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眉仙正怕宝珠、婉香抢她的玉船儿,软玉进来,忙央着道:“好姊姊,快帮我呢。”软玉道;“妹妹交给我。”眉仙道:“好吧,他们做鹬蚌,你做渔翁呢。”软玉笑道:“谁稀罕这个,这东西本来还是我家的呢。”眉仙道:“越发好了,倒来充做主子了呢。”宝珠道:“正经是软姊姊家的,我从前也见过来。”婉香笑道:“既是软姊姊家的,怎么会到了三太太那里?”软玉道:“想来是我太太在时送给三太太的。”宝珠道:“这也未必。我记得你太太去世之后,我还在你府里用过一只杯子,要便原有照样的两只,也说不定。若说是你太太送给三太太的,这话不像。”软玉笑道:“照你说,不是我太太送你三太太时,便是你三太太从我太太那里偷了来。”说着笑弯了腰。宝珠听说这话,便不肯依,呵着两手,要去呵痒,慌的软玉夺门逃了。眉仙道:“软丫头真是该打,你还不拧他的嘴去?”宝珠不待他说早就蹑足儿赶着软玉出来。软玉见宝珠追了出来,忙向左转个弯儿,避入醉花仙馆。忙叫:“蕊珠妹妹帮我呢。”口里说着,早已穿过蕊珠的卧房,绕向后房躲去。

宝珠进来,却和蕊珠撞个满怀。蕊珠的身材,本是极娇小的,禁这一撞,早跌在地下。宝珠不防撞了蕊珠,吃了一惊,见蕊珠已在地下哭了,不禁笑道:“好妹妹,快不要哭。这都是你姊姊害你的,你跌疼了哪里?”说着,早蹲下地去,抱她起来。蕊珠却是一身儿都靠在宝珠肩上说:“我的心和牙齿都震碎了呢。”宝珠说:“不哭,不哭,今儿是大年初一,哭不得。我来和你掷状元红。”蕊珠听说,果然止了哭,一手揩着眼泪,头倒在宝珠怀里说:“你不要追我姊姊去,我和你来。”宝珠因将着她手儿,走到妆台边坐下,一面叫笔花拿骰盆子来,一面向空笑道:“软儿,你躲着尽你躲去,明儿我总好好的收拾你。”砚香笑道:“大小姐早从后房绕了出去。”

宝珠便不理会,也叫砚香、笔花一淘儿掷状元。蕊珠每盘都输,落后宝珠掷了一盆五红,却被蕊珠将骰子一把收起说:“不和你来了。”宝珠不肯,蕊珠重又放在盆子里道:“让你一个儿来去。”回头嗔砚香道:“火炉子也熄了,茶也冷了,被窝儿也不抖,咱们今儿赌一夜气吗?”砚香见蕊珠已有倦意,便答应着去倒茶,笔花也走开去添那火炉子的炭。

宝珠却走向床上,一头躺下。蕊珠笑道:“就这样睡了么?还是半夜里再起来抖被?”宝珠听说,重又坐起走下地来道:“我还想软姊姊那里去。”蕊珠看了宝珠一眼,半晌不答,既而道:“是呢。回来我姊姊当你真的恼了,可不稳便,果然是去的好。”因回头叫砚香打灯。砚香笑笑却不动手。笔花已把被窝抖好了,将着砚香一同退了出去,随手把房门带上。宝珠见蕊珠满脸的不自在相,因看钟道:“十二下了,咱们睡罢。”蕊珠道:“早呢,软姊姊或是婉姊姊、眉姊姊都等着你呢,你怎么不去?你不去可要我替你通知一声儿吗?”宝珠笑道:“你爱去通知,你只管请,我却要睡了。”说着便自宽衣。蕊珠却真的站了起来,拿个煤子点了火,又去点了风灯。刚拿在手里要走,不防宝珠走过来,一口吹熄了,接去放在桌上。一手便替他解衣钮子,蕊珠擘手抹了宝珠的手。宝珠见他眼波儿早已水汪汪的,因道:“何苦呕我呢?”蕊珠不语,把个手指儿在宝珠颊上轻轻的点了一下,那泪珠儿竟滴了下来。宝珠心里本是怜惜蕊珠,见他这样,因怪到自己不该冷落了他。因打起一副温存手段,没口子的逗着他笑,好不容易才把蕊珠拥入罗纬。少不得枕边衾底又有多少缠绵。

这且按下,却说这夜,软玉满拟宝珠总到留余春山房来,因一个儿坐到两点多种。听小丫头说已在醉花仙馆睡了,便自和衣上床。正朦胧间,忽听书芬房里有人讲话,细听是笔花的声音。软玉本未睡熟,因叫声“笔花进来。”问:“这时候你来什么?敢是爷醉了酒,呕了吗?”笔花道:“不是。头里小姐跌了一下,倒不觉得。这会子吵肚里疼的忍不住呢。”软玉道:“怕是受了寒呢。”笔花道:“不是,刚请金爷来诊脉,说是动了胎气呢。”软玉怔道:“怪道你小姐总说有病。每每吃了什么,便觉得要呕,又喜欢吃酸食儿。”笔花听说软玉讲自己小姐爱吃酸,想到方才的光景,不禁脸红红的笑了起来。软玉道:“金爷既来过了,太太可也知道了吗?”笔花道:“太太刚来过了,才去。心里又欢喜又急,别的到不说什么,只吩咐爷说今后不许歇在醉花仙馆。因此咱们小姐又哭得和泪人儿一般。”软玉笑道:“只又是太太的什么意思呢?”笔花脸上红了一层,欲待不说,估量软玉不懂,因道:“听说是有了喜时,两口子同不得床,怕养下孩子来疮疖儿多的缘故。”软玉仍是不懂,因道:“这又什么缘故呢?”笔花回答不出,半晌道:“从前听我府里太太这样讲的,大约总是医生们嚼的舌根子,倒也不管他去。不过这会子咱们爷到为了难。眼看着小姐病着,怎么肯分床去睡?若不依了太太时,又怕惹了太太的气。我刚到惜红轩和夕阳红半楼去来,都已睡的静了,所以来和书芬姐商量,怎么想个法子,把爷请到这里才好。”说着书芬已进来了,笑道:“这个你也太多事了,太太吩咐不过不许爷……”说到这里却抿嘴儿羞的讲不下去。又道:“爷不放心丢下你小姐时,你只等他坐的倦了,请你房里睡去就是。”笔花听说,兜脸的啐了一口道:“到是请爷到你房里睡去。”软玉也笑了起来。

正说的好笑,忽地砚香又匆匆进来对笔花道:“小姐和爷恼了呢,快还不去?大小姐还没睡,快也劝去。”软玉见他神色仓惶,因道:“什么便恼了?”砚香道:“小姐因金爷说是有喜,羞的什么似的,却又被太太知道了。他说明儿少不得合府的人都要知道,把张脸儿放哪里去?恨的不要活了,说都是爷害的他,这会子和爷吵着,把爷的手臂儿拧的没一块好肉。爷也没一句话儿分辩,又不忍避开了不尽他拧,怕他分外生气,这会子拧的哭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软玉道:“正经不要把爷拧的什么似的,明儿见不来人。”书芬道:“听他呢,他这张贫嘴,不拘讲什么,总加衔儿,爷总愿意给蕊小姐拧着,便是疼了,也总有趣儿,管他去呢。”

软玉总放心不下,便叫书芬掌灯,走下地来,整整衣,同出院去。此时雪已下得两寸多厚,天气更冷,风吹过来,觉得寒劲劲的。远远已听得鸡声喔喔。笔花笑道:“今儿大年初一又闹了一夜,咱们真是哪里来的晦气?”砚香笑道:“大年初一得了个喜信,怕还不好吗?”说着已到惜红轩门首,见里面灯火已熄。只有婉香房里,还有隔帏儿的一点儿灯影,便从游廊上走去。那鹦鹉听的人声,早惊醒了,叫将起来。软玉等却不理会,一直来到醉花仙馆,见里面灯火通明,房里的火盆子升得正旺。蕊珠拥着被儿,捧着脸在那里哭。宝珠却低着头,蹙着眉儿,一手抚着自己膀子,面向着蕊珠,并不觉得软玉进来。软玉看他两个的神景,不禁好笑,因道:“宝弟弟,你可是被蕊妹妹拧的疼了?我来替你揉呢。”蕊珠抬头因向软玉道:“姊姊你来的好,你把我命里的魔星,前世里的冤家,带引了开去,免的我看着生气。”又道:“你也知道了吗?我明儿怎么见人去?”软玉笑道:“这也断没有人来取笑你的。只有替你高兴,替老太太道喜去的。”宝珠道:“你少说,仔细你的皮肉。他正没处出这口子气呢。”软玉道:“正经妹妹你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蕊珠道:“这会子我拧的他疼了,我到疼的好了。”说着不禁破涕为笑道:“只怕姊姊到替他疼的利害呢。”软玉也笑道:“宝弟弟,你何苦来?他既不要你在这里,你怎么不到别处去?”蕊珠道:“是呢,我也说怎么不到姊姊那里去?”软玉、宝珠一齐笑了,答不出话。到是笔花笑道:“怪不道刚才大小姐说我小姐爱吃酸食儿呢。”说得软玉越发笑了起来。

此时天已微明,纱窗上映着雪光,树枝上的雀儿先吱吱咄咄的叫了起来。蕊珠两夜不睡,也便倦了,朦胧着去。砚香唤醒了,叫他睡好,她便和衣躺下,砚香给她盖上了被,蕊珠又重新睁开眼来,看着宝珠,见软玉在旁。便不则声,转脸儿向床里睡去。软玉知道蕊珠的意思并不真要宝珠往别处去,因便推说冷了,回去添衣,这里宝珠便仍睡下不提。

打这一日起,蕊珠心里只怕人家当面取笑,便推病不到南正院去。宝珠也终日的伴着蕊珠,不忍离开一步了,连婉香、眉仙到来,蕊珠也只隔着帐儿谈天。有时明明坐在床上,却总躲向被窝儿里去,朝着里床对答,不肯和人照面。大家知道他是害羞,也就绝口不提这一个“喜”字。直到美云的嫁期近了,还是不肯出去。却好叶太夫人着人来接软玉、蕊珠,因眉仙已是沈左襄的寄女,一并接着过去,预备美云过来时,不致寂寞。蕊珠便趁此机会,避到家去,和瘦春作伴。

那叶府里又把浣花接了回来,帮着软玉、眉仙等料理新房。打从正月初八行聘那日起,两府里忙个不了。秦府里一切都是袁太太和沈藕香、石漱芳主持。叶府里则太夫人年寿已高;尤月香又不惯闲事;眉仙是男府里的眷属,有些不便作主;软玉、蕊珠又少不更事;瘦春是即补的新娘,避了不出,还把个浣花扯住了,陪在身边;因此便把大宾金有声的令妹,石时的太太请了过来,主持一切。这且表过不题。

却说喜期的正日,便是正月十三。早两天开奁,金有声大早起来,先到叶府里道喜。一会子盛蘧仙也到了,又添上两位陪宾,男府请的是桑春,女府请的是华梦庵,四人都在叶府会齐,同到秦府。只见车马盈门,自门头起直到川堂里面,大厅上开了中门,二厅上铺满妆奁,沿路上挂灯结彩,搭了棚厂,喜字、帏子挂的没一丝儿壁缝,真个纸醉金迷,赛过珠宫贝阙。四乘大宾的轿子到门,早已大吹大擂,一重一重的门首,都有吹打,到大厅上下轿,早有张寿、高升等接着,引到南书厅和秦文道喜。过后就有四位知宾的贵客,是李冠英、白剑秋、林冠如、何祝春等。陪到东花厅坐茶毕后,就在西花厅坐席,每处厅上,都有一班清音细乐,只觉人人都是满面春风,个个含着一团和气。  梦庵和蘧仙本来都是放浪不羁的,这会子在这雍容整肃的场面上,倒不免有点儿拘束了。所以转觉金有声、桑春等一班老辈潇洒自如。

闲话少说,不一时,饭毕之后,秦文过来给四位大宾道劳。外面早已人声鼎沸,忙着穿杆子、络索子、抬动妆奁。金有声等便起身告辞。阶下鼓乐齐作,聒的言语也听不明白,秦文送至西花厅门首,仍是四位知宾,送到大厅上轿。男府大宾在前,女府大宾在后,鱼贯而出,门外升炮三升,一班闲人闪开让路,看那媒人的轿子去后,再回门内探头一望,正是:

万重朱户神仙窟,百宝妆奁富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