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扇保险箱门碰得开炮那样响,事实上是一点反响都没有。这使他意识到像这样的雨夜决不可能再有什么好事之徒,竟会闯进这地方来。暂留片刻,观察观察如何呢?或许,会有什么机会,可以捉住那只已飞去的鸟,那也说不定。

一定这么办。

他迅速走出室外,直走到甬道里的楼梯口,站住,倾听。

沉寂,沉寂,沉寂,沉寂铺满四周,包括三层楼,楼下。

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回进尸室,碰上门锁,摸索着,插上短闩,他开始用电筒搜索电灯开关之所在,找到了,就在门边,顺手一扳,满室通明。

他感谢着三道窗口上的黑窗帘,掩闭着光,绝不会泄漏。奇怪呀,这种帘子,看来还是以前在日本侏儒统治之下强迫设备起来的所谓防空帘,到现在,防空是过去了,防空帘也不需要了;可是,这里还没有取消,为什么呢?一定是这屋子里的人,有时却还需要把室内的灯光遮起来,由此,可知这个地点,在平时也是充满秘密的。

现在他由黑暗进入于可爱的大光明之中。门是防线,窗是必要时的太平门,室内怪安逸,心神安定了许多。

一般人的印象,都以为这个拖着一条红领带的家伙——鲁平,神奇得了不得,这是错误的。其实,他不过比普通人聪明点,活泼点,但,至少,他还是人,不是超人,他的神经,还是人的神经,并不是钢铁。因之,他在这个倒运的夜晚闯进这个倒运的屋子,出乎意外遇到了这样一件倒运的事,在他,多少有点慌。直到眼前,他才有工夫,透出一口气。他开始抹汗,掏纸烟,燃火,猛吸第一口烟,烟胃空虚得太久了。

他一边喷烟,一边向四下察看,他在想,不用太慌,观察应该慢慢地来,镇静是必需的。然而,却也不宜逗留太久,他绝不能忘却自己正是黑暗中的接收者——一个贼,黑暗中的活跃分子,可是天是终究真的要亮的!

好吧,择要观察,择要研究,先将室内主要的东西,看清楚了再说。

首先吸引视线的,当然就是展开在尸体面前的那只方形办公桌。桌子的两对面,各放着一张同式的旋转椅,现在,一张椅子里安坐着那具死尸,对面一张是空着。桌子中心有两具连同墨水盂的笔座,背向面放。两个座位之前,各有一方玻璃板,看情形,平时这张办公桌上,除了主人之外,另有一个什么人,在这里憩坐或者办点什么公,当然,独个子是用不着安置两副文具的。

不错,他记起来了——

他曾听说,主人有一个诡秘的密友,出入常在一起。那人曾在日本侏儒手下当过荣誉走狗,是一枚受过暑气的蛋,大名叫做张槐林。可能这个办公桌上的另一座位,正是为这个荣誉人物而设备的。

再看桌面上,有一种刺眼的凌乱,各项杂物,大半都像逃过一次难,不再安居于原位。两具笔座,在空座前的一具,七横八竖,堆积着四支钢笔;在尸体这边的一具,只有墨水盂,没有笔。那部电话台机,像被移动过了位置,转盘向着不二不三的角度,并且,电线已经割断了。割电线的器具,看来就是被抛掷在台机边的一柄剪信封的长锋剪刀,剪锋张开着。因这剪断的电话线,使他连带注意到下垂在桌子中央的一根电铃绳,绳端的揿钮,也已剪下,这被剪下的揿钮,连同一小段绳滚在桌子的一角,靠向空座的这一边。

好极了,鲁平在想:

一道严格的交通封锁线,干得真干净!

他把双手分插在裤袋里,衔着烟,踱到尸体一旁,俯下脸,看看那块玻璃板下,压着些什么?唷,五光十色,很耀眼,全部都是女人的照片,没有别的。那些照片,设色的,不设色的,从一寸起到四寸的为止,全有。全部共分四个横行,排列得相当整齐。从这一组收藏品内,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对于女人具有一种相当精审的鉴别力。每张照片,或是线条,或是姿态,或是眼神,打分数,全都可以吃“超”,或者“优”,至少是“可”;没有像个柳树精那样丑陋的。有些照片,签有美丽的名字,如:什么莺,什么燕,以及什么玲玲、莉莉之类,内中有一张,特别题上了些使人失眠的字句,写的是——亲爱的阿妙,我的小乳牛;下面是,你的珍。嗯,多么那个!

鲁平看得兴奋起来,他脱下了他的呢帽,随手抛在一边。

他把他的面孔凑近到距离尸体的鼻子不到三寸远,他独自咕噜着:

“在这个乱得一团糟的世界上,除却女人之外,太没有东西可以留恋了!喂,亲爱的同志,你说是不是?”

死尸没有气力发声,瞪眼表示默认。于是他又代表死尸叹息一声说:

“有了那么多的可爱的女朋友,那么早!就向她们喊出Good bye,够凄凉的了,唉!”

他独自这样胡扯,实际并没有忘却他的正事。他的眼珠骨碌碌,看出了这方玻璃板下,也正有些什么毛病存在着:在第三行照片的一端,有几张照片相距太远,留出了太多的空隙。下角的一部分照片,都有点歪扯,破坏了整个的匀称。是不是内中被拿走了一张了呢?看来,可能的。那么,这照片是不是就在今晚被拿走的呢?是的,这也可能的。那么,是不是这位陈先生的被杀,却还牵涉女人问题呢?这虽说不定,但也可能的。

总之,不管是不是,这一点应该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