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梦庵正叫花农去喊机器匠,却被祝春止住了,说这会子忙些什么,明儿不做人了?梦庵那里肯听,恨不得立时把电话都安装了起来。及至机器匠来了,说在一个府里,或是左右邻舍装装,倒还使得,若要通出街去,必须沿路上立起电杆子来,每一枝杆子至少也须二三十块钱,每一里须得九杆,要看了路线才好预算。梦庵才觉得有些困难,把一个肚子高兴,打入水缸里去了。

正纳闷着,忽见林冠如来了,梦庵便去和他搭讪。冠如见过众人之后,因不见他兄弟,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他总脱不了女孩子气,这会子多分混在园子里呢。”梦庵因道:“爱姐改了男装之后,我倒不曾见过。今儿是宝叔叔生日,该去请他出来,应酬应酬我们这些男客才是。”说着,便向秦珍去缠,定要教他拿丈人的牌子去唤他出来。秦珍笑道:“这孩子有些脾气,我去喊他,未必肯来,还是宝兄弟去骗他出来的简捷。”梦庵便央着宝珠进去,宝珠笑道:“我进去了,什么时候出来可说不定,不要回来怪我失陪了呢。”梦庵道:“只要爱姐儿同着出来,任你什么时候。”宝珠方才答应,走出西花厅卷篷下面,便向西走去。梦庵道:“怎么走这儿去?自己家里的路,也会走错了?不知心里想着些什么,便搅昏了。”宝珠不理,径自走去。

秦珍却向华梦庵道:“这西花厅的隔壁,便是园子里沿池子的走廊,此刻在月香亭新开了一重门过去,便是得月楼台前面的靠壁亭子。不知当时怎么不曾见到这一晌,兕着远路走,直至前个月,宝兄弟偶然走到得月楼台的楼上望望,看见这边月香亭的葫芦顶儿,正和那壁的亭子是背贴背的,才想法子出来开通了的。这么一来,便当得多了。要请客看戏,在这里散了席,便好从亭子上过去看戏,省得兜一个大圈子呢。”梦庵因道:“这倒巧极的了,可惜里面都是女客,咱们这些臭男子,容不得去窥探一探。不然,打这亭子上过去,见识见识那个春声馆的戏台呢。”秦珍道:“这边想来没得女客,试教锄药去看看瞧。”

锄药正待走时,却见宝珠已和爱侬将着手从回廊上走来。梦庵一时倒认不清了,只道是个赛儿,直至爱侬走到面前向他叫声“老伯”,方才狂笑起来道:“这不是爱姐儿吗?我还当是赛儿呢。”爱侬听了这话,便羞的要逃回去。宝珠因道:“你们大家听着,爱哥儿和我说好了来的,要是有人叫他姐儿,他回去和我算帐呢!”梦庵忙道:“打嘴,打嘴,打我的嘴!明明是个哥儿,我什么叫起姐儿来了。好爱哥儿,请你饶恕了我,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什么事都看在你哥哥份上,要是我再把你冤做姐儿时,你掌我的嘴。”又道:“你今儿既然是个哥儿了,咱们不妨亲亲密密的握握手,谈谈心呢。”说着,便伸手过来,爱侬忙缩了手,避向宝珠背后道:“宝叔叔快放了我,华疯爷又疯了,我实在有些怕他。”宝珠道:“不怕,有我在呢。”因向梦庵笑道:“你不要这样窘他,他和你才是初次见面,怎么好这样的玩笑。”梦庵道:“谁讲来呢,那一回在蘧仙家里看戏,我早认得爱姐儿。”说着,忙道:“该打,该打!怎么又唤错了。”冠如见他兄弟窘得要哭出来了,因便走来,将着爱侬的手笑道:“你越是怕难为情,这位疯爷越有了兴子,你不要理他,随我来吧。”说着,便扯着他向西花厅进来。石时等便都站起,和他问好,桑春并向怀里掏出副眼镜来,架在鼻上,仰着脸儿远远地看他。爱侬越加不好意思,只低着头,以手弄襟,局促到无可奈何。秦珍看的可怜,因向宝珠道:“还是带他进去吧,蹴蹴RR的,倒弄得大家没了手势。”冠如却向爱侬耳畔低低的说了几句,爱侬不禁喷声的笑了出来,因向华梦庵看了一眼道:“华老伯,你容我在这边坐一会儿吧,不呵,我便只好告个罪儿,失陪了诸位并咱们家爷。”梦庵做个鬼脸道:“好吗,不说自己做女儿腔,倒说我疯呢,好爱哥儿,当初你扮了女孩子,混在一般姊姊妹妹里面,我不敢和你攀小朋友,如今是一样的男子汉了,就该学你华老伯一样大踏步的。说得笑得,什么扭扭捏捏,仍和女儿家一样。”说着,做出一种扭扭捏捏的丑相,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爱侬也不禁笑得倒在宝珠怀里。

停了一会,锄药来说,太太吩咐,请爷们到园子里看戏去。梦庵早就跳起来道:“好极了,我正盼着呢。”又道:“我们去看了戏,可不是累了太太们没得看呢?”宝珠笑道:“女眷们都在楼上看,咱们在楼下,妨碍不着的。”说着,已听一片锣鼓声闹起头场。爱侬便等不及,扯了宝珠先走,却好金有声也来了,一干人便同向西面回廊上走去。

到月香亭上,看是新辟了一重落地镜屏做的长方门,开进门去,却是一个小亭角儿。对面便是洗翠亭的正面,远远望见绿云深处。向左首游廊走去,便是得月楼台的前面;进内看是一所五开间的鸳鸯厅。转入屏风后背,便是朝南的五间后轩,两旁接着两带厢楼。天井里盖着一座四面风窗的气楼,对面便是一座戏台,离地有三四尺高,竟和戏馆里形式一般。仰望两厢楼,都挂了极细的湘妃竹帘,隐约见帘子里面,都是些花团锦簇的人。戏台上,锣鼓打的正是热闹,一阵紧似一阵,把耳朵也聒淫了。

华梦庵正在昂头四望,却见宝珠已在前面一排大菜台上,向自己招手儿,便走近前去。见这台子,竟有三丈多长。向着戏台,摆下一排靠椅,约有二十多把。金有声等早已坐下,因便不问大小,拣个空位儿坐下,左首便是蘧仙、祝春,右首却是宝珠、爱侬。小厮们送上茶来,梦庵捧来便喝。祝春笑道:“仔细烫了嘴,再把茶碗打碎!”梦庵置之不理,两只眼只向戏台上望着,看那些打锣鼓的女孩子,都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因问宝珠道:“这里面可有香玉?”宝珠笑道:“他哪里肯打锣鼓!今儿教他起浣沙记里西施,他还不愿意呢。”梦庵道:“西施还不愿起,起什么呢?”宝珠道:“他因为爱那新编的一出‘黛玉葬花’,要起黛玉,所以不肯再扮西施。”梦庵道:“别人扮了,可不要唐突西施呢?”

正说着,台上已扮大飘海上场,行头换得崭新,手里拿着的灯彩也是新扎的。蘧仙早便赞好。宝珠因道:“管班这回到苏州去,又到上海转了转,办了许多的好行头来,还有十来扇画得很好的背景,所以今儿的戏,不请客点,只拣配得上行头背景的做。”祝春等都说很好。这时大飘海已经下场,台上遮了一重大红绸幕,及至开出幕来,满台上换了一种景象,打锣鼓的人都不见了,变做了一座洗翠亭的模样,两面接着几曲红桥,遍地都是些荷花、荷叶,远远的衬着些绿杨、楼阁,俨然是吟秋榭一带的景子,大家早就拍手称妙。宝珠因说:“这是拿着洗翠亭的照片,去照样画的。那些荷花是纸扎的,里面还好点电灯呢。石桥是用跳板搭起来的。”正说着,已听手锣响处,从石桥上走出一个古装便服的小生来,后面跟着两个俊俏小厮。大家只道扮的宝珠和花侬、锄药,及至开出口来,才知道是赏荷花的昆剧,因都笑道:“极熟的戏,却被这么一扮,倒弄的几乎看不懂了。”祝春道:“扮戏正要这样扮法才合情理。寻常班子里做蔡伯喈穿了一身朝服,在自己花园里弹琴,简直有些不通。我早说过,六月里天气热得要人打扇,何不去换了便衣呢?”说得蘧仙、梦庵都笑了起来。桑春道:“便是琴学二童,不打花脸,也很合着身份。”大家都说不错。听那唱的曲子,已是“懒画眉”的一折,只唱了第一句后,便把笛子停了,真个弹了一套“高山流水”。弹完了,却叹了一声,方才接唱,只觉指下余音的几句。华梦庵不禁赞叹不迭说:“这样的赏荷,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问宝珠道:“这唱小生的是谁?弹的琴似乎很不错呢。”爱侬不禁嗤的笑了。宝珠道:“这是小春儿扮的,他并不曾弹琴,原不过装装手势的。那个琴声却是赛儿在楼上弹的,并且还有三弦和着,所以听得这般清楚。若单是琴声,那里台下听得出呢?”梦庵连连赞叹。蘧仙道:“小春儿的手势,也装得不错,他右手近着山岳,做着勾、挑、剔、抹的形势,左手把禁指翘起了,一上一下,也都按着徵位,不是乱来的呢。”金有声点点首道:“你没看见京班里做的‘空城计’,拿两手去左右乱按,还把一个头依着胡琴去乱颠,台下的人一叠声叫起好来,你想可不呕死了人。”秦珍笑道:“看那种戏的人,也只配听那一种的琴。若是真的弹起琴来,岂不是做了对牛弹琴呢。”

说着,见伶儿已扮了牛夫人出来,环L、姗姗、风鬟、雾鬓也是家常的古装服式,越显得风雅宜人。小春儿又弹起“风入松”的一套琴来,大家留心听去,果然这琴声是从左边厢楼上下来的,一切猱、吟、绰、注,都是三弦上头出的工夫,只有散弦、撞、撮的地方,琴声却盖过了三弦。原来弹三弦的不是别个,却是藕香身边的大丫头银雁。先头弹“高山”、“流水”两套的,乃是小鹊,因藕香说他弹得不好,这会子才换了银雁。弹完了这段,只听楼下早有一人直脖子喊“好”,夹着一片笑声,却是大家都笑梦庵,说他鲁莽。丽云因道:“好好的戏,夹着个华疯儿在那处胡闹,谁还听得出一句儿来?”赛儿道:“这便该派银雁儿的不是。他的弦子,处处都要盖过了我的琴,弹得和瞎子先生一般‘叮咛咛’的怪响,自然惹得一班瞎子叫好的叫起好来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倒是冷素馨听了这话,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念华梦庵乃是蘧仙的朋友,梦庵闹了笑话,惹着蘧仙也失了光彩,因悄悄地央着浣花,要他着人去和宝珠说,转告蘧仙,教华梦庵不要胡闹。浣花却只不肯,说:“太太正爱的热闹,丽妹妹和赛姐儿是说着玩的,他们越闹的厉害,太太越高兴呢。”正是:

不碍哄堂发狂噱,但教合座尽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