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京,伯强就在神田区住中国留学生最多的一家下宿屋租了一间四叠半的小房间住下了,准备在附近专做中国学生生意的预备学校学习日文日语。在东京的几个同乡差不多会过了,也间接地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伯强到东京时,正是耶稣圣诞节的后一天,各学校都放了假;他们便引着他去逛公园,看影戏,闹了两个多星期,又是开学的时期了。

伯强也在一家预备学校报了名,学习英文和日语。上课的时间只有上午的四个钟头。每天七点钟就要起床,在伯强是件很不容易的工作。后来伯强知道下午也有新设的英日文班,于是他就改到下午上课了。

上过了几天课,伯强觉得日文倒不难学,只有日语不容易记忆。因为难记忆就生了厌倦。但他也有点担心怕学不会日本话时,留学就难得留成功了。

同住的十之八九是中国学生,但能够和伯强说得话来的就很少,——实则一个都没有。伯强看见他们俨然以先进自居,骄心傲气的样子,气不过,也觉得好笑,所以也不愿意去和他们接近。

最困难的是不会说话。下女来招呼他时,一句也不能回答。虽然他习了一二句“要茶”、“要开水”、“要饭”的日常会话,但一天之中这些话的应用时机实在有限。

他上了两个多礼拜课,愈觉得日本话难学,同时也对它起了一种反感。在我们中国一句很简单的话,用日本话说来就啰哩啰嗦地有二三十个音,不容易说下去。并且说起来总是kanata(那位),nakata(中田),katana(刀),tanaka(田中)一类的发音,不容易分辨。于是他暂把日语放下不学,把脑力转向到英文方面去。他的英文是由中学第二年级的程度补习起,但在他还是很不容易的一件工作。上了一星期的课,觉得grammar和vocabulary双方都和日本话一样地难得记忆。到后来伯强又厌倦起英文来了。

春渐深了,近一星期来无日不是阴云天气。日本的街道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不好走路,并且春冷得厉害,伯强索性不上课了。每日只一个人把房门关紧,盘腿坐在窗前的一张矮桌子前,翻读由故国带来的,自己最爱读的诗词和音韵学一类的古书。当他高声朗读的时候,骇得和他同住的中国学生吐舌摇头,不住地打寒颤;也骇得日本下女用长袖掩着嘴,咕苏咕苏地暗笑。

读倦了后,伯强便走到窗前,斜倚窗框,眺望下面街路上的电车,洋车,货车及行人。有时候看见许多阔裙长袖的女学生成群地在自己窗下走过去。

“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好呀!好呀!”

伯强自己在唱叹;唱叹之后,独自作豪笑。他只恨这个窗口开得太高了,看不清楚女学生们的脸儿。但单看姿态已经很好的了。他想,不要说女学生,即就这家下宿屋里的下女说,其中也有一两个长得满标致的,虽不能称为美人,但自己从来所见的女性就没有像她们这样好的。

“日本有美人国之称,这样看来,的确不错。既到日本来了,有机会时,该领略领略些日本风味。”

伯强望着一群女学生走过去,忽然地神魂飘荡起来,跟着那群蓬莱仙子去了。

“要接近蓬莱仙子,非学好日本话不成。往后还是要努力用功。”

伯强想到这里,忙退回到矮书桌前坐下,把松本龟太郎编的日华对照会话书翻开来念:

张飞君!在!

关羽君!在!

姊姊给我一点茶!

姊姊给我一点水!

伯强才念了这几句又听见在外面廊下扫地的下女们的笑声了。他禁不住脸红起来,不敢往下念了。他想打开门,痛骂她们几句。但细心的他,随即推想到骂了她们后的结果来。

“用日本话骂,自己近来只学会了一句“马鹿”。“马鹿”,“马鹿”,“马鹿”,“马鹿”……地骂下去,完全无意思,怕她们更要笑得厉害吧。用中国的话骂,她们一点不懂,她们听见了后还是一样地笑吧。”

伯强刚才一肚子的愤气又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这下宿屋里住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就像坐牢一般的痛苦。他还感着一种缺憾,就是一二星期间不知肉味了。他常看见同住的中国学生三三五五凑伙买些牛肉猪肉回来,把炭火炉端到房里,自己烧来吃。伯强虽然羡慕,很想效法,但因旅囊不充,家中寄款不知何时能到,实在不敢乱用,并且说不来日本话,也有许多不便;想到这层,他就懒得弄了。

“对了,我来弄火腿吃吧。若不是看见他们吃肉,我真想不起来,我箱里还有条金华火腿呢。这是动身时一个亲戚的赠品。尽锁在箱里做什么。拿出来吃了它吧。”

伯强想及他的火腿忙从土席上跳起来,脸上浮着微笑,走近壁橱前打开花纸装裱的橱户,他看见盛火腿的那个藤箱了。

由箱里取出来的火腿生满绿霉了。伯强只手提着火腿,上唇左部微微地掀起,脸翻向窗口,望外面的天色。雨停了,只不见太阳出来,但比早晨就强多了。他想生了绿霉的火腿要晒晒太阳后才好吃,不然怕中毒。他提着火腿站在房中心筹思了一会,想着矮桌旁右壁上是太阳光最常光临的位置。他就决意把火腿挂在那壁高头去。但他同时感着一种疲倦。他觉得这样工作比暗记十页的日本语还要艰辛。他看见那壁上,除了挂帽子的一根钉子外再没有钉子,想把帽子取下来,把火腿挂上,但位置太低了些,怕晒不到太阳。他想这件工作——晒火腿的工作的步骤,第一要放下火腿,把帽子取下来;第二要由抽屉里取出铁钳,把那枚钉子拔下来;第三要把矮桌移近壁边去;第四再拿铁锤,把那枚钉子钉进壁的上部去。

“麻烦极了!这怕要费点多钟的工夫才做得了。为区区的‘吃’的问题要费这些工夫,真不合算。还没有下手做,已经感着十二分的疲劳了。幸得自己带了铁锤和铁钳来,不然,要向下宿屋的主人借时,这火腿就晒不成功了,跟着也就吃不成功了。”

一鼓作气,伯强奋斗了半个多钟头,把火腿高高地挂在壁上去了。他的身体也十二分的疲困了。脑膜上像有小蚂蚁在蠕蠕地行动,隐隐作痛。他发奋地把精神支撑起,继续努力,将刚才丢在土席上面的灰泥大帽拾起,塞进壁橱里,再把壁橱里的被褥搬出来,铺在土席上后,立即滚身进去。壁橱门大开,也懒得掩回去了。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