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藕香去后,到晚膳还不见来。漱芳又见丫头来唤,说:“秦琼有事。”漱芳也便舍下众人,回东偏院来。见秦琼一个儿坐在梳妆台边,在灯下不知道看什么。漱芳过来看,是文案房夏作珪的履历,是托秦琼代办京同捐的。因问:“这个他托你捐什么?”秦琼笑道:“捐一个布理。托我求老爷替他保一个免补本班以知州用。”漱芳笑道:“这事也用不着我,你喊我来什么。”秦琼道:“咱们难道不睡了不成。”漱芳笑道:“也太早了,可不要叫人笑话。”秦琼道:“不妨事,咱们睡吧。”因喊翠儿把床铺好了。漱芳说早。秦琼叫他看钟,漱芳见已是十下钟。因问:“太太可睡了没有。”翠儿说:“睡了。”漱芳也便不语。翠儿铺好床,闩了门去。漱芳因不瞌睡,因道:“咱们睡的这样早什么,还是喝杯儿酒,睡的熟些。”秦琼巴不得一声儿。因自己把一张湘竹几儿搬放在床里,漱芳要在桌子上吃,秦琼不肯,说:“渥被儿坐着有趣。”漱芳便说:“不要吃了。”秦琼只得依他,拿了只杯子倒了酒,又把桌上摆的鲜果子,移近来。两口子并肩坐下,合一杯儿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漱芳吃了几个樱桃,又喝了钟酒。秦琼见他脸上泛出桃花色来,因拿玩话去逗他。漱芳溜转眼波不语,秦琼道:“我给你件儿好东西瞧,怕你一辈子也没见过。”漱芳当是什么,忙向他索观。秦琼道:“你可不能搅坏我的。”说着向袖屉内取出一部红木板的法帖,上面标着泥金签字,写着《三十六鸳鸯图》,翻出几页,都是些序跋题咏。漱芳要看,秦琼道:“这个有什么好看,好看的翻过来就是了。”漱芳再揭过一页,见画有一幅芍药花图,有些亭台栏杆,那花荫下石磴上,却不道画着赤条条的两个人。漱芳红了脸道:“这是什么话,谁画出这个来。”秦琼一手搂他过来坐在膝上,一手去乱扯他的小衣,漱芳正了色道:“你疯了吗?”秦琼一手抱的死紧,一手又翻过一页来叫他看。漱芳气起来,伸手把那幅画页子,扯做两半,秦琼急了道:“怎么好好的扯碎他,你不爱看这页,再翻过一页儿来。”漱芳即把全部册子夺过来,向灯上烧去。秦琼撇手来抢,见已烧了一角,便一手推开漱芳,大闹起来。漱芳本来没气力,被他这一推,早倒在地下,大哭着骂道:“有你这样下流坯子,我还望你发迹怎么来。”秦琼也吵着骂着,一口要他赔还这部册页子。漱芳气个半死,越哭的凶了。翠儿等听两人反了目,忙进来劝,见漱芳跌在地下,忙扶起来。漱芳一口说:“请太太来瞧,是我错了,我便请太太打给他瞧。””儿不知好歹,真个要去请去。秦琼一把扯住一推,也是一跤跌在地下,拿着那本册子一溜烟跑出去了。

漱芳哭了一会,几个丫头劝着问:“什么事?”漱芳又不好讲得,只隐忍着,哭个不了。睡了一夜,次早醒来又哭,翠儿劝不理,只得请了袁夫人来,袁夫人问:“什么事?两口子又闹了,多管是琼儿不是。”漱芳哭诉道:“媳妇自到这府里,爷也不知和我闹几回了。往常总为着我要劝他读书上心些,他不爱听,所以和我恼,那也还不去管。他昨儿索性拿出下流东西来给媳妇瞧,媳妇便把他烧毁了点,他便和我拚了命了。照这样,媳妇还望他什么好日。”袁夫人听了也替漱芳生气,知道漱芳向来稳重,不爱这些的,便叫玉梅去喊秦琼进来。当漱芳的面狠狠训斥了一番。秦琼气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便一口气跑往馆里去,叫把被铺搬出来,睡在馆里,赌气不进来了。袁夫人也随他去。漱芳恰落得安静几天,也赌气不叫人去看他。两口子拚了几天,我不理你,你不理我,倒拚出真气来了。秦琼便住在南书厅里,有时陆莲史回去睡的时候,他便瞒过上房里眼目,悄悄的把对门绣铺里的圆圆弄了进来,陪着他睡,也不止一次了。看官知道,秦琼怎么认识圆圆,且听细细表白一番。

原来正月间来顺儿死了,秦琼查起款子。兆贵回说放在对门绣铺子里生息。秦琼怕是谎语,便亲自到圆圆家问去。圆圆因他母亲死了,正穿着满身缟素。秦琼爱他,便和他逗几句玩话。圆圆见他是位爷们,少不得也兜搭他,两人便偷空儿成了交情。他那哥子阿喜,因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圆圆的,也只好装眼瞎。况且又是秦琼,他那里敢惹,所以秦琼自二月间漱芳归宁去的时候,便时时叫圆圆进府。只做送绣货来的名头,旁人哪里敢讲一个字儿。况且这会子秦文、秦珍,都不在家,便是他大了,谁敢挑唆他去。所以秦琼倒落得快活。前儿那部春册子,原是叶冰山的旧物,是陆慧娟的丫头拿出来卖与圆圆的,便孝敬了这位爷。圆圆先打谅,他有了这个便和他妻子取乐去,不来找他了,他倒懊悔了半夜。谁道闹了出来,倒还是这部册子的功劳,两人便把这部册子当做恩人似的,天天和圆圆两个,叠股儿的看着仿着。一日,也是合当有事。陆莲史晚间回去了,漱芳免不过,便叫翠儿出去,叫他进来睡。可巧门口小厮,一个也没得管着,便进南书厅来。见厅前没一个人,厅后左间,是秦琼的卧室房,便一手揭起门帘进去,猛见帐子垂着乱动,那床也咯吱吱响着,忙退了一步,见地下摆着两双鞋子,一只却是女鞋,也不过三寸多大,心里跳了几下。听里面吮嘴嚼舌的声音,越发响的很了,忍不住,把牙儿抵着衫袖,飞红了脸,软坐在门口椅子上站不起来。因想道:“只不知是哪一个丫头和他干这些事?”想等他出来看个明白,不怕惹出祸来。便忍住站起,走回东边院来告诉漱芳。漱芳听说,先把脸羞红了,后把脸急白了,再一刻把脸气青了,道:“这样下流东西,我只当他睡在书房里用功,谁知他倒用这个功呢。”说着哭了,又道:“把自己的身子这样糟去,怪道前儿说病了,还这样糟身子,明儿有个什么长短,旁人只说我年纪轻不老成呢。”说着又哭起来。翠儿道:“小姐何不告诉太太去。”漱芳道:“我告他人,不当我是醋意呢。”翠儿道:“依小姐怎样?”漱芳哭道:“我有什么奈何?”忽收了泪道:“你知道那丫头是谁?”翠儿说:“不知道。”漱芳又哭了。翠儿道:“这个容易,趁这会子太太往西花园去未回,我去把爷身边的小厮传一个进来,一审便明白了。只是小姐要放点儿威势来才吓的倒。”漱芳便叫翠儿去喊。不一刻,见翠儿带着小喜子来了。漱芳便喝他跪下。小喜子知道事发了,口里还辩说:“小的不知道。”漱芳道:“你不知道吗?翠儿,拿皮鞭子过来,先给我打五十下子。”翠儿便把秦琼往常打小丫头的皮鞭子拿在手里。小喜子急的发战了。漱芳蹙起双眉骂道:“你这班狗奴才,替你爷干的好事,你给我一字一字的供上来,有一个儿不字,仔细着皮。”小喜子道:“小的实在不知道什么事。”漱芳早喝令打。翠儿狠狠的打了几十皮鞭。小喜子哭道:“爷乐得什么似的,到苦了我的皮肉呢。”说着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漱芳喝道:“住了,还不是你哭的所在,你把爷那个人是什么人,这是府里丫头,还是外边的粉妖儿,快讲明白来。”小喜子嗑个头道:“奶奶明见,这事有,果然有,只不干小的事。那和爷好的人便是对门绣铺子的圆圆。”漱芳道:“吓,便是他,他几时和爷好起的?”小喜子道:“小的不敢说,怕吃爷打死。”漱芳放下脸道:“你怕爷打死,须知道我这会子便取你的死!翠儿,给我把这忘八羔子打死了,再问别个。”翠儿早应着,把皮鞭子夹头夹脑,雨点似的打下来。小喜子捧着头只是求饶。漱芳叫住了,可讲不讲,小喜子才哭着道:“那圆圆本来许给我了,是张总管作的主。这会子被爷霸占了去。”说着又哭,漱芳道:“我不问这些。你讲你爷怎样和他上手的?”小喜子便从头至尾,几时爷到他家去,几时他到爷这里来,几时爷到他家住夜去,几时他便来陪爷睡。一本册背的明明白白。漱芳心里想道:“听说圆圆这人,是最坏的一件东西。倘放在外面,终保不住。秦琼不去偷空儿玩,倒不如给秦琼收了作妾,倒容易布置他。”想定主意,便叫小喜子起来,又喝道:“你出去敢露一点儿口风,你仔细着。”小喜子连连磕头说:“小的总不敢走漏半个字儿。”漱芳又道:“那你去请爷进来,说太太喊,我在太太那边等。”小喜子好像得了命似的,飞跑出去了。漱芳便带着翠儿,到东正院来,却好袁夫人回来了。漱芳便跪在面前哭将起来。袁夫人忙扯他起来说:“什么事,快不要这样,你有话好好的讲。”漱芳说:“要太太依了才肯起来。”袁夫人连道:“你起来,我总依你。”漱芳拭泪站起来道:“媳妇年纪虽轻,至于闺阃私情,却也看得甚淡。所以爷在外面睡了,媳妇只当他用功倒很欢喜,一连七八天也不敢去喊他进来。哪知道爷不在馆里睡。”袁夫人道:“啊吓,这畜生变死了,倘被他家执住,那还了得吗?”漱芳道:“这倒不怕,听说他家也没了爹妈,只一个哥子,还是那女孩子养活他的,所以那女孩子爱嫁谁便嫁谁。媳妇意思打算,索性把那人要进府来,给爷收了,倒也有点节度,请太太作主,并求太太依了媳妇这个意思。”袁夫人道:“你这话也很是,在外面孩子们年纪轻,是不禁糟蹋的,倒是这个主儿不错。你既肯了,难道我倒不肯。”正说着秦琼进来,扑的向袁夫人跪下,自说:“该死,总求太太开恩赏圆了这事。”

原来秦琼早在窗外听久,见袁夫人允了,他才进来。袁夫人本来最痛他的,见他这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秦琼见袁夫人露了个笑影,便跪着扭颈儿说:“求太太依了媳妇这个意思。”袁夫人骂道:“你老爷不在家,你便狂到这个地步,你不瞧,你这副鬼脸儿,瘦的还像个人吗?不是你媳妇知道,怕不把这狗命送往外头去,还没个人收你骨头呢。”秦琼低了头,袁夫人喝道:“起来,死跪着怎么,明儿给我把那粉妖儿喊进来我瞧,看好,便收了,不好仍给我打出府去,还不许住在咱们邻近处。今儿给我回媳妇房里去。放着好好的媳妇和他闹,倒和人家家的人好去,还有这张脸儿见我与媳妇,你这鬼脸我瞧不入眼,快给我滚出去。”秦琼站起来,暗暗好笑,便先出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命薄本来惟妾分,家和端见妻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