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鸡啼,杏乐听到下面的厨房有异声响动。他知道甘蔗要下田作活,柏英起来为他准备热烘烘的早餐。山里的夏天很早就天亮了。

杏乐被杂音吵醒,过了一会才集中思想,知道自己回到了“鹭巢”。他听到后面有砍割的声音,就起身自高高的小窗口向外张望。柏英穿着睡衣,头发扎成一条辫子,跪在竹边。她正在割竹笋。清爽的山风吹来,他觉得很困,又回去睡了一觉。

等他再醒来,全家都起床了。大概是八点多。他走下摇摇欲坠的木梯,看到母亲已经起来,穿一件宽袖的蓝麻布衫,陪罔仔在前院浇花呢。

“妈?”他由厨房门口叫她。“你那么早干什么。”

“照顾花朵。你睡得好吧?”

“很好。我不知道你们都那么早起。”他走近她,问着:“你们吃过早餐啦?”

“嗯。你的饭好了。刚才柏英问你起来没有。她说,全都弄好了,放在厨房桌子上。”

他看到昨夜母亲脸上的皱纹已经少了一些,很高兴她气色这么好,又有事可做。他倒不觉得奇怪。没有早报来烦她嘛。

“来这儿,”她说:“我们在抓蔷薇上的虫子。到处都是。”他高高兴兴踱向母亲和罔仔身边的树篱。她眯起眼睛,寻找绿茎上的小虫。看起来好专心,好有兴趣。“罔仔和我每天早上都来抓。”

“你在这里很快活。”他说。

“是的,很快活。现在你去吃早饭吧。”

“柏英呢?”

“在后面洗衣服。他们已经起床两个钟头了。”

这时候罔仔跑过去告诉他母亲,杏乐叔叔起床了。

杏乐深深为山村生活的肃穆而着迷。他忽然想起出国前父亲曾对他说“儿子,你要去上大学。不管你学到什么,听到什么。有一件事绝不能忘记。政府和政治家不能拯救世界。你学到的一切新知识也不能拯救世界。只有人人各尽其职,有人思想正直,敢说实话,世界才有救。”

杏乐和母亲走回厨房,柏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岁的娃娃,正在逗她。

“早安!”她说,音容清新活泼,像一朵山花似的。

“早安。你们起得真早。”

柏英正在逗娃娃,轻捏她的脸颊。“看到没?多可爱,”她说:“要不要我替你热热菜?”桌上有三盘菜──腌黄瓜、咸蛋和豆腐乳──上面盖着脚盆大小的筛罩。那是竹皮编的,用来防苍蝇。还有一碟豆豉剁肉,他母亲说要热一下,杏乐说不必了。砖灶上有一锅稀饭,放在一大锅热水里保温呢。

杏乐的母亲拿出一个碗,添满饭,要他坐下来。柏英坐在一张椅子上,解开衣服,喂小孩吃奶,一面摇她,一面看杏乐吃饭。她本来在后院洗衣服,听到婴儿啼哭,就冲上去抱她下来。喂完奶,她把婴儿背在背上。

“我要回去洗衣服了。”她说。

吃饭的时候,母子谈到亲人的消息──谈起美宫的婚事和她的宝宝,谈起天凯夫妇,以及家里的很多老朋友──!杏乐也谈起叔叔在新加坡的家庭。

俩人都闭口不谈他再走的问题;双方都不愿意多想。最糟糕的是,杏乐知道他母亲会为他牺牲,如果他要留在新加坡工作,她绝不成为儿子的绊脚石。这是他需要单独面对的处境。

他走出门,看见柏英正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竹竿。她现在已把娃娃放下来,让她在草地上玩耍。

“好了。”说着就拿起空锡桶,她把锡桶半靠在臀上,伸手去牵娃娃,走向杏乐。

“你洗完了?”他问她。

“当然。”

“你们天一亮就起床。真使我惭愧。”

“夏天很热。早上做事最理想。我要忙家务,你和罔仔可以随处玩。”

“我明天早上尽量像你们一样早起。”

“你会喜欢的。第一天嘛,当然,你要多睡一会。”

“甘蔗回不回来吃饭?”

“今天不回来。我给他做了饭盒,他可以向邻人要点开水或茶来喝。”

第二天他寄信给姐姐,说他很想见她,要她回来一趟。他又说,他非见她不可,就算是大团圆吧。

美宫回来,已是十月中旬。天柱由小溪回家了,陈太太觉得他们不该再打扰赖家阿姨;何况美宫带小孩来,人数也太多了。赖家阿姨和柏英都挽留他们,但是杏乐的母亲坚持要回他们山谷中的家。

“嘿,杏乐!”一见面,美宫说。

“嘿,姐姐!”

他们一向如此。他以她为荣,她也以他为荣。除了母亲,他总觉得她对他最好。她总是教他,鼓励他、指责他的错误,原谅他,对他从来没有失去希望过。她大他四岁,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却又不至于失去玩伴的感觉。美宫知道他的优点和缺点,在他成长的岁月中曾经以姐姐的爱心和教导塑造他,指引他,半师半友,担当着老师父母都没法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好处,世上绝对找不到代替品。

美宫比杏乐矮。她的皮肤很坚韧,眼睛又亮又活泼,有一排平整的牙齿和一个突出的下巴。

她常常愤恨自己身为女孩子,因为那时候女孩子的限制极多。她也像弟弟一样,很想受大学教育。

“我收到你的信,想立刻来,可是走不开,”美宫说。“小家伙感冒,这个季节很流行,我不想冒险。”她的宝宝只有三岁。

他们有很多话要说。杏乐的哥哥杏庆在上海混得不错──姐姐认为太发达了些──在政府机关当秘书。他娶了上海吴淞区驻军司令的女儿。

“杏庆是完了!”美宫说。“我们失去了他。他一向野心太大,太想高升。”

“你是说,我不该求发展?”杏乐反问她。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意思。记得父亲的话吧?”

伟大的父亲!杏乐想着。

这就是家人的谈话。也是美宫对杏乐重要的地方。

美宫只能待一个礼拜,那个礼拜真是妙极了,她、杏乐和母亲三个人团聚在一起。从早到晚,饭中饭后,他们三个人谈论所知、所感、所梦想的一切。柏英也是美宫的密友和心腹,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看见她,有时在他们家,有时去“鹭巢”。

罔仔也来。杏乐和孩子之间培养了一份绝佳的友情,不仅因为他是杏乐骨肉,也因为杏乐本身就有童心,像孩子一样喜欢抓蜻蜓,在清溪里泡脚。柏英鼓励他们多接近。每天孩子都下山,有时候陪她来,有时候自己来──如果杏乐没上去的话──老是问他:“我们:今天玩什么?”

自然而然,大家都关心杏乐工作的前程,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问题。杏乐抛下母亲,心里也很歉疚。他们真希望你能永远这样!他母亲现在长年咳嗽,好需要亲人的照顾!

“你现在是大学毕业生了,”陈太太说:“选择最有利的途径。我这一大把年纪,不想改变习惯。柏英会照顾我。她是我外甥女,却像女儿似的。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很感激。我只要你记得父亲的教诲。如果你走错路,被外面的世界腐化了,我情愿看你死。”

杏乐听着母子间这一类的对话,记得很清楚。她总是眯起双眼,用窥视的眼光轻轻看着他。她又说:“再过十年,我就要去陪你父亲了。九泉之下,我不希望听他说,他走后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我只希望你娶一个好女孩,娶对了人。女人可以栽培男人,也可以毁灭男人。你未来的太太要和你过一生,不是我。”

短短几句话已说出了她的立场。杏乐看看他姐姐,她说:“母亲说得不错。男人工作,女人管家。盘古开天以来,世界就是如此。”她引用一则古老的俗语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母亲很难受。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子留在身边呢?杏乐现在是大男人了。我们不能把他拘在这个小地方。但是,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不学医了?”

“我不知道。”

“如果你学医,回这儿就很有用。为什么不学呢?”

“我不知道。我想是没兴趣吧。我听说要解剖人体,就觉得恶心。我喜欢法律,一切都整齐、简明、合逻辑。我喜欢那样。”

“至少那是一件好事。真正重要的是你娶那一种女孩子。母亲说得不错。”

“对嘛,”母亲又说:“你一旦完了,就是完了。”她又提到她叔叔带回家的马来女子。

“告诉我,”美宫说:“你有没有遇到过中意的少女?”

“有。有一个。很中意。”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欧亚混血儿。她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是中国人。”最后他不得不说出来了,两个女人全心全意静听着。

杏乐平常很会说话,这会儿却有点难为情,结结巴巴的。

“妈,”他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韩星。”

“什么?”两个人同时问。

“没听过这种名字!”

“我说过,她父亲是葡萄牙人。”

他母亲的脸色突然一变,仿佛背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她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失去了一切光彩,完全是一副绝望、挫败、痛苦的表情。

“妈,拜托,我求你听我说。”

“哦!”老妇人笔直瞪着儿子的面孔。美宫脸色也很严肃。

“妈,请听我说。她对我很重要。自从认识她,我上街都不想看其他少女了。”

“你带她上街,她肯跟你去?”母亲问。

“是的,在外国还不算什么。我们分享一切。”

“多可怕的想法!那些外国女孩子!”

美宫一向梳浏海,像柏英一样,她眉毛很漂亮,笑容很和煦。但是现在她杏眼圆睁,嘴唇张开,好像陷入沉思中。

“妈,我求你。不要对我不满。”

母亲被儿子一求,面色软化了些,她长叹一声说:“我应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年纪轻轻,也许不肯听老母的话。我把你养成这么大。你父亲要你出国,我就让你去,为了教育嘛。但是我应该料到的。如果你被大学赶出来,回家陪妈妈,我也不在乎……但是现在我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杏乐,听我说,”美宫开口了:“母亲的话不错。”

“什么,姐姐,你也反对我?”

“不是反对你。我替你担心。如果你关心母亲和家人,我劝你考虑考虑。”

“我已考虑过了。”

“不,杏乐,你不可能仔细思考;你爱上那个外国少女了。我知道。外国女孩子要求太多。我没有到过外国,但是我看过电影,我知道。她们嫁一个男人,就要男人言听计从。如果他办不到,她们就要离婚,改嫁别人。太随便了。她们结结离离──一次又一次。不像我们对婚姻的看法。你若照她们的话行事,你就终生被绑死了。你娶外国女孩子,就只好过外国人的生活,照她喜欢的方式,而不是你喜欢的方式。”

“你没见过她,就胡乱批判她。”杏乐说。

“我只想提醒你,不希望你像你哥哥。我不愿意说,杏乐完了!我对这个外国女孩子一无所知,但是你教我担心。”

“可是她爱我,关心我。”

美宫用温柔、同情的目光看着弟弟,只说了一句“考虑考虑。”

那夜的谈话不欢而散。

第二天,柏英来吃午饭。一切仿佛都抛在脑后了。只要她和陈家人在一起,就万事如意。杏乐知道他姐姐的想法。她知道罔仔是弟弟的孩子。柏英曾经泣不成声,向她吐露自己仓促嫁人的原因。当然美宫也告诉了母亲。至于赖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怀疑。柏英一来,美宫和陈太太都对她和孩子另眼相看,因为这一道秘密使他们密切结合在一起。但是柏英也对美宫说过:“我母亲除非是傻子,才相信罔仔是甘蔗的小孩。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