的人,怎会单单想到我这毫无关系,久日阔别,而又过了上学年龄的人?而且你又怎知道我愿意接受你的盛情,懒散惯了的成年女子,谁肯去当小学生,何况我又原是个女招待?若去上学,谁替我挣钱养家,这真是越说越离奇了。想着就淡淡的道:“谢谢您的好心,可惜我没福。”雪蓉这句本是信口敷衍,因为她说想帮助自己,无论真假,有用没用,总该客气一下。而且事情已成过去,也不必再对她多说什么不能的话,谢一声也就罢了。哪知意琴听着,似乎疑惑雪蓉因失却机会,觉得遗憾,就向她道:“没关系,你不必失望,只要愿意上学,或者另谋别的职业,我还可以帮忙,现在你还做……”雪蓉知道她要说女招待,忙摇头道:“不,我早不做了。”意琴道:“哦,那么现在做什么事呢?”雪蓉见问,心中实不愿把实情相告,自己现在虽然并不做事,谈不到职业,但嫁人也算一种职业,和当日做女招待一样。当日是招待许多人,现在只招待一个人,至于招待的方法各自不同。当日做女招待挣钱养家,现在嫁人也是挣钱养家,只于挣钱的方式有所差异。这情形当然不好对意琴说,而且自从和她接谈以后,便已决意要隐瞒自己行径,因为当姨太太既是一种羞辱,何况当着一对年貌相当的男女面前,诉说自己是老头儿的姨太太。不过方才只想隐瞒,此际被意琴问起,就不得不说谎,便答道:“我好久没做事了,自从月宫出来,就在家里呆着。”意琴眼珠一转,似乎诧异她不做事以何为生,但不好直问,就转弯儿探询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雪蓉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我家里除了母亲以外,什么人都没有。您大概不明白我们娘儿俩怎样度日吧?不怕您笑话,我有位舅父,一直照顾我们许多年,前年因为做生意赔累,实管不了我们,才逼得我出来做事。过了没多少日子,他又混好了,就叫我辞事不干,仍旧归他养活着。”雪蓉这套谎话,实是逼得不能不说,否则便无以自圆在家闲居的理由。

意琴听了,不知是代她欣慰,还是别有缘故,竟在面上现出喜色,点头说道:“这样很好,我们当初一见如故,现在好似旧友重逢。说句不怕你过意的话,女招待虽然是女子的正当职业,谁也说不出不好,只是被一班没品行的人闹坏了,所以我和吕性扬直替你可惜。现在你不做了,自然很好,不过这样守在家里,不觉得闷气么?叫我像你这样闲着,可受不住,非得找点事干不可。”雪蓉插口问道:“您现在干什么呢?”意琴“咯咯”的笑道:“你这句问得好,别听这么说,其实也并没干什么,不过整天玩儿罢了。每天东跑西颠,说是干正经事,和玩也一样。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因为特别缘故,不能出洋,只有闲在家里,跟着母亲给青年会做一点事。剩下的时候,凑些朋友学学音乐,练练绘画,再加上每天骑马打球,做些运动,这就是我的正事了。因为家里用不着我做事,我也无事可做,就只可作这种正事。”雪蓉悄然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要这样啊。”意琴摇头道:“得了,别提有钱,我已经被钱管得够难受了。”雪蓉问怎么?意琴默然不答,只向她道:“还接着咱们的话说,你若愿意做事,还有机会,我家和几个亲戚朋友合出股本,开了家女子商店,你若愿意,我可以介绍你进去做个司账,或者别的,待遇总能特别优厚。”雪蓉心想我如何能做这种事?就笑答道:“谢谢你,我舅父说过,再不叫我抛头露面,我自己也不愿再做这种事。”意琴听了,略一沉思,又道:“你总在家里呆着,陪着老太太,不嫌闷气么?”雪蓉心想,我所陪伴的并非老太太,而是老头儿,闷气自不用说,可是有什么法儿,哪能比得你们小姐自由玩乐呢!就答道:“闷气自然闷气,不过我在家里呆惯,也不觉了。”意琴道:“我是太愿意跟你见面,你不愿做事,就跟我们凑个热闹好不好?我跟几位姐妹,请了位老师教画,每星期才三个钟点,你加入只当跟我每星期凑两回,这成么?”

雪蓉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些活动了。一则意琴情致殷勤,不由发生了感情,就忘记她来意突兀可疑,只觉不该绝人太甚;二则雪蓉在家中闷得太久,今日出游,不觉野心发动,很想常能出来走走。听意琴邀自己一同学画,每星期做数次小聚,这对家中既没什么不便,又可圆意琴情面,交她这朋友。雪蓉这样想着,口中仍推辞道:“我跟你常见见面倒成,若学画画,我是一窍不能,岂不叫人笑话!”意琴笑道:“谁在没学以前,也是一窍不通。就说我学了这一年多,还没画过两张。别人也是一样,不过大家凑着玩玩罢了。你就加入吧,每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四点,在我家里聚会。今天星期六,到下星期一,我到你家去接。”雪蓉忙道:“我不敢当,你告诉地址,我自己去好了。”意琴道:“第一次我是定要去接,以后你再去自己去,请把你的住脚儿告诉我。”雪蓉推却不得,只可把自己母亲的住址说了,预备到星期一自己先到那边候她。当时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意琴竭力表示好感,雪蓉不由对她也发生了情谊。在初进这咖啡馆,还很勉强,到离开时,已变成很好的朋友了。雪蓉和意琴定好约会,出离咖啡馆,告别回家。在路上自己思量,虽然对意琴突如其来的好意,仍疑惑不能明白,但因已经发生感情,也很乐于交到这样一位高贵的女友。但她哪里知道,从这时起,她的命运已临到三岔路口,将被牵扯到歧途上去了。

说来意琴对雪蓉的举动,实在奇突不合情理。但在意琴心中,却不觉突兀。因为她早已处心积虑的寻觅雪蓉,今日相逢,只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殷勤邀约,定和她作长久会晤。至于因何如此,却又关系着一场情海风波。在以前意琴和吕性扬的遇合,原由于吕性扬的追求。意琴起初厌恶拒绝,吕性扬却是任劳任怨,死不相舍。由于吕性扬跌车受伤,和在报上发表了一幅纪事漫话,才引起意琴的好奇兴趣,肯和他结交,常常相约同游。在意琴方面,因为生在极开明的家庭里,她又思想甚新,对吕性扬只认为是普通朋友。朋友不厌其多,就是成千上万,也没什么。但朋友和婚姻,却是截然两事,固然由朋友进为婚姻的,所在多有,可是一做朋友,便想到婚姻,就未免卑鄙可笑。吕性扬却以为自己对意琴,并非由介绍相识的泛泛之交,在最初便是由情爱的追求,才结成朋友,以后第二步就该是婚姻了。二人抱着不同的心理,感情却是很好,但处得像极好的朋友。吕性扬虽然爱情狂炽,却被意琴明快大方的态度逼住,不能作什么明显的表示,一直矜持了很长久时间。意琴之所以和他交往,原是由于放纵的性格和报复的兴趣。因为吕性扬对她的追求,很是泼顽不逊,所以要玩弄他一下,以为报复。不过这报复的意思是和善的,只是没有爱情而已。她本想和吕性扬交结到相当程度,便借个事故,抛开了他,叫他重受一回打击,然后再跟他接近,正式声明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本该老早声明的,只因吕性扬有一回用漫画奚落自己,就也用小说性的作法去报复他。

这件事便是意琴早已跟他的表兄定婚了,那位表兄正在美国留学,还得二年才能回来。意琴对那表兄很为忠实,很少和男友交往。吕性扬还是第一个常能伴她出游的人,她预备到了分际,便向吕性扬说明情形,并且告诫他,倘能恪守朋友的界限,还可以相处如初,若是自量不能,也就只可绝交了。意琴这样打算,但和吕性扬经过三两日的交往,因吕性扬的诚恳忠实,不由发生了感情。又见他对自己迷恋太深,知道若是说明真相,使他绝望,他一定受不住。便不发生意外的事,这一打击,也足使青年人颓废下去,永难复振了。不由后悔当初不该做这错事,只顾任性妄动,到如今落得进退两难,若实对他说明,不啻亲手毁害这有望而可爱的人。虽然并无爱情,却已有了友谊,怎忍对朋友下这狠毒手段呢?然而这件事又非揭破不可,因为意琴对她那未婚夫的表兄,是从小儿一同长大,不特情爱深厚,关系密切,而且为两家父母戚族所允许赞助,公认的美满的姻缘,已成的局面。就在意琴本身,也绝未考虑过和吕性扬万一或能结合,简直就没把吕性扬和那表兄作过比较,只于知道吕性扬舒情已深,后悔自己铸成大错,现在既不忍打击他,但又没法不给他打击。不过把原来所存恶作剧的念头,完全消释了,只想着寻觅和平无害的途径,和他结束友谊。屡次决意对吕性扬声明,但到时候,一看他那依恋的情形,快乐的态度,便想自己的话一出口,这个人立刻就失去灵魂,变成绝望的人,觉得不忍,就咽住不提。如此多次,意琴实在没法,只好因循下去。好在吕性扬只于隔数日作一次小餐,遛遛公园,看看电影,间或吃回西餐,并没什么纠缠,只要他保持一向的稳健态度,不作越轨的表示,我就宽纵他几时也罢。这就好比把猪羊养在圈里,早晚必得屠宰,虽终于不能避免,但能延迟一些日子,也是无可奈何中的仁慈办法。

却不料吕性扬命运太坏,连意琴这一点好意都享受不到。偏巧意琴那位表兄,发生特别事故,要提前于年内回国,来信通知意琴,请她筹备结婚。他回国之后,便举行婚礼,过些日子还要一同出国。意琴接到这信,知道时机已近,必须立即打破吕性扬的迷梦,结束交谊,再不能延缓了。只是仍觉心软发怯,又犹疑了几天。忽然灵机一转,想到自己径直对吕性扬表示,实在过于残忍,何不另想个缓和的法儿?就打算另给他介绍个女友,设法使他们发生情感。固然吕性扬的心完全在自己身上,未必便能转移,但到我叫他绝望的时候,或者能因负气而别系情丝,即使爱情不会发生得那样快,有个女友在旁安慰,可缓和他的感情,减少他的痛苦,免致发生我所害怕的事。意琴打了几个主意,便想实行,无奈一时寻不着合宜的人选。

一天,两人到餐馆吃饭,吕性扬因看见女招待的放纵谑浪,无意中想起雪蓉,就说:“以前在月宫那个姓韩的女招待,不知怎样了,那个人可算个中佼佼。我初次见她,还当是女学生呢。”意琴听他提起雪蓉,不由心中一动,忆起他常常谈说姓韩的女招待,至今总有十多次了。不由念头一转,觉得吕性扬对她念念不忘,似乎具有好感,自己在寻不着人选之际,何不姑且利用她一下?其实吕性扬对雪蓉虽然印象不错,但自和意琴交结,心中久已没位置容纳她,尤其在发现她的职业以后,更把爱慕转为怜恤,好像距离越发遥远了。所以常常提起的缘故,就因为他和意琴的起始,雪蓉是唯一的见证人。谈起雪蓉,便为引起意琴的回忆,却不料被意琴给误会了。但意琴也并非一定认为吕性扬爱着雪蓉,只是因为人选难得,既有这个人,只可试上一下。吕性扬既然和雪蓉厮熟,又留有好印象,较介绍陌生的人,更易成功。固然雪蓉是个女招待,和吕性扬身分悬殊,但吕性扬头脑尚新,不致有阶级观念。而且自己也有法叫雪蓉提高身份。因为意琴的母亲,在教会中久著劳绩,照章有保送学生的权利,不过这权利早已有在那里,却向未享受过。意琴忽然触景生情,就奇想天开的打算提携雪蓉上学,使她以女学生资格,和吕性扬较易接近。也没想雪蓉是否愿意,就对吕性扬提出此事,说得好像她母亲方才得到这种权利,急待觅人似的。她故意用话挑逗,叫吕性扬先说出雪蓉,问她能否入选。意琴自然赞同,又说只要雪蓉愿意上学,她可以供给家庭生活。及至由吕性扬带领,同到雪蓉故居寻访,不料她已搬走了。只可再到月宫,偏巧那餐馆才在半月前易主,女招待完全更换,连那小雏鸡也已不见。意琴打听不出消息,甚为怅惘,但也没法,只可预备对吕性扬实说了。却不料恰在犹豫期间,竟会在理发馆遇见终年守在家里第一次出门的雪蓉。意琴喜出望外,本打算把自己意思径直表白,所以先将吕性扬遣走,要和雪蓉私谈。但到了咖啡馆,又变了主意,想到自己行为已然突兀可疑,若再说出实情,不把雪蓉吓跑,也要把她羞跑。就退一步和她定时常见面之约,得到雪蓉允许,便自分手。意琴回家自去作后来的筹备,暂且不提。

且说雪蓉坐车回家,先到街南院。进到房中,见璞玉仍未归来,不由诧异,心想她怎出去偌大工夫?她除了买东西,并没地方可去。便是理发,也早该回来了,莫非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又转想难道她会不辞而别么?又等了半天,璞玉仍无踪影,天已经入暮了。雪蓉心神不定,正要回家向柳塘报告,方走出房门,忽见璞玉由外面进来。雪蓉迎着叫道:“你上哪里去了?我还当你被人拐去,正要派人去找呢。”璞玉一见雪蓉,似乎没想到她这时还在这里,很为吃惊,口中吃吃半晌才说出话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