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将刀抛在马下,解开她这只“圈”上蒙着的套,很迅速地就露出来一只像白银似的铁环,这只环上并有同样发光的一段铁链,白面侠岑山玉正在惊讶,心说:“这是什么东西呀?却不料,就听“哗啷”的一声,眼前一道白光,也不知是圆的光,还是长的光,总之这来得太迅速了,他只觉得眼前一亮,他觉出来不好,这多半是飞环女的“法宝”,是厉害的东西袭来,他急忙要躲闪,可是已经来不及,这铁环,已经套在了他的头,是铁的还好,这却是百炼的精铁,是纯钢,而且不大不小,套在人的头上正合式,在脖子上,像富家公子哥儿戴的银项圈似的,白面侠岑山玉当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伸手想自己摘下,可是“这个环”里外都是刃,比刀刃,比剑锋,好像更是快,而且那边一丈以外,马上的飞环女稍微将铁链一揪,他这里,脖子就像蛇咬了一般地痛,血水立刻就向衣领下流,他可真不敢丝毫地动一动了,只好直着脖子,连头也不敢低一低,脸更是煞白。那边飞环女厉声的说:“快一点把刀扔下!”他只得“铛啷!”的一声,把他那口带着绿绸子的刀扔在地上,飞环女又问:“你还想要性命不要性命?”他几乎要哭了,说:“我怎么能不要性命?现在我知道只要你的手动一动,我的头便立时掉下来,可是咱们并没有仇恨呀!我跟那庞大凯也不过是为一点小事,打的架,我又没伤他的性命,你即使要为他出气,可是也别这样的就叫我死呀!……”飞环女说:“并不是因为庞大凯的事,却是因为你的爸爸是个赃官,所以我妈妈才叫我来惩戒你。”白面侠说:“我的父亲为官也许不大清廉,可是那不干我的事,我整年在外面投师学武,结交朋友,行侠仗义,不常回家,我父亲作的什么事情,我那里晓得?而且他本来不过是个知县,如今因为知府出了缺,才叫他暂时代摄,不定那一天,新知府上了任,他立时就得办交代的,所以我的父亲实在是一个小官,而且,据我知道,他实在是一个爱民如子……”

这时飞环女却又将手中持着的铁链,稍微一动,立时那钢环的刃锋又捱到白面侠脖颈的伤处,白面侠赶紧伸着脖子,口中又“嗳!咳!”的叹气,表示着请求,飞环女又说:“爬在地下!”

白面侠只好就听话,慢慢地爬在地上,飞环女又说:“你给我磕头!”白面侠却真气了,头可依然不敢抬起,但忿忿地说:“你不可这样侮辱我,你快杀了我吧!”飞环女却更显出严厉,怒声说:“真的吗?你真是不想活了吗?这可容易……”白面侠还没有容他手中的铁链动,就赶紧说:“不要这样……我磕头就是了!”遂就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飞环女不由得嫣然地笑了,因为叫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白面侠,又是知府知县的儿子,这样磕一个头,这还不算荣耀吗?这人穿的有多么干净呀,长得有多么俊美呀,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不讨厌的人,他居然向我磕了头啦,就像儿子见妈妈,小民见皇后似的,那样地磕了头啦,这还不消气吗?其实心里本来没什么气,妈妈说是惩戒惩戒他,并没有说是叫我要他的命呀?现在还不就算是完了吗?真不应当太为己甚,于是,飞环女就跳下了马,袅袅娜娜地,轻移着脚步,慢慢收着铁锁练,就走在白面侠趴着的这个地方,她的手是真敏捷,而且巧妙,白面侠觉得眼前的白光又一动,他赶紧就闭上眼,咬着牙,心里想:大概我是要完了?却没想到,脖子觉着轻松了,原来飞环女已将这一只钢铁的飞环,自他的头上摘了去啦,他除了脖子后面有轻轻的伤,流了一些血,很发痛,倒还没有什么事,飞环女这时已将地下扔着的那口带有绿刀衣的刀,拾起来人了鞘,又慢慢将她的这只钢环收在棉套里,照旧的挂在肩上,就冷冷地笑着,又骑上马,将那柳枝向马跨上一击,马就“得得”地走去,走了不远,她突又勒住了马,就好像有什么事情,使她不放心似的,她就回首向那边去望望,却见那边道旁,小河畔,白面侠岑山玉也没牵住马,更没拾起来刀,却站在那河边发着怔,好像是要投河的样子,飞环女就不由心中一阵觉着不忍,扬臂高声喝叫着说:“你在干什么啦?你为什么还不走呀?”那边的白面侠岑山玉好像是没听见,依然低着头,望着水,飞环女就心说:真可怜!这个人,莫非是傻子啦?放了他活命,他反倒又不逃了,我非得用钢环去吓一吓他不可!于是,她就又将马拨回来,得得地又跑回到白面侠的近前,挥手中的柳枝抽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你要投河,就快一点投吧,何必在这儿装样子给人看?”白面侠岑山玉长长的叹息,说:“你不要再凌辱我了,我也是个二十多岁的人……”飞环女撇着小嘴儿冷笑着说:“你二十多岁又怎么样?难道是叫人可怜你,你又不是小孩子啦!”白面侠说:“我倒不可怜,不过我想起我的母亲来了,她今年五十多岁了,一生多病多灾,我父亲对她又不好.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我已经要死了,她连知道还不知道……”说着又垂下了泪,飞环女也不由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你不会不死吗?”白面侠岑山玉忽为又转回头来激昂地说:“自寻短见,本来不是男子汉所当为的,我也是个有些名声的侠客,投河自尽,也惹人耻笑,可是我今天想一想,我败在一个女人之手,受了这样的侮辱,我就无颜再活了!”飞环女又瞪着眼睛说:“怎么?女人就应当不如男人吗?”白面侠岑山玉说:“我并没有这样地说,我只是说练武艺,打不平,闯江湖,或是博功名,享官禄,那都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应当做夫人……”飞环女的马,摆来摆去,听到这里又一笑,说:“做夫人干吗呀?”白面侠岑山玉说:“做夫人就是当媳妇,像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应当给一个少年翩翩,家世既好,又有钱的人作媳妇才好,何必要这样抢人的马,并又欺负人。”

飞环女说:“呸!你这是说谁呀?你再说?我可还拿出我的环来要你的命,你就是再磕头我也不能够饶你啦?”

白面侠岑山玉却也微微地冷笑说:“你那个环,也只能对我使一回,那也如同是一只暗器,我刚才是没有防备,假如要是加以防备,你那环吧,圈吧,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不怕!”飞环女生了气说:“好!再来!你拿上刀吧,或者你用什么方法都行,看我的钢环还能够将你套得上,套不上?”白面侠岑山玉却摆手,说:“我不愿意再跟你较量了,因为我已经向你磕了头,我就是再赢了你,或是我再将本事练得多么好,也洗不下我的羞耻,所以,我只有一死而已!实无颜再活了?”飞环女“嘿嘿”地冷笑说:“那么非得怎么样?你把我杀了?才能洗去了你的羞耻吗?”白面侠岑山玉说:“我也不能,因为你的武艺是如此的高强,再说我也不忍,因为你长得是这么好看?”飞环女红了脸,又啐着说:“呸!我看你绝不是一个好东西!”说着又瞪了他一眼,白面侠岑山玉说:“这倒是得说一说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活在世上也不能再有多长时间了,我可得把话说清,因为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忽然找了来要惩治我,可见你以为我是个坏人了?我可绝不承认我是坏人,咱们找一个地方,得去细说一说。”飞环女问说:“上那儿去说?”白面侠岑山玉说:“由此往西,离着巢湖不远,那里有一处揽湖镇,镇外有座庙,我认识那庙里的方丈,咱们可以到那去,不为别的,只为细谈一谈,并且你去问问那里的方丈,他是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谎话,你问他,我平日的行为如何?再问问我的父亲是否赃官?然后,我是坏人,我甘愿束手被你杀死,我若是好人,那么你走你的,你走之后,我就自尽!”听了他这话,飞环女心里好像有点难过似的,但依然生着气说:“好!走就走!什么地方我也敢跟你去,我知道你一定要领我到你的熟人那里,叫他帮助你,再跟我较量,好!那我也不怕,走就走。”白面侠岑山玉又说:“因为你是一位侠女,你既要行侠仗义,我就得叫你把好人跟坏人到底分清楚了才行!”飞环女不耐烦地说:“不用多费话了!你就快上马,咱们就走吧!”于是白面侠就去拾起了他的那口带有红绸刀衣的刀,插入鞘中,并拾起来马鞭,他就上了马,现在,他虽然身上沾了些土,眼角还挂着眼泪,但他依然是那么干净,而且说话柔和,举止文雅,这就更使飞环女有一些倾心。

这条路上半天,也不见有人行走,原因是这里小河流萦绕着,既不能使舟,附近也没有人家,树木森森,各种的鸟飞来飞去的乱噪,草间也有蝴蝶在飞翔,他们的两匹马是岑山玉在前,飞环女在后,岑山玉因为脖子后边有伤,不能够转回头来说话,他可是时时的拨马,总要看一看飞环女,冷笑着说:“我虽然败在你的手中,虽死在你的手里,我可也无怨,因为,总算是咱们两人有缘!”

往西去走,渐觉着路宽了,水田里操作的妇女们,看见了他们,全都停止住了工作而扬起了头,不但很注意他们这两匹马,尤其注意他们这两个人,也许是飞环女太容易使人注意了,她的那身衣服和鞋,就跟绿油油的稻子一样的颜色,她的态度,模样儿,比蝴蝶还要美,她又在胳臂上挂着那么一个“圈”而前面的马上又是一位衣服华丽的白面少年。

放牛的小孩子们更齐声嚷着:“一对儿!一对儿!快看一对儿来……”飞环女非常的生气,向那边怒目而视,白面侠岑山玉却劝她说:“这你何必也生气呀?我们两人本来是一对儿么,是一对对头冤家尸飞环女用柳条向前边抽,说:“你就快走吧!再说废话,我可不跟着你去啦,因为我还得快回我的家呢!”

白面侠一边走,一边又向她问:“你的家在那里?”飞环女忿忿地回答说:“在竹香岭。”白面侠说:“一定是个小地方,不然我怎么没有去过,也从来没听说过它的名字?你家里以何为生?”飞环女说:“你管不着!”白面侠说:“我不是要管,只是问一问,因为据我看,你一定是很贫穷的,你穿的这身绿衣裳,虽然也还可以,但若是大紫大红,或浅紫银红,那样绫罗绸缎的衣裳,穿在你这年轻漂亮的人的身上,才更能显得美,才更能不辜负你的青春。”飞环女脸都红了,更为忿怒地说:“你放什么屁?”白面侠皱皱眉,说:“你说话也太俗!真正的姑娘小姐或是富贵之家的少妇,光长得美是不行,是得念书的,是得文雅的,还得有许多金珠翡翠等等的簪环首饰,你真可怜!你只有这么一个圈,倒像是耍猴的!”

说得飞环女不由得伤心起来,简直要哭,又生气,恨不得把钢环抛了,她悲声地说:“你不用讥笑我!”白面侠说:“我怎能够讥笑你,我可怜你还可怜不及!你想:你也没有一付金镯,更没有一只溜子(戒指),一切姑娘小姐身上应当戴的东西,你全都没有,你的妈妈只给你一只飞环,不问青红皂白,就派你来杀我,幸亏你的时运好,要是碰见一个本事比我高的,性情再卤莽的人,你有飞环也是无用,你一定要吃大亏,受大污辱,所以我才觉着你可怜,你妈妈待你并不好。”飞环女说:“那并不是我的亲妈……”

白面侠一听,似乎显的更是惊讶,说:“是真的吗?……”又表示着婉惜说:“这么一说,你可真是可怜了!只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把你的身世,全都详细地告诉我?……”

飞环女这时候是又伤心,又生气,瞪起美丽的眼睛,又厉声诃斥着说:“你就别多打听了!现在不过是暂时便宜你一条命,因为我不愿意杀害没做过大恶的人,这才跟着你去走,看看你到底是好是坏,你别以为就算是饶了你啦?你的命能够活,不能活,还得看,待一会儿,别的人说你好不好哩你别忘了!……说什么废话?”又催马,抡着柳条向着白面侠的背后抽打,连说:“快走!快走!……”她虽然是暴怒着,可眼睛似乎不太凶,而且,还没有擦干净她眼边儿溢出来的一点伤心的眼泪。

白面侠的脸色也一阵一阵地变得发紫,他只是笑着,近于是一种冷笑,只点头说:“好!走!走……”

由这里再往西,走了一程,又转向北去,日向西斜,锦霞布满天空,一些归巢的鸟儿,还有几只鹭莺似的很大的水鸟儿,都自空中掠过,他们这两匹马,就来到了巢湖东岸不远之处的一个小镇,白面侠这时反倒十分地高兴,指着说:“前面就是揽湖镇,那里有不少人都认识我,我为人如何,他们全都晓得,你就去打听吧!”飞环女依然逼着说:“你得同着我去,只要有一个人说你不好,我就立时还用飞环套住你的头……”她的言辞虽显着更狠,可是态度却倒越有点柔和了,当时两匹马并行,就进了眼前的揽湖镇。

这市镇很小,倒有几家铺户,有几个渔人模样的人,背着网,担着鱼篓,似是才自湖畔归来,一看见了马,一看见马上的人,他们全都十分注意,同时,就有一个渔人喜欢得高跳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岑少太爷吗?”此时一喊出来,旁边的人立刻是有的想起来了,有的是又惊讶,又尊敬地向着白面侠来看,并且把两匹马给围起来了,街上这样一嚷嚷,铺户里也出来人,还有些妇女全都跑出来,惊羡着,就指着白面侠,互相地说:“这就是白面侠岑少太爷,知府的儿子……”又有人指着飞环女,说:“这大概就是岑少太爷的媳妇吧?长的多好呀!”尤其是妇女们,都对飞环女表现出来十分的羡慕,弄得飞环女的双颊都绯红了,这些人可又不容她解释,就欢呼着,这个要请白面侠下来歇一歇,那个又喊着说:“请少太爷跟少太奶奶到我们家里喝茶吧?……”简直地把白面侠看成了神人,同时附带着把飞环女也看成了仙女,白面侠此时是特别客气,向西指着说:“我们到那边去有一点事,不能打搅了,再见吧!再见吧!”说着,就同飞环女联辔向西走过了这一条街,出了镇,更往西,身后大约还有不少的人都追着送出了镇口,飞环女倒不好意思回头去看人家了,因为人家都把她当作了白面侠的太太,弄得她是又有点生气,又脸红,只是把白面侠又看了一眼,见他倒是没有什么骄傲自夸的样子。

又往西走不远,眼前已望见了汪洋无际的湖水,那里就是有名的“巢湖”,但白面侠的马却又拨向南去,飞环女只得依旧追赶着他,此时就看见眼前有一片松林,来到临近,才下了马,二人牵马走进林中,这时就看见有一堵红墙,原来是一座小庙,白面侠就说:“到了,这地方叫作龙王庙,庙里的方丈很知道我,等我叫开门,你再问一问他,就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了?”当下他就“吧吧”地叩打门环,叫了半天门,里面忽然有女人的声音,问说:“是谁?”白面侠只说声:“是我!我姓岑!”里面当时就把两扇庙门开了,天色本已将近黄昏,林中的光线尤其低暗,但飞环女一看,开门的这人原来是一个女道士,道姑,年纪大约也有四十多岁了,向白面侠笑着说:“岑少太爷怎么多少日没有来?”白面侠点点头,又向后一指,说:“我今天是同来这位姑娘到此烧香,还要问你几句话!”说着,他就连飞环女的马匹也接过来,一齐牵到庙里,二人走人,等候道姑把庙门又关严了,白面侠岑山玉就向她问说:“你是一位出家人,你不说诳语,如今我请这位姑娘来,问一问你,请你实说,我平日到底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道姑说:“岑少太爷是一位顶好的人了,武艺好,人才出众,并且还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揽湖镇上的恶霸湖霸王朱七,谁敢惹他,幸亏岑少太爷来了,与他比武,才把他打走,使镇上的人都有了好日子过,我们这座庙跟我的一些徒弟,也没有人再欺负了,所以岑少太爷不但是一位善心的活菩萨,还是个少年侠客!”白面侠岑山玉向飞环说:“怎么样?我的行为用不着我自己说,你去问人好了!不过,虽然别人都说我好,我今天吃过一些菜饭,再跟你痛快地谈叙一番之后,我还是要自尽的,因为一来我为洗去我的羞耻,二来也好叫你回去见你母亲覆命,省得你交代不下去,我只一个人,又无妻子,虽然我有母亲,可是我也顾不了她,我二十多岁,把侠义仁慈的一些事,也都作过了,别人也说过我好了,我死了还算什么?再说我为你而死,死而无怨!”飞环女听了他这些话,弄得心里倒很难受,就推了他一把,说:“得啦!这些话你别再提啦!”

当下,那道姑领着他们进到了“客厅”,这室中的陈设非常的讲究,红木的器具,摆着一些古瓶,瓷菩萨等等,还有大盆的栀子花,清香喷鼻,里屋还有床帐,铺得十分干净,道姑给点上灯,灯光一照,显得里外屋都更漂亮,而且阔绰,飞环女就又想:“一座庙,庙里都是女道士,全都这么阔,可见我跟我妈妈都是太穷啦!”

白面侠岑山玉让她在里间床上躺着,说:“你不必客气,这个庙跟我的家一样,庙中的师徒也都是女人,她们全都很好,我今天也为是带着你来,叫她们都认一认,以后我就是死了,你也可以来的,她们绝不能够待慢你!”他又净说“死”字,若得飞环女心里又一阵难受,但是谁管他:他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可真支持不住啦!于是飞环女就在床上躺下,可是一躺下,肚子里更觉着饿,这时候又来了四五个年纪都在十几岁的小道姑,都来探头探脑地瞧飞环女,都露出来很羡慕的样子,并且有一个小道姑端来一盘很热的香茶,送到飞环女的手边,飞环女觉着不好意思,要坐起来,白面侠岑山玉却说:“你就躺着吧!一点也不用跟她们客气。”遂又催着人快给做饭。飞环女喝了一碗香茶,觉着还想喝,她手里托着空茶碗,望着白面侠,白面侠岑山玉是很有眼色,立时又给她倒了一碗,她又喝了,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说:“啊哟!我可真累了……”她的“飞环”钢刀,连扔下的茶杯,就全在她的身旁,白面侠岑山玉又向她抱歉,懊悔地说:“使你今天这么累,总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更非死不可了!”飞环女说:“呸!你千万别拿死来吓哧人!”白面侠说:“我何必吓哧你?等你走后,我才自尽,我先要陪着你吃吃饭喝喝茶,我还要快乐一番呢,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今天我虽是走了一步死运,可也是走了一步幸运!”说着,又望着她笑,飞环女瞪他一眼说:“谁听你的这些贫话,你快快看看你自己的脖子去吧!”一提到了脖子,白面侠立时又显出来一阵羞愧,“咳!”的一声长叹了口气,就走到外屋去了。他出了这屋,眼前看不见了他,飞环女反倒立刻就感觉着一种空虚,一阵惆怅。

待了一会,外屋就把菜饭全都摆好,小道姑请飞环女起来到外屋去吃饭,外屋,点着一对锡灯台的蜡烛,发着艳艳的红光,照得人影是双的,红木的老方桌上摆着四盘素菜,冬笋汤,炸豆腐,焖茭白,炒乾丝,又细又白的大米饭,筷子全是银的,两把椅子,飞环女是跟白面侠,面对面地坐着,小道姑给盛饭,白面侠就又对飞环女解释,说他过去怎样常做好事,朋友也到处都有很多,只是没有结婚,因为他挑剔得太厉害,虽然有许多女的都愿意嫁他,但他只是敷衍。

飞环女虽然只是低着头吃饭,可是他说的这许多的话,不由得一句一句,全都灌人了耳里,就更觉着他这个人很好的了,连他的父亲大概人也不错,心里就更觉着后悔,遂笑一笑说:“得啦!现在我都明白啦!我们都是受了那庞大凯的骗了,我回去一定把这些事,都跟我妈妈说明白了,她老人家也不是糊涂人,也一定不能够怪我把你放走!”白面侠岑山玉激昂慷慨地说:“你就是放了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活,或是你走后我自尽,或是当着你的面,我自刎!”飞环女停住了筷子,着急地问说:“这又是为什么呀?因为当初我是不明白,我才跟你打,我叫你给我磕了个头,也是因为你太骄傲,气得我,可是那并没有人看见呀?于你的脸上又有什么难看?你可也太脸皮儿薄!”白面侠岑山玉说:“不是我脸皮儿薄,是我觉着见了你之后,若再离开,我活着也太无味!”飞环女一摔筷子,瞪了他一眼,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白面侠岑山玉又说:“因为你长得是太美丽了!你的身世又那么可怜,回到你那小小的地方,将来跟着你那妈妈还得受苦,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合式的少年去娶你为妻……”飞环女生气地说:“我不叫人娶我,我妈妈也不叫我去跟男的……”她脸红了,并勾起心中一向的幽怨,白面侠岑山玉说:“难道你妈妈将来叫你当道姑?我看你那妈妈真是一个怪妈妈,而且是不定多么凶悍的一个老女人,慢说你,就是皇宫里的公主,她也得出嫁,仙女还常常的思凡,男婚女嫁,原是人生大事,你现在还年轻,再过几年老了,没人要了,那有多么可怜,而且你看小燕儿因为是一对,叫唤得才好听,蝴蝶儿因为成双,飞翔得才美丽,花中有并蒂莲,禽中有鸳鸯鸟,水里还有比目鱼,连你看这灯烛,全都是一对,你也十七八啦,难道就不知道有过什么相思?”飞环女脸更红了,咬着嘴唇,瞪了他半天,白面侠岑山玉又说:“我替你还很忧心,你抢了官人的一匹马,你就算惹下了大祸,即使你还回到你那竹香岭,早晚,官人也要找了去的,到那时连你的妈妈除了被捉,就得逃走,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顶多,她带着你投向绿林,然而将来呀,你便成了一个盗妇,一辈子也难出头,一辈子也难享福,你妈还能活上几年?那时,可怜你穿着一身绿衣裳,有谁来心痛你?有谁来管?”

飞环女真要哭了,这时候那刚才给他们开门的那个道姑,名字叫作“偎月”,拿了一只银壶,还有一对玉酒杯来了,笑着说:“我这儿有自己酿的百花酒,刚才忘记给你们拿出来了,现在我见你们两人谈得很投缘,没有一点酒助兴还行?这酒是又甜又香,饮下去又能解困,又能消愁,还能够添加心里的情意,喝下去吧!今天是好日子!”她把一对酒杯分放在两个人的眼前,他给每人斟了满满一杯晶莹的绿酒,然后她连那小道姑,都出屋去了,白面侠岑山玉就离座,走过来,低声向飞环文说:“不要发愁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勾引起你这些伤心的事,然而我一定能够给你想法子,叫你得到别人所没有的快乐,那也不负你这天生的聪明的资质和美丽的姿容……”飞环女含羞地把杯子接过来,将酒喝了,白面侠又给她斟了第二杯,不想到她才喝下了两杯,她就醉了……这温暖的初夏之际,这清静而诡密的龙王庙、女道士的庵,这华贵而幽深的客堂,这滴下泪来的一对红烛,这清素的残肴,这晶碧的空杯,这白面侠,这一切使得绿衣侠女徐飞环,觉得迷离了,她却忘了赛隐娘对她的训言,而于酒醉神疲之间,她堕入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