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华丽的大旅馆房间,电灯洒着如银的强光,壁间一碧深深的玻璃回映着。纹帐莹洁如雪,绣被别样嫣红。大约是深夜一时了,才从轮船上岸的之菲和曼曼便都被旅馆里的伙计带到这房里来。

“好唔好呢,呢间房(这间房子好不好呢)?”广东口音的伙计问。他对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不自觉地现出一段羡慕的神态来。

“好慨,喺度得咯。你而今即刻要同我的搬左行李起来噃!(好的,在这里便可以了。你现在即刻要把我们的行李搬起来啊!)”之菲答。他倚着曼曼,在有弹性的睡榻上坐下。

“得罗!得罗!(好的!好的)”伙计翘起鼻孔,闪着眼,连声说“好的”出去了。

过了一忽,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另外一个伙计拿上一本簿条给他们填来历。之菲持着紧系在簿条上的铅笔,红着脸地填着:

林守素,广东人,今年二十四岁,从C城来。

妻黄莺,广东人,今年十九岁,同上。

曼曼女士的脸红了一阵,瞟着之菲一眼,又是含羞,又是快意。那伙计机械地袖着簿子走到别处去了。

这时,住在三楼的P君和谷菊都到他们的房里来坐谈(之菲和曼曼住在四楼)。

“你的真系激死人罗!咁,两公婆喺处番交,又软,又暖,又爽,又过瘾!唉!真系激死我的咯!(你们真是令人羡煞咯!这样,两夫妻在一块儿睡觉,多么温柔,暖和,爽快和陶醉!唉!真是令我们羡煞咯!)”P君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之菲和曼曼。

“你们的唔系又系两公婆番交咩?你孖谷菊兄今夜成亲起来唔得咩,(你们不是也是两夫妻一块儿睡觉吗?你和谷菊兄今晚成亲起来不可以吗?)”之菲指着他俩笑着说。

“你的真系得意咯!咁,点怕走路呢!哪!你的平日番交边处有咁好慨地方。今夜真系阔起上来咯!(你们真是快乐啊!象这样,为什么怕流亡呢!哪!你们平时睡觉的地方那里有这么漂亮。今晚真是阔气起来咯!)”谷菊也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他的麻脸上满着妒羡的表情。

“你的咁,真系讨厌咯!成日榅我的来讲!话晒嗰的唔好听慨嘢!真衰咯!我同渠不过系一个朋友咯,点解又话爱人!又话两公婆!真系激死人咯!(你们这样,真是讨厌咯!整天拿我们来做话柄!把那些听不入耳的话都说出来!真是坏蛋东西咯!我和他不过是一个朋友,为什么说他是我的爱人,又说我们是两夫妻,真是令人气闷得很咯!)”曼曼也用着讲不正的C城口音和人家辩驳。

“点解你的唔系两公婆会向一处番交呢?(为什么你们不是两夫妇会在一处睡觉呢?)”P君老实不客气地驳问着。

“呢个床铺有咁阔,我的番交嗰阵时离开地番唔得咩?(这只睡榻有这么阔,我们睡的时候离开一点,不是可以吗?)”之菲答,他开始觉得有点太滑稽了。

乱七八糟的谈了一会,吃了饭,洗了身,写了信,大约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谷菊和P君都回三楼睡觉去,这时房里只剩下之菲和曼曼二人。

“点解你咁怕丑呢(为什么你这么怕羞呢)?”之菲再用C城话问,把她紧紧地搂抱着。

“衰咯!而今俾渠的知道我的喺一处番交咯!我觉得好唔好意思。头先唔知榅一间有两个床铺慨房重好!(糟糕啊!现在给他们知道我们一块儿睡觉了!我觉得真是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找一间有两个睡榻的房间还好些!)”曼曼答,很无气力地睡在之菲的臂上。

“重使客气咩?你估渠的唔知道我的已经喺一处番交好耐咩?而今夜咯,乖乖地番交罗!(还要客气做什么呢?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一块儿睡觉很久吗?现在夜深了,好好儿睡觉吧!)”之菲说。

“我今晚唔番交咯,坐到天光!(今夜我偏不睡觉,坐到天亮!)”曼曼说。

“真系撒娇罗!你榅到渠的,唔通连埋我都榅得到咩?你唔番交,我捉住你来番!睇你想点呢?(真是撒娇了!你可以骗得他们,难道连我都骗起来吗?你不睡觉,我偏要拿你来睡觉!看你有什么办法?)”之菲说,他用手指弹着她的颊。

“无咁野蛮慨,得唔得要由我想过。(没有这样野蛮的,睡觉不睡觉应该由我打算。)”曼曼答,她推开他的手,有点嗔意。

“得慨呖!得慨呖!(可以的了!可以的了!)”之菲说。双眼望着她,尽调着情。

“我唔番(我不睡觉)!”曼曼很坚决地说。

“由得你!你唔番也好,我自己番重爽!(随你的便吧!你不睡觉也可以,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更快活!)”他赌气地说,放下帐帷自己睡下去了。

过了一会,她坐在帐外垂泪。

“你真系唔睬我咩?呃!呃!(你真是不搭理我吗?呃!呃!)”她哭着说。

“叫你好好地番,你又唔番;点解而今又喊起上来呢?(好好儿请你睡觉你不睡,现在为什么又哭起来呢?)”他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她,吻着她一阵,安慰着她说。

“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我想不久我一定会死?我们的结果,我预料是个很惨的悲剧!我想,你的家庭断不容你和我结婚,把你的旧妻休弃!我的家庭也断不许我自由!呃!呃!呃!”曼曼用着流利的普通话说,她哭得更加利害了。

“我也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她继续说着。“我不应该和你发生恋爱!我不应该从你的夫人手里把你夺过来!我不应该从你的父亲母亲的手里把你夺过来!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妹妹始终是对你不住的!你让我独自个人天涯海角飘流去吧!我不久一定会死,我不久一定会死的!但我是一个罪人,我只配死在大海里,死在十字街头,死在荒山上,死在绝域中!我不配含笑的死在你的怀里!呃!呃!呃!”她睡在之菲怀中,凄凉地哭着。

“妹妹!不要哭!——我们要忍耐着,我们要一步一步地做去,无论如何,我是不负妹妹的!我可以给全社会诅咒,给父母驱逐,可以担当一切罪名!但,我不忍妹妹从我的怀里离去!我不忍妹妹自己走到灭亡之路去!你要死也好,我们一块儿死去吧!……”之菲说,凄然泪下。

“我可以死,你是不可以死的!我死了,别无牵累。你是死不得的!你的大哥前年死去了!你的二哥去年死去了!你的一对六十多岁的慈亲,老境凄凉,只望着你一人作他们最后的安慰!唉!你正宜振作有为!你正宜振作有为!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才好,妹妹从此怕不能和你亲近的了……唉!从此便请你把我忘记吧!呃!呃!呃!”她说着又是哭着,恍惚是要在她的情人的怀里哭死一样。

“我不可以死,难道你便可以死的吗?你也有爷爷,也有妈妈,也有兄弟姊妹,难道你死了去,他们便不会悲哀吗?奋斗!奋斗!我们还要努力冲开一条血路,创造我们的新生活!”他劝着她说,把手握着拳,脸上现出一段英伟的表情。

“我能够永远和你在一处,那是很好的,正和一个美丽的梦一样。但,我终怕我们有了梦醒之一日!”她啜泣着说,软软地倚在之菲身上。

“最后我们的办法,只有用我们的心力去打破一切!对于旧社会的一切,我们丝毫也是不能妥协的!我们要从奋斗中得到我们的生命!要从旧礼教中冲锋突围而出,去建筑我们的新乐土!我们不能退却!退却了,便不是一个革命家的行为!”

最后这几句话,她象很受感动。她把她的搐搦着的前胸紧紧地凑上之菲怀里,抖颤着的手儿把他紧紧地搂抱着。口中喃喃地哼着销魂的呓语:“哥哥!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