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番头和黄君出去了后,伯强想,又有一番麻烦了。

“这个小鬼真可恶!专找自己做对头!火腿取下来后挂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伯强仰卧在土席上筹思了一会。

“明天取下来挂在房门首的檐廊柱上去吧。这条檐廊是这列三间房子所共通的。住在两侧房里的都是正式学校的学生,并且是官费生,谅不至于偷这条满生绿霉的火腿吧。

第二天,伯强费了不小的力量,把那个真正金华火腿取下来,走出房门,把它挂在檐廊柱上的一个铁钉子上了。

到了晚间,番头又伴着另一个中国学生走到伯强房里来。这位中国学生也和昨晚的黄君一样,戴着学校的制帽走进来。伯强想,他们都像在故意炫示他们已经进了相当的学校。伯强定神一看,他的帽子居然是方顶的,不是圆顶。再注意帽前的徽章,镌有“明治”两个字。

“比昨夜的更凶了!昨夜的是专门学校学生。今夜来的居然是大学生了。”

伯强心里暗暗地佩服这个番头的神通广大。

“对不起得很。”

那个“明治”跟着番头也向伯强行了一个日本礼。伯强只盘着腿向他俩点了点首。

“他要我来替他翻译几句话。”

“什么事?”伯强不等那个“明治”说完,就摆出一副严冷的面孔反问他。

“挂在廊下的那条火腿实在太脏了。外面走路的人都望得见。实在有碍观瞻。”那位“明治”很不客气地和伯强说。

“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伯强睁圆他的双眼问那个“明治”。

“当然是他的意思!”那位“明治”脸红了一红在苦笑。

“那末,他的意思要我怎么样?”伯强说了后紧咬着下唇,向那个“明治”点了点头,双眼还在圆圆地睁着。

“他说下面就是庭园,庭园外就是条多人来往的胡同。对面是医学博士的住家,在他楼上望得见你那条腿,——不,说快了,对不起,——那条火腿。并且……”那个“明治”忽然地笑起来,说不下去了。过了一忽,他继续着说,“并且靠庭园的左边是警察区署,由那边楼上也可以望见那条火腿。给署长看见了时怕要派卫生警察来干涉。所以还是请你把它收拾起来。”那个“明治”说了后,再嘻嘻地笑起来。

伯强看见那个“明治”傻头傻脑的样子,心里愈觉烦厌,因为精神一紧张,脑里又隐隐地作痛起来;他真想一气地把他俩撵出去。

“房里面挂不得,房外面又挂不得!那末,请问他要我把它挂在什么地方去!”

伯强说了后,很留心地听那个“明治”翻译给番头听。看见他向番头咭咭格格地说不清爽,伯强知道这个明治大学生的日本话赶不上昨夜的高工生的流畅。

望着那个“明治”把自己的话翻译完了,伯强又听见番头开始说话了。番头说得很快,一点也听不懂。但当听见有ikemasen这几个音。伯强听见ikemasen,心里更冒火。

那个“明治”苦笑了一会,望了望伯强,不敢说。到后来还是伯强催他说:

“怎么样?到底挂在什么地方好?”

“他说……”那个“明治”又不敢说了。他只管举起他的右手在搔他的短发。

“他说什么?”伯强睁圆眼睛抿着嘴望望番头,又望那个“明治”。

“他说这样脏的东西只好挂在厕所里去。幸得不臭,如果有臭味,挂在厕所里也不妥当,怕上厕所的人闻着要说话。”

“厕所里?放狗屁!”伯强的眼睛愈睁得大了,努长他的嘴唇,注视了番头一会。番头忙低下头去,他只知道伯强要发脾气了,不懂伯强说的话。

明治大学生也像很难为情的,止住了笑,不开口了。

“挂在厕所里,过几天后,火腿不变成屎腿了么?真是欺人太甚!”伯强再高声地骂了几句。

明治大学生逃了。番头也只好走了。

经伯强发了一次脾气后,那个火腿依然挂在那檐廊柱上的铁钉上。警察署那边也不见有卫生警察来干涉。伯强坐在房里每听见廊下有生疏的足音,便赶快爬起来把房门微微地打开,望望挂在柱上的火腿是否无恙。

“过几天,等老谢到来了时,请他帮忙吃了它,留在那边总不免叫人提心吊胆的。不过,对那个番头还要复复仇才消得了我这口气,火腿的好味也得叫他尝一尝,使他知道它的价值。”

伯强为处置这条火腿,专望谢汉华快到东京来。

再过了一星期,谢汉华还不见到东京来。伯强老早不愿意住这家下宿馆了。不过心愿未偿——尚未请番头尝火腿滋味,不想就搬走。

一天星期日,同乡的柳子琛来看他。伯强便把火腿的经过和想请番头来吃火腿的经过和想请番头来吃火腿的意思告诉了子琛。子琛听见了后,当然十分赞成;并且表示佩服伯强有以德报怨感化敌人的精神。

“小鬼比我们还要欢喜吃中国菜。请他来吃,那有不来的道理。”

于是柳子琛替伯强吩咐下女买酒,买鸡,买黄芽白菜;也帮着伯强把火腿洗干净切好了。

火腿,鸡和黄芽白菜,一锅熟的炖好了。下女也把饭送上来了。伯强子琛各喝了一杯酒后,子琛就跑下楼去请那个番头,说邬先生要请他喝杯酒,和吃点珍奇的中国菜。

恰好今天下雨,天气转冷起来,番头听见有酒喝,忙把手中的笔放下,一双冻紫肿了的掌互握着摩擦了一忽,向子琛磕了一个头,笑容满面地连说“有难有难”(多谢多谢)后,就站了起来,跟着子琛到伯强房里来。

“邬先生这样厚意,真感谢了。嘻,嘻,嘻!”番头一进来就跪下去,笑着向伯强叩了几个头。

“不客气,请坐吧。”伯强还是睁圆眼睛望着他。但满脸浮着微笑向番头点了点首。

“少一副碗筷呢。”子琛对番头说。

“我叫他们拿来。”番头一面嘻嘻的笑,一面拍掌,但他的眼睛却注视到那个热气腾腾的洋磁锅里的中国菜。一阵阵的鸡味和火腿香蒸得番头几次把涌到舌头上来的馋涎再吞下去。

“ha—i!ha—i!”一个下女忙跑上来,把伯强的房门推开。“有什么事?”她原来站着的,看见番头也在房里,就跪下去了。

“你到厨房里去拿一只碗一双筷子来。”番头翻转头来向下女说。

“hai!hai!”因为是番头的命令,下女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后下去了。

伯强旁若无人地在喝酒和吃火腿。子琛怕番头难为情,自己尽向番头谈些无所谓的应酬话,去敷衍他。

不一刻,碗筷送来了。子琛便斟了一杯正宗酒,(日本米酒)送给番头。番头叩了一个头后,拿起来就喝。

“请请!”子琛提起筷子指着磁锅,招呼番头吃。

“不忙!”伯强止住他们,忙提起筷子,在锅子里搅了一会,夹起了一块火腿,细看了一会,丢回锅里去,把筷子伸进锅里,再搅了一会,又夹起一块很大很厚的火腿来。

“这块大些,味也好些。”伯强把那块火腿放进番头碗里去。

子琛想,用自己嚼过的筷子夹菜给客吃,这在日本是绝对没有的习惯。此刻看见伯强在行中国的劣习惯,子琛觉得很不好意思,怕番头嫌龌龊,不喜欢;但又不便和伯强说,因为他晓得伯强的脾气歹怪。他试偷看番头的态度,像一点不介意般的,笑容满面把那块火腿夹过来细细地咀嚼。子琛想,番头大概是看见这许多肉类,喜出望外,再不顾虑到那些无意义的洁癖了吧。

番头夹着那块火腿咬了一口,又放回碗里去,拿起酒杯来呷了一口酒。

伯强夹起一个鸡腿,但刚由锅里提出来,又掉回去了。于是他用五指了。左手抓着了鸡腿,把右手里的筷子放下,一面咬手中的鸡腿,一面哈哈地大笑。子琛看见伯强那种怪状,也只好跟着苦笑。番头也表示出一种欢快,凑着笑起来。

过了一刻,番头的火腿吃完了。伯强看他的样子还想吃,但不敢伸筷子过来。

“好吃么?味好不好?”伯强勉强地用他的有限的日本话问番头。

“好得很!好吃得很!味真好!”番头拚命地在称赞火腿好吃。

“你知道火腿好吃就好了!”伯强望着番头连连点头。

“那末,请吧!请多用些。”子琛不得主人的同意,在替主人劝客。

“那末,再顶戴(敬领)一块吧。”番头嘻嘻地笑着,垂涎欲滴地提起筷子来想伸进磁锅里去。

“ikemasen!”伯强忙拿起自己的筷子抵住了番头的筷子,向他连摇首。“你只许吃一块,不许吃两块!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你说顶龌龊的,不该挂在廊下,要挂在厕所里面去的火腿!你知道么?你现在知道了它的价值了,可以下去了!这样脏的东西是我们中国人才吃的。你们日本人是怕吃得的。”伯强再翻望着子琛,“老柳,请你翻译给他听。他当真我是在请他来吃火腿。这个日本小鬼太可怜了。”

子琛无可奈何,只得把伯强的话一五一十地翻译给番头听了。他很担心番头会给伯强下不去。但他偷看番头的神色一点不变,他听了子琛的话后,忙放下筷子,向伯强叩头,并向子琛说:

“柳先生,请你告知邬先生,那回真对不住邬先生了。那是我错了的,不该说那种无礼的话。我早就想来向邬先生谢过,不过失了一次的机会后,很难为情地一个人到邬先生房里来。今天真好,柳先生在这里,给了一个机会给我,得向邬先生道歉,这真是我顶欣幸的。”番头说了一大篇话后,再向邬柳各行了一个礼,就站起来推开房门,出去了。

伯强看见番头这样规矩地下去了,心里反感着一种空虚,兴致索然的。他想,这真难得,日本人中竟有这样宏量的人。他又在暗暗地佩服那个番头了。

经过这一次的喜剧后,番头对伯强的态度异常恭敬的。但伯强不情愿再住在这下宿屋里了。他等不到谢汉华到来,就搬了家,不通知他的同乡们就搬了家。等到汉华到东京之时,找不着他,问他的同乡们,谁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竟有人说他因为住不惯日本地方,已经回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