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新加坡到暹罗的货船名叫PF的,今早在搁势浅(搁势浅离暹京只有几点钟水程,此间海浅,须待潮水涨时,船才能驶进)开驶,不一会便可到埠了。

这船里的搭客仅有四人,一个将近二百八十磅重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一个穿着上衣左肩破了一个大孔的工人模样的青年,一个是不服水土,得了脚气病,金银色脸的三十余岁的病客,第四个便是沈之菲。

由新加坡到暹罗本可以搭火车,但车资最低要三四十元;其次有专载客的轮船,船票费也须十余元;最下贱的便搭这种货船,船票仅费六元。

搭这种货船的可以说是很苦:第一,船里的伙计可以随便糟蹋着搭客,因为他们是载货的,所以把这些搭客也看做无灵性的货物一般可以任意践踏!第二,这些伙计们对待搭客显然有如主人对待仆人,恩人对待受恩者一样。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他们为着慈悲心的缘故,才把这些搭客载了这么远的路程,在这么远的路程中,压迫,凌辱,轻视,糟蹋,这算不得怎么一回事。因为搭客中如有不愿意受这种待遇的,可以随便地跳下海去,他们大概是不大干涉的。

根据这两种理由,在这货船中四五天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奴隶的生活。吃饭时要受叱责;洗面,洗身时也要受叱责。

但,没有钱时一切恶意的待遇,和一切没理性的蹂躏大都是能够忍受的。素日十分高傲的之菲,居然也在这样的货船中受到五天的屈辱,并且更无跳下海的意思。他大概也是和一般穷人一样,不曾因为他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和读过几句尼采的哲学和拜仑的诗,便可以证明是两样。

那二百八十磅重量的老人,在四人中所受的待遇算是最优。因为他生得身体结实,目光的的如火,声如破钵,这些伙计们委实不敢小视他,他们责问他时也比较有礼貌些。最吃亏的是那个有脚气病的病客,其次便是那披着破衫的工人,其次便是沈之菲。

那脚气病的搭客上船时险些给他们丢下大海去,他们或许没有这种用意,但他们确有这种威吓的气势,船开行后,因为天气过热的缘故,他从冷水管中抽出一桶水去洗身,恰好被那个跛着足的伙计看见。他大声叱着:

“做什么?”

“兄弟热得难耐了。施恩些,施恩些,给兄弟洗一回身总可以罢!”

“哼!连搭客都要弄水洗身!我们船里的水是自己都不够用的!”

“兄弟不洗身恐怕病起来了,就请施恩,施恩吧!”

“哼!你一定不可以!”

“啊!我们来搭船是有钱买船票的!我想你先生不能这样糟蹋人!”

“你妈的!谁稀罕你的钱,你的钱,你的钱!你比街上的乞丐还要富些!我说不可以便不可以!你妈的!你敢和我斗嘴吗?哼!哼!”

“不是兄弟敢和你斗嘴,实在是火热难捱啊!施恩些,施恩些,兄弟自然知情的啊!”

“哼!你妈的!洗你妈的身!洗去罢!洗去罢!哼!哼!”

他叱骂了一会,觉得十分满足,便自去了。

受着同样待遇的之菲,自然有些受不惯。但这有什么,现在船已由搁势浅开驶,再过几个钟头便可到埠了。

“梦境,这风景多美!”

“我们可以想象,仙人们一定常到这里来!”

之菲这时凭着船栏,对着两岸的风景出了一回神,不禁这样喊着。他的头发散乱,穿着黑旧退绸衫裤,状类农家子。

由搁势浅到暹京,人们传说还要经过九十九个弯曲。这九十九个弯曲的两岸,尽是佛寺和长年苍翠的槟榔树,棕榈树,椰子树。这些寺和这些树是这么美丽的,新鲜的,令人惊奇的,启人智慧的,开人胸襟的。他们把大海的腥气洗净,把大海的沉闷,抑郁,咆哮,奔波,温柔化了,禅化了,诗意化了。他们给茫茫大海以一种深的安息。

如若我们把暹罗国比做一个迷醉的妇人,这儿,是她的眉黛,是她的柔发,是她的青葱的梦,是她的香甜的心的幻影。

如果我们把暹罗国比做个道德高广的和尚,这儿,是他的栖息的佛殿,是他的参禅的宝坛,是他的涅槃归去的莲花座。

这船不久便到湄南河了,湄南河与海相通,河面上满着青色的石莲,黄衣和的尚,——这些和尚都荡着仅可容膝的独木舟,袒一臂挂着黄色袈裟,一个个在水面浮着,如一阵一阵黄色的鸭。(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此境似之!)一种柔媚,温和,迷醉,浪漫的情调,给长途倦客以无限的慰安。

“暹罗,啊!暹罗是这样美丽的!”之菲开始赞叹起来。

“差不多到码头了。唉!好了,好了!”二百八十磅重的老人哑着声说,他脸上燃着笑容。

“可不是吗?这回准可以不致被丢入大海里饲鱼去了!”病客说,金银色的脸上也耀着光。

“出门人真是艰难啊!”穿着破衣的工人若有余恨地叹息着,他这时正在修理行装。

“林先生到埠住客栈去吗?得合兴客栈,我和它的老板熟悉,招呼也不错,和你一同去好吗?出门人俭也是俭不了的。辛苦了几天,到埠去快乐一两天,出出这口气罢!——哟!林先生到暹罗教书的吗?看你的样子很斯文。暹罗这里教书好,一年随便可以弄得一千几百块!——老汉真是没中用的了。在这暹罗行船二十多年,赚到的钱很不少,但现在剩下的却有限!……”老人对着之菲说。

“好的,一同到客栈去是很好!”之菲答。

船停住了,马马虎虎地被检查了一会,便下船雇艇凑上岸去。最先触着之菲的眼帘使他血沸换不过气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裸着上体,全身的肉都象有一种弹性似地正在岸边浴着。她见人时也不脸红,也不羞涩,那美丽的面庞,灵活的眼睛,只表现着一种安静的,贞洁的,优雅的,女性所专有的高傲。

“美的暹罗!灵异的暹罗!象童话一样神秘的暹罗!”

他望着那妇人一眼,自己的脸倒羞红了,不禁这样赞美着。

“林先生,你觉得奇怪吗?这算什么!我们住在‘山巴’①的,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见裸着上体的少女,少妇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吗?这里的风俗多么坏!但,年纪轻的人到这里来是不错的!林先生,你知道吗?象你这么年纪来这里讨个不用钱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吗?”老人带笑说,他戏谑起之菲来了。

①山巴,即乡村。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罗话!恐怕靠不住的,还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气回他一下戏谑。

“少不得要承认,我少时也何尝不风流过。实在老了,这些事只好让给你们青年人干。哈!哈!哈!”老人笑着。

那位穿着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滞留在后面;老人和之菲各坐着黄包车到得合兴客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