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赐完婚三生遂愿 成巨族四姓荣封

词曰:庆鸾俦。正少年、荣贵风流澹荡春光,柳丝花片娇柔。碧栏杆外莺声软,射锦帏、红日檐头。妆台畔,神仙会,三生缘遂绸缪。十里朱楼旧游。记往昔豪华,骏马轻裘。风月无边,百年终此淹留。迁乔卜筑家连第,喜四时、同泛兰舟。真堪羡、腰缠十万,骑鹤扬州。———右调《梦扬州》

话说凌驾山连夜趱行,过山东兖州,便到褚愚家里。褚愚接见,欢喜自不消说。驾山赠以千金,褚愚举家感谢。盘桓两日,驾山即要起身。褚愚见驾山有进京程限,便也不好强留,盛设饯别。时褚愚年已衰暮,觉得老态渐生,屡屡以妻子为念。驾山知其衷曲,一力担当,褚愚感激不了。分别之日,潸然出涕,驾山亦觉凄惶。后来褚定远全亏驾山之力,得以入学补凛。褚愚夫妇俱至八十余方故。驾山又赠与千金,并扶持定远之子亦得入学,竟成了一个人家,这是后话。

且说驾山到得京中,已是过岁。随朝复命,即来谒见李绩。李绩接进,各叙寒暄。驾山又替张达、搢珩、柳梭三人代致候安。李绩道:“记得离亭分袂,倏已三个年头,光阴真迅速也。”便令驾山同寓住下。翁婿暇日,各叙以前景况。李绩道:“贤婿得知柳延秀家眷出身否?”驾山道:“小婿亦颇知其事矣,也是延秀述知。”李绩笑道:“老夫向道此女不凡,大有后福。不意竟为总兵夫人,实是可喜。”过了数日,驾山转太常寺少卿。李绩已将驾山完烟之事盘桓算计,便与驾山说道:“因贤婿点差江西,不便议及烟事。今春再难迟缓。老夫又念贤婿家在扬州,相隔颇远,若娶到尊府路程迢递,举动实难。意欲招赘贤婿,且完了姻事,然后看机会回去。况且两尊大人俱已去世,堂无舅姑,亦不必急于归宅。早晚老夫告老乞休,料天子未必便允,我也只是苦求,自然俯赐归里。若得便殿召见,可以陈情之处,也便将赘婿之事奏知,准贤婿给假数月,完此终身要事。不识贤婿以为何如?”驾山道:“岳父斟酌极当。”

于是李绩连夜缮疏奏闻,天子不允。本凡三上,备陈年力衰颓,精神不振,耳目聋聩,诚恐搢堕职守,多所过愆,尸位素餐,臣何敢安?溺职旷守,盛朝自宜黜退。且老无妻子,鳏独伶仃,一女及笄,未曾出嫁。苦衷不敢琐陈,伏乞急赐罢斥,俾骸骨得归故里。倘犬马尚有余年,皆蒙恩造,伏阙待命,涕泗横流。”天子览奏,恻然感动,当即召见便殿。问道:“卿筋力尚可周全,朕方资翼辅,何忍弃朕之速?”李绩奏道:“实系两目搢搢,瞻视不切,精神颓败,过即遗忘。仰祈圣恩宽宥,准臣乞命。”天子又见本上说“无子茕独,一女伶仃,”又问慰道:“卿女虽未出嫁,曾出字否?”李绩见天子问及,正可乘机陈请,乃奏道:“已配与现任太常寺少卿凌六鳌,亦拟今春迎娶。”天子道:“卿既归乡,正可嫁女。朕赐凌六鳌给假完婚。”李绩谢恩辞出。明日批下特旨:“李绩效力有年,老成练达,前出师剿寇,远使外邦,数著奇勋,正资翼赞。无如再四乞休,朕其勉从所请。但功高廊庙,位未显崇,朕甚念之。今特加授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兼原官兵部尚书,赐归田里。伊婿太常寺少卿凌六鳌,准给假三月完婚。”

李绩与驾山得了这旨,不胜大喜,忙入朝谢恩。便一同束装起身,举朝各官都来饯送。与驾山有往还的,亦俱饯贺。忙有十余日,然后出京。天子又特赐银币等物,敕合朝各官出郭送行以荣之。但见旌旗蔽日,伞盖如云。香篆飘扬,数十里人迷烟雾;乐音嘹亮,一千队谱按宫商。观者叠踵摩肩,送的联镳击毂。有《昼锦堂》一词日:

位显宜辞,功成须退,归田莫自蹉跎。但令一经谗口,便有风波。今日荣归天子饯,一时钦仰士林多。离亭上、大小百官,咸遵帝命来过。思么。凡致仕蒙宠眷,焉能及此巍峨?观者人如蚁聚,顶背相摩。塞路氤氲香雾满,簇舆旌旆锦云窝。嗟叹处,竞羡保身全节,老景婆娑。

这李绩致仕,只因天子隆重有功大臣,故此遣在廷大小臣工,都要出郊饯送。谁敢怠慢?便哄动了一京城百姓,齐出观看。自京城门便挨挤不开,直到饯别之所,二十余里,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再加他是兵部大堂,有千百员武官,带领了数万羽林军,全装贯甲,俨如天子行幸一般。这一场荣耀,方是男儿显名极处,丈夫得意之秋。又且是马收缰、船拢岸的境界,何人不羡,何人不敬!长亭的宴,有公席,有私席,海错皆陈,山珍竞荐。装演百戏,歌舞喧阗。把一个李绩如在万花谷中,山阴dao上,连凌驾山也增彩叨光,十分尊重。一日应酬至晚,方得叙别。

走不上几十里路,便歇宿了。明日到家,再思父子半路来迎。涿州的官员,以及色目人等教官率领了通学生员,俱出城迎接。李绩一一劳谢。李绩先已遣人到家,租赁一所宅子,与凌驾山暂住数日。进得涿州城中,已有家人引导驾山归寓。李绩到家,父女会面,悲喜交集,丽娟拜见。兄弟、伯侄重新叙礼。二娘也来见过。家人男妇都磕了头。京中官员差来护送的人,俱给赏酒食路费,发帖致谢,即付来人带回。丽娟点收行李。是晚再思已备有家宴,叫了乐人戏子供应,兄弟伯侄尽欢而散。

父女上楼讲些家常闲话。李绩提起兰英丈夫,便道:“那柳俊随我出征,今为淮扬总镇。”丽娟此时也知兰英的丈夫即镇守淮扬的总兵,然不知即系父亲手下之将。李绩又说兰英得了女儿,丽娟也替他欢喜。

李绩因归家完聚,心中快畅,多饮了几杯,明日直至早饭时起身。正在梳洗,外边报说:“凌老爷来拜候。”原来凌驾山已到久了,因问知尚寝未起,就在外边书房里坐等,分付家人:“不必传说,且等老爷起身通报罢。”〔向系同处寓中,摹拟好翁婿,情状逼真。〕王忠、张惠等问知随回的弟兄们,晓得凌老爷备细,竟是一家人了,故此便不进内说知。直等李绩梳洗过,方才传报。这些妇女们听得外边书房里有老爷的女婿在彼,最是要看的了,都挤到屏后瞧科。看得凌驾山这般相貌,个个欢喜。〔人家丫鬟们看见主女官人若好,必定欢喜。此种情理,我亦不解。点缀笔笔不漏。〕李绩出来相见。驾山道了平安。家人托出茶点,同吃谈笑。只见管门的捧进一垛揭帖,李绩都叫查明,上了门簿。驾山已带名帖三个,拜再思父子。再思、彦直便出来相会,福儿年小,没有出来。

驾山别后,李绩便进内与丽娟说知招赘驾山之事,今奉旨给假三月完婚,不能迟缓。父女忆念起夫人来,又大家伤感一番。〔必有之情,心粗笔忙,便至忘却。〕李绩问丽娟,得知二娘年虽未老,也还晓得些事务,便叫请来与女儿商酌内里事件,张婆等一同相帮。又叫王忠等叫了匠工人役,收拾后楼,便做新房。自己做房在楼前屋内。

数日之间,都已料理停当。又把官府绅衿一总答拜过了。便择了三月十二日,是黄道不将天恩上吉,赘驾山过门。堂上结彩铺毡,院子里搭起天棚布幔,悬挂花灯彩球。〔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到了吉日,鼓乐傧相绝早便来侍候,午间亲友都到,地方官员都吉服到门贺喜。至晚,驾山坐了宪轿,全副仪从,鼓吹到门。三声炮响,亲朋迎入,李绩在泊水下相迎。堂上堂下管弦合奏,点齐灯烛,照耀如同白日。摆开席面,驾山高坐,亲朋余席相陪。饮够多时,起身撤席。傧相念词赞请。丽娟在里边,二娘等已将小姐装束打扮,人物既称第一,再加翠绕珠围,真有二十四分娇艳。都说嫦娥仙女,想来也只如斯;动称西子南威,恐亦未能加胜。凌驾山与丽娟立上红毡,傧相赞拜天地,拜了李公。送人洞房,夫妇交拜。合卺礼毕,去了绣兜,安席坐下,侍女殷勤服侍。

驾山细看新人,比昔年楼头窥见,倍觉丰艳精神,心上的喜何消说得。丽娟看了驾山,心中转念:“好似昔年楼下墙外书生,但此时乌纱映白面,圆领称腰身,比着书生颇增光彩。但那书生姓山,今乃姓凌,相貌或有相同,名姓实是各别。”坐了一回,驾山不饮酒了,起身撤席,丫鬟们收去杯盘,捧上汤水,驾山净面洗手,丫鬟们服侍小姐卸妆停当,亦洗过手面,丫鬟便往别间楼上宿歇。

驾山掩了房门,乃身边取出一张词笺,道:“昔年在山东寓内,蒙小姐见赠词章,下官做一绣囊藏了,贴点身悬挂。今日词逢人合,小姐常亦忆念否?”此时丽娟尚以夫婿不是山鳌,一闻此言,骇然惊异,便不做那等羞涩之态,接过一看,分明是《诉衷情近》一词的原稿,尾后已经和韵一首,竟为今日之搢,不觉大喜,道:“相公彼时何故姓山?”驾山乃将避仇改姓之事略述,道:“下官所作,小姐亦留藏否?”丽娟道:“现在箧中。”驾山道:“人既团圆,此词亦是媒妁,当令他合在一处。”丽娟乃取出与驾山看过,一同安放过了。两人心愿都遂,公私两全,非常欢喜。因说柳俊夫妻遇合聚散颇奇,可见人世姻缘实由天定,然衷情所至,神鬼从之,人定胜天,又非虚语也。当下驾山两人无限欢娱,有《绮罗香》一词为证,其词曰:

才子天成,佳人世出。正值三星璀灿,两好谐盟,允结鹊桥公案。愁拆散那觅玄霜?喜联合原酬词翰。有生来才识欢娱,这般良夜金难换!多情自多缱绻,倘没相思分,何由撩乱?忆久重逢,此种绸缪堪玩。收往日苦趣方回,数乐事今宵初算。想前次,平地科名,抵温柔一半。

驾山自完姻后,夫妻的恩爱,闺房乐境,不消细说。地方官府绅衿亲友来贺,也忙乱了好多日子。光阴似箭,不觉已是满月。柳俊与石搢珩俱知驾山钦赐完婚,各写书信,备了厚礼,兼候李绩。翠翘与婉玉也备着礼,送与凌夫人。张玉飞也着人赍礼,同了石、柳两家内丁,打做一路,半月程途,到了涿州。进李家相府投递,驾山留款家人,拆书收礼,赏了来人盘缠脚力,各写回书,打发回家。

李绩见石搢珩禀揭上叙说生了儿子,与柳俊联姻,打动起自家后代。〔过接得好,又思驾山。〕三月假期一满,便要进京。乃立出主意,与再思议论,将彦直过房为子,叫驾山写了过房情由,请了三党公亲,设席立议,各人俱与名花押。此时再思见兄长照旧友爱,侄女总不记仇,心下也感激不尽,惟兄命是从。彦直便改口叫奇勋为父,再思为叔。驾山看彦直文章,有一种沉着痛快处,自不以监生终身的,也尽心提拨他。彦直原肯用功,有美在前,执经问难,〔学问者,学而问,问而又学。今见子弟们,但学而不问,是皆不违如愚者哉。欲德业指进,修不其难乎!〕提拨不多日子,彦直一总心领神会,无不体味到极至工夫。有善必增,有恶必去。正是:

教无躐等在优柔,善受还须善解求。

有志欲穷千里目,与君更上一层楼。

驾山见三月假期将满,便别了岳丈等,与丽娟珍重叮咛,黯然分袂,到京赴官办事,按下不表。

且说石搢珩在吴淞任上,倏忽三年有余。一日报有湖贼搢猖,南直与浙江的抚按行文会剿。此时南直按院朱琦、应天抚院金有光,两人乃系亲家,有一好友俞仁,做苏州清军同知。这抚按为人大贪,俞仁又极其谄媚,三人物以类聚,素相朋比。这时湖贼出没江浙,搢珩与俞仁都是会剿之官,各统兵在湖上防堵。独有石搢珩是曾经战阵,且又智识超群,这番征战事,是自己的本等,不比前边勘河,由这些文官调拨。便立出主见,将进剿防守机宜,画了图样,出奇制胜之法,备细开明,申与抚按。这两个抚按便会同浙江抚按商议。

此时浙江抚按也非昔日勘河之人了,大家聚着一处,商议军机重事。朱琦道:“这石总兵所见,不知可切中贼情哩?”浙江抚按便都道:“不知可中贼人情景哩。”大家商议一回,不过是这些猜测话儿,毫无一个有些见识处。金有光便道:“弟有主意,各位大家看这石某议论,可有渗漏处批驳敲订?待他认了,如不中机,宜甘受妄言之罪,然后允他议论,竟专责他出剿。诸公以为何如?”众抚按都道:“高见,高见。有理,有理。”搢珩建了平湖之策,抚按批驳数番,幸亏湖贼力量小,不是图谋不轨的,不过是些乌合株守之人,由得官兵迟速。批驳定了,便单着石总兵出剿,有功升赏,无功一并重罚。

搢珩接了文书,笑这一班蠢才,有何见识!然为着国家事,不敢怠慢。统了自己标下五营六哨。因三年有余,教练得兵卒有条有纪,将士一心。搢珩自总中军,驾着船只,直捣贼巢。各船兵将奉命,分头杀进。搢珩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破了他外面地方,叫做瓠子湾。贼人势窘,各自逃生。张大带领了妻小,几个心腹,乘夜扮做渔人,他的水道最熟,湖中港汊又多,一溜烟走了。搢珩攻破巢穴,但见辎重器械、米谷银钱堆满贼巢,贼首张大不知去向。便令书记悉将所有上了册籍,移文南直抚按。

两省抚按见破了巢穴,贼遁无踪,方敢一齐到湖中来,观看贼中屯驻之处,也面贺石总兵破贼之功。便把许多钱布等物一总分烹入腹,量留少许报部。浙江按院心上独过意不去,〔略有人心。〕说道:“亏了石总兵破得贼穴,乃有这些贼赃。今大家分敬,以为应得,那好独遗了有功之人?当量给与少许,也见我们公道。”众官都道:“有理。”便将百十匹布,十数斛米,十来吊钱,送到搢珩船上。来差致各官之意,搢珩笑道:“我若爱此钱财,早在破贼时取了,何劳送此些须之物!”分付来差带回,一件不收。

差人转来,直言回复,各官羞惭无地。浙江按院道:“这明是嫌少。”江南按院朱琦大怒道:“他说破贼时一总会取,这分明是自画供招,自然被他取尽了,却将此等零星封贮在此,掩饰耳目。武弁狡诈,非我不足以烛其奸。今贼首纵逃,又复婪私掩饰,情罪可恶!”便分付左右道:“汝等着几个能事伶俐人,到石某船边,窥看他起身时,与凡兵厮上下,细查有无夹带货物、布匹银钱等项,如有,急忙来报。缉访得实,重重有赏。”左右答应去了。

一日,俞仁想吃湖中大鱼,孔宗圣便叫四五个内丁同了买办兵丁,务要买了大鱼来,不然重责。内丁到得湖边,却值张大渔船拢到。张大原是渔户为贼,原会捕鱼,这日捕得几个大鱼,到市来卖,也要看个机会,脱身陆路逃生。借着卖鱼为名,窥看动静。〔这班内丁都强如抚按。〕这些兵丁叫住买鱼。那内丁之中有几个能干的,见渔船颇小,除了渔婆儿女之外,又有三四个汉子,虽是渔人打扮,但想:“船小,何用许多外水伙计?”心上生疑。〔命运轧定耳。〕有一个跳上渔船,只说寻鱼,却到火舱里,看见破蓑衣底下盖着挂刀一把,一发疑心是歹人了。便存些人与渔船讲价争论,故意耽延;密令人寻觅了同营兵丁,共有三二十人到来。呐一声喊,把合船人口捉住,拖上岸来,各是分开吓问,女人小子便直吐真情。兵丁等不胜大喜,就像拾了至宝一般,解到本官那边。

孔宗圣与俞仁正在吃酒,闻得拿了张大,十分得意。解过来,问了口词。俞仁又欺心要夺功劳,孔宗圣也心知此意,便悄对俞仁道:“俞老爷一面报功,但要带挈弟得叨余光足矣。”〔要奉承他,何敢不让。〕俞仁道:“不消孔老爷分付。”便酒都不吃了,叫兵役锁链了张大一干贼犯,亲自解到金有光公寓来。金有光便请朱琦商议。朱琦道:“奉旨江浙会剿,如今获贼,却是我们的功劳,与浙省何干?我这边一面拜疏进京,但将文书知会他们罢了。”连夜缮写本稿。本内便说差委石总兵剿捕,违了方略,致贼首逃匿。幸臣等调度机宜,委同知俞仁等预于要害所在,督兵防守,遂得擒获贼首张大,共羽党妻小若于名口。总兵石琼不无有疏纵之罪。副将孔宗圣协获有功,一并声明,伏候睿裁。

本上朝廷,发与兵部议奏。兵部官员都晓得石琼前年破灭山东贼寇,大有功勋;猎射上林,天子面加奖谕。今俱奉旨会剿,凡有汛守之责,都该协力擒拿,也不是专委一人办事。今石总兵攻破贼巢,虽未获贼首,然进剿之劳,也是石总兵之力。今说他“不无有疏纵之罪”,并无实据,竟是莫须有的断案了,何以加罪?无奈右侍郎与朱琦同年相好,必要将石琼议坏,着令解任,抚按严审疏纵实迹奏闻。抚按俱加二级,俞仁加二级升用,孔宗圣历俸已满,例应升补总兵官,贼犯即于当地方分别磔斩。部议上去,天子看了,也思念石琼前番有功,今纵贼无据,着以原官闲住,其余俱各依议。

搢珩已知抚按都不喜欢他,荣辱且由天命,今得了这个部文,心下也倒欢喜:“我在山东灭除山寇,胸中抱负,已经施展一番。便得仰邀圣眷,位居八座,已到武官极品。即今狼狈归乡,我亦无恨。何况着以原官闲住,真是圣恩高厚,感激涕零。”夫人道:“凡豪杰不得显名,必定在世上闹一番,博得个出头日子,才为了当。今相公位登八座,腰围玉带,武职显荣已极。正该急流勇退,图得个终身受享,有何不可。”搢珩听了大喜,举手向夫人道:“夫人高人议论,开我茅塞。大凡豪杰之士,功成名立后,得以优游林下,体味天地真趣,才算得真正富贵。”当下便打点束装归家,一面题本谢恩,差官赍奏。

数日之内,料理停当。雇募船只,发扛起身。留下报抚按的文书,把印务交与中军呈缴。即出衙门,飘然长往。合营攀辕不舍,脱靴留爱。百姓们拥留不住,都香花设饯,也脱靴见意。绅衿摆酒饯行,同城官员也出郭饯送。兵丁百姓感激,号哭之声,搢搢送下二三十里。搢珩目击伤情,也陪了若干眼泪。巡抚金有光得知这个消息,私下谓朱琦道:“莫说石某不好,他是武官,尚且如此深得民心;若我们离任日,得百姓们哭送一里路也够了。”〔也有百姓送的,但见抛砖泼秽耳。〕后有人传出此话,以为笑谈。正是:

小人心地最凶顽,也有天良一瞬间。

德政此时无可颂,归辕他日有谁攀。

不表搢珩竟往扬州。且说孔宗圣仗着俞仁为线索,求了抚按,便谋做了吴淞总兵,顶了搢珩的缺。俞仁亦得超升苏州知府。只苦了搢珩,建立功勋,反作成无谓的人得了高爵厚禄。

搢珩将到扬州,早有总兵张达得知搢珩有功被黜,深为不平,又念搢珩居官清正,宦囊淡薄,差人送银五百两,于路上追着投送。搢珩也便收了,写了回书致谢,重赏来差,打发去讫。柳俊在瓜洲见了邸报,不胜惊骇,差人预候,接到署中。相见已毕,稍叙一番,柳俊扼腕叹息。便迎请家眷进衙门住下。本是通家,且有姻亲至好,俱各请见夫人。柳俊见石夫人仙姿绰约,具儒士风流;搢珩见柳夫人玉质亭亭,实闺房殊丽,心下也认做玉飞令妹。直待在衙日久,柳夫人也不隐瞒,说与翠翘,搢珩方才晓得。便想李公之女一定出色奇艳,驾山所以一见钟情;今此侍儿尚具天姿,小姐自当更胜。与翠翘私下议论,也替驾山欢喜。翠翘心下也想:“天下美色原多,柳夫人已是惊人,不知这凌夫人更如何美丽!”此时两家儿女俱已见过,大家得意。

柳俊每日内外设宴,极尽主道。搢珩乃与柳俊商议道:“我原籍山西,出身寒俭,离家之日,住屋皆无,今竟无家可归。意欲在扬州寻个住宅,以为久安之计,又念父母柩在山西,欲迁来葬此,以便祭扫。但虑囊赀有限,不能兼行,如何是好?”柳俊道:“凌老爷本籍扬州,我亦欲扬州居住,已曾托家岳寻觅房屋。若石老爷有心在此,大家朝夕得见,是人生大快意事。况且扬州系自古繁华之地,山川风物,秀丽淳庞,又兼米谷鱼盐商贾汇集,欲卜久居,舍此焉往?若虑囊赀有限,我当一力任之。”搢珩大喜。明日午后,只见玉飞到来,搢珩相见,各叙寒温致谢。玉飞询知解任始末,也着实替搢珩不平。柳俊乃向玉飞说搢珩寻屋之事,是夜三人叙谈,甚觉快畅。

正饮酒间,辕门外传报进来说:“京中凌老爷差魏叔到此。”柳俊立即传进,果是魏义。魏义一见搢珩,便道:“小人到家,便知石老爷在此。家老爷在京中得知了石老爷之事,深是不忿,与李老爷说知,李老爷也着实不快,都有书在此。”便身边取出书来递下,道:“银两都放在家中,柳老爷着人去取来便了。”搢珩不知头由,且拆看书札。李绩书上替搢珩叹惜,又复解劝:“当安于命运,不必介意,赠银五百两,以备资斧。”驾山书上深为不平:“以兄长之英武,见知天子,后日封侯万里,此意中事耳。目下且自宁耐。思兄长远籍山西,想当日出门,房产已经弃去,今若往彼经营,不唯大有所费,抑且路途遥远,跋涉艰难。弟亦不忍兄长离远,何不即于扬州买屋住下?不然舍下现空,尽可栖息。为此速着魏义赍千金驰上,备兄费用,计程呈达,当于延秀署内。盟嫂贤侄一并候致。”〔如此才是盟兄弟,岂今日结盟者,得扪其踵趾也哉。〕

三人看了书中,大皆都各欢喜。柳俊向魏义道:“我等正对石老爷说,住在扬州甚便,不期凌老爷亦是此意。此银两就放在尊处。石老爷原要托张相公寻屋,就在那边取用罢。”搢珩向魏义谢了,柳俊叫家人留魏义别厢款待。

明日,搢珩同玉飞等别了柳俊,到扬州来。住在玉飞家中,会了张哲。住了半月光景。扬州地方既大,买卖房屋的也多,拣了一所好房子,价银一千,便用价买了。附近也有一所,价银多百金,玉飞便替柳俊买了,都与凌驾山家相近,与张玉飞家稍远里许。张哲父子先替搢珩收拾房屋,督率工人更张改换。魏义见搢珩有了着处,便进京去,搢珩都附书揭致谢。屋宇收拾既完,便到瓜洲移取家眷。翠翘与婉玉情投意合,有如姊妹,分别之时,依依不舍。婉玉大有所赠。翠翘到新屋中,又接取玉飞乃堂相会,情好日笃。玉飞祖坟旁有坟地一所,地主出卖,张家素知其地颇佳,便与搢珩买了。

时将七月下旬,玉飞要到应天乡试,搢珩此时一些无事,日与张明我作伴,便送玉飞乡试,也要到南京,看看古来帝王之都,六朝遗迹。过瓜洲,便在柳俊署中盘桓一宿。渡江到了南京,果见气相不同,人烟凑集,街巷喧阗,宫殿衙署也与北京相同。扬州虽号繁华,不比京中博大。搢珩整日游观,总无厌倦。送玉飞进过了三场,十六便束装起身,到瓜洲又会柳俊。搢珩道:“此番回家,我便起身往山西迁柩,待九月初揭晓玉飞高捷,岁终时候,我也归来安葬,便得送玉飞往北会试,兼候李公、驾山。”玉飞笑道:“弟无此福分,候先生回家,完了正务,竟陪先生往会驾山,这才是真话。”是夜三人快饮,明日搢珩、玉飞别过柳俊,一同回来。

搢珩即别了夫人,带了数千金,叫五六个家将跟随,竟向山西进发。夜住晓行,到了本土,但见城郭街衢,依然如旧,六七年离别,光景又是一番。乃问至堂兄家住了———此堂兄系搢珩亲伯早亡,嗣来顶代的。然后寻访族中,原也寥寥。会面时,原都识认,但搢珩处富贵之乡,形容非昔,亲戚人等都来会贺。搢珩将千金分了亲疏远近,赠与亲族,〔这是第一义。〕又访问施仁甫,适经初丧,搢珩到灵前哭祭,哀感路人,又以百金赠他儿子,报酬前德,施家亦感叹不尽。又将数百金托堂兄修理李世绩庙,仪像焕然。便择日将父母冢墓发开,雇车装载两棺,别了亲戚,便望江南前进。

且说玉飞归家,也日日巴望。到九月初揭晓,玉飞果然中了。报录的纷纷报来,举家得意。柳俊署中也去报喜。宾朋作贺,自不消说。

到十一月尽时,搢珩载棺方到,因是路上难行,多走了十数日。得知玉飞已中,亦欢喜无限。到家各相拜贺。搢珩请了地师,即于腊月庚申日安葬。柳俊亲来吊奠,地方官府知交都来奠祭。安葬毕,搢珩谢了各人,便打点送玉飞北上。柳俊同夫人亲到扬州,丈人家设戏宴请,玉飞饯行,就请搢珩同饯。各人安席,直到半夜方散。

次日起来,搢珩道:“记得八月间在延秀署中,说待玉飞高捷,弟回来送公车北上,今日果然不爽。”明我与玉飞都致谢一回。柳俊作书付与玉飞,问候李公、驾山。用过饭后,石夫人先归,搢珩也回来打点行装。玉飞亦打叠停当,各带一个家人随行。次日,柳俊又设酒郊饯,送了一程,然后作别。柳俊先回瓜洲,婉玉又同了母亲嫂子并石夫人,同到新得房子里看了一回,方得归署。

搢珩与玉飞在路,过了新年,灯节前便到涿州,晋谒李公。李绩出来相见叙坐,玉飞是后进晚生,见了相公,十分谦谨。递上柳俊禀揭。李绩深为搢珩不平,见说玉飞已登贤书,又有兰英一段原故,十分款接。又问一回柳延秀近况。搢珩见中堂贴了乡试中式报条,问知系李公嗣子,二人也致贺了。李绩便令彦直出来相见。当下盛筵款待。留住数日,搢珩与玉飞辞别起身。李绩见场期已近,不便再留,便叫彦直同进京来。

大家会见,驾山款接之情,不消多赘。到了会试,三场已后,揭晓之日,玉飞、彦直俱得联捷。殿试后,玉飞点了庶吉士,便住在京中,过了三年,散了编修。驾山已转到左副都御史,彦直知县行取,做了部属。时福儿取名源浩,也进了学。后来再思死了,二娘也常与儿子说及父亲薄待侄女之事,自己作家涉历之苦。源浩便不胜悲梗,刻志读书,也得登第,官为知府,二娘生母,亦得诰封,这也是二娘为人好报。〔好人有收成。〕

今且说搢珩在京中住了多时,复回江南,在延秀署内与张明我打伴,亦常至京中与驾山、玉飞会晤。往来南北,逍遥自如。此时天下承平,武官闲住的若不大费钻营,兵部总不起用,只有引退的一说一听。柳俊此时家事也好了,虽不比鄙夫求田问舍,然也要图个生财之法,置田买产,拨人贸易。驾山与玉飞念搢珩颇无宦囊,各又赠数千金。柳俊也替他置产营运。柳俊在任十多年,也思引退,便上本告病,准以原官致仕。离任之日,将姚胜期拔补守备,标员兵士俱行给赏。军民欢呼感激,都来相送,直送到家中方去。柳俊既不做官,出入自由,每逢春秋风日晴和之候,与搢珩雇了小舟,上至淮海,下至苏杭,西至湘川一带,无不追游观览。回家唯有课子读书。搢珩又得一子一女,柳俊亦连举三子。搢珩请了一个饱学先生在家训诲,柳俊亦令子附来相从。真是兴旺人家,子弟必定聪明的多。〔确。〕

搢珩长子取名石芝,字九英———就是柳俊的女婿,时年十四,便得进了学。搢珩夫妇喜欢不了,令儿子到墓上设祭,请着柳俊同去游玩。柳俊便思想自己父母坟墓远在北京,不如也迁到扬州来,便与张哲、搢珩说知。因是告病之员,不好声张,悄悄带了家人,潜到京师。过涿州谒见李公,送上土仪物件,并申致妻子感念之私,亦有礼物送与小姐。李绩极其款接。到京中会见驾山、玉飞,总不露人眼目。到墓所起了父母两棺,雇船装载。义母柳寡妇的柩却不能迁移,将银两托与近便寺僧,令他照顾。别过驾山、玉飞,二人亦到船吊祭,各有赆赙。柳俊这番下来,不比搢珩陆路艰难,一水直到扬州,觅地安葬。搢珩、张哲以及亲知无不来祭,地方官府绅士有相与的,闻知亦来吊奠。柳俊忙忙碌碌,葬后方得空闲。一个贫穷细民,只因有了好儿子,却得如此风光。正是:

亲因子贵异编氓,生受荣华死有名。

不是祖宗存厚道,那能后代做公卿。

李绩年登八十,一夕无疾而亡。时再思已经先故,丽娟终天之恨不消细说。彦直亦能尽礼殡葬。搢珩、柳俊闻知,亲到涿州祭奠,哀哭倍常。柳俊哀慕之衷,如同考妣。正是:

人生一世名为宝,知遇还凭夙有缘。

虽说英豪多抱负,若无提挈也徒然。

时四方宁静,有幸利之臣,要开边市。驾山上本,极言不可。拂了执政之意,立赐罢斥。驾山向见搢珩、延秀寻山问水,无拘无束,自己却为一官匏系,不得追其后尘,深以为恨。今见勒令休官,正中下怀,不胜欢喜。便别了玉飞,到涿州与夫人收拾回家。二娘与丽娟相持痛哭,别时无限哀伤。张惠夫妻以及丫鬟使女等都愿跟随小姐,彦直亦欣然依允,同了兄弟源浩,送了数程方回。搢珩与延秀得知,直到淮安迎会。大家都是豪杰心肠,不以失官为忧,转以相聚为快。石、柳两夫人也坐船过扬州,百里迎候凌夫人。女眷相逢,分外款叙。丽娟与兰英见面,如获至宝。到了家中,亲眷总来拜贺。一路的官员见驾山是位总宪,虽则休官,年纪甚小,唯恐起复,到船头趋承馈遗,无所不至。本地官府一连三日到门投揭,这都是仕途沿例,不在话下。

搢珩、柳俊互相设宴,亦得拜识凌夫人,果然是天上仙姿,非人间美色。〔赞得简而文。各样赞法,各有体段,俱不可移动只字。〕丽娟、翠翘、婉玉各述颠沛,感叹不了。丽娟谓婉玉道:“昔年你来别我回南,自料天各一方,相会未知何日;哪知今日尚在少年,已俱得聚在一处。真是人生第一快心之事。”当下接风叙旧,忙了多天。

时魏义年已衰老,驾山令他归宗,赏有千金,男女都赏银婚配。方昌便配与春秋丫头,凡系亲族相知,俱有厚赠;邻里为前番盗案累他费用,俱数倍相酬,华英亦赠银报谢。便将家务整理一番,即与搢珩、延秀三人出游,更觉有兴。方方数千里,名山胜境,无不遍历。〔真快活,真乐境。〕

一日游至西湖,在湖心亭,独上楼头远眺。只见有两人先已在楼,六目视,原来此人非别,乃是张碧潭与沈仪穆。大家作揖叙阔。搢珩问:“先生别后作何景况?”张碧潭道:“自与台台别后,明年有节事件就绪了,即便离了彼处,遨游他所,总无定踪。”搢珩又问:“王浩然何在?”张碧潭道:“他雄心未灭,当效虬髯,作海外事业耳。沈贤弟将亦相从。老夫当送他出海。”搢珩道:“先生却作何行止?”张碧潭道:“匡庐、王屋,不乏知机高蹈之人,明日送别沈贤弟,便当入深山中,返我天真,决不作终南捷径,遗讥识者。”〔以有道之士为归宿地,大有根器。〕搢珩道:“弟子遭际,不便渎听。今日却与几个相知,结方外社遍游山川,历过之地,每岁一至,再有幽妙,务冀耳目日新,如此境界,颇亦不恶。”张碧潭道:“凡人少学壮行,必定在功名上大闹一番,才得心死。若功名有成,不必待拂逆之来,原该急流勇退,使我耳目身心得一分静趣,便受一分实惠。若只管在世上营营,不几流入庸鄙?公今所为,甚合天道。弟前所说六十年富贵,才是真享。”搢珩想:“六十年富贵,我罢官才得数年,福正未艾…”

此时凌柳在楼下指点山林岩壑,谈今说古,搢珩令小厮请上楼来,大家相见。搢珩都代述姓名。驾山与延秀向闻搢珩称述异人之奇,今日相会,各惬素怀。张碧潭但称贺道:“诸君皆有根器人,功业一成,便得脱离缰锁,寄情物外,大是豪杰举动,非常人可及。”三人便邀张、沈下船,二人亦不辞拒,但分付仆人归船伺候。搢珩盛席款待。五人互相快论。驾山道:“弟子将来何如?”张碧潭道:“诸君功高名显,公郎辈俱是金紫中人,患难所交,不淫富贵。今日所处,真所谓腰缠十万,骑鹤扬州,尚有何心未遂,过欲问甚将来!”驾山肃然改容相谢。饮至三鼓方歇。张、沈过船去宿。明日来别送,同出湖中,送至钱塘江口。张、沈在船头,举手道声“诸君保重!”扬帆入海而去,毫无沾带。〔其致自远。〕

搢珩不胜感叹,自此游兴更浓。〔才不虚所游。〕到处遇有颠沛之人,力量可以周全,无不捐资救济。后来搢珩长子石芝中进士,官至广东布政使;次子石藻字公搢,中一榜,做河南祥符知县,升江南南昌同知;一女便嫁凌氏为媳。驾山一子三女,子名凌劭字克绍,中进士,又到绍兴做太守,后转广东学道;〔绳其祖武。〕长女嫁柳俊长子;次女嫁玉飞次子;三女嫁搢珩次子。柳俊得女之后,连举三子,长名柳殿桢,学肩巨,次名柳廷璧,字绪芳,三名柳林祥,字宫芳;肩巨、宫芳俱举进士,宫芳官至光禄少卿,肩巨授中书舍人,即未出仕,绪芳明经县令。〔叙不雷同。〕玉飞至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十岁休官,妻生一子,妾生一子一女,长子张维松,字汉赤,中一榜,官至四川参政;次子张维岳,字周尹,明经出身,仕至汉阳府同知;女配与柳俊幼子。

凌、石、柳、张四人至五十余,婚嫁都毕,恣意遨游,又于红桥结构游息别墅。〔红桥园亭,乃四家作创,内外一丝不漏。〕花朝月夕,夫人女眷亦俱约伴同游,四家遂成世好,子子孙孙,互为婚姻。玉飞年七十二便殁,张明我直至九十六岁令终,人以为提拔兰英,不贪女色之报,故寿最永。〔如此叙入劝世语,便不觉其卑弱。盖一作劝世语,文气体格便落卑弱。〕凌驾山、柳延秀寿俱八十余,一般白首偕老。搢珩至八十五岁,临殁数日前,邻里俱闻空中有人说:“迎请石老爷为并州西路总管之神。”属纩之际,只听得车马之声阗溢庭户,久之方灭。盖往太原代李绩之任云,生为豪杰,殁为明神。〔好收拾。〕异哉!益斋主人有诗:

小窗寒雨短檠明,离合悲欢总世情。

但说忠良人所羡,且看奸诈自相倾。

风云变色思千里,桂玉关心乱五更。

无限侠肠收不得,浪将闲事细推评。

烟波钓徒有诗云:

世情勘透语方深,自有知音仔细寻。

莫道稗官无补益,惊人议论快人心。

后 记

《快心编》传奇,初、二、三集,三十二回,署“天花才子编辑,四桥居士评点”。编辑者天花才子,有人认为,即清初著有大量小说的天花藏主人。但是以《快心编》和天花藏主人诸作相比较,二者的风格显然不同,难说天花才子即天花藏主人。评点者四桥居士,孙楷第氏亦疑与天花才子为一人。虽然说部中自著自评的不乏其例,但此处的评点者与编辑者,似非一人。因为我们看到,在评点中,往往有一些补充、纠正原著的文字,这些补正,大概不会是作者故意所为。

四桥居士曾为《隔帘花影》作序,《快心编》当出于顺治末或康熙间,即十七世纪中叶以后,或十八世纪初的作品。书中围绕着石、凌、柳、张四对青年人的恋情,对清初的社会生活,展开了广泛的、多层次的描写。举凡市井民俗、山寇匪盗、官场斗争、马步兵战、考场火场、道士炼金、郊野荒民、寺院僧论、情爱相思、虔婆说嘴……读来犹如一幅幅色彩缤纷的社会画图。

在诸多的世情、世相描写中,我们看到了这个社会的直接统治者———官府,它的黑暗、虚伪、狡诈、贪虐、残暴、互相包庇、草菅人命,种种罪恶。如“大盗”马述远痛骂官府:“我如今见这些做官府的,口里读过孔圣人书,心里不知做哪一家事,一味想诈人,品行十分不好!”“满腰里是不长进的念头,外面偏假装着一个道德君子模样儿!”对于老百姓:“三下鼓坐了堂,审来的事都是冤枉,一味执着拙性,一偏之见,任自己的喜怒,把百姓的性命皮肉,做他的消遣法儿!”(初集第九回)

原序谓此书“勘破种种世情,议论极其透辟,发人所未发之蕴,道人所未道之言,无不阐微剔隐,快人心目。”读了上面几段文字,我们感到《快心编》决不止“快人心目”,而是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

《快心编》作者署题“天花才子编辑”,确实是“编辑”,我们从全书结构松散、有些题材情节与同时代作品雷同,可以看出。但是有些篇章,仍不乏精采传神、生动活泼之笔,如二集第九回,虔婆赵妈妈介绍李丽娟小姐时,说道:“只见他长不十分长,短不十分短。苗苗条条,却又不瘦;丰丰满满,却又不肥。走来步儿,若说整整齐齐,又有一种流动处;若说袅袅娜娜,又有一种端庄处。肌肤象雪,却又不比雪的死白。一双脚,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长,比三寸的还差五分。梳来的头,就象膏水粘的,照得见人的光亮。那头发,就象一根一根到嘴里吮过的,一些尘埃不染。挽一窝老大的髻儿,绝光绝润,一根杂丝发儿也没有,看来那一股好头发,有六七尺长哩。那一双眼睛,竟是藏着一眶子水,黑的象漆,眼白略带些水绿色儿。转睛回顾,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娇痴,那一种娇媚处,难以描画。”又如二集第五回,丁孟明家火起,一段火场的描写,火乱中的人心、人情、人走、抢物、乱穿衣、救火等等,足当一篇绝妙的《火场赋》。

本书艺术表现上的特点,四桥居士的一些评点,亦可参资。

本书的点校排印,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藏清初课花书屋大字本为底本(此本曾为李宗侗玄伯先生藏书),以申报馆排印本及中一书局石印本参校。四桥居士行间评语,用六角括号在文内标出。校点中不妥之处,敬请读者指正。

校 点 者1986年11月

【完】l4z5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