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站在一边让二人入内。把门关好,插上短闩。

关门的声音使鲁平的内心感到怦然而动。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只听这女子向这女孩问:“秀英,有电话没有?”

“三个。”女孩子的回答很简短,显出训练有素的样子。“八点半,八点三刻,还有一个在十点钟刚敲过。”

“你是怎样应付的?”

“我告诉他们,‘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姓名呢?”

“我让曹先生分别记下了。”

鲁平在一边想,曹先生?韩锡麟曾提起过这个人。据说就是这间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么关系呢?还有,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让这个小女孩在电话中告诉人家:“黎小姐不在家。”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这朵交际花,准备谢绝交友了吗?

在这一瞬之间,他感觉到这个女子,全身充满着不可究诘的神秘。

只听这女子又说:“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要不要把张妈叫起来,小姐?”女孩问。

“不必了。”

女孩子抬起了那双伶俐的眼珠,看看鲁平,然后迟疑地问:“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从这语气中可以听出,以前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曾经有过“不走”的人。

“嗯,他吗?——”那对黑宝石,有意思地一抬,“大概,不走了!”

这短短的对白,又使鲁平引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飘飘然吗?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只理会了这“不走了”三个字的一种意思,却忽略了这三个字的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很可惜,他没有看到,这女子在说这三个字的瞬间,眼角的神情,闪着如是严冷!

女孩一转背,这女子引领着鲁平穿过了一间屋子而踏上了楼梯。鲁平在跨着梯级的时节,在惊奇着整个屋宇中的沉寂。据他的想象,这宅洋楼里似乎还应该比较热闹些,尤其,看看手表,十二点多一些,时间似乎并不算是太晚呀。

夜是神秘的,地方也是神秘的,一旁这个闪动着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秘而又神秘的。

神秘充满在整个屋宇,也充满着鲁平整个的心坎。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样,一走进那宅公园路的屋子,马上就喊“太不够刺激!”

五分钟后鲁平被招待进了一间憩坐室。这间屋子,地位很宽敞,布置得辉煌矞丽,富有罗曼蒂克的气氛。空气是温馨的。

一走进憩坐室,这女子随手把她的手提夹,向正中一张桃花心木的小圆桌上一摔,马上脱掉短外褂。然后,走到一座面街的窗盘之前,把窗帘扯开一半,开了一扇窗,放进了些夜的凉意。

月光掠过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国梧桐的树梢,乘机溜进窗口,想偷看看窗里的人,正在做些什么?

这女子扭转身躯,指指一张铺着天蓝锦垫的双人沙发,轻轻说:“先生,请随便坐。这里,可以跟你的家里一样,不用拘束的。”

然后,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夹,把外褂挟在臂弯里,向鲁平微微地一鞠躬:“我要去换掉一双鞋子哩,先生!”

嗯,你听,“这里可以跟你的家里一样,不用拘束的”话,说得多么那个呀!

可是鲁平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他有点迟疑。

这女子已经把那扇通连卧室的门,推开了一道狭缝,她重新旋转身来,向鲁平飞了一眼,讽刺似的说:“我这里‘又没有埋伏又没有兵’,你可以绝对放心。等等,假使谈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这间卧室暂让给你。大概不至于使你感觉太不舒服。”

她把那道门缝放宽些,让鲁平把视线从她的肩尖上面穿送过去。在这一瞥之顷,鲁平只看到了那张床的一角,被单雪一样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床,铺设得花花绿绿。洁白的长枕,叠得高高的。

一幅幻想的图画,悠然在鲁平的脑膜上轻轻一闪:这样一张床,旁边,有个谈话的对子,长发纷披在雪一样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衬映着玉色的颈,肩,臂,……这是如何的情味?

他的心头推起了一朵小浪花。

那个红蓝条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内,门,轻轻关上了。

鲁平随便挑选了张沙发静坐下来。开始欣赏四周的陈设。这里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坏那“多样统一”的美。他的视线首先投掷到一角隅之中,那里,有座桃花心木的贴壁三脚架,安放着一座青铜雕刻品,那是一个裸体的少女,肩背间掮着一个大花篮,那个少女的神情,何等娇憨?星眸微旸,像在向你撒娇地说: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许我跳下架子来玩玩呢?

另一隅安设着一座落地收音机,簇新的流线型。跟这收音机成一角线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橱,罗列着若干瓶西洋酒。未饮酒,看那些精致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嘿!这是一个都市女子倚仗她的原始资本所取获的豪华享受之一斑。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实努力,而想取获这种享受之万一,朋友,请别做梦吧!

然而,像眼前的这位黎亚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际以取获她的享受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不可究诘之处咧。鲁平静静地在这样忖度。

想念之顷,室门哑然轻启。只见那个神秘女子,带着另一种灼人的魅力,又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的衣服更换了。换的一件普鲁士蓝素色软缎的梳洗袍。那件长袍裁剪得非常特别,衣袖短而宽,张开着,像是两柄小绸伞。腰里那条丝条,看来并不曾束得怎样好,胸部半袒,举步时,衣角一飘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脚,趿着一双草拖鞋。

这女子的神情,始终是时刻变换的:在郁金香内,跟三轮车上不同;在三轮车上,跟回转这宅洋楼时不同;在未换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绝对不同。

现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眼角充满着骀荡。蓝色的衣袂,飘飘然,像在播散着暮春季节的风,使这冷清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温暖。

她把一听刚开包的绞盘牌,连同桌上打火机一起送到鲁平身畔,柔声说:“先生,请抽烟。”顺便,她把鲁平放在膝盖上的那顶呢帽,接过去挂起来。

鲁平飘眼看看那包纸烟,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并不曾把手指伸进纸烟听子里去。

这女子还在说:“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见,不让有人打扰我们的谈话,我没有把下人喊起来,因之,除了纸烟,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我们自己人,别太客气,亲爱的。”鲁平在摸索他自己的纸烟盒。

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橱,她说:“要不要喝点酒?良夜客来酒当茶,行吗?”

“好吧,亲爱的。”这边随口回答。他在烧着他自己的烟。

这女子站在那口酒橱之前,像在检视她这小小的酒库,有些什么佳酿,她背转着她的普鲁士蓝的倩影说:“噢,这里有瓶蔻莉莎酒在着。酒,不算太名贵,曾记得送给我的人说过,这酒已经陈了三十年,想必不错哩。”

“美极了!”这边随口称赏,他在纸烟雾里欣赏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线条。

这女子开了玻璃橱门,把一瓶纯白色的酒拿到手里,似乎很费了点力,方始钻开了那个瓶塞。然后,她又伸手到另一个橱格去拿酒杯。

这时,鲁平从背后望过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认为有点可怪的事。

原来,这女子在酒橱的上一层里,拿起了一只高脚垣口的玻璃杯,这一层中,放着一组同样的杯子,一共五只。她从这一组中只取了一只。然后,却从另一层的另一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只。远远里看去,两只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么为什么要从两组杯子中分别取出两只来呢?

鲁平开始密切注意了。

只见这女子背着身子把瓶内的酒斟进了两只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进一只珐琅瓷的盘子里。然后,托着盘子旋转身躯,把盘子端过来。

她并不把酒直接送向鲁平身前,却把这个小盘子送到了那张桃花心木圆桌上。在将要放下的瞬间,鲁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这盛着酒的两只杯子,着意注视过一眼。其次,她的另一个动作更可注意,她把那只盘子放在桌上后,却用迅捷的手法,把这盘子旋转了一下。于是,本来靠近她自己的那只杯子,变成靠近他了。

这个动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鲁平假装完全没有看见。

他不等这女子向他招呼,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那张小圆桌。他运用着敏锐的目光,开始察看这两只玻璃杯。嗯,这其间,究竟有些何等的魔术呢?奇怪之至,这两只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样的,杯子画着些细小的米老鼠卡通,红黑间色,看来很可爱。杯口有几条红蓝二色的线,绝细的。仔细再一看,看出毛病来了!毛病就在这些红蓝二色的线条上。这些细线,一共四条,红蓝二色相间杂。其中之一只,红线条在最上,一条红的,一条蓝的,再一条红的,再一条蓝的。而那另一只玻璃杯,却是蓝线条在最上,先是蓝线,然后红线,成为蓝、红、蓝、红。

蓝线在上的那只杯子,靠近她自己。

看来,那只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只,哼!不大靠得住!

鲁平在看出了这些毛病之后赶快把视线改换方向,别让对方看出。他故意在他的气腔里面灌进了点氢气,让自己的骨骼,显得格外飘飘然起来。他的眼珠,好像变作了两枚虫豸,从那颗小黑痣上蠕行下来,蠕行过她的粉颈,蠕行进她的半露的胸膛。

那双色情的眼,渐渐变成了两条线。

对方看到了他这可憎的样子,身子一扭,胸际的蓝色线条起了一种波浪纹。她撒娇地说:“做什么这样地盯着我?”

“你太美了!”他的声音有点颤动。

“你太渴了吧?”对方也用一种有甜味的颤声回答他。那对黑宝石飘回到两只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暂解你的渴。你看这种酒,色泽是纯洁的,滋味非常甜蜜,这可以象征我们以后的友谊。”

“噢,以后吗?为什么要以后?”他还没有饮酒,舌尖已经含糊了:“我喜欢现实。说得前进点,我是不怕正视现实的。”

他密切注视着那三个涂蔻丹的纤指,抢先一步,向那只玻璃杯子伸过去,好极,安全第一!

就在这个瞬间,鲁平突然旋转了脸,做出一种倾听的神气,眼光直望着窗外。

呜,呜,呜,一辆汽车划破了夜之静寂正在窗外轻捷地驶过。

她这伸手取酒的动作,让鲁平这种突如其来的惊怪状态阻止了。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头向窗外望了望。

立刻,鲁平就把那只珐琅瓷盘转了一个身。

这女子也马上回向小圆桌前。她向鲁平惊异地问:“你听什么?”她的睫毛跟着垂下,凝视着那两只玻璃杯。

酒杯里在起波浪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