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如的思想,经了这一番事变之后,她又不打算逃走了。将箱子依旧关了,回头看了桌上那封信和血书,本想废了,转念一想,这也是个纪念,何必废了,于是折叠着,揣在身上。心想,款子丢了,虽然不能回头,但是我也不能够就置之不问,不然,他以为我丢了钱不在乎,更不怕惹事了。这几天常见朱老四来邀他,他干了些什么事,朱老四不能摆脱干系,且找着朱老四问问。这朱老四就住在隔壁一条胡同里,大概这时回来吃午饭了,且去看看。于是略微拢了一拢头发,换了一件长衣,就到朱老四家来。

恰好是朱老四由家里向外走,一脚踏出了大门,看见玉如,身子就向后一缩。玉如在外面叫道:“朱四哥,你不用躲了,我已经看见了。”

朱老四只得走出来,笑着向玉如拱手道:“我并不是躲你,我想起了一样东西,要进去拿。请进去坐吧。妈呀,王家嫂子来了,你出来吧。”

玉如道:“不用客气了。我问你,这两天福才哪里去了?”

朱老四道:“大嫂,我也是好几天没有看见呀,哪里知道哩?”

玉如道:“你不能不知道呀!你是他的好朋友,天天在一处地。而且就是他没回家的那晚,他对我说,是出来找你的。”

朱老四道:“他真有这话吗?前晚我倒是碰到他的,可是我并不知道他没有回家。我给你去找找他看,回头我给你一个信。”

说毕,拱拱手就走开了。玉如叫着道:“你别忙,我还有话和你说。”

但是朱老四绝对不敢理会,头也不回,就出了巷口。他出了巷口,毫不踌躇,就向一家三等澡堂来。

这澡堂子里,差不多都是下等社会人来光顾。一个大院子,搭了高大的凉棚,凉棚下面,地上水淋淋地,摆了长桌子长板凳。许多赤条条的客人,坐在那里,有唱戏的,有说笑话的,也有躺在板凳上的。旁边一张木板梯子,通到一幢旧式的木楼。朱老四走上楼,四面纸窗洞开,横七竖八摆着许多木炕。张张炕上,都躺着有人。直找到避风的所在一张炕上,才见王福才横躺在那里。仰着身子,一根纱未挂,只肚脐眼上掩了一条干毛巾,眼睛闭着,呼呼大睡。

朱老四走上前,将他一阵乱推。王福才揉着眼睛,连问干吗?睁眼看了看,翻个身又待睡去。朱老四也坐在炕上,低着声音道:“别只管舒服了,你媳妇在找你呢。刚才找到我家里去了,这事准要弄大,你得想个法子。”

王福才这才一头爬着坐起来道:“你怎样对她说的?”

朱老四道:“当然说是不晓得。”

王福才道:“那就行了,难道她还能找到窑子里去不成?刚才和老李,了个电话,约了六点钟在太平居吃饭。”

朱老四道:“我劝你省点事吧。我们做手艺的人,和他可攀交不上。打个茶围,花个块儿八毛的,没有什么。你又吃又喝又耍钱,你那一百多块钱,够几天花的。”

王福才笑道:“无论怎样,咱们也不会输给他,昨天咱们随便动手,就赢了上十块,他一点也不知道。再来就赢他的,怕什么?”

朱老四还要劝他时,苟朴生和他们新认识的那个朋友老李上楼来了。老李笑道:“昨天晚上,你辛苦了吧?一个澡洗到这时候呢?”

王福才笑道:“昨天多谢你捧场,偏是你输了,我真不过意。”

老李笑道:“耍钱总有个输赢,耍不起就别来。再说,我今天还要请你哥儿仨,给我的翠喜捧场呢。”

王福才道:“那是一定。不过我们三人,只能来两脚。我们朱伙计,今晚有事。”

老李道:“行!我们家二掌柜,今天也答应来一脚呢。”

王福才想,据老李说,他是地毯行手艺,那么,他的二掌柜,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了。便笑道:“生熟朋友各两位,那就好极了。说起来,咱们还是初交,捧场虽是好玩,我们总得敦一敦牌品。”

朱老四听到他说这话,就瞟了他一眼。老李倒没有留意,催着王福才穿了衣服,大家就到先农坛树林子里去喝了一顿茶,直到太阳偏西,老李又请到太平居去吃饭。王福才总疑惑他是个有钱的老实工人,大家都是做手艺的,玩玩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也就放开胆量来吃。在太平居只坐了一会儿,老李说的二掌柜也来了,看去不过三十岁上下,倒是身体很强健的人。因有老李的介绍,对于王朱荀三人,也十分客气。大家说笑着吃喝,不觉闹到八点有余,然后大家一阵风似的,又闹到窑子里。先到王福才的姑娘那里,坐了一会子,然后再到老李的姑娘翠喜那里去。

那翠喜倒是纯粹北方的土产,上身穿了对襟绿绸短褂子,下面黑裤。一双小脚,偏又露出一大截水红丝袜统子,穿着四寸大的黑皮鞋,一扭一扭。她头上梳了一大把辫子,抹了一脸的胭脂粉,真还看不出她是丑是美。她一见老李,知道是捧场来了。跑出房来,一把就拦腰抱住,拖进房去。大家跟着到了屋子里,也没有什么陈设,除了一张土炕之外,便是半旧的几张桌椅。

王福才将朱老四拉到身边,对着他的耳朵道:“凭着这个样子的人,就要我们来捧她,有点不值吧?咱们若是不赢几个钱回去,那才是冤哩。”

朱老四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跟着微笑。老李拍着翠喜道:“我们是来捧场的,干脆,自己先说明了。快搬桌子打牌,我们趁早乐一乐,乐完了好回家睡觉去。”

翠喜扭着身子道:“你总只记得睡觉,晚了也不要紧,我们这炕虽不好,可有人陪着,不比家里好吗?”

说着,瞟了老李一眼。于是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拍了掌叫好。

屋子里的跟妈,早叫进来一个跑厅,抬了桌椅,放下麻雀牌,除了朱老四,他们四人就打起牌来。拈风的结果,王福才和荀朴生坐了上下手,翠喜却不住地在四人身后看牌,带敬着茶烟。那二掌柜果然是个掌柜,只管和翠喜调笑,桌上打的是些什么牌,他全不在乎。只打两圈,就输了好几块。那老李的牌,也打得极坏,必定要把手上的牌理清楚了,才能发出牌来,王福才一看这情形,更放开手段来打牌,因之不是他和,就是荀朴生和。老李和二掌柜,牌打得不好罢了,竟是两人都不和一牌。四圈牌快要打完,他们每人就要输七八块钱,幺半的麻雀,不为少了。有一牌荀朴生有了两副筒子下地,王福才却拆了一嵌八筒,让他和三番。

在这个时候,翠喜正由他身后倒茶过去,王福才把牌一覆,正待要向桌子中间一推,二掌柜却突然立起来,将手按住了王福才的牌,瞪着眼道:“你别忙,你这个牌,打得很别扭,我得瞧瞧。”

王福才脸一红道:“瞧什么?他又不是三副筒子下地,我也用不着包。”

二掌柜见他不让瞧,更是要瞧得厉害,早是抢了几张牌在手,翻过来看着,冷笑道:“好哇,你还给我来这一手呢!”

立刻将脸一变,大声喝道:“你知道我干什么的?你以为我真是二掌柜吗?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陆督军的马弁,大江大海都飘过了,今天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王福才总是做贼的心虚,不知道怎样分辩才好,一句话说不出。还是朱老四机灵些,便作揖和二掌柜说不是。说我们捧场,无非是取乐,你老哥既说打得不对,叫他把赢的钱拿出来就完了。二掌柜一瞪眼,还没有说话。老李就在一边摇手道:“朱四哥,这没有你的什么事。姓王的不说个清楚明白,可是一场官司。”

二掌柜跳着脚大叫道:“老李,你交的好朋友,干出这种事来,和做贼有什么分别?”

王福才道:“你可得把话说明白,就算我打错一张牌,你也不能说我是贼。”

二掌柜抓了一把牌,哗啦一声,劈面向王福才砸来道:“我骂了你做贼,又怎么样?”

只这一声,就有好几个穿制服的巡查队拥了进门,看着二掌柜和老李,先问是什么事?老李将大概情形说了,有一个穿黄制服的,好像是个小首领,他就对王福才道:“你是干什么的?”

王福才道:“我是做成衣手艺的。我家还开了铺子叫王发记,很有名的。”

他道:“那就不对了。你一个做成衣手艺的人,每月能挣多少钱?这几天我们有弟兄们跟着你,见你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你哪里来的这些钱?东城前天抢了一家银号,你有点嫌疑。看你这样子,决不是好人。”

于是喝了一声道:“把他带了去。”

说着,就有几个人走上前要动手。

老李摇手道:“别忙别忙,我们耍钱是小事。你别把他当匪类办,要了他的小八字,我们也造孽。我们输了算输了,不闹了。”

那首领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老李顿了一顿道:“我是开汽车行的。”

他又问二掌柜道:“你是干什么的?”

二掌柜道:“我……我……我是铁路上的工人。”

那人眼睛一瞪道:“你们全胡说,你刚才在屋子里大声嚷着,是陆督军的马弁,怎么又是工人了?反正都不是好人,先带归队去再说。来!捆上!”

于是这些巡查队,一拥而上,将身上带的绳子,掏了出来,将四个打牌的,一齐绑上,王福才哭着只叫老总,连说我是好人,身上乱扭。一个巡查兵,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个耳刮子。骂道:“你是好人?好人会在二等窑子里耍钱骗人!”

也不容分说,将他拥出窑子门,上巡查队去了。这里把个朱老四吓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也是怪事,五个人只带四个走,活该漏网了。这时醒悟过来,赶忙就向主裁缝家去报信,说是在大路上,看见王福才让巡查队绑去了。

王裁缝自从儿子搬出去了,虽然有些恨他,却也有些想他,现在听到说他让巡查队绑去了,一定是做了非法的事,所幸自己还认得两个探兵,连夜找着人家去打听消息,一面叫人把玉如找回家来,问是什么缘由。玉如也不必再隐瞒,就说王福才把自己的钱偷去了,三天没有回家,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可不知道。王高氏坐在屋子里,只管儿啊肉啊的哭,王裁缝抓耳挠腮,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只管叹气。

约有一个钟头,王裁缝托的两个探兵回来了。他们每人一件灰布大褂,每人一顶黑纱瓜皮小帽,每人一把大白折扇,而且都瘦成了一张雷公脸,一进门就抱拳和王裁缝拱手。其中一个会说话的宋仁清先道:“你少掌柜没什么,就是交友不慎,和匪人在一处闹,那匪人胆子不小,还冒充陆督军家里的马弁。听说陆大爷很生气,打了电话到队里,叫重办呢。”

又一个叫包园仿的道:“提到陆大爷,我倒想起一件事,王掌柜不是和陆宅做过活的吗?你何不自己出马,求求陆大爷去呢?只要有陆大爷一个电话,人就放出来了。”

说着话时,两个探兵却不住地望了玉如。

玉如看了这种情形,已十分明了,只低了头,不说什么。两个探兵又劝了王裁缝一阵,说是这事要赶快进行,若是等今晚过了堂,成了定案,放人就麻烦了。说毕,微笑着而去。

王裁缝脸上急得变成了紫色,马上就向陆宅去求救,不多大一会儿,他却跑了回来,一进门,不管好歹,走到玉如面前,双膝向下一落,噗咚噗咚,磕了三个响头。玉如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连道:“老人家!有话你只管说,这样做什么?”

王裁缝跪着地上道:“孩子!你不答应我,的话,我不能起来。”

玉如道:“你不说出原委来,叫我怎样答应?”

王裁缝道、“你是聪明人,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因为我们这下等人家,不应该有你这样好看的女人。有了你这样的人,已经是嫌着力量保护不过来,偏是我又要你出去招是生非,而今惹下灭门之祸来了。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不该让你到陆宅去。那陆大爷爱上了你,又不敢硬抢了你去。抢了你去,又知道你和他少奶奶很要好,瞒不过来,左弯右转,想出了一条计,把抢犯大罪,套在我儿子头上,可又叫人来让我去求他。我刚才见了他,他说明了,他在维新饭店开着房间等你,到了明天早上,准把福才放出来。以后你常去找他,可别上他公馆去,他准给我一千块钱,做遮羞钱,这钱我不要,只要你肯救我的孩子,这钱就送给你,请你答应吧。你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

高氏先见王裁缝跪在儿媳面前,也不知道什么事,现在昕了他所说的这一套话,心里大为明白,也跑了出来,跪在玉如面前。玉如向后退着,退得靠住了壁子,望着这二老呆了一呆,只好也跪下,便道:“你们请起,有话慢慢来说。他是二位老人家的儿子,也是我的丈夫,我要救他,比二老还要急些。”

王裁缝道:“慢慢商量也不要紧,但是我就跪在地下等你的回话得了。”

说着,又向玉如磕了一个头。

玉如道:“你二位叫我去会姓陆的,你知道姓陆的找我去,是什么意思吗?”

王裁缝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为了救他的性命,就管不得许多了。”

说着话,他已流下泪来。玉如一拍手道:“好吧,你二位老人家请起来,我答应去就是了。”

王裁缝道:“你肯去就好,他们送我来的汽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就坐了汽车去吧。”

他夫妇俩站起,搀着玉如,不住地只说些安慰和感谢的话。

高氏舀了一盆水,让她洗脸,又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发。玉如执着高氏的手道:“我要去了,现在我和你说两句临别的话。我这一回去,尽我的力量去应付姓陆的,万一应付不了,那可没法子,我只好找着他,给你们多弄几个钱,你去再讨一房儿媳妇吧。我没有脸回来,我就不回来了。但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总把你儿子先弄回来。在你儿子没有放出来以前,让我上刀山也干。这回事虽然是他自作孽,我也不能不负些责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若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就走了。”

王裁缝和高氏先是磕头下跪,说了一阵,到了现在他们反觉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望了玉如叹气。玉如也叹了一口气道:“高明些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这种人说,我去了。”

说毕,头也不回,出门上汽车而去。这汽车夫看到是个女子上汽车,心里就很明白,更不待吩咐,一直就开到旅馆来。玉如在汽车上,就看到陆伯清站在旅馆门口,直迎到汽车边,伸手来开汽车门,玉如一下汽车,他就笑道:“我接着王裁缝的电话,知道你来了。王裁缝在我家里一口答应我让你来,所以我就先在这里等你。”

玉如也只有默然听着,跟了他进旅馆去。

陆伯清在二层楼上,开了一间最大的房间,连茶和干点心都预备好了,放在桌上。玉如一进门,他就随手将房门一关。玉如坐在沙发上,点着头向他冷笑一声道:“你这条妙计,是看戏学来的呢?还是在鼓儿词上得来的呢?现在我算逃不出你的手了,你关着的我家一个人,可以放他了。”

陆伯清笑了一笑,在身上取出银烟盒子,慢慢地取了烟卷放在嘴里,慢慢地在身上取出自来火盒,一抬腿坐在小圆桌上,吸了一口烟。关上自来火盒,在手上抛了一抛,然后揣进口袋去。他表示着得意的状态,两个手指夹着烟卷,指点着玉如笑道:“我用的这条计,固然让你识破了,但是一计不成,我还有二计。我知道你不喜欢小王裁缝,小裁缝死了,你倒得其所哉!但是我不把小裁缝送进了圈套,光抓你那个爱人也是无用,因为你不敢露面救他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天天和你在公园里相会的那个人是谁?”

玉如听了此话,心里倒吃了一惊,便道:“你这人心太狠一点,把他也要害一下吗?”

陆伯清道:“我害他干什么?可是我不能不拿他来挟制你。你现在虽然救你丈夫来了,我知道你心眼儿多,不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可是我预备了第二着棋,你要为难,我就把江秋鹜抓着送警察厅,说他和匪人的家小有来往,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玉如用牙齿咬着嘴唇皮,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着头道:“你好狠!但是你怎么连他的姓名都打听出来了?”

陆伯清哈哈一笑道:“姑娘!你别看小了我,我要动你的手,在公园里树林子里,十回也抓住你了。可是那样一来,扫了你的面子,我也不愿意呀!老实告诉你吧,自从你搬到会馆去以后,我派了两个探兵看着你呢。你不知道吧?哈哈!你反正是不忠于你丈夫的了,我虽比不上姓江的,比你丈夫总好些,你嫁不了姓江的,何不嫁我呢?嫁我是做小,嫁姓江的不见是做大呀!”

玉如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凉了半截,心想,幸而不曾和秋鹜做什么非法的事,要不然,就害了他了。从前在家里,还想用一个规矩女子的面孔,和陆伯清讲一讲理,如今是不行的了。万一他把秋鹜也害一下,人家这牺牲就大了。越想越怕,越怕越没有办法。于是她伏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正是:

鹦鹉能言终被缚,几多儿女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