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金驼寨插枪岩后异龙湖的面积,足有二三里长,一二里宽阔。湖的东面便是插枪岩的百仞峭壁,壁下有路通到岩前。湖的北面是一片森林,蔚然深秀,西南两面环着一道峻险的高岭,土名叫做“象鼻冲”。

这儿湖面有一座竹桥可以通行;翻过高岭是深山密林,陡壑绝涧,有羊肠小道通到阿迷州边境云龙山。这一带多有各种奇异苗蛮伏处山内,猛兽毒虫也常常出现,行旅商贾均视为畏途。

据那失踪苗卒的同伴报称,跳月那晚,他们带着镖枪巡查到异龙湖畔,大家沿湖分开来,他眼看失踪的苗卒向象鼻冲方面走去。这时夜已更深,异龙湖畔跳月的人们,一到更尽,已一队队绕向插枪岩前面去了。

等到湖畔人影全无,那名苗卒仍未到来。直到天上发了晓色,异龙湖上蒙上一片曦雾,始终不见同伴的踪影,还以为他偷偷的先自回来。哪料头目点名时,仍未见他踪影,又发现了当夜失掉了一对男女,这才觉得奇怪了。这是映红夫人说出来的经过。

独角龙王听到这儿,浓眉一耸,略一沉思,猛然喝一声道:“奇怪,这么大的人,愣会丢得无踪无影,而且一丢便是三个。这事奇怪,有点说处,这是我们金驼寨从来没有的事。

难道异龙湖内,真象上代传下来的故事,有条孽龙潜伏湖心,现在又出来作怪了么?但是我相信没有这回事的。以后你怎么办呢?隔了这许多日子,定有一点踪迹露出来的。”

映红夫人笑道:“苗族本来迷信鬼神,尤其是我们龙家苗族对于异龙湖内那条潜龙,谁也相信关系着我们龙家苗族的兴衰,谁教我们是姓龙呢。自从丢失了三人,潜龙的故事又活灵活现的纷纷讲说起来。有几个信口开河,愣说看见一条奇怪的神龙出现,每逢风雨凄迷、星月无光的深夜,便从象鼻冲岭上射出两道红光,说这是神龙的眼光。

有一个插枪岩守夜的头目,还特地来报告我,说是那一夜在岩顶上,亲见一条巨大的神龙从岭顶昂起头来,便有十几丈长,只一躬腰一低头,便到了异龙湖心,身子还在岭上,光华闪闪,宛似搭了一条金桥。那头目明白神龙在湖心吸水,急慌在岩顶跪下礼拜,伏地默祷,等他抬起头来看时,一忽儿工夫便不见了。

他这样活龙活现的一报告,上上下下格外哄动了。有几位父老来对我说,异龙湖神龙出现,非同寻常,恐怕关系着我们土司身上,请我注意等话。经他们这样一说,说到你身上的祸福,我也被他们说得神志不宁起来。有一夜细雨蒙蒙,定更以后,我特地带了两个年老懂事的头目,携了应用兵刃,骑着马悄悄的从插枪岩绕到岩后,寻了一处妥当避雨之所,对着异龙湖和对岸象鼻冲静静的听着望着,想亲眼探个着落。”

映红夫人说到此处,独角龙王猛孤丁的大喝一声:“好!”

还把右臂伸得毕直,翘着大拇指,朝着映红夫人晃了晃,似乎表示这才是独角龙王的夫人。

映红夫人微微一笑,朝他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这样足足等了两个更次,脚也立麻了,飕飕的寒风把一颗心都吹冰了。只见异龙湖静荡荡的一点没有异样,象鼻冲的长岭上也没有红光和怪物出现,只一阵阵冽冽的尖风打在湖面上,吹在岩脚的林木上,令人听得深山雨夜的凄清滋味。

这种幽寂境界,便没有怪物出现,也有点心头发怵,汗毛直竖了!我没法再逗留下去,才上马跑回家来了。可是这一夜我虽然没有看见神龙出现,却替三个失踪的人探查一点痕迹出来。这点痕迹,我藏在心里已有许多日子,等你回家,大家再想主意。因为这点痕迹,是我在那夜风雨中偶然想起来的,不愿意随便向人乱说,直到你今天回家才说起来的。”

龙土司静静的听了半天,原以为自己夫人冒着寒风冷雨辛苦了一夜,也是白费了,想不到还有后文,竟从不声不响中探出痕迹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大拇指都来不及翘起,双手脆生生一拍,霍的立起身来,大赞道:“夫人毕竟足智多谋,不愧巾帼英雄,倒探出痕迹来了。”

这位龙土司对于自己夫人素来敬畏得无以复加的,不论什么事,只要夫人一句话,真比军令还要服从。这时一路大赞,倒惹得映红夫人面色一整,含嗔啐道:“事还没有说明,你便信口开河起来。谁要你替我脸贴上金?我替你探出一点头绪来,究竟对不对,还是要你作主的;不然要你们男子干什么呢?”

龙土司一听腔儿不圆,马屁拍在腿上了。肩一耸,默然无声。

却听得映红夫人又说道:“我的意思,全因那晚我在插枪岩后立了许久,黑沉沉的幽夜,一片凄风苦雨,要想用目光探看远近的景象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时节,我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一种虎豹争斗的吼声,似乎在象鼻冲岭后。细听吼声,倏高倏低,好象有许多猛兽在雨林里争逐一般。我明知我们金驼寨四近,因你常常打围,已没有猛兽的踪影。想起那年我们飞豹子生下来这天,你正在离寨极远的深山中,碰到一只上树的锦豹,还觉得希罕,因此替生下来的孩子取名飞豹。

怎的那晚我在插枪岩后,能够听到许多虎豹的吼声呢?

再说,如果象鼻冲真有虎豹,我们金驼寨的猎户早已报告前来了。可是我又明明听得逼真,同我去的两个老头目也听到的,因我嘱咐他们不准张扬,免得寨民骚扰得不安。好在自从三人失踪以后,寨民以为神龙作怪,异龙湖畔连白天都绝了人迹。这倒好,如果象鼻冲岭上真有虎豹,寨民也不致受害。因此我想到跳月那晚三人失踪,也许被虎豹衔去了,正唯虎豹不止一二只,所以三人都失踪了。我疑心猛兽出现,恐怕日子延续下去,猛兽跑过插枪岩来酿成大祸,才急急叫你回来,商量办法。”

龙土司一面听一面已定了主意,说道:“这事容易,我明天和金兄弟多挑选几个精壮头目,多备一点猎兽利器,从象鼻冲那面一路搜查过去。失踪的三人如果真被虎豹衔去,定有留下的骨骼。不管他成群的虎豹,好歹驱戮净尽,替三个寨民报仇。把打死的虎豹扛回来,也可安一安众心。”当下夫妻商量妥当,龙土司又到外面和金翅鹏计议一下行猎兼侦查的办法,决计第二天照计行事。

第二天清早,独角龙王和金翅鹏全身劲装,备了骏马、骡驼,带了应用兵刃、暗器,挑选了五十名心腹勇士,携带窝弓、毒弩一切行猎用具,别了映红夫人便向后寨进发。一路金驼寨寨民看见龙土司一个个俯身行礼,年老一点的,便在马前诉说异龙湖三人失踪的怪事,龙土司好言抚慰,直说此去行猎多半便为这事,好歹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忽儿已绕出插枪岩,沿湖向西南象鼻冲岭下行去。一行人马翻过了象鼻冲这条岭脊,再走三十多里,便出了金驼寨界外。按照各寨苗族的习惯,别人到寨境内去行猎,极容易发生冲突,往往因此引起流血争斗的事,除非行猎的寨主势力雄厚,别人不敢以卵碰石。

龙土司这次越界打猎,倒不是完全仗着本寨势盛,一半因为知道这条路上,没有繁盛的苗族,山深菁密,道路崎岖,好几十里没有人烟。要走近阿迷毗连的云龙山,才有半开化猓猡一族的苗族。所以安心前进,不用理会其他苗寨的干预。

而且因搜查三人失踪的去向和猛兽的巢穴,并不按程进行,越是峻险奥秘,人迹不到之处,越要仔细搜寻。这样在重山复岭之间,一路披荆斩莽,越壑渡涧。因为一路仔细搜寻,沿途逗留,走的又是人烟稀少的荒山险境,所以走得非常的慢。

走了两天,计算路程,距离自己金驼寨大约已有六七十里,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寻常的走兽飞鸟也看不到一些,这倒是怪事。这批人马原是行猎的惯家,这种情形,定是四近出了极厉害的怪物,如果仅是虎豹一类,深林的飞鸟不致于害怕得逃避一空的。而且留神一路山林之内,可以看出至少在最近几日内,绝没有虎豹一类的兽迹,可见连猛兽都逃得远远的了。这一来,大家都有了戒心。

独角龙王和金翅鹏原是并马当先,一面谈论何种怪物,有这样霸道?一面留神经过的山势,刻刻提防,免得一行人马蹈不测之险。金翅鹏忽然想到一事,向独角龙王道:“将军,夫人不是那夜听到岭后一群虎豹的吼声吗?”

独角龙王道:“是啊,我此刻也正想到这儿。定是她疑心生鬼,根本没有这回事。”

金翅鹏摇头笑道:“将军误会了,我敢断定夫人听到的吼声千真万确,而且确是一大群奔跑过去的。象鼻冲岭后本来没有虎豹出现,那夜风雨交加,突然有这一大群虎豹,且吼且跑,自相残踏,正是从远处被厉害的怪物赶过来的。可见这种怪物连虎豹都害怕飞逃,决不是寻常东西,也不致常常出现。

我想跳月那夜,火光烛天,歌声传远,才把那怪物引了出来。不幸的寨卒和一对有情男女,便遭了殃了。怪物从那夜得了甜头,自然注意到象鼻冲。夫人出来的那一夜又是风雨凄凄,大约那怪物在更深人静以后,似乎又要到象鼻冲来寻可口的东西。大约怪物伏处之所,离象鼻冲甚远,一路走来,半途碰着了那群虎豹。那群虎豹倚仗同伴不少,便同怪物狠斗起来,到底敌不过怪物,才向象鼻冲逃过来。

那一夜夫人真是逢凶化吉。大约怪物被一大群虎豹缠住了身,或者经过一场狠斗,快到天明,没有真个到象鼻冲来,否则夫人也非常危险的。至于我们一路行来,并不见虎豹的痕迹,这因事情过了许多日子,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山雨冲没了,因此也可以料定那怪物从那天起,也没有到这条路上经过,因为这条路上鸟兽早已绝迹了。不过究竟什么怪物有这样厉害,实在想不出来。”

独角龙王被金翅鹏详细一解释,宛如目睹一般,连连点头,大笑道:“老弟,你真料事如神,是我们金驼寨诸葛爷。”

龙土司这句话,是非常尊重金翅鹏的意思,和别个省份拿诸葛亮比聪明人,完全不一样。因为从前孔明征南,七擒七纵,正是云南境界,在苗族里面留下极深刻的影响。苗民偶然掘得诸葛铜鼓,便立时声价十倍,夸耀遐迩。有几个势力雄厚的土司因没有铜鼓,便觉一生缺恨,常有假造铜鼓,假意从地土内当众掘出,大举庆贺,以博全寨的拥戴,而且说到孔明事迹,称为诸葛爷以示尊敬,所以龙土司偶然把金翅鹏比作诸葛爷,简直是个异数,非可泛泛的。

金翅鹏久处苗蛮之乡,自然明白。慌谦逊了几句,却又指着西面山坳说道:“我们不知不觉的已走了二天,将军请看,日色已慢慢往西斜下去了。我们既然知道有这样不知名的怪物,一时又查不出窝藏所在,我们真得当心一二。便是今夜我们一行人马憩宿地方,也得早早寻个稳妥之处才好。”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在重山复岭之间左弯另拐,又走了一程,已远离龙家苗境界,约有几十里之遥。马前山势渐束,来到一处谷口。两边-岩陡峭,壁立千寻,谷内浓荫匝地,松涛怒吼,尽是参天拔地大可合抱的松林,阴森森的望不到谷底。谷口又是东向,西沉的日色从马后斜射入谷,反照着铁麟虬髯的松林上,绚烂斑驳,光景非常,阳光未到之处,又那么阴沉幽闷。有时谷口卷起一阵疾风,树摇枝动,似攫似拿。松涛澎湃之中还夹杂着山窍悲号,尖锐凄厉,从谷底一阵阵摇曳而出,令人听之毛骨森然。

金翅鹏一提马缰,越过了龙土司,兜转马头,右臂一举,朗声说道:“将军,谷内不是善地,我们且慢进谷。”龙土司到了谷口,原已犯疑,经金翅鹏一拦,立时在马上发令,停止人马进谷,派了两个精细头目先进谷去,探明谷底有无通行道路。

片时,两头目回报:“谷内地形宽廓,初进是一片大松林,穿出林外,微见天光。尽是从地上长出来的石笋,高的足有四五丈,也有石笋钻并,积成奇形怪状的石屏石障。下面细泉伏流,到处皆是。走了一箭多路,依然望不清谷底。看情形谷内地势这样宽阔,也许是个山峡,可以穿行的。不敢耽延,先出谷来请定夺。”

龙土司浓眉一皱,向金翅鹏道:“我们且进谷去看看再说。”金翅鹏点头道:“好!”一耸身,已先跳下马来。因为一进谷口,便是密层层的松林,飞柯结干,拦路牵衣,无法乘骑的。

龙土司也跳下马来,早有贴身头目过来,代二人牵住了马。

金翅鹏拔下背上一对钢胎金裹尉迟鞭,这对鞭是他义父飞天蜈蚣遗留的唯一纪念兵刃,由他师伯祖无住禅师传授的鞭法。这些年闯荡江湖,在这对兵刃上用过不少苦功,此刻拔下对鞭,当先往谷内走进。

他一路行走,处处留神,刚才一到谷外,已疑心谷内蹊跷,恐怕龙土司涉险,奋勇当先。其实龙土司是个豪迈疏阔的角色,冲锋陷阵尚且不怕,何惧凶猛的野兽?早已振臂一呼,率领五十名勇士跟踪入谷。

一进谷内便是松林,上面一层层的枝叶,遮得不漏天光,加上日已沉西,格外显得阴晦异常,林下落叶枯枝,年久日深,越积越高,烂糟糟的宛如泥潭。一脚高一脚低的穿行了一程,大家才穿出了一片大松林。

林外地势较宽,果然四面高高低低的矗立着无数石笋,千奇百怪,和平常点缀圆圃的石笋,大不相同。石笋上面大半蒙着一层碧茸茸的绿苔,地势虽宽,被四围壁立千仞的岩障,挡住了西落的斜阳。谷内还涌起似雾似烟的一种瘴气,浮沉于林立石笋之间。猛一看去,奇形怪状的石笋,好似无数鬼怪从地上涌出一般。石笋脚下,细流淙淙,银蛇一般穿行各处。

金翅鹏、龙土司不管这些,指挥一队人马,在石笋缝内乱串乱闯,急急向谷底走去。金翅鹏偶然跃过一条较宽的溪涧。落脚所在,有高逾十丈形似莲蓬的一座钻峰大石笋,挡在眼前,通体晶莹雪白,光可鉴人。

金翅鹏无意中用手一扶石笋,猛觉沾了一手糊糊的粘涎,而且腥骚刺鼻。金翅鹏咦了一声,一俯身,赶紧在溪水上洗净了手,当时并不说破,急急向前走了一程,石笋渐渐疏朗,百道细泉汇成一股清溪。

溪面不过一丈宽,迤逦曲折,似乎发源谷底。溪上两岸,尽是梓楠一类的原始古木,硕大无朋,半枯半茂,有的树身中空,竟象房屋一般大小。金翅鹏、龙土司领着一队人马,沿着溪岸又走了一程,当前奇峰突起,上薄青冥,似乎已到谷底尽头,溪声却奔腾如雷,轰轰振耳。

金翅鹏、龙土司首先赶到峰脚查看。原来谷内套谷,峰脚下溪源汹涌之处,峰脚岩壁豁然中辟,形似一重铁门,从峰腰以下,绝似人工凿就的门户,又象一个深洞。洞口虽有两三丈开阔,望进去却眢冥秘奥,难以测度,而且洞内阴风惨惨,挟着一股霉湿腥味之气,令人难当。洞口左右都是突兀的危岩,别无第二条路径可走。这时日影已沉,谷内格外暗得快,四面景物已模糊难辨起来。

龙土司暗想这深洞内这样黑暗,天又晚了,如果贸然进洞,万一碰着成群的猛兽,施展不开手脚,定然白白送命!这里离谷口已远,再退出去也不是办法。沉思了半晌,倒弄得进退两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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