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收齐假印镇守

却说韩信军收东齐未下,岁余不回,汉王怪之,乃遣郦食其入齐,探听虚实。郦食其入至齐国,齐王乃即召见食其曰:“今奉汉王命与王连和,免动刀兵,以安黎庶,王意何如?”横甚喜,乃留于国,以宴待之,连日酩酊。文通知之,告信曰:“元帅收齐岁余不下,今食其凭三寸舌顷刻说齐降汉,他日元帅见王岂不耻乎?”信曰:“然则若何?”通曰:“故持汉诏随处收城齐国,且卷旗幡,是将军之功也。”信依通言持诏引兵,所过郡邑尽降,直至临淄城下。齐王正议事间,人报韩信兵至。齐王闻之大怒,骂食其曰:“尔以虚词诳吾无备,赚吾国也。”食其曰:“王且息怒,待吾上城退韩信军。”齐王曰:“尔若退得信兵,吾当重赏,如军不退,以油镬烹之。”食其上城见信,欲待开言,文通出马曰:“今已成功矣,大夫不须多言。”言毕擂鼓,军尽攻城。齐王大怒,呼左右推郦生下城,入油镬而烹之。田文急谏曰:“大王若将食其烹死,满城百姓其有遗类?不如使人见汉王可明其事。”齐王猛省,急止之。时食其已烹死矣。

胡曾先生有诗叹郦生曰:

不辨贤食一似愚,岂知片舌害全躯。

东齐一下遭油镬,何似高阳作酒徒。

齐王甚悔,与诸将议日:  “可降韩信否?”田横不从,曰:“往楚王处求救兵来,可退韩信。”齐王从之。田横亲走出城冲路而去,至于彭城见楚王,具言其故。楚王发兵三十万,命大将陆沮领之,周殷为副,二将于路趱行。将近齐界,探马报知韩信,信曰:“吾观陆沮必遭吾手。”遂令首将陈豨领军一万去胶河之上,用布囊盛沙堰住河水,又令灌婴、樊哙各领军一万伏于胶河东西两侧。信亲引大军与陆沮交战。信诈败,陆沮追信。信军直出河上。陈豨令军放其河水冲流而下,楚军不防,大半淹死水中,旗鼓漂流,惟陆沮出水而走于山,山窝两边伏兵齐起擒获陆沮。众军推沮见信。信问曰:“尔若降汉,别加重职。”沮曰:“愿死而不从汉。”信将陆沮斩讫。败卒报入齐城。齐王知之,坚闭不出。叹曰:“谁能解围?”田文曰:“请大王纳降,可免一城老小。”田横不从曰:“宁可坚守。”田文曰:“若不出降,恐城中军变,如之奈何?”王曰:“吾不曾亏负军民,焉肯负吾。”言未尽,不防内有奸细献门,人报韩信、李左车引军已入城内,齐王大惊,只得迎信归降。田横心甚不服,与五百义士出城,竟投海岛去讫。当下韩信安民已毕,设宴与众官饮酒。信曰:“若汉王遣人来问烹死郦生,如何解之?”文通曰:“此事不妨。当日子房说魏亦先降而后反。郦生下齐一如子房也。”左车又曰:“齐国虽降,终是不稳。”信曰:“何如?”左车曰:“田氏宗族众多,地方雄富。元帅宜于汉王处假齐王印符,权镇齐地,庶可无变。”信曰:“非也。庖人调食,不可自食,非庖人也;自取州郡,而自立之,非将也。今取齐而假齐印,莫不欺君乎?”文通曰:“不然。齐国最雄,若不镇守三齐,反变何以治之?元帅勿为小礼而失大事。”信默然不语。左车修表,文通为使,迳入洛阳。

且说郦食其之子郦生痛父为齐烹死,进奏汉王曰:“臣父说齐已下,被韩信以兵挟齐王将臣父烹死,愿王圣鉴。”汉王闻奏不悦,欲使人问罪于信,子房曰:“不宜加信之罪,只以善言解劝可也。”汉王依言,再三抚慰,郦生泣谢而退。王正待与子房议论郦生之事,忽报韩信遣人上表,王即召入。蒯文通俯伏殿下,进呈表文。汉王拆视其表日:

信收诸国,惟齐最为难下,今赖我王洪福齐天,淹楚救军于胶水,齐王破胆,方始归降。但田氏子孙繁庶,常怀不忿之心,余党尚多,恐有反侧之意;若一有变,卒难图之。臣冒昧欲假齐印,权镇于此,以慑众心,免生异变。臣不胜惶惧,愿王圣鉴。端详。

汉王览毕大怒,骂信曰:“胯夫自骄耶。”子房在旁大惊,慌蹑汉王之足。王会其意,乃转言曰:“既有如此大功,便当封为真王,何求假王。器量小哉。”又谓文通曰:“卿回见元帅,教好守齐国。”文通谢恩出朝。次日,汉王不得已遣子房持诏封韩信为齐王,并赏赐,前往齐国。子房拜辞汉王,王曰:“吾观韩信已有负汉之心,想必有人唆调。吾以剑付尔去,尔当体察,若是何人即便斩首。”子房领诺,不旬日到齐。信与众官迎接。宣读诏旨,信谢恩毕,子房与众官相见饮宴。座间子房遍视众官及信动静。子房自思韩信无反之意;再视文通,谓通曰:“尔敢唆元帅反,吾奉王命令取尔首。”通曰:“何敢为此?但元帅不假齐王之印,齐国必反也。”子房笑曰:“事诚然也,前言戏公耳。”宴罢子房嘱咐韩信,辞谢而回。入见汉王,具言韩信并无反意。汉王曰:“虽无反意,亦不可自骄欺吾也。”子房曰:“天下未定。王且饵之。”王悟其说,遂释不言。

且说文通于上表时,见汉王有忿韩信之心,子房有笼韩信之计,思想天下若定,汉必有负于信也;每欲说信反汉,无由进言。一日众官皆散,独取一书于前观看,见信则匿于怀。信疑其有异,令取书出。通日:  “非他文字,乃诸家相书也。”信曰:“尔能相乎?”通曰:“颇精于此。”信曰:“相吾何若?”通曰:“相须辨乎骨骼,宜于静室相之。”信叱退左右。通曰:“相王之面,不过王公面,有气色,未甚足也;相君之背,大贵人也,贵不可言。”信思背者,反也。怒责通曰:“尔何妄言耶?”遂退归后殿。他日信与文通闲游后园,池中有鸭来往浮于水面,令通吟咏。通即应声吟诗曰:

劝君只好归田野,莫向人家度此生;

主人爱尔无多日,朝在池塘暮在烹。

又:

野鸭为家鸭,离群自远飞。

长时忍饥瘦,鸭死为他肥。

韩信听时,思想其意,甚责文通。通曰:“臣正当言。”信曰:“尔何当言?”通曰:“今秦天下已亡,楚汉争锋,强者为君。大王名扬四海,威镇乾坤,因一时之变,立万世之基;若依臣谋,鼎足三分。现有雄兵三十万,居齐之强,挟燕之力,谁不惧哉。大王可以详察。”信曰:“汉王待吾甚厚,焉忍弃之。”通曰:“大王尚以汉王为厚待耶?臣上表请印之时,汉王不胜忿怒骂王,但所虑楚王难敌,不得已而封王耳。天下若归于汉,大王之事未可量也。”乃口占诗日:

筑坛受命恩虽厚,破赵收燕席卷秦。

若谓汉王终不负,因何殿上骂将军?

信又曰:“人生以忠信为主,吾若负汉,是不忠不信也。”通曰:“大下欲全忠信,近有赵国张耳与陈余微时,结义绸缪,情若胶漆,至张耳为王,陈余乃杀耳之家属,夺其权位,逼耳无所依归,两投于汉;既又叛汉归楚,复为赵王,与陈余守赵如故。及元帅大兵临之,陈余战败,张耳竟斩余于滹水之岸。此布衣之交,初非无忠信仁义也。若论君臣忠信之交,昔越王与文种心相契谋相合,文种倾心佐越。一旦灭吴,而后越王斩文种于市曹,弃范蠡于五湖,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若大王不听小臣之言,后日悔之晚矣。”信大怒曰:“尔以巧舌两次三番说惑吾反,本欲斩尔,尔可速退。”通见信发怒不听,遂故作疯症推桌而倒于殿下,口中出血,妄语狂言。信令左右救起,扶出养病。自是通亦不再言。但作长歌一首,于临淄街市拍手而念歌日:

泰山崩兮土一堆,沧海竭兮水一杯。天作帐兮葭依稀,起兮卧兮无所偎,日兮月兮两为恢,照耀人身不满百,荣枯造化自安排。世有良兮箭刚直,弦在手中须听指,指能拽弦弦发箭,箭发离弦箭空坠。君不见南山偃盖老青松,清音如琴来香风。良材劲直拒霜雪,千载万载空蟠龙。人道吾痴呆,蓬头后分张,心中有事说不得。披发颠狂在路旁。过人不须苦相笑,争如归去歌残调。寒灰纵冷不可嫌,他日却有人来用。更有临淄美少年,同时抚掌和长篇。莫怪蒯通歌下泪,只为齐王不纳言。

有诗曰:

齐王名位假,认真却是愚。

不听忠良语,尤恐悔时迟。

通念歌罢而哭,哭止又笑。忽大夫周叔遇见,邀通至家,问曰:“文通哭者何故?”通曰:“齐王不听吾言,若灭楚之后,齐王必遭汉王所治,可惜世之英雄豪杰!吾故哭泣哀之也。”周叔曰:“公所见不谬,但齐王执迷不省,无如奈何,公胡为自损若此?”文通听言,低首长叹,辞别而回。

后人叹蒯通诗曰:

世云蒯氏忠韩信,吾嗟韩信为通亡。

不假印时王不忌,臣忠君义两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