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的上午。

鲁平独自坐在一间小而精致的书室内,在悄悄然研究上夜里发生于公园路上的那件血案。他相信,假使他有兴致,愿意查究一下真相的话,至少,对于探访的路线,他是有点把握的。

那么,他愿不愿意,就以一个贼的身份,代表尊严的法律把那杀人凶手抓回来呢?

不错,他很乐意于把那个凶手找回来。但是,他却并不愿意代法律张目,他一向认为,法律者也,那只是某些聪明人在某种尴尬局势之下所制造成的一种类似符箓那样的东西。符箓也许可以吓吓笨鬼,但是却绝不能吓退那些凶横而又狡猾的恶鬼。非但不能吓退,甚至,有好多的恶鬼,却也专门躲藏于符箓之后,在扮演他们的鬼把戏的,法律这种东西,其最大的效用,比之符箓也正差不多。因此,要他代表法律,谢谢,他却决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他所着眼的是,只想找到那个以“Leuger”为玩具的“生命的玩笑者”,拍拍他,让他把已吮饱的血,照数呕出来。于他却已感到满足了。

然而,这是需要花费一点相当的时间的。

问题是,找到凶手之后,能不能把那只保险箱中的贼物拿回来呢?拿回来的,是不是贼物的全部呢?就算是全部,为了区区一千万元左右的数目,值不值得费上更多的麻烦呢?

他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只是摇头,摇头,一整个的上午,他曾摇了好几次的头。

总之,他对这件事的兴趣,一丈高的水,已经退去了八尺半。

他准备无条件地放弃了。

但是,一到下午,他的已丧失的兴趣,却让那沓奇怪的纸币,重新引了起来。

那沓纸币,是他在尸室中的电话台机之下捡到的。上夜里的某一瞬间,他曾对这东西引起过一点小小的注意,因之,顺手牵羊,把它们塞进了衣袋。

今天,他偶然重新翻检,却使他感到了越看越奇怪。

那沓纸币,的确相当的可怪。不,该说是非常的可怪!

纸币的总数一共是十三张,内中包括:一万元的伪钞两张,一千元的法币五张,一百元的法币一张,十元票面的关金三张;最奇怪的是,内中还有美钞,那是一元券两张。

整个看来,这纸币是非常混乱的,混乱得跟现实社会上的人物一样,大人,先生,流氓,混蛋,什么都有。而这纸币,也是美金,法币,美钞,伪币,一应俱全,这真杂乱得可观。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纸币却又是非常整齐的,因为,这纸币的叠法,那是万归万,千归千,百归百,十归十,单归单;单数叠在十数上,十数叠在百数上,百数叠在千数上,千数叠在万数上,最后却又对折起来,粗看,只像是薄薄的一沓储备票。

为什么要把这些杂乱的纸币,整理成这样的方式呢?他在想,会不会这里面含藏着什么花样呢?

想想,这是不会的,不要神经过敏吧!但是,看看,实在使他感到太可怪。

他狂吸纸烟,纸烟并没有帮助他找到一个所以然。

他无聊地在书桌之前坐下,提笔,乱涂。他在一张白纸上面信手写着:二万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二万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二万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他一连写了许多二万五千一百三十二元。

这有什么意思呢?

他把中国数字改为阿拉伯数字,25132,又写下了好多个。他无聊得大打呵欠。

一个外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疲倦,他通完话,听筒抛下。在室内盘旋,吸烟,吹口哨。偶然他的身子站定在书桌前,视线却让那张乱涂过一阵的纸头吸住了。

他的眼珠闪着光华。

他突然发觉,这个数字,很像一个电话号码。他想,会不会那沓杂乱而又整齐的纸币,真的隐藏着一个电话号码呢?

这样想时,有一种离奇的幻想,立刻闪进了他的脑内:

隔夜他曾推测,当那凶案未发生之前,那间尸室中,至少曾有三个人,面对着死者。三人之中有一个人带着枪;或者不止一个人带着枪。死者虽也有枪,但已不及拔出。而且,电话,电铃,都已被割断,死者整个生命,已被紧握在死神的手掌中,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了。当时,死者处于这样的局势之下,他将发生怎样的想念呢?或许他会这样想:逃命,已经是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能不能试试看,设法留下点什么线索,好让人家知道谁是杀死他的人。如上的想法,会有可能吗?是的,这或许是可能的。而且,在许多所谓侦探小说上,的确有过类似这样的方法的。据他所知,死者是个相当机警的人,可能他会抄袭一下这种方法,或竟自己发明这种方法的。

那么,这沓奇异的纸币,真的有些意思吗?

而主要的一点是,那沓纸币,恰巧又是被压在电话台机的一角之下,好像有意提示人家,对于电话加以注意似的。

如上的想念,虽然太幻秘,看来倒也头头是道咧。

不去管它是幻想,是理想,或是事实,拨一个这样的号码试试看。也不碍。

他以上海人所谓“打棚”的心理,跳向电话机边,照式拨了一个号码:25132。

紧抓着话筒,兴奋而又好奇,倾听着。

嗡嗡嗡,有人在通话。稍停,再拨,还是嗡嗡嗡。

那只电话看起来相当忙。

第三次拨,电话接通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对方悻悻然地问:“找谁?”

“你们是……”他反问。

“海蓬路二十四号,”对方立刻附加:“李小姐不在家!”呱嗒,电话挂断了。

奇怪,没有人提到什么张小姐或李小姐,而对方,却自动地说明“李小姐不在家!”可见那只电话,打给所谓李小姐的人相当多。够了。单这一句,已经够了。这时,他的脑内,立刻又跳出了隔夜在尸室中所看到的一些东西:第一是沾染口红的纸烟尾,第二是玻璃板下被移动的女人的照片。至少,这里已有一个女人已经出现了。嗯,看来幻想已经不再是幻想,可能幻想将要成为事实了。

他兴奋得快要跳跃起来!赶快再打电话。

这一次,他的电话是打给他的部下小韩——韩锡麟。一个二十四岁的机警活跃的青年,聪明胜过海狗,对于上海市内的人与事,知道得比仙人还要多。他的绰号,叫做“上海百科全书”。不一会,他听得那部百科全书在电话里问道:“谁?歇夫(Chef法文首领之谓)吗?有何吩咐?”

“在你的百科全书上翻一翻,海蓬路二十四号,住的是什么人?假使你的版本上面没有的话,你能不能设法查一查?”

“你问海蓬路二十四号?让我想一想,嗯,这……”对方略一沉吟:“这用不着查。那是一宅孤单的花园小洋房,主人姓曹。”

鲁平在想,看来,那宅屋子一定很有名,否则,那部百科全书,不会记得如此清楚的。他说:

“啊,主人姓曹。那个屋子里,有没有一位姓李的小姐?大概是木子李。”

“有的,黎小姐。”对方立刻说;但是他又改正:“你记错了。那是黎明即起的黎。咦!歇夫,难道你连这位大名鼎鼎的交际花都不知道?”

“不胜惭愧之至!”这边带点讥讽:“她的芳名叫什么?请你指教。”

“啊,她的名字像你一样,多得不计其数:黎之华,黎桂珍,黎明眸,黎亚男,黎真,黎……”

“不要再黎吧,我喜欢合,不喜欢离。”这边赶快阻止:“她的常用的名字叫什么?”

“黎亚男。”

“她漂亮吗?”

“漂亮极了!那还用说吗?”鲁平感觉到对方的馋涎,快要从电线上面流过来。

“她有抹口红的习惯没有?”

“一杯水果圣代上面,不加上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那是缺少色调上的和谐的。你说对不对?哈哈!”

“她吸纸烟吗?”

“瘾头几乎跟你一样大。”

“你知不知道,这位黎小姐,她跟那个姓曹的屋主,是什么关系?”

“嗯,这,这倒不大清楚。大概她是寄寓在那个姓曹的家里的。而现在,她却差不多成了那宅屋子的主人了。”

“你知道那宅屋子的电话号码吗?”

“当然,那是四七一一啊!”

“什么?”鲁平说,“四七一一?四个字的电话号码?”

“我是说,那只电话的号码,知道的人相当多,差不多是带着点四七一一的香味的。”对方在含笑:“且慢,让我想想看,好像二五……”

“二五一三二,对不对。”这边立刻给他接上。

“对对对,二五一三二。”

这时,鲁平兴奋得快要大叫。他紧抓着话筒高声说:“喂喂,小韩,你有方法,调查一下这朵交际花常到的地方吗?”

“大概可以的。”

“那么,你赶快把她昨天夜里的踪迹调查一下,从九点钟起。……不,可以从十点钟起,到十二点为止,在这两个钟头之内,她在什么地方,弄得清楚些。”

“为什么?”

“你不用管,四小时内我等报告。来不及的话,你让大茭白帮你去调查,行不行?”

“行!还有吩咐吗?”

“暂时没有了。”

呱嗒。

他放下听筒,狂搓着手。现在,他的幻想——不,该说是理想——差不多在逐步变为现实了。他捺住兴奋,坐下来,吹口哨,吸烟,思索。他觉得,那位陈妙根先生,他把那沓杂乱的纸币,代表了25132的数字,那真有点聪明。在死者的意想中,一定期待着一个什么人,那个人,是跟他具有同等的机敏的,一见到那沓压在电话机下的纸币,或许就会领悟,这是一个电话号码,而由这电话号码,也就立刻可以知道,谁是跟这凶案有关的人。好,真聪明的办法呀!

凝想之顷,他觉得他的理想,已经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再把几个平面拼合起来,就可以成为一个立体,把握在手里了。

他高兴得了不得。

而同时,他也焦急得了不得。仅仅一小时内,他已看了好几次表,他急急于期望着那个小韩,能把报告提早些送回来。可是,电话机在墙上瞌睡,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室门轻启,有一个人摇摇摆摆踏着鸭子式的步子,走入了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