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四

高帝伪游擒韩信

话说高帝一日设朝,面带忧色。子房奏曰:“陛下东征西讨,四方宁谧,无可忧虑,何为龙颜不悦?”帝曰:“朕思天下犹未宁也!”子房曰:“更有何处未宁?”帝曰:“楚虽已灭,尚有楚将季布、钟离末二人未获,故朕心不安。”子房曰:“所惧者羽也。今羽亡灭,何惧二匹夫乎?陛下降诏遍行天下,若藏季布、钟离末者夷九族;如获到官者,千金赏万户侯。”帝即准奏,出旨遍行,郡邑尽皆晓谕。因此外郡有一富民朱长者,闻知诏旨,严切自思家中一人,未审籍贯,恐有可疑,乃唤其人问曰:“尔莫非季布、钟离末乎?”其人答曰:“某实楚将季布也,因楚亡无处安身,乃自贷于贵宅,今闻汉帝诏旨缉访,获得者千金赏万户侯,布谢主公恩养一载,愿缚布到官请功受赏。”长者曰:“足下曾为国家名将,吾岂为此图利,以损尔躯。尔且隐吾宅中,待吾往长安探听虚实。”不日长者果至咸阳城内,迳谒夏侯婴。婴请入宅,相见毕。婴问曰:“恩兄此来贵干?”长者曰:“楚将季布现在吾宅,朝廷诏旨甚严,何以救之?”婴半晌不语,乃徐徐曰:“兄且勿虑,待吾再思良策。”长者忙谢。

次日,婴入早朝,百官礼毕,婴出班奏曰:“昨来陛下诏行天下,郡县缉访季布、钟离末至今未获,恐太严急反生变异。陛下不若特赦二人,则彼必投赦而出,免致纷扰。”帝曰:“卿言是也。”遂出赦书一道,特赦二人无罪,限于本月内投出者依旧封官。如于月外出者治罪如法。夏侯婴谢恩,退至本宅。朱长者便问:“事体若何?”婴言:“帝出圣旨,特赦二人。”长者大喜,辞归。谓季布曰:“吾友夏侯婴奏帝已出赦书,尔可疾忙投出。”季布即时辞长者,长者又修书一封,令布自持谒见夏侯婴。婴见布到,次日先入朝奏曰:“今有楚将季布来谢圣恩。”帝闻奏大悦,即宣季布。布至殿下,俯伏谢恩毕。帝曰:“论卿之仇,合当赐死,但彼时各事其主,不得不然。朕今特赦卿与钟离末。卿在楚为右司马,朕亦封卿汉司马。”布叩头曰:“亡国之臣理当万死,荷陛下不杀之恩,再受封职,臣何以报陛下。”帝喜,命与婴俱退朝,布诣婴宅礼谢而散。

一日朝罢,群臣无事,帝甚忿怒。子房忙奏曰:“天下太平,群工效职。陛下每有不豫,不识何也?”帝曰:“朕昨放赦以免季布钟离末之罪,今季布来朝,钟离末独抗不出,朕故忧之。”季布出班奏曰:“臣闻楚王韩信怀陛下夺其三齐之权,改封楚王之职,以故隐匿钟离末,不令出见。”帝惊叹曰:“官高职贵,尚自多心,忘其乞食漂毋受辱胯下之时。”言毕退朝,群臣退朝,群臣皆散。少顷中使传旨,独宣子房萧何入内。帝具说韩信之事,欲设一计擒捉。子房、萧何俱顿首奏曰:“陛下新立韩信为楚王,今大事已定,信岂有别意。陛下因此小可之人便欲擒之,逼之太急,则信必反;信反则汉之天下未能保也,愿陛下容图之。”帝不从命,二人且退,随宣陈平入内。帝问平曰:“胯夫屡欺朕躬,今又抗诏隐藏钟离末,朕欲擒之,卿有何策?”平曰:“信有万变之术,鬼神不测之机,臣愚安能高出其上。”帝再问平,平无言可答。帝命近侍监伴三日,不放平出,帝亦不朝。至第四日,帝宣平问曰:“卿不言计,当殿先斩尔首,后诛九族。”平乃奏曰:“钓鳌须凭香饵,打虎只要游子,不用香饵,鳌不可得,今料信讨难矣,陛下亲提信可得也。”帝曰:“计将安出?”平曰:“陛下颁诏,通行天下巡游,信就擒矣。”帝喜曰:“卿言甚善。”乃放平出。子房、萧何见帝四日不朝,陈平连日不出,必有缘故。二人话间,陈平适至之,何问曰:“公与王上三日所议何事?”平曰:“主上欲巡游耳。”子房叹曰:“楚王韩信休矣。”话毕各别而回。当下圣旨出朝,所值随驾大小官军来收抢行装,喧动咸阳。却有楚府大夫孙安久在咸阳探听朝廷事绩,是日闻帝巡游天下,叹曰:“此行必擒吾主楚王也。”遂星夜奔回,见韩信曰:“天子无故巡游,祸将及楚。”信离座仰天叹曰:“方今四海清平,万民乐业,天子亲临抚恤民之幸也。”孙安曰:“大王误矣。帝非抚民,专擒大王耳。”信大惊曰:“为何?”安曰:“近有季布,帝赦其罪,为大王私藏钟离末甚是忿怒,故诈称巡游,来执大王,王可孰思之。”信曰:“吾不曾负汉,汉岂负吾。”左车曰:“汉帝屡负大王之功,尚言不负,此来莫非为藏钟离末否。”信曰:“然也。论二次抗诏不出,合得甚罪?”左车曰:“枉上欺君,罪不免死。据此可出兵三十万驻于徐州之西,主公坐寨不动。汉臣纵有机谋,不敢正视楚国。”信曰:“若依公言,使汉谓信不尽忠孝之心。”周叔曰:“臣观汉帝谋计大王久矣。左车诚高论也,愿王思之。”信默然不语,自是心乱不宁。

不数日,人报汉帝亲提大军三十万驻于徐州之西。信闻报大惊。曰:“果有此事当若之何?”钟离末曰:“此时难说。帝疑王有震主之威,现今天下太平,焉用大王?末不惧怨,愿大王枭首献帝,但终不免大王之罪。今虽提兵三十万尚顿徐州,未敢犯楚,大王若依左车之言,今晚出兵三十万安营距住,万无一失,如或执迷,则国破家亡,彼时悔之晚矣。”信曰:“吾非不知出兵为良策也,但汉不负吾,吾岂负汉?”言毕,令左右将末斩讫,随引众官出城将末首级献与汉帝。帝见信伏于帐下。厉声问曰:“尔藏钟离末,二次抗诏不出,今虽斩首,焉得无罪?”信默然无言。帝命将信监槛,随即招集信部下文臣武将军士,一齐拔寨,俱赴咸阳。帝至咸阳便欲将信斩首。子房谏曰:“信立多少功劳,辅成一统天下,愿陛下详之。”帝闻奏沉思半晌,乃谓信曰:“卿屡有欺朕之心,本当斩首,但念卿有立国之功,姑免卿死,去大楚之军权,封卿为淮阴侯,只于咸阳住坐。”信点首羞惭谢恩而退,归至第宅甚是萧疏,每日独行独坐,绝无一人相顾往来,衣食不给时,或自怨自恨。叹曰:“不听蒯通、左车、周叔、孙安之言,果有今日。”乃自占一绝句,诗日:

收秦燕赵略三齐,破楚封王事亦宜。

不用蒯通周叔计,遭擒削职悔时迟。

时大汉九年六月。北番军马入界,侵掠百姓,至于代州下寨。边报奏入,帝闻奏大惊,问群臣曰:“北番犯境,谁可敌之?”陈平奏曰:“欲退番兵,须用武骑将军陈豨方可。”帝准奏,传旨宣豨拜为总师,受印于枢密院,交兵二十万,将韩信原用兵器衣甲付与陈豨。豨入内谢恩,出朝从信第宅经过,乃下马入宅见信。信曰:“闻公总握大军,前往退番。何日起马?”豨曰:“叨领重任,故特参谒大王,求一良策。”信曰:“吾今罢职,闲住之人,有何计策?”言论,嗟叹不已。豨乃感思而曰:“此去退却番兵,微功何足介意,想楚王十大功劳,鼎立一朝天下,今日不过坐家致仕。”信曰:“公勿言之,令吾惶愧。”豨遂执信之手,相随出门告别。谓信曰:“豨退番之后,就雁门关兴事谋夺刘氏江山。”信曰:“尔能为拼命乎?”豨曰:“某实心也。”言讫辞别而去。大军早行夜宿,不数十日已至代州下寨。前与番军战于大野,番军大败遁回,豨获全胜,入代州城中驻扎,设宴贺功。酒中豨谓众将曰:“番军败走,皆赖诸公之力,非吾之能;但吾思汉帝恩义衰薄,有始无终。昔日楚王韩信建立盖世功劳,今且削职闲坐,他日吾与公等,亦如此也。吾欲就此招军买马,谋取汉朝天下。愿公等相助,富贵共之。”诸将皆曰:“愿从尊令。”豨大喜,就令竖立义旗,招募军士,自称雁门王,分令军兵阻绝要路,不通来往。边关急报太原魏王,魏王遣使驰表奏帝,帝览表大惊曰:“陈豨造叛,多因朕与韩信衣甲器械,以故信有不忿之心,唆教之也。”忽有人奏曰:“陈豨临行至信宅中相语而别。”帝颔之。即宣陈平问曰:“陈豨谋反,谁可敌之?”平曰:“英布、彭越二将俱可,除此则无人矣。”当下帝与陈平商议,尚未出旨宣召,早有奸细报与韩信,说:“帝欲宣英布、彭越去征陈豨。”信遂修书二封,一与英布,一与彭越,星夜遣心腹人送去二处,令二王俱不可领旨入朝。二使去讫。

且说帝依陈平之言,出诏宣召彭越。越思韩信屡立功绩,又得信书,安顿封使,拒命不肯受诏。使回见帝,帝命去宣英布,布亦以帝恩义甚刻,仍得信书,亦不领旨,却使空回。帝见二将俱不听宣,转生疑虑。次日早朝文武百官俱齐。帝问曰:“朕宣英布、彭越去征陈豨,二将皆不从命,班中谁敢领兵前去?”萧何奏曰:“陈豨足智多谋,与韩信争差不远,今在朝武臣恐皆非陈豨敌手,欲擒陈豨,除是韩信。”帝愕然曰:“朕已夺韩信之权,若再用之,彼与陈豨合谋,朕何以制伏?朕往亲征陈豨,以除国家之患,以免万姓之苦。”即时出旨,命吕后权掌国事,萧何辅理朝纲。以周勃为招讨使,王陵为大将军,灌婴为后将军,郦商柴武为左右将,樊哙为前部大先锋,点起御林军五十万,克日兴师。群臣领旨各退,帝入后宫,心有不悦。吕后问曰:“方今四海清平,万民乐业,陛下何为不乐?”帝曰:“昨因北番犯界,朕命陈豨从征,不想豨据代州谋叛,去朕许多战将,并上驷军二十万。今在朝武臣并无一人敢领兵去,朕欲亲征以除反贼,奈内有韩信之忧,外有陈豨之患,以此二事,朕心所以不悦。朕去后尔敢持内谋以杀信乎?”吕后曰:“陛下有旨,敢不留心?愿陛下早擒陈豨,以靖外患。”帝闻言大喜。

后人有诗曰:

不念开疆展土功,返将猜忌负英雄。

宫前溅血含冤处,尽在临行一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