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绅董又接着说道:“当时我气得要死,就又追去,想走出巷口,喊叫巡警截住他们。哪知我只顾上面,没留神脚下,一块砖头把我给绊倒了,那还是我方才砍小唐的砖头,你说可气不可气。等我爬起来,追出巷口,已经没了他们的影儿。我也浑身发疼,再也跑不动了,只可回家歇着,骂了半天,想到这件事算糟了心。小唐分明被雪蓉给迷住了,我虽不知他们当初怎样,只看当时情形,小唐的心里准是早就有她,她也制得住小唐。要不然小唐被我这样震吓着,绝不会走。既然当着我都能跟她走,离开我的眼儿,更得由雪蓉摆弄了,简直他是要变心跟雪蓉凑合。我作的那份媒应该怎样,我想着心里着急,自己寻思,应该赶快找张二爷去,把这件事告诉他,跟他讨主意,就坐车跑来。路上还打算着,你在赵老爷家里,可以顺便托赵老爷帮忙,叫他派几个官面儿,去把小唐跟雪蓉抓到个地方,重重的办他们一顿。叫小子老实些,安心等着娶玉枝姑娘,别出毛病。再叫雪蓉具结,永远不许再勾引小唐。那没到了赵宅,看见院里十分热闹,已经纳闷,等把你叫出来,又恰巧看看上房出来许多女客,人们吵着督军老太太要走。我立刻明白赵宅正办事请客,想起你从早晨就把我打发回去,明是嫌我穷,不够格,怕在阔人面前抹了你的脸,所以早早把我支开。其实这话不好明说,我也不会死赖在这里,何必玩这轮子呢。想着气得要死,就不再等你,转身跑出去。到你追着我到了门外,我又成心用话挤兑,把你挤兑得张口结舌。我也不说为什么找你,叫你纳闷儿。自己跑回家去,到家还是怒气不消,一头倒在炕上,掉了半天眼泪。只寻思自己孤苦一世,到老来才得着个好朋友,把我当老大姐看待,我往后也有依靠了,哪知也是这样势利,我还指望什么呢……”

柳塘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老大姐,这实在怨我,我太对不住你……”老绅董摆手,抢着说道:“你别说这个,我那是一时糊涂,想不开,等过一会儿,自己回过味儿,才明白本不怨你。因为不是你张家的事,是人家赵家的事,你替人办事,怎能不管不顾呢。再说我这模样,本也不能上台盘,你不好明说,自然得绕着弯儿往外开发。细想起来,竟有什么可恼的。再说你若瞧不起我,压根儿就不跟我费这份心,套这份交情。现在要是出在无可奈何,好朋友谁都得帮谁,你能叫朋友为难,我已经叫朋友为难了,还犯小性儿,真难为活了偌大年纪。我想到这里,懊悔得什么似的。当时直想再出来跟你把话说开,省得叫你别扭。可是再寻思赵宅人客没散,去了还不方便,不如再等一天,也许次日你去寻我,就没出门。到了夜里,我想小唐做事荒唐,对不住我,害的我也对不住人。现在他的事还没见分晓,我去见了张二爷报了信儿,也只惹他生气,绝没什么办法。本来这事是我又媒又保,出了毛病,应该我自己疗治,总得弄个明白,即使小唐坏了良心,思要退亲,我也好对张二爷说。现在事情还没一点真赃,我抱个破盆给张二爷去,叫人家怎么办呢。我想着就决定先去找小唐,问个明白,再见你来。

到第二天早晨,出门直奔小唐家去,他以先告诉过住脚儿。寻到地方,真妈的凑巧,那个破杂院儿,还关着牢门。我心里没好气,使劲砸门。小唐正在院里,他还问了声谁。我回说是我,找你小子来了,快滚出来。小唐大概是听着声音不好,又想起昨天打他的碴儿,竟从后面跳房跑了。同院的开了门,我再进去,只看见他的货担,放在院里,人已没了影儿。我各处寻找不见,气得就坐在他的房门,只想小子敢躲我,永远也别回来,我今儿算不走了,老守在这里,看你小子怎样。哪知等到晌午,他还不回来,我就上外面买来东西,借小唐锅炉碗筷,自己过日子,做起饭来。吃完了饭,正在他屋里睡了回晌觉。同院的邻居看着纳闷,我也不理。等到天夕,小唐还不回来,谁知道他不回家的,就是回来,也必有人送信儿,仍旧躲出去。我尽傻老婆等呆汉子,白耽误了工夫,想着就走出来。回到家里,吃过了晚饭,正洗着碗,忽然你们玉枝姑娘去了。她一说找老绅董,又提起你,我才知道是玉枝。心里诧异得要死,自想小唐出事,我正觉对不住她,怎么她就找我来了,难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再想想又觉不对,当初亲事,自有张二爷跟我说,怎会叫姑娘自己来,必是有别的原故。当时把她让进房里一问,玉枝才说父亲病了,因为有昨天的碴儿,怕我生气,又不能亲身来,所以叫她先给赔礼。我一听很不得劲儿,跟她讲说了一回,她就要走。我因为是在晚上,也没留她,只托带话问候声,就送她出门。她说什么也不叫我给叫车,自己说出巷口走着雇,就跑走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当时会有事,又觉着她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还会不认得家,就也没有介意。哪知她走不大工夫,外面枪声起来,我才害了怕,跑出去一看,街上店铺都忙着上门板,行人就跑,转眼就净了街。我盘算玉枝走的工夫,路的远近,她若走着回去,恐怕要截在半路,可是她绝不会在路上走的,必然早坐车回家了。我这样想着,才放了心,还寻思等一会儿外面安静了,我再上你家来问问。那知直闹了一夜,到第二天,我到街上买东西,还是不许走路,到了今儿,我把心也慌了,觉着玉枝准回了家。我上你家来,有好些不便,何必白去讨没味儿。”

柳塘道:“老大姐,你这话又说重了,怎会讨没味,你就认定了我是势利小人。”老绅董摇头道:“不不,我说的是下边人,难免议论,再说又没见过你太太。”太太闻言叫道:“呦,你别这样说,便没见过,我也不敢慢待呀。”柳塘只怕太太再说出不得味儿的话,得罪老绅董,就插口道:“得了,你先别说这个,老大姐,大概你的事都说完了吧。那天没告诉我的要紧事,就是雪蓉跟唐棣华这一桩,对不对。”老绅董道:“不错,以后就没别的事了,直到宝山去找我,我听说玉枝没回家,跟着跑来。雪蓉跟小唐那桩,你可别生气。”柳塘笑道:“我有什么气可生,雪蓉已经跟我散了,各走各路,她爱嫁谁,也没有我的事。至于小唐,他和玉枝的亲事,只不过一说,现在他变心,好在我的女儿,还不愁没有主儿。”

太太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便插口问道:“你从前天就满口女儿女儿,赵太太也随着说,如今这位老大姐也说玉枝是你女儿,到底是什么原故?”柳塘看看她,苦笑说道:“这件事情真对不住,已经瞒了你这些日子,其实和你并没什么关系。当初在玉枝进门的时候,我本可怜她年岁太小,可是她身世既然太苦,你又因为我收雪蓉,挂了倒劲,定要我收她。我外面拗不过你,心里却实不忍糟践孩子的青春,只得变通办理,暗地认她作干女儿,约定日后另找婆家。这事雪蓉也知道,只没敢对你说。”太太接口道:“哟,你这是积德的事干么瞒我,难道我还不愿意么。”柳塘笑道:“现在你自然这样说,可是当初你把玉枝当作自己的人,若知道这事,必不答应,还得逼着我收她。”太太道:“叫你说得我,难道说我就没好心,拦你做好事。”柳塘道:“得了,别提好心,好心才没好报。我若没对玉枝这份好心,大概雪蓉还不至于走呢。她就因为我认玉枝作女儿,觉得一样人两样待承,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不糟践玉枝,竟忍心糟践她呢。这本不怨她,谁也是不忿气,连我自己也觉得偏向咧。不过雪蓉起初还没怎样,直到老大姐给玉枝提亲,我替她打算陪嫁,不免对雪蓉念叨。她看我待玉枝太好,玉枝眼看成就终身大事,就不过把心浮动了。现在听大姐一说,那唐棣华还是她小时情人,那更莫怪了,自然更要勾起心事,再不能安心跟老头儿过了,这本难怪。莫说是她,比如一家两个姑娘,年岁相仿,姐姐先出了阁,妹妹看着姐姐嫁妆那样丰美,办事那样风光,亲友那样捧凑,再到回门那天,看见姐姐戴着婆家的满头珠翠,穿着婆家的遍体绫罗,和一个俏皮小伙儿女婿一同回来,妹妹心里怎会不长草?在自己绣房怎能还坐得下去?这还是姐姐先嫁,倘若是妹妹先嫁,姐姐看着呢?倘若姐姐也早有婆家,做父母的不顾情理,偏着心先聘妹妹,硬把姐姐搁下呢?万一姐姐在这时出了什么意外行动,哪能怨她没脸,只该打老家儿的嘴巴。我就是该打嘴巴的人,实不能怨雪蓉。不过现在事情全糟了,我的女儿失踪不见,我的姑爷又要被人抢去,好在有女儿不愁没姑爷,唐棣华变心,就去他的。最要紧是我的女儿。”说着眼泪流下,向太太说道:“你不知道,孩子对我多么孝顺。咳,她起初一定不肯嫁人,要伺候我到老呀。太太你可别生气,因为这件事瞒着你,自然不能对你尽孝。可是我也就要告诉你了,哪知偏在这当儿把她害了。现在别的都搁在末了,先找我的孩子。简直说吧,我无儿无女,后半辈全指着她了,若没有她,我也活不成。”老绅董道:“我倒有个法儿,你跟赵老爷商量,叫他和王督军叫地面儿上给搜查一下,就像访案拿贼似的,不论玉枝落在哪里,也可以搜出来。”说到这里,忽见璞玉低头落泪,方在诧异。柳塘已苦笑道:“你真好像在梦里活着,懵懂得出奇,还提王督军。这几天的乱子,都是闹什么,居然一点不知道。得,往后你的外号就改成老懵懂吧。我告诉你,现在这里已经换了主儿。王督军跑没了影儿,连赵老爷也跟了去,至今不知下落,这才叫六亲同运,你还叫我托他们去呀。”

老绅董听了,半晌没说出话,只把上下眼皮不住的开合。柳塘看着,想起头次请她吃饭,一口吃下许多片鳆鱼,未曾嚼烂,就咽下去,噎得瞪目出神,眼皮乱动,就是这样神情,颇觉好笑,但是笑不出来。接着又见她眼圈鼻头儿渐渐红了,眼皮一动,便挤一滴泪水,这又像她当日吃下外凉里热的炒三泥,烫疼内脏时所表现的神情。但她并没看柳塘,却正面对璞玉,原来是为璞玉伤心呢。幸而璞玉低着头,柳塘恐怕再触起她的悲伤,又生事故,急忙按了老绅董一下,对她使个眼色。同时开口道:“这回无论如何,我宁可拆了家,败了产,连日子也不过,总得弄得明白玉枝的下落。说句丧气话,就是她在那夜遭了意外,也该留下尸骨,也能问抬埋的人,寻出线索。若说是活着,不论落到哪里,也有法找,总不致地下裂缝把她陷进去,天上飞来老雕,把她抓了去。从明天起,家里男女下人,全都出去,只留一个厨子做饭,一个小子看门,带打杂差,剩下都出去找玉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谁,若能得着信儿,因而寻着,不论死活,都赏一千。若是直接找回来,就赏五千。我自己大概三两天就可以好了,也要出门去打听。回头先打个赏格的稿儿,叫宝山送到报馆去登。还有老大姐你,务必帮我个忙。从我家到你家的这条路上,你费心去沿着门儿找寻。好在你是老太太,只要说出个原由,就能串房入户,可是太麻烦些,也够累的,你肯……”老绅董接口道:“我有什么不肯,这是应该的,我可不为你这五千块钱。”柳塘道:“那是自然,老姑母为侄女,老姐姐为兄弟,还提得到钱,你要我也不给啊。”老绅董听着大为高兴,手拍胸口道:“这样说,就交给我,回头给预备点儿东西,我装个串门做买卖的老穷婆。凭着老脸厚皮,不管大门小户,谁也拦不住我。”柳塘拍手道:“这法子太好了,可是你装什么。”老绅董道:“我卖点心,弄一篮烧饼果子提着就成。”柳塘道:“卖点心是有时候的,只早晨和过晌的事,若在正午或是晚上,就不合适了。”话未说完,老绅董已拍手叫道:“有了,你不用管,我有现成的买卖,现成的货,不用费事,说干就干,还是正合串百家门的派儿。”柳塘道:“你说的是什么买卖?这样爽利。”老绅董道:“明儿一早,我就去找唐棣华,揭小子的被窝儿,先打他一顿,问问那天的事情怎样打算。说完了,再把小子的货弄些过来。我上次去,曾看见他屋里有只旧提盒,必是当初用的,到改成挑担,才放下了。我只把他的各种洋货,像脂粉针线、花朵、零碎等等,装满了提盒,带着出来,再去串门去卖,不是挺好的珠花婆么。”柳塘听了拍掌叫道:“难为你怎么想的真是手到擒来。可有一样,你见着小唐,不必和他怄气。他既遇见雪蓉,有心变卦,那就随他去吧。我的女儿,还不致非得强赖给他。何况现在姑娘还在失踪,很不必争姑爷。万一姑爷挂倒劲,定要立时要人,我们拿什么给他。”老绅董点头道:“好,我不跟他多话,只借他的货用。”柳塘道:“你也得问明白价码,别到了人家胡乱讨价,露出破绽。”老绅董道:“我懂得,你放心,别的没见识过,做小买卖的,那可交得多了,包管没错儿。”

这时璞玉插口说道:“大哥我闲着没事,明儿也出去找玉枝好么?”柳塘看看她摇头道:“你不能出去,明儿下人都走了,这几道院儿,也得有人照管。你嫂子还得伺候我,你要以姑奶奶资格给当家主事,怎么能出门呢。”这时太太在旁听着,正为柳塘重视玉枝,深感不快。她在柳塘诉说收下玉枝经过当儿,虽也不免怨恨他歧视自己,但想到现在雪蓉已去,玉枝又变成女儿,家中已无他人,自己和柳塘正可一心一意,一夫一妻的度日了,不由又高兴了。但再听柳塘说要发出家中全部人马,去寻玉枝,好似把玉枝一人看得比全家还重,若没有她,日子也不必过了。就暗恨玉枝一个丫头,何致为她这样。我是一家之主,没了我还可以说家中无主,完全停顿,张皇还在理上,现在短个玉枝,就值得闹个天翻地覆,真叫人气不忿。但又听璞玉说要出去寻找玉枝,被柳塘驳回,太太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这房中的人,只自己太冷淡了。自己还要和柳塘重修旧好,怎好叫他看出拗着劲儿,对他的爱宝贝儿漠不关心,无论如何,也得敷衍一下。想着说道:“赵姑奶奶不好出去,要不然就请她看家,我出去找找玉枝。”柳塘听了似觉好笑,便说道:“你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能出去找她,又知道从哪里找起……”说到这里,忽“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也可以帮帮忙,你娘家就在咱家和老大姐这条路中间,明天你回去打听打听。你娘家附近可有人看见过玉枝;我这是外行下棋,不管是不是眼,都放个子儿。”太太听着便道:“这还不容易,明儿我就去一趟。”柳塘道:“好,大家为我多受累,我真着急,自己还不能出去。”太太道:“你着急当得什么,我看有这两人出去寻找,足可以得着玉枝下落,很用不着你出马。”柳塘听了无语,只叫拿来纸笔,伏在枕上,拟了一篇赏寻人的广告。叫进宝山,交给他,叫抄出五份,分送五家报馆登载。

过了一会儿,老绅董便告辞走了。她回家吃过饭,早早睡下。次日天没亮,就起来了。草草梳洗,便倒锁房门,直奔唐棣华家而去。到了地方,见大门还在关闭,知道这种大杂院儿,门禁甚松,只夜间关上,清早开了,便不再关。现在既正关着,想见院内住户还没有一人出门。因为这时天也不过才亮,便是工人、小贩,也还恋衾未起。老绅董只怕再把小唐吓跑,就不敢叫门,只耐心等着,但料着院中住户不会晏起,必有人快出来了。

待了一会儿,果见大门开了,一个老头走出来,提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三只鸟笼,另一只手还提着四只鸟笼,伛偻出门。看见老绅董,就问找谁,老绅董没答言,直入院中。奔到唐棣华的房门,举手推推,竟也关着,就用力拍打两下。里面唐棣华惊醒问谁?老绅董也不开口,又敲了几下,只听里面小唐很不高兴的,喃喃抱怨着,起身下床。走到门口,又问声谁,老绅董不答,随见房门开了,便向里面猛一撞头。唐棣华也正要向外看,两人的头撞到一处。老绅董是出于故意,把别头针伸过去,坚硬的额角,恰撞着小唐柔软的鼻梁,疼得他哎呀一叫,向后倒退。这才看出是老绅董,吓得闭口无言。老绅董走进去,见他鼻头通红,眼中流泪,竟忘记眼鼻互相关连,撞疼鼻子,眼必流泪,倒诧异问道:“你哭什么,大清早晨哭什么。”小唐冤声冤气的道:“谁哭啦,我平白的哭什么?不是你撞了我。”老绅董说道:“你没哭呀,好,那么我把你打哭了。”说着掳起袖口,就要动手。小唐知道她的厉害,吓得向后倒退,但是房中地方窄小,就跳到床上,张手拦着叫道:“老太太,咱们有话说话,你别打,别打。”老绅董道:“我又老太太了,又不是干娘了。”小唐改口叫道:“干娘,好干娘,您请坐,咱们好说。”老绅董道:“我不坐,只问你小子,上回做的什么事?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打算怎样。”小唐吃吃的道:“我不打算怎样,你别打了……”老绅董笑道:“你小子说胡话,过来,我不打你。”说着老绅董拉住他的手腕,扯到床前,小唐不住口的央告。老绅董按他坐在床边道:“我不打你,也不麻烦你,只要问你现在跟雪蓉怎样了,对张宅的亲事又打算怎样办。”小唐见被老绅董逼住,无法逃跑,只可满口央告,却说不出一句正经话。老绅董道:“你别胡扯,说真个的,到底打算怎样。我把实话告诉你,若论那天你所作所为,只叫我捉住,准把你打扁了,这你得念张二爷的好处。我昨儿把你的情形告诉了他,人家大仁大义,倒劝我不必生气。说好才定下亲,还没过门,你变心就由你变,人家姑娘还不愁说不着主儿。说到雪蓉,现在已不是张家的人,她爱嫁谁嫁谁,人家张二爷管不着。可是话虽这样说,我也得跟你要个真章儿,不能就这样马虎着完了。你快说吧,不用麻烦,我绝不难为你。”小唐似乎还怕她故意相试,不敢实说,但被老绅董逼得无奈,只得说道:“你方才的话,可是真的,别等我说出来,你又发火儿打人。”老绅董道:“我跟你赌誓,不管你说什么,我若动你一指头,叫我立刻就死在这里。”

小唐道:“那可别僵,我怕打人命官司。现在跟你说吧,雪蓉在没作女招待时候,跟我住在一条巷里,两人感情很好,差不多就快定亲了。不想她忽然看见别家姑娘在班子混事,嫁给阔人,享受富贵荣华,竟眼热起来,跟我变了心,出去作女招待,把家也搬了。我虽然恨她,可是从小儿要好的人,始终忘不下。但过了这二三年,也知道没有见面的指望了,所以你给我提亲,我就答应。那知无意中又和雪蓉遇见。她现在可不是当初了,人性几乎完全改变。对我说,她这几年在外面游历了一遭,把苦辣酸咸的滋味全尝到了。以前只眼热浮华,看人家有钱的享受,好似神仙,及至自己亲身尝着,才知道并没什么意味。好比穷人住惯小土房,总看着庙里大殿宽敞,但搬了进去,才觉得又空闲又寂寞,而且神像狰狞可怕,倒使人不能安寝。所以她从到张家作姨太太,就明白这种道理。每日过着寂寞无聊的日子,好像混饭等死似的。回想当日在小巷中和她母亲同居,做针线活度日的时候,还比这时有趣。又想到当初若是嫁了我,一夫一妻,知疼着热,比给人做姨太太,也幸福万倍。接着又赶上你给张家姑娘作媒,把我的照片送到张宅,雪蓉看见,更勾起心事,就再呆不住了。因为我和张家姑娘已经定亲,她不敢指望,就在外面认识了个洋学生。她不知怎么上了别人的当。认为那洋学生可以娶她,就先和张宅离散,成了自由身体,随即向那洋学生提起婚事,竟被人家给驳了。雪蓉更是万分难过,同时醒悟自己的错处。既是穷人,该安分守己,跟肩膀一般齐的来往,方才合格。若是往上巴结,人家阔的绝不跟穷人平等,不是剁下一头,就是给个没脸。就按她说,想要嫁有身份的学生,人家不要。若是嫁给有身份的财主,人家倒也肯娶,却得给人家做小伏底,要平等是不用打算。人家只肯向穷家买妾,若是娶妻,就要找门当户对,她才明白穷富好像两个世界。身份高的和身份低的,也是一样。我们又穷又低的人,向上巴结,除非男的甘心做听差,女的甘心做小老婆,若是妄想攀高,简直自寻苦恼。所以她想开了,还不如回到穷人堆儿里,安分守己的做人。可是她也知道没什么好指望了。因为她心里还挂念我,无奈我已经跟张家结了亲,再说她也没脸再跟我见面,只可拼着孤寂下去,永远守着母亲了。不想天缘凑巧,竟意外的在你家跟我遇上,她可就忍不住,把心思都跟我说了。又拉到外面,问我可还记着她的仇恨,可能把她的坏处忘了,只当没有这二年的事,仍旧接着当初的好儿,往下再交……”小唐说到这里,看看老绅董,摇头叹道:“她这样一说,我可怎么好呢。不瞒你说,我从小儿到现在,只爱过她一个人,她虽抛了我,我也没忘下她,除她以外,我没和别的女子多说过话。虽然我是串巷卖杂货的,不断和女人打交道,却绝没有过邪僻的事。便是遇见个好看的女子,也只叫我想起雪蓉,觉得什么地方相像罢了。至于你给作媒的张家姑娘,我更连面儿也没见过,更谈不到爱她。所以直到如今,我心里还只雪蓉一个人。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还是照样的爱她。所以她这时对我一掉眼泪,一说伤心话,我想当初,可就忍不住了,她说什么我应什么,就在那天,我已经……已经……”老绅董见他期期不能出口,心中已有所悟,就接口道:“已经怎样,你已经哈哈,你已经跟她重叙旧情了。”小唐摇头道:“你别玩笑,我不是重叙旧情,是答应跟她……”老绅董点头道:“跟她定亲了,对不对。”小唐畏畏缩缩的道:“你可别生气,我实没了法儿。”老绅董道:“你没法儿,我更没法儿。你跟雪蓉定亲,张家那头儿怎样。我这媒人管闲事,管出一只马俩脑袋来,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小唐道:“这只求干娘替我把那头儿打退了,您只当行好,可怜我。”说着就向老绅董跪下。

老绅董笑道:“你这一跪,可见你是太爱雪蓉了,我却不爱她,反倒恨她。她不该抛了我们大兄弟,反倒要嫁给姑爷。我若替你打退了张宅亲事,直是成全雪蓉,那才叫犯不上。”小唐听老绅董说不成,就一连声的叫着干娘:“您别管她,只可怜我吧,您给办完了,我必有个心意。”老绅董“呸”了一声:“你有什么心意?别找挨骂。”小唐道:“您别生气,我说错了,你只可怜我。”老绅董道:“咳,我不知道可怜你什么,只看你放着那样好的丈人,那样漂亮的姑娘,居然舍了,倒跟雪蓉这破货儿凑合,倒实在可怜你。”老绅董把小唐折磨够了,才吐口说道:“我可怜,应该叫你还做张家的亲事。张二爷没有儿子,不定把家产都给了女婿,往后你妻财子禄,享了大福,那才叫可怜你。如今若把这桩好婚姻打散了倒成全你娶个破货儿,我看简直是害你。”小唐叫道:“干娘,你别管怎样,我现在已经答应了雪蓉,张宅便有万两黄金,我也不想要了。只求你快给打退了吧。”老绅董看看他,忽然叫道:“你这叫猪八戒吃秤砣,铁了心了。散就散,人家张宅还不稀罕你这穷小子。”小唐见她忽然变了态度,冲口应允,却说得太已轻易,又带着怄气的意思,便不敢信以为真,仍然哀告。老绅董不耐烦道:“你还麻烦什么,我不是答应了,你爱娶雪蓉可去娶呀。”小唐道:“干娘,你别折磨我,只你空口答应,怎能算数。你得去跟张二爷说,他点了头,才算停当。”老绅董道:“他点头还不如我点头呢,你个糊涂小子,别揪心了。实告诉你,我在昨天曾去张宅,把你和雪蓉的事说了,问他怎样办。人家张二爷大人大量,跟我说小唐既跟雪蓉有这种情形,必不愿再做这门亲,我也不犯把女儿给他,只要小唐提起退亲的话,就给他个照准,不用多费口舌。所以现在我敢这样硬拿硬主,说散就散,小子你放心。干你的去,张家决不会找我麻烦。”小唐听着,知道她不是谎话,才放了心。

老绅董又道:“亲事是吹了,你还得给我帮点忙。张家玉枝姑娘,在闹乱那夜,被她父亲派出找我,从我家出去,并没回家,直到今天,还没有一点消息。现在张二爷急得要死,各处托人寻找,我打算装个串珠花的婆子,在从张家到我家这条路上,挨家儿寻找。可是我没有这套行头,你得把早先用的没漆面提盒借给我,再添上些零碎货,我好拿着当幌子,进人家的门。”小唐听了点头道:“成成,这容易,我就给你收拾。”老绅董道:“不但这个,你自己也得替我访访,访着了也是件功德。你别安着奸心,觉着张宅答应你退亲,是为着姑娘丢了。你若给找回来,还怕给自己找麻烦。我告诉你,人家张二爷说话一言一句,永不反复。再说你既跟雪蓉想到一处,张二爷早把你看成狗屎,我便跪门三天,也别想他再把女儿给你了。”小唐道:“是,是,我是狗屎,我承认是狗屎,本来太对不住人,只是我也……咳,都不用说了,我只好在这件事上帮帮忙,赎赎自己的罪。”说着便把他的旧提盒拿出,洗拭一遍,再由担子里取出许多货物,放到里面。随放随说着价目,这瓶粉几角钱,那双鞋面几元,无奈种类繁多,老绅董不能记住,他这上街担贩,货价颇有伸缩,所以不标货码。但此时便标了,老绅董也不认识。小唐只得耐着性儿,一一对她讲说。老绅董也只能记大概,例如某货最高,是什么价目。某货最次,是什么价目。在中间的便可约摸而知,好在她不为赚钱,也不怕赔钱,只要能够不太支离,骗过购主眼目,不致露出破绽,被人看做形迹可疑给驱逐出来,也就罢了。当时小唐教导了半天,又给上了满满一提盒的货。老绅董大数明白以后,便道:“你不用再讲了,我蒙着去卖吧。你也得给帮个忙儿,不要断了亲死了心,人家张二爷待你不错,你现在只当帮我,也替找找玉枝。”小唐道:“我上街也替你打听,不过我不认识张家姑娘,只怕没用。”老绅董道:“我也不指着你,你只有一搭没一搭给留一点儿神吧。”说着便提着盒儿走出,小唐随后相送,老绅董道:“你别送了,记着多上点货,我这生意不定要做几天,大概得每天早晨来找你趸货算账。”小唐道:“帐不用算,货还够你卖的,绝缺不了。”说着到了门外,老绅董叫小唐回去,自己走了。

在路上寻思着该从何处着手,就先到家中,稍做休息,换了件干净衣服,才又出门。她料着玉枝绝落不到附近,就按着预定路线,转过一条街,才挨门售货。老绅董没干过这行,又有些愣头愣脑,进入人家,直向里闯,常使主家大吃一惊,只疑是拍花的行骗的,或是给贼人做眼线的,结果给赶出来。老绅董就和他们争辩,说自己是正经做买卖人,凭什么赶我,因此常常吵起来。但是人家住户有权管理门户,若不得同意,任是什么人也不能往门里乱闯,何况做生意的向例只能在街上叫卖,即便是女人,也没有进门的权利。老绅董以前常见串珠花婆子,常常出入宅门,并无阻碍,以为人人都能如此,但哪知每个串珠花婆子,都是多年创出来的道路,和人家有着渊源,和婢仆有着联络,并非朝夕之功。她一个生人,创这生路,又怎能成呢。但老绅董撞了几回钉子,虽然气得要命,直想把提盒给小唐送回,不再干了,但想起柳塘的嘱托,自己又说过满话,怎能半途撒手,只得把气压了压,重新学乖。再进人家院中,便不敢直向里闯,等在门口,看见个老婆儿,或是妇人,便陪笑说,自己寡妇失倚,无儿无女,出来做这小买卖,求太太们行好,照顾些儿。又夸说自己货好价廉,随即拿出几件样品,报告价目,例如是绣花鞋面,外间商店总要卖到一元几角,她却只要八九角。妇人们看出便宜,跟她一搭告,她便说便宜东西还有得是,寻个地方打开给你们细看,就搭讪着进到人家房内。但到了房中,再看别的样货品,她便把价目都提高了。结果只先看的一两件成交,她搭讪着跟来人说几句闲话,再向四外瞧看一下,见没什么形迹可寻,便提着盒子出去。主人见她的货物,一进屋里,便贵得吓人,而且她又两眼黧鸡似的乱看,都觉惊异。到她走后,急速关上大门,告诫家人再不要叫这婆子进门。但老绅董利用这个方法,倒得进了许多人家,她也是无可奈何。若不用贱货诱动妇女的心,绝对不能登堂入室。若是一贯竟卖贱价,她的货恐怕在第一家使被抢一空,照样走上几百人家,恐怕她把养老本钱,全都赔上,也还不够。所以她只得这样连蒙带赖,好在不要拉主顾,每家只进一次就够了。

但她走过了十多家,进到一条巷内,头个门儿便是座大杂院,看院里所放柴灶的数目,便知道住有六七家。她一进去,便觉这里面和普通人家情形不同。她进普通住户,得向主人陪笑说好话,还许吃到闭门钉子。但一进这杂院,便得到老少妇女的热烈欢迎,过来把她包围,拉到院中地下。有人替打开提盒盖儿,众人七手八脚,乱抢乱拿,老绅董直觉应接不暇。有一个少妇由外屋出来,向她要鞋面,老绅董拿出一打。那少妇看了又看,问过价儿,却是拿不定主意挑选哪双,就向老绅董说,要拿到屋里去挑。老绅董以为屋中还有别的女人,可以替她挑选,就把鞋面数了数,共是七双,才交给她。

那少妇拿着进屋里去了,老绅董才顾应付这个少妇,不料旁边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偷去一瓶雪花膏。另一位老婆儿推着她问,绸子手帕多少钱一条,老绅董答说六角五。那老婆儿将手中拿的一条,递到她面前道,这条都脏了,还要六毛五么,给两毛钱卖给我得了。老绅董听了一看,只见那条手帕,果然污秽不堪,细看却是三四个手指黑的,还是才印上的,再瞧那老婆儿的手,却是五爪乌黑,好似新团过煤球,明是她给弄污,还要捡便宜买贱货,不由心中大怒。方要跟她吵闹,却忽听东房内呐喊叫起来,一个女人声音,高叫:“打死人了,救人呀!”随见那少妇由房中飞跑出来,后边跟着一个高大男子,手持门闩,在后且追且骂。那少妇一直奔出门去,口中喊着:“巡警老总,打死人了!”那男子一手握着门闩,一手拿着那少妇带进去的一打鞋面跑到老绅董面前,向她提盒中一掷,叫道:“拿去,明儿少卖给她东西。这娘儿们不要脸,家里连饭都没有,她还偷我钱,混买东西,倒扯成婊子样儿,给我招风惹事。我今儿非把腿打折了不可。”说着又向外跑。老绅董愣愣的看着,以为这是两口儿,也许女的要买鞋面,丈夫惜钱不许,所以吵打起来,他何致于这么拿刀动杖。老绅董想着,方才一愣,又见从那少妇所住房子旁边一间室中,跑出一个老婆儿,高叫:“怎么走了?都走了,给我留下钱没有……”她这话好像是对院中这些人询问,老绅董听着大为诧异,觉得这里面必有原故。随见那老婆儿急忙跑进那少妇的房间,一到里面,立刻骂着火起,跟着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角票,向包围老绅董的一群人中叫道:“才给我留下一毛钱,就走了,你们也不拦着。”人丛中一个少女,也就是方才偷雪花膏的小贼,答道:“他们打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子还拿着咱们的门闩呢。”那老婆儿听了,就骂着追出去。老绅董虽还不明白实在情形,但已听出那少妇和男子好像不是本院住户,想到事有蹊跷,就向方才弄污了手帕的老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年轻的媳妇,可是在这院住,怎么走了还留钱?”那老妇笑了笑,低声道:“她不在这里住,那男的跟她来借地方。你看见那个老婆儿了,她就是开小转子房的。”老绅董听了,才明白那一对男女是无耻的东西,到这里借地幽会。那老婆儿是地主,有收费的权利,方才那样着急,是因为那对男女不告而别,留的钱不足数儿。但那男子既和女的幽会,必是情人,却为何突然吵打,而且说话口气,像是管教老婆,不知道为着什么。想着又见那老妇对自己冷笑,心中忽有些醒悟,急忙拿起那打鞋面,数一数,已只剩了四双,显见那三双是被少妇拿跑了。这才明白那对男女是做的活局子,他们本是借地幽会,少妇见自己来卖东西,便生心行骗,拿进数双鞋面,就叫那男子假装她的丈夫,和她吵打,欺负我不知细情,借着猛劲儿,把偷剩的鞋面掷下,便假装管教老婆,跑了出去。现在他们当然早跑了,此时也没法儿追赶,只是院中这许多人,当然都知道他们不是本院住户。不是夫妇,看着他们假装疯魔,为何都不说话,这不是串通一气,欺生倾人么。

想着正要说话,却见那个开台基行方便老太婆已然回来了,手里拿着门闩,连骂带说的道:“这一对挨刀的早跑没影儿了,他把门闩扔在门外头,妈的真倒霉,才给我留下一毛钱,说好五毛钱的,四毛钱我找谁要去。”老绅董接口道:“你四毛钱算什么,她弄去我三双鞋面,值四五块哪,这我跟谁说。”那老婆儿听了,便问怎么回事。老绅董还没开口,旁边老妇已替她说出来。说时指手画脚,笑个不住,似乎很佩服那妇人手法巧妙,讥笑老绅董呆笨。

老绅董听着好不有气,就向那老婆儿道:“你听,我的东西被骗去了,那对男女总是从你屋里出来,你说该怎样。”老婆儿道:“我知道怎样?我管不着,你还想讹我,我这儿还不知讹谁哪。”老绅董听了,知道这种老虔婆十分厉害,便舍命不舍财,自己想要她赔偿损失,那是做梦。若吵打起来,在她这一亩三分地,自己也难讨公道,何况还有要事在身,不可惹事,就压住气儿说道:“我也不是想讹你,不过那两个男女既借你的地方,你说认得他们,我只想问问他们的住处,好去寻找。”那老婆儿听了道:“我可得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若是知道,就自己找去了。那个男的是头次来,那个女的以先来过两三回,却是跟一个别人。几回我都先要钱,这回觉着熟了,没好意思开口,哪知就叫倾了我一下。我看简直是受了你的连累,他们只为倾我几毛钱,犯不上弄这玄虚。只为你恰巧这时来了,他们要骗你的东西,才这么一打一托的玩个轮子,害我吃个挂落儿。”老绅董听她把罪名派在自己身上,不由叫道:“你倒吃了我的挂落儿,这样说,我还得替她赔你这笔钱呀。”那老婆道:“我也不想叫你赔,你也少在这儿麻烦,快去你的。”老绅董道:“可不是快去我的,我在你们这里还没把亏吃够,还想赚点什么是怎样。得,我算八天没做好梦,今儿才来到你们贵宝地。”说着回头就要盖上提盒。她见那个老妇还用泥爪提着那条弄污的手帕,似还等她回话。老绅董没好气的一把抢过来,那老妇问二毛钱你卖不卖呀。老绅董大怒道:“这明是你给弄脏的,想买便宜,我就得叫你赔,可是你这穷婆子大概宰了你不出血,我认倒霉不怄这气,你少絮烦,我宁可扔了,也不便宜你。”那老妇道:“你可看见了是我给弄脏的,看见为什么不抓住我的手,空口赖人可不成。我给你价儿就是照顾主儿,干么说这闲白儿,你会做买卖么。”老绅董倒被她排斥一顿,气得头昏眼直,连忙盖上提盒,提起便走。口中说道:“我本不会做买卖,会做还能由你连偷带骗,吃这么大亏。妈的,简直进了贼窝子了。”那院中的人,听了她的话,全都大怒,乱叫:“你回来,你说这是贼窝?谁是贼?谁偷了你?谁抢了你?老梆子你回来,我们若不撕了你的老皮……”

老绅董这时已走到门外,见众人都叫骂着赶出来,知道这群人必都身手矫健,是打架惯家。自己以寡敌众,准得吃亏,已经够晦气了,若再挨她们一顿打,更没处去伸冤。老绅董想着,知道自己当初在横街充老绅董的威风,在这里使不出来了,还是依着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格言,速走为妙,就直向前跑去。到了转角地方,才站住回头,见那院里人都已出来,却没向前追赶,只站着全都乱骂。老绅董见相距已远,就也使用自己口才,骂了几句最难听的话,消消愤恨。骂着见她们要追过来,急忙又跑。心中非常惭愧,自己生了这么大,向来没对谁含糊过,今天可栽了,幸而这里没有熟人,就吃哑巴亏也罢。但和她们一吵,那条巷里别家住户,都没进去,万一误了事呢?但也未必这样凑巧,我没进这几家,玉枝就恰巧在这几家里,我还是从半路再起手吧。想着看着路旁的人家,门庭齐整,料不是杂院儿,就走了进去。又用原先那套手法,混进房里,卖了几件货,又走出来,挨着串了几条巷。天已到午后三点,她既饿且倦,只得回家,把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次日早晨,又出去照样串门,仍是毫无所得。到了午后,她累得不能支持,由一家出来,就把提盒放下,坐在台阶上歇息。忽然听得远远有着小鼓带铜锣的声音,她侧耳听听,觉得这必是小唐在近处唤卖。因为小唐那种生意,有着特别的唤卖声音。所用器具,是一个小鼓,上面加只小铜锣,都系着线球,摇动作响。老绅董是听熟的,又知道这种小生意很费本钱,同行没有多少,料着必然是他,想去和他谈谈,就提一盒儿,闻声走去。转过一条巷,果然见小唐正把担儿放在路旁,有几个妇人围在担旁挑选货物。老绅董走到近前,小唐看见她,似乎喜出望外,忽然叫道:“你也上这里来了,正好遇着,我还想打你去呢。”老绅董放下提盒,喘着说道:“有事么。”小唐道:“就是你托我的事,我听了一点影儿。”老绅董听了,跳起叫道:“是么,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小唐摇头道:“你等等儿,我先做完了生意,就带你去。”老绅董只得退到旁边等着,看小唐应付几个主顾,不即不离,有条有理。几个妇女中,也有爱小的人,买东西要添要让,给钱却抹零去尾。小唐对这种人也很能应付,既不叫自己吃亏,也不惹她们生气。老绅董看着,暗想果然万般不是外行干的,看他弄得何等顺手,若像我那样,三天就得赔没裤子,还能整年的在外面混么。

过了一会儿小唐把主顾都打发完了,才凑到老绅董旁边说道:“我打听着一点影儿,可不定对不对,因为我跟这人不熟,没法探听。”老绅董道:“到底怎么回事,在哪儿呢?”小唐道:“方才约摸在正午稍过,我吃了饭出来,在外边绕了个弯儿,走到日升里那溜儿,你知道日升里也正在你说的这条路线上咧。”老绅董道:“日升里哦,那里离张二爷家不远,照我这样走法,顶少还得三天才能到得了。你说日升里怎样?”小唐道:“我到了那边,把担子放在巷口外,那时正在晌午,人家吃饭的正吃饭,吃过饭的正睡晌觉,所以很少出来买东西。我摇了会儿鼓子,没有生意,知道时候还早,又加被太阳晒得有些发困,就在这里头个门儿的台阶,倚着人家门框儿打盹儿。那家的街门开着一道缝儿,里面有一男一女说着闲话,听口气好似下人。一会儿谈着张家长,李家短,一会儿又背地议论王家的事。我迷迷糊糊的像要睡着,可也听得见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就听那女的抱怨说,这全是没影儿的事,无故给我多添活儿,难得他们也不嫌麻烦。男的说你别这样说,这也是做好事,遇上了有什么法儿。女的说,少爷也是糊涂,就给她家送个信去,叫人家接走不就得了,干么还赔钱费力的,当这份孝子。给她请大夫治病吃药,得花多少钱,往后跟谁要去,她家里准还得起么。人就是这样,干这旁不相干的事,倒舍得花钱,若是我们下人找他要几百,莫说几百,就是额外要几块钱,也是白撞钉子呀。男的笑着说,你只是财迷,看见人家花钱,就疼得慌,恨不得都给你才好。本来人家做的好事,咱们拿着工钱月米,凭什么多要呢。你说怎不给她家里送信,叫领回去,你怎这老糊涂,她一直昏迷不醒,谁能知道她家在哪儿,怎能送信呢。昨儿不是太太和少爷商量,要在报馆登广告,问谁家丢了人,叫上这里来领。可是从这一乱,报馆都歇了工,少爷前两天没敢出门,到昨天才上报馆打听,听说还得过一两天,才能出报。不过少爷已经交了钱,只等一出报,那广告也有了。接着又听那女的说,原来这样,我还疑惑少爷看中了那个姑娘,要留下人家呢。男的说,你别瞎说,凭什么留人家。女的说,可是这件事也有点凑巧,少爷向来总在外面,很少在家里呆着,偏巧闹乱那天,他正回来,跟老太太说了会话儿,叫我把衣服找出来,说吃完饭换了衣服,还要出去。哪知他还没把饭吃完,外面枪已响了,才把他截在家里。若不是他在家,外面那样乱法儿,咱们谁也不敢开门,休说外人在门口受伤,就是家里人躺在门外,咱们也不敢出去。男的说,你真把我看没了,若是外面有咱们的人,你不敢出去,我也得出去,就是少爷不在家,我听见那姑娘的声音,也必开门瞧看。女的说,你别吹了,还自己去看呢,那天少爷开了门,看见这个姑娘,叫你出去帮他搭进来,瞧你吓得那样儿。只远处一有枪响,你就要往里跑,才把人家搭起来,恰巧巷外有人跑过,你听得脚步响,叫了声妈,把人家姑娘给扔在地下,幸而你搭的是脚,若搭着头,还不给摔坏了。那男子很不好意思,搭讪说了两句,那女的又接着说,我看少爷爱上那姑娘,你还不信,少爷向来不在家里呆着,你瞧这回,一直三四天没出门,对那姑娘多么尽心。听说大夫来一趟,连马钱带药,还有什么手术费,一动就是百八十,你看这两天已经花去多少钱了。男的说,你还不知道,那姑娘在闹乱那夜,叫少爷救进家里来,因为无法送医院,少爷在次日早晨,便打电话请这位戛大夫。戛大夫住在二安路,离这里并不远,他竟推辞说外面还未平静,他不敢冒着性命危险出门。少爷跟他说了许多好话,他才肯来,却要加了三番的费用。本来大夫都有门诊的准时刻,戛大夫按时刻的出诊费,是四十元,若过了时刻,就得加倍。少爷早晨请他,本算随时出诊,应该给八十,但他还要再加一番,少爷都答应了。哪知回来等了一点多钟,还不见到,少爷又打电话去催,戛大夫说他自己没有问题,只是汽车夫也恐怕危险,没有好处不肯开车出门。少爷只得又许着给车夫五十块钱,才把大夫请了来。你算算这是多少了。大夫一百六十,车夫五十,又加上手术费药费,我亲眼看见少爷拿出四张一百块票子给他,大概一共该三百八十几。少爷因为没处去换零的,就把多余的也赏了车夫了……”老绅董听到这里,叫道:“照你这样说,玉枝是落在这家了,这家在哪儿,你快领我去。”小唐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好,咱们就走,我到那里指给你门儿。”说着挑起担子,老绅董也提起盒儿,一同向前走去。老绅董走着说道:“听你这话,玉枝是受了伤,叫这家少爷给救了。这少爷心眼真好,还挺有钱,想必是个大宅门儿罢。”小唐道:“宅门倒不大,那条巷都是出租的房子,几十家满全一样,看不出怎么阔来。”老绅董道:“这还不阔,为个不相干的人,花几百治病,平常人便有这心,也没这力啊。你方才口口声声说着少爷,想必这人岁数还不大,居然有这热心肠儿,莫非他跟玉枝……”老绅董说到这里,觉得不便出口,又沉吟咽住。小唐却接着道:“是啊,他们也这样说呢。”老绅董道:“谁这样说,说什么。”小唐道:“就是那家的男女下人,方才我的话还未说完呢。”老绅董笑道:“你的记性可真好,我就不会学舌。常常听了十句话,再告诉别人,至多剩下三句。平常人学舌,也只说个大约摸儿。你居然能源源本本的把对答的话都记住了。”小唐笑道:“我也只仗这点记性,要不然干这乱杂生意,东胡同儿张太太欠两块六,西胡同里李大姑留下两瓶雪花膏,再加上这家还了几个,那家又退了什么,若记不清楚,还能干么。别说闲话,听我告诉你,那个女的说少爷为那姑娘花了不够一千,也有八百。平白无故,怎会这样舍得,依我看必是爱上那个姑娘了。男子说,还不会的,少爷向来不喜欢跟女的打交道,只看像他这样有钱,二十多岁还不娶少奶奶,就可以明白。去年在前街有一家姓唐的,是官宦人家,有个小姐长得十分美貌,便别提多么摩登。也不知是这位小姐看中了少爷,还是她们家里人看中了少爷,竟托出人来作媒,咱们老太太已经愿意,少爷却不肯赞成,娘儿俩还吵了回嘴,到底把那家儿驳了。从这上看,少爷可是遇见女人便爱的人?我才不信你的话。那女的又说,你不信也罢,少爷可是向来不在家久呆,这回从救了这个姑娘,他竟连门都没出,是怎么回事。男的说,你真糊涂,外面闹乱,一直没平静,他出去干什么。他们说到这里,楼上有人喊李妈,那女的就走开了。我寻思这件事有点边儿,你知道这条巷口,斜对着南星路,南星路上有不少家银号和货栈,在那夜都被抢了。这必是张家姑娘走过那里,正赶上兵和土匪放枪,被流弹给伤了,倒在这家门口,被那位少爷给救进去了。”老绅董接口道:“这碴儿有理,咱们快走,我去看看。”小唐道:“你不用忙,跑得喘喘吁吁,慌慌张张,倒不好进人家门儿。”老绅董觉得有理,就和他慢慢前行,好在路不甚远,转两个弯儿,便到了那条巷口。老绅董看了看,那条巷中都是两楼两底的房子,颇为整齐,每所租价总得七八十元,想见住户都是中等人家。而小唐所说的这家,竟然十分富厚,未免可惜。倘然受伤的果是玉枝,她居然恰巧遇到这样又好心又大方的人,才是想不到的运气。倘若倒在别家门口,世上人多是自扫门前雪,谁肯多管闲事,恐怕连大门不肯开,莫说还救她进门,请大夫调治了。老绅董想着,小唐道:“你别尽说闲话,现在该怎样办,我虽听他们这宅里救了个受伤姑娘,可还未必准是张家小姐,你总得先看个明白,再去报信儿。不能就这样马虎着去告诉张二爷,万一弄错了,张二爷跑来时,看见不是他的小姐,那不糟糕。”老绅董道:“这还由你说,我自然得进去瞧,你等着,我就去。”

说着方才提起盒儿,忽见那家大门儿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探出身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向小唐招手叫道:“掌柜的,你过来,我买东西。”小唐听着一怔,心想这家儿向来没照顾过自己,想是没有少妇长女的原故,今日何以忽然要买东西。又诧异自己方才到来,并未吆喝,她怎知道我在门口。小唐却没注意自己已养成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放下担子,便把小鼓摇起来。方才他虽没想起招徕生意,但在放担时,已无意中摇了两下,自然会被人听见了。他在一愣之间,老绅董见女仆出来,召唤小唐,觉得这是机会,说了声这买卖归我做,急忙跑了过去。到门前向女仆说道:“老奶奶买什么,我这里全有,给您拿进去挑。”说着就向门内挤去。那女仆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住她,叫道:“你干什么,别往里走。”老绅董便说:“老奶奶你买谁的不是一样,什么货我都有。”那女仆叫道:“不成,我们老太太叫我买门口摇小鼓挑担子的,我不敢叫你进去,赶早快走。”老绅董就道:“我们是一事,买我的跟他一样。”那女仆见她这样强赖,更觉讨厌。本来这种串门卖东西的婆子,除非久已熟识,知道根底,常易被人歧视。因为陌生人硬要进门,人们都要怕她不是好人,安着坏心。何况老绅董的模样穿章,又有些不大顺眼,所以这女仆不令进门。但老绅董别有用心,觉得自己身上担着重大任务,非要进去不可,就跟那女仆强磨硬赖。这一来越发令人可疑,女仆拦住门口,大声喝道:“我就是不买你的,你这是什么规矩,还有强卖的么。”老绅董只可陪笑说:“老奶奶,你成全我赚几个,我五十多岁,寡妇失倚的,只仗干这小生意活着,你做做好事……”老绅董这几句话,说得倒是不错。但说完也不等对面回复,好像已经得了允许,又向里挤去。无意中提盒撞疼了那女仆的腿,那女仆呦的一叫,气得用力把她推开,大骂起来。老绅董被推得几乎跌倒,又听她的骂词带出老婊子、老该死的话,不由也生了气,大喊道:“你才该死,你才婊子呢。妈的不懂人话,人家跟你说好的,你倒火儿了,天生臭老妈子,差着道儿。”那女仆见她还骂,哪里肯饶,就上前要动手殴打。老绅董知道自己把事弄糟了。小唐眼见老绅董被女仆阻住,便想上前说明自己和她是一家生意,货价全同,可以叫她进去捡选,还比买自己的方便。但还没上前去,两人已吵起来,并且动了手,只可急忙跑过去,将老绅董拉开。想要对女仆说些好话,无奈那女仆非常凶悍,定要追打老绅董,口中骂得更是难听。老绅董也压不住火儿,便全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只想先打个明白再说。两人想往前扑,乱打乱抓,小唐夹在中间,可吃了苦了,前后都挨了几下,急得乱叫:“你们别打,这样只打我!”两人都不肯住手。小唐又不好抽身跳出局外,任她们二人殴打,分个胜负。因为他知道老绅董绝非那女仆对手,自己只要一离开,她就得吃亏。小唐只盼她稍退一步,自己专劝那女仆,便好说话。无奈老绅董还不肯示弱,直向前攻,但再挣扎下去,小唐也将不能支持了。

正在嘈乱中间,忽听旁边有人高喝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李妈快进来,不许打架。”小唐一听这说话的口吻,知道必是宅内的主人,急忙转脸瞧看。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少爷,面貌英俊,双目灼灼有光,身材高细,大有猿臂蜂腰的格局。穿着一身葡萄灰色的春绸袷裤袄,脚下穿着漆皮拖鞋,模样很像个贵公子,却是英气流露,在蕴藉中显着精明。小唐才看着一怔,那个女仆已退了下去,走到门前。小唐也把老绅董拉开。那女仆向那少爷说道:“少爷,不是我打架,您看这个老婆子,非要进咱们家去,直往里闯,我拦她,她就跟我打架。”老绅董听着骂道:“胡说,咱们是谁先吵的,你凭什么骂人,不叫进去说不叫进去,骂人可不成。”那女仆要分争,那少年摆手拦住她,向老绅董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往门里闯?”老绅董道:“我是串门卖杂货的,你们老妈喊着叫我过来,我过来她又不叫我进去。”女仆接口道:“你胡说,我是叫你么。少爷,老太太要给那位小姐买些袜子和零碎东西,叫我叫那担挑儿的过来,拿东西进去挑。这老婆子跑过来,硬叫买她的,还像明火似的,硬向里闯。”那少年点点头,叫她不要再说,向老绅董道:“她本是叫那担挑儿的,你硬要抢卖,自然要吵嘴。得,你就快去吧。”老绅董看这少爷气宇轩昂,不敢触犯,陪笑说道:“少爷,我不是抢卖,那担挑儿的跟我是一事,货都是一块儿趸来,价儿也不差,买我的跟买他的一样。”少爷道:“既是一事,买他的跟买你的不也一样,何必争呢。”老绅董被他问住,嗫嚅半晌才道:“我们虽是一事,可是谁卖货谁赚钱。我这样年纪,不比他小伙子能干,得个主顾不容易吗。”老绅董这几句话,想不到说得那少年动了善心,点点头道:“我看你也不是久干这个的,你连规矩都不懂。做这生意得仗年头儿,慢慢拉扯引叙,才能得着熟主顾。随便进人家的门,没有硬闯的。你这样黧黧鸡鸡,人家知道是干什么的,谁敢让你进去。现在我瞧你怪可怜的,就照顾你一次,以后可别总来麻烦。”说着又向女仆道:“你也不用怄气,老太太要买什么,就拿她的货进去挑吧。”那女仆听着,很不高兴。撅着嘴过来,才要说话,老绅董这里已得意忘形,以为得了主家吩咐,大可进行无阻,就提着盒儿向门内跑去。那少爷看见叫道:“喂,你怎么又往里跑。我不是说叫老妈拿东西进去看么。”老绅董这时已踏入门限以内,涎着脸道:“进来挑不是一样么。”那少爷喝道:“出来,我家里不招闲人,不用你进去。”老绅董这时看出风色不顺,很该退出,无奈她心里惦记访查玉枝,好容易进了门,就不愿再出去,仍赖着不动。只陪笑道:“不是老太太要买东西么,我给她老人家送进去,多么方便。”说着又向里挪。那少爷忽然大怒,跳入院中,拦在她的前面,高声叫道:“你这人怎么给脸不要脸,得步进步。我已说买你的你还非得往里闯,这是……”说到这里,猛然眼珠乱转,晶光四射,哦了一声道:“不对,我才看出来,这里面有跷蹊。你的神气派头,全不像干这个的,你说实话是干什么的?”老绅董瞪着眼儿道:“我是卖杂货的,你怎么说这话……”那少年摇头道:“不对,你瞧瞧你自己的神气,哪像个做买卖的人。我看你一身的老鸨子气,简直不是从好地方来的。再说做生意的只要做成生意,凡事都随着照顾主儿。你简直不是那么回事,没把生意放在心上,只惦记往院里闯,这就不用问了,你准是另安着份儿心。现在我也不难为你,只要明白是谁支使你上这里踩道探路,我知道这必是我在外面招了风声,被走黑道儿的朋友盯上了,想要吃我一票,所以先叫你乔装改扮,上我家来踩探。这没关系,我也是在外面耍人儿的,交朋友还交不过来,绝不敢得罪朋友。你只痛快说,是哪位派你来的,我不但立刻放你走,还另外有点意思,你就快说。”老绅董听着,好似没头没脑挨了一杠子。虽知他是把自己当做歹人党羽,但觉这话太没来由。愣愣的望着他道:“这是哪儿的事,我是谁支使来的,我是自个儿支使来的。做买卖的进人家大门,也不是从我这儿兴的,怎么我就成了歹人。”那少年冷笑道:“你还强嘴,我不是因为你闯进大门,就疑惑你是歹人,实在你的神气打扮,都明告诉我不是干这个的。”老绅董道:“不是干这个的,是干什么的,少爷你真是血口喷人。”那少年“哼”了一声道:“好,你可嘴强不说,我要送你个地方你再说也晚了。”老绅董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歹人,并且说带着老鸨子气,只是临时装扮,原来绝非这行人,不由也佩服他的眼力。却只诧异自己已经离开娼窑,竭力学做好人,怎还带着那种神气,叫人看得出来。只是这少年只看对一半,说自己是歹人却大错了。就向他道:“我本是做买卖的,你硬赖不是好人,还问受谁支使,我可说什么,这不是无故的事,随你送到哪儿,我也不怕。”那少年冷笑道:“好,你真有两下子,本来既干这个,还能是软角儿。”说着对女仆道:“你去这后街警察分驻所,找李巡官,就提说家里闹贼,请他带两位弟兄来。”那女仆本恨老绅董,闻言“哦”的应了一声,便向外走。

这时小唐在门外听着,见老绅董和那少年愈说愈僵,竟被认为贼党,要报官捉将官里,不由大为焦急。心想这少年办事未免霸道,也太鲁莽,你抓住什么凭据。只看她派头不对,形迹可疑,就硬赖是贼呀,恐怕没有这样容易。但老绅董本无歹心,只为访寻玉枝而来,无端受人误会,本可以解释却便说出实话,也没关系,何苦尽跟他顶嘴,自惹麻烦。想着就要过去替她解围,但又不好走入院中,只可在门口喊了一声:“喂!”想把老绅董叫过,和她说话。哪知那少年回头看见了他,就叫道:“你喊她做什么,方才她说跟你一事,不用问也是一党,你也跑不了。”小唐一听,自己也给牵扯上了。再看老绅董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儿,好像对那少年表示自己问心无愧,任你叫谁来,也不害怕。小唐心想我们虽然没有私弊何必多惹麻烦。看这少年情形,必和地面熟识。说不定警察真把我们带走,到区里诘问,我们到那时也得说出实话,结果证明误会,放了出来,也不见得能治这少年诬告的罪名,白白受回羞辱,又何苦来。再说我们的本意,并不是说不出口,见不得人,乐得跟他说呢。想着就招手叫道:“先生,你把老妈叫回来,这用不着叫巡警,我们可以告诉你实话。”又向老绅董道:“你怎想不开呢,咱们的事光明正大,用不着背人,你就告诉他不结了,何苦捣这麻烦。”老绅董道:“他不是赖我做歹人,要叫巡警捉我么,我就让他去叫,到底看看谁是歹人。”那少年听了小唐的话,就道:“你肯说,我就先把老妈叫回来。”说着就把女仆喊住。又向老绅董说道:“我没看错吧,你是安心图谋我来的,只把卖东西作幌子。”老绅董道:“呸,你全看错了,我倒是把卖东西作幌子,另有别的意思,可不是来图谋你。”少年道:“你往我家来,不是图谋我,难道图谋别人,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的。”小唐接口说道:“先生,她说的是实话。这本没你的事,她是来寻人的。”

少年听着一怔道:“寻人?她寻谁?”老绅董道:“我是寻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是张柳塘张二爷的小姐。她在闹乱那天,有事到我家里去,在她回家路上,正赶上外面乱了,不知截在哪里,弄得两头儿不见日头。我疑惑她回了家,她家里疑惑是截在我家里。到前天地面平静,她家派人问我,我才知道姑娘丢了,遍处打听也不得消息。我寻思姑娘是很规矩的,胆儿又小,她从我那里回家,绝不会到别处去,必是落在这条路上。无奈又打听不出来,我才想主意挨家儿查访,跟我干儿子借了点货,装做串百家门的。昨天跑了一天,也没影儿。今儿才听说你这院里在闹乱那天,收留下一位姑娘,我就忙着赶来,恰巧你家老妈要买东西,我还会不趁坡儿往里撵么,你倒把我当做歹人了。”那少年听着,似乎大出意外。瞪着眼儿道:“哦,你是找姑娘来的,是真的么?”老绅董道:“你不信是怎样,我是替张柳塘寻找他的姑娘,你大概对张柳塘也有个耳闻。现在你家既收留着一位姑娘,就得叫我看看。若不是我们的姑娘,我转头就走。若是我们姑娘,我就给张柳塘送信,叫他来接。听说你给姑娘治病,还花了不少钱,张二爷也亏不了你。”那少年摇头道:“倒不在乎那个,我只问你,真是张柳塘家的人么。张柳塘我倒有个耳闻,是位老世家老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老绅董听着大怒道:“你别自夸眼力,我知道你看出我不是正经出身,我也不瞒人。不错,我是个老窑姐儿。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好人,比你的身份不在以下,张柳塘还是我的干兄弟哪。现在少叙废话,快领我看看姑娘。看对了我也不领走,自有张柳塘来。”那少年听着,眼望老绅董,似乎十分纳闷,但又不愿多问,就道:“你想领走也不成。那姑娘还不能移动呢,今天才清醒过来,能够说话,还有些神智不清。”老绅董道:“她是怎么了?是受伤还是摔着啦?”那少年道:“是受了枪伤。就在闹乱那夜,听见附近枪响,人声嘈杂,知道街上出了事,正和下人堵上大门,在院里听气儿。忽听门外有呻吟声音,知道有人受伤。可是街下正乱,我上房看看,见南星街那面的铺户,都被抢了,许多兵匪,从巷外跑来跑去,还有人砸巷外人家的门,就没敢出去。等了半天,见街上人静了,才开门瞧看。见一位姑娘正在巷口横躺着,身旁汪着血,叫她也不答应,就和下人把她搭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还是位大家小姐模样。当时放在床上,叫我母亲看看她的身上,才知枪弹是从左臀打进去的,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知道子弹还在里面,且恐伤着骨头。我对这个曾听人讲究过,子弹留在里面,多半是被骨头卡住,骨头一伤,很容易落残废,而且那枪口的方向很坏,是对着后脊的。倘若伤了脊骨,或是尻骨,就要一世不能起坐,得永远躺在床上。男人受这样的伤已经万分残酷,何况一位年轻的姑娘。所以我非常着急,赶忙想法请大夫,费了多少麻烦,才把大夫请来。一经诊查,我才放了心。哎呀!真是阿弥陀佛,倘若这位姑娘真是张宅小姐,张宅一家可真得念佛。想不到这样巧法,那子弹在她身上肉最厚的地方,进去足有三寸,才挨着骨头,就停住了。所以尻骨的伤,很是轻微。据大夫猜想,她是中的流弹,和放枪的距离很远,子弹到她身上,已剩了很微弱的力量,才有这万幸的巧合。若是离得较近,力量再大一点,便不绝望,也得费手了。当时大夫把子弹挖了出来,扎裹好了,对我说只还防着发生高热,或是创口化脓。我们担着心守了两天,居然经过很好,没有变化。大夫每天前来换药,今天说已脱了危险,把叫她安眠的药也减轻了。方才她已经睁开眼说话,只是精神还不大清楚。我正要想法问她姓名住处,恰巧你们在外面吵起来。我救人本是光明正大,并不怕人知道。你们就径直拍门来问,我还能瞒着,何必来这套侦探访案的样儿。”老绅董道:“你这话不对。我们起初并不知道姑娘落在哪里,既不好满世界拍人家的门,也不好沿街敲锣,我才想了这法儿。”那少年道:“其实你们今天不来,明天也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在报馆登了广告,报纸这几天不出版,要不然早登出来了。”老绅董道:“是咧,张二爷也登报找人,大概明天也登出来了。”小唐在旁边见老绅董尽和他絮叨,不由着急,暗想你们怎么尽说没用的话,还不快去看看姑娘,到底是玉枝不是。若不是她,这些话全白说了,就插口道:“你们还不进去看看,若是张家姑娘,好赶快给张宅送信啊。”

老绅董听了,才向那少年道:“劳驾你快领我去看看,姑娘在哪里。”那少年沉吟一下,才点头道:“好,你跟我来吧。”说着就先进了楼门,回头叫老绅董随着,又向小唐道:“你先出去等着,这没有你什么。”小唐听了,心想你把我当做旁不相干的了,果然现在已说不起,若在前些日,我还是玉枝的未婚夫,正枝正叶,只怕你拦不住我。现在却真个没我什么了,想着就退出院门之外,等候消息。

且说那少年领着老绅董进了楼门,就见左右各有一间房。少年向左走入房中,里面好像客室模样,却在临窗放了张铜床,床上锦衾之下,覆着一个人,只露着脸儿。床旁椅上坐了一位老太太,似乎正望着床上,听他们走入,才转头来望。老绅董一进门,便看见这位老太太,不由的暗自诧异,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老太太,人家是怎么长的,和我一比,准比得我不成人样。莫怪这少年看我不顺眼了,原来那位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脸儿还是圆圆的,皮肤光润,很少皱纹,而且肤色甚白,两颊还带些健康的红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白如霜雪的头发,配着那张圆脸,说不出的好看,而且生得慈眉善目,天然带着笑容,周身现着大方气度。在那里一坐,真是世间慈母的模型。若是摄成照片,寄到什么比赛会,准能使见者受到感动,认为是人人意想中的慈母,必能压倒一切粉白黛绿的青春少女,高膺首选。无怪老绅董看着又惊又爱,暂时忘记寻找玉枝的事,及至走了几步,那老太太已立起身来,迎过来向少年道:“外面倒是吵什么。”那少年忙把一切经过说了。老绅董见那少年和老太太立在一处,觉得面容相同,知道必是母子。跟着又向床上瞧看,因为相离很远,上面的人秀发蓬松,遮得看不清脸儿,就向前凑了两步,才见床上卧的确是玉枝,正闭目睡着。不由叫道:“正是张家姑娘,一点儿不错。”那老太太还没听完少年的话,见老绅董大声喊叫,忙走过摆手说道:“你别喊,姑娘才睡着,方才已醒了半天,得叫她安静会儿了,咱们有话上对面屋里说去。”老绅董见这老太太似对玉枝很是关心,觉得毫无瓜葛的人,做此护惜之状,未免不合情理。但因那老太太的慈祥面目,直不能猜她是虚伪做作。当时就答应着,又向玉枝瞧了一下,见她脸庞似乎瘦了一些,柳眉深锁,目眶低陷,似乎在睡梦中还忍着痛苦,但尚不甚难看,便随着那老太太出去,进入对面房内。里面陈设古雅,多是旧式家具,好像是老太太的住室。老太太坐在椅上,让老绅董也坐在对面,她的意思似把老绅董当做下人看待。但那和悦态度,使老绅董并不感觉受到轻视。坐下以后,那老太太便把拯救玉枝经过,又说了一遍,和那少年所述大致相同。说到末尾,便把语气着重到她儿子身上,说这也是天缘凑巧,我们少爷常不在家,偏巧那日正给截在家里,若不是他在家,自己和下人便听见声音,也不敢开门。姑娘还得在街上躺半天,那吃大亏了。我们少爷把姑娘救进来,熬到天亮,顶着枪子儿去请大夫,花钱不算什么,他可费了不少心,尽了不少力。本来看着姑娘那样娇俏的人儿,受了这样重伤,谁能忍心不给想法。可是也得有胆子,换个别人,也许过一两天才能请到大夫。说完了又转问老绅董,姑娘多大岁数,家里有什么人,她父亲姓名职业,都问得很详细。老绅董本来最得意她这阔兄弟,被老太太一问,就夸张起来:“说姑娘父亲是柳塘张二爷,谁不知道,他又是财主,又是绅士,跟前只这一个姑娘,才叫千顷地一棵苗。姑娘今年才十七岁,仁恭知礼,别提多么规矩。就说这回姑娘受伤,也是被她那好心眼儿带累的。因为我是她的干姑妈,在闹乱的前两天,我跟她父亲拌了几句嘴。她父亲只怕我恼了,想寻我去说好话,无奈正害着病,急得别提。姑娘看父亲着急,才自告奋勇到我家来,替传话儿。不想恰巧遇见闹乱,在半路受了伤,这真叫做梦想不到。本来人家姑娘轻易不出大门,就是出门也有老妈跟着,若不是为安她父亲的心,找我说话,万没个在晚上独自出门呀。”

那老太太听了点头,又问老绅董跟张二爷是怎样的干亲。老绅董听着,明白她是看自己这样粗鄙形态,又听自己把张柳塘说得那样高贵,却口口声声称做干兄弟,觉得太不仿佛,才如此询问,不由怒气上冲,大声说道:“你疑惑我这是信口开河哪,我明白,你看着我这份德行,不信好人会跟我认干亲,我的干亲也不会有高贵人。我痛快告诉你,人家张二爷的身份,比我高万倍,莫说认干亲,我就上他家去当老妈,他也不要。只为我替张二爷办了件事情,人家特别厚道,才把我提拔出来,还认我做老大姐。你明白了,就别把我跟人家一概而论。本来差着一天一地呢。”老太太听了笑道:“我可没这意思,你别瞎猜。听你说这位张二爷人很好的,他只一个女儿,这几天必给急坏了。”老绅董被她提醒,“哦”了一声道:“那还用说,我真糊涂,怎还说闲话儿,得赶快给她家里送信去呀。”说着就向外走。那老太太叫道:“你等等儿,我叫人给你雇车。”老绅董见她忽然大加优待,颇觉受宠若惊,就道:“不用费心,我走着就去了。”老太太道:“坐车不快些,你就等会儿吧。”随向外间屋站着的少年说道:“阿湄,你叫张升去叫辆洋车来。”那少年应声走出,那老太太又向老绅董道:“你不喝碗茶么。”老绅董道:“谢谢,我不喝。”那老太太咳嗽一声道:“你回去跟那张二爷说,姑娘的伤治着很见好,大夫说不会落残疾。不过暂时能挪动不能,还得问问大夫,你就提我说的。这里有着空房,姑娘就多住些日,也没说的,不用忙着搬走,叫病人多吃苦。请他不要客气,只派人来服伺好了,这儿吃住也全方便。”

说着向外看看,见那少年正由门外回来,眼珠一转,很迫促的低声说道:“姑娘可定过亲么?”老绅董听她问出这句,初未介意,心里只想姑娘的没过门丈夫,还在门口呢,不过已经散了,但觉这事不便对外人说。就答道:“还没定亲呢,姑娘岁数还小,也没遇到合适的主儿。”才说到这里,只听那少年在外间说道:“车已叫来了。”老太太应了一声道:“我还忘了问你在那里住。湄儿,你叫张升照车夫要的价儿给他好了。”老绅董忙道:“老太太你干吗这样费心,叫我自己给罢。”老太太笑道:“小意思,不用客气,你就快给张二爷送信去吧,回头有工夫可来,咱们谈谈。”老绅董应着,便走出来,匆匆的直奔大门。那少年叫道:“你忘了提盒了。”老绅董“哟”了一声,回去把提盒提起,到了门外,见小唐正在门外,迎着问道:“怎样?是么?”老绅董道:“正是我们姑娘,我可得快去送信。这提盒还给你吧。”说着便把那提盒放下。随见一个男仆立在门前放的洋车旁边,向她说道:“你住在哪儿,告诉车夫,老太太叫给钱。”老绅董便把张宅地址说了,车夫讨了车价,男仆照数付了。老绅董坐上车,车夫拉起要走,她看看那大门,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向男仆问道:“闹了半天,我还没问你家主人贵姓。”那男仆答道:“姓江,你说了这么半天,连姓还不知道啦。”老绅董道:“要不怎么是混虫呢,差点忘了问,回去跟张二爷说个归齐,人家一问这家姓什么,我只好瞪眼儿,那不成了笑话。谢谢你告诉我。”说着便叫车夫快拉。

车夫因讨了加倍价儿,居然如数得到,心中高兴,脚下有力,跑得飞快。老绅董坐在上面,心中快乐,大有飘飘欲仙之势,不由做了个俏皮姿势,把左腿搭在右腿上面。但她向来坐车,和乡下人有相同的毛病,好似怕从后面下车,不敢向后倚,只有直挺挺坐着,脊背和车椅相距能在尺半有余。这样重心便倾向前面,车夫不但拉着费力,而且时有受压前倾感觉。老绅董再一活动,车夫更吃不住劲,只疑她要从上面跌下来,忙回头叫道:“你别动啊,怎不靠着后面。”老绅董被他一闹,才把心思收敛,不再想自己得了头功,见着柳塘面上如何光彩,又把思绪回到玉枝身上,然她所遭遇的如何危险,现在居然不致残废,真是天生的福分。要不然一个年轻姑娘,鲜花未开,便成了废人,永世不能动转,岂不把人疼死。随又连想到江家母子,那儿子居然那样热心肠,顶着枪子儿给请大夫,赶快医治,要不然也许耽误坏了,柳塘可得好好儿谢承人家。又想那老太太面貌太已好看,心性又极慈祥,对玉枝那样热心抚护,直如自己儿女一样,看来世上真有好人。只是她在我临走时,怎忽然问起姑娘定亲的话,莫非有着什么意思。但转念又觉未必,也许她是随口说的闲话。有些老太太,专爱打听这种闲事。见着少年男子,便要问娶亲没有。见着少女,便要问有主儿没有。其实一点也不干她的事。想着车已将到张宅,老绅董指挥他拉到门口,才叫停住。匆匆下车,忙跑了进去,且跑且叫:“二爷在家么,我来了。”柳塘这日病体才觉稍愈,很想出门托人寻觅玉枝,无奈下床试走几步,仍觉腰腿软弱不支,只可再歇一日。

这时家中男仆人大早都给派出去了,太太也回娘家去托付玉枝的事,厢房中只剩柳塘一人。璞玉和他做伴,正在说着闲话,忽听外面有人叫着进来,璞玉忙走出去看,还未到院中,老绅董已一阵风似的刮入,向璞玉说了声:“二爷在屋里么?道喜道喜。”璞玉见她没来由的同自己道喜,还以为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正要询问,老绅董已奔入内室,闯到柳塘近前,叫道:“道喜道喜,找着了,可是我看了,还是准落不了残疾,你可放心吧。”说完就坐在床上,吁吁喘气。

柳塘目瞪口呆的道:“你说什么,你找着了,可是找着玉枝了?”老绅董着急道:“谁说不是,她落在一个姓……姓江的人家里了。”柳塘听着,更摸不着头脑就叫道:“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既找着她,怎不一块儿回来。还有残废不残废,那是什么意思。”老绅董捶着大腿道:“我真有些昏了,东一斧,西一凿,这叫怎么说话。你听着,玉枝是找着了,她落在一家姓江的人家,因为那夜从我家回来,走到半路,遇见大兵土匪放枪,被枪弹打伤了,躺在路上。人家姓江的把她救进去,还给请大夫调治……”说着,听柳塘失声高叫,璞玉也变色两手乱抖。老绅董就摆手道:“你们不用怕,玉枝这孩子福大命大,已经算好了。大夫说落不了残疾,人家江家母子俩十分热心,还花了不少的钱,只是玉枝一直昏迷不醒,没法问她姓什名谁,家乡住处。又因为报馆歇工,也没法登报告诉她家里。直到今天,玉枝才有点清醒,报纸也快出来,偏巧就我找去了。现在玉枝在江家,被那母子俩照管得挺好,你们放心吧。”柳塘听着,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对老绅董的话,还不十分清楚,而且对玉枝所受的伤,仍觉担着心事,不敢信为无碍。就向老绅董道:“老大姐,你沉住气,喝杯茶,把细情跟我说说。”又向璞玉道:“你替我叫人弄脸水来,再拿身衣服,帮我穿上,我要上江家去看玉枝。”璞玉道:“您还软得很,能出去受风么,若不放心,我先去看看,或是把她接回来。”老绅董道:“接回来可不成,人家说大夫不许挪动。”柳塘道:“那么我非得去看看不可,姑奶奶快着点儿,我这就走。”璞玉道:“我也跟您走看看。”柳塘想想道:“你去也没什么,不过只是没人看家,好在门房有张福在着。咱们把屋门锁上也成。太太也快回来了。”璞玉一听柳塘许她同去,就去叫女仆打来两盆脸水,一盆放在床上,给柳塘用,一盆送在对面房里,自去梳洗了一下,又过来,伺候柳塘换上衣服。忙了半天,方才停妥,便要走出。柳塘忽想起还没叫车,只得现叫女仆去打电话,又等了半天,汽车才来,三人一同出门。柳塘竭力挣扎,还得有人扶持,才对付走到门外,被张福架上车去。老绅董和璞玉也随着走上汽车,随即开行。不大工夫,便到了目的地。老绅董和璞玉先下了车,把柳塘扶下车来,徐徐走入巷内。老绅董无意中向旁一看,见小唐正挑着担子,提着盒儿,匆匆向东跑去。料想这半天里,他必仍在巷外停留,忽见柳塘坐车到来,他不好意思见面,急忙跑开,但也没对柳塘说。

到了江家门口,柳塘扶墙立住道:“你曾来过,就先进去跟主人说一声,还得替我先递个话儿。说我正在病着,精神缺少,不能周到,若有失礼之处,请他们多原谅,我改日再来赔礼。”老绅董应了一声,便先走进去。不大工夫,只见江家母子已随着老绅董迎出来。老绅董便在中间介绍,指手画脚的道:“这是江老太太,这是江少爷,这是张二爷,这是赵太太……赵秘书长太太。”柳塘急忙举手作揖。江家母子也陪笑还礼。柳塘正要说话,江老太太拦着道:“听说您正病着,快请里面坐吧。湄儿你扶着点儿。”柳塘客气:“不敢。”那少年已过来扶他走入。一面走着,一面翻眼儿,心中诧异,这位张柳塘,倒是久已闻名的老书香儿,也是很有学问的老名士,却怎么左右尽是一班古怪的人。这老婆儿满身的土窑子气,却自称是他的干姐姐,已经可怪。现在同来的这位女子,明明是个女招待,专在西餐馆做事,资格很老,我见她并非一次,绝没有错儿,怎会成了秘书长太太,又和张柳塘一同前来。这张柳塘倒是怎么个人,她们又和张柳塘什么关系,真叫人没法猜度。想着,已走入楼门,进了堂屋,老太太便让着道,请在这里先歇歇儿,姑娘就在这里边屋,正睡觉呢。柳塘虽觉疲喘难支,但仍想先看看玉枝,就道:“谢谢您,我先看看她。”那少年听了,就扶他进到里屋。璞玉、老绅董也都随入,到了床前。见玉枝正侧身卧着酣睡,颊部贴着枕头,几乎像爬伏的姿势,知道她因为伤处在后,不能仰卧,不由看着心酸,全流下泪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