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贼脚下不弱,眨眼之间已从庙侧墙上跃进去了。我既已出口,明知龙潭虎穴,也只好闯他一闯。我赶到切近,把随身厚背阔锋八卦刀隐在肘后,纵身跃上庙墙,一看两贼,居然并立在后殿一条石卵子铺成的甬道上。我立即飘身而下,贼人看我满不在乎,又摸不清我路道,似乎有点愕然。

“瘦猴似的贼人发话道:‘老朋友!俺们听你是外乡口音,也许路过此地,彼此偶然相逢,只要同沐家不沾一点亲故,江湖同源,都是俺们的好朋友,无缘无故,彼此犯不着伤和气。朋友,你要实话实说。’

“我微笑道:‘老夫坐在树上,本来一点不干碍你们的事,你们偏要叫我跟你们来。沐家是赫赫爵爷,老夫这样的人,与他有关无关,你两位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果与沐家沾点亲故,也不会深更半夜坐在树上了,你说是不是?’

“两贼被老头这样话一罩,将信将疑,闹得有点下不来台。不料殿屋唰的一阵微风,轻飘飘飞落一人来,一看却是个异样女子,兵器装束都显得特别,飞下来的身法,一看便知轻功提纵术已到上乘地步。

“尤奇两贼,一看到这女子,顿时身望后退,垂手恭立,齐声说道:‘黑姑怎的又回身到此?’

“那黑姑并不答话,只用一对含威凤眼,向两贼盯了一眼,却向我说道:‘老英雄贵姓?上下怎样称呼,可否赐教。萍水相逢,本不敢冒昧动问。他们恐有冒犯之处,所以斗胆启齿,以便禀明家师,警戒他们!’

“我一听,那女子话虽婉转,用意却深,也故意说道:‘老朽偶然经过此地,同两位壮士相值,并无龃龉,请姑娘不要多心。倒是老朽幸遇姑娘,实在非常佩服!未知尊师何人,或许相识,也未可知。’

“这样被我用话一反扣,那女子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后会有期,定当求教。’一回头,向两贼斥道,‘还不跟我回去!’

“瘦猴似的贼人低低说道:‘四哥为我跌翻在人家手上,我们怎能就此回去?’

“女子娇声道:‘废物!哪这许多废话。不为你四哥,我还不回来呢。走!’说到走字,娇躯微恍,凌空拔起,穿檐而上,好快的身法。她只在殿檐上略一旋身,向我一抱拳,便不见了踪影。

“两贼一见女子已走,舌头一伸,扮了个鬼脸,对我嗤牙一笑,说了句:‘老朋友!对不起,失陪了。’也窜上那边墙头,翻出庙外去了,却把我呆呆立在甬道上。细味女子说的‘后会有期’,似乎藏着无限机锋。贼人里边,竟有这样身手的女子,实在不可轻视。

“我沉了一忽儿,便返身跃上墙头,蓦见你立在墙下,再一看,才认出是老弟,却出我意料之外。老弟,这样看来,你确实在沐府存身,此刻大约追踪贼人而至。”

瞽日阎罗不待他说下去,一伸手,拉住上官旭,急喊道:“此刻没有功夫细谈,老哥哥,快跟我走!”说毕,两人一先一后,急步翻身绕过墙角,便跃上围墙,跳落园内,绕过几座假山亭阁,便远远看到“小蓬莱”外面,黑压压围满了人,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瞽目阎罗引着上官旭急急赶去,小蓬莱练武场上的将弁们一见瞽目阎罗到来,立时闹嚷嚷地喊道:“好了!好了!左老师傅回来了!老师傅,快进去罢!爵爷半夜不见老师傅,急得了不得,已派了好几拨人,分头找寻去了。”

瞽目阎罗只可一路含笑点头,穿过练武场。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已闻声飞步赶来。红孩儿一见父亲身边还跟着上官伯父,又惊又喜,慌一跃而前,向上官旭跪下道:“伯父,您老怎的此时才来?想煞孩儿了。”

上官旭一伸手,抱起红孩儿,也只可笑说道:“你这孩子,太也胆大,此刻没有碰着你父亲,还以为老老实实在成都哩!”

瞽目阎罗向二公子天澜说道:“后面便是我常说的成都云海苍虬上官旭。你同昆儿暂在此地伴着上官老前辈等候一忽儿,我到里面禀明了公爷,再来相迎。”说毕,替天澜引见了上官旭,便匆匆走进小蓬莱堂屋。

其实门帘高卷,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和手下一班材官幕僚,早已看见瞽目阎罗同着一个白发苍苍、身躯魁伟的老者,从甬路上进来。瞽目阎罗一进屋,沐公爷、龙土司都已离座相迎。

沐公爷向外一指道:“那位老英雄何人?快请进来给我引见引见。”

瞽目阎罗一见沐公爷同公子都很平安,当时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慌控身答道:“那位便是鉴秋老友,成都上官旭。鉴秋追贼到围墙外面,不期而遇,特地同来叩见公爷。未得公爷许可,不敢冒昧进见。”

沐公爷慌向侍立的沐钟、沐毓喝道:“快请上官老达官进内相见。”

钟、毓二人立时奉命出去,引着上官旭,后面还跟着沐天澜、红孩儿,一同进屋。

上官旭一见中间立着纱翅蟒服,须眉疏朗,另有一番威仪的人,便知是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的沐公爷,慌把背上斜挂着的八卦刀连鞘解下,递与身后红孩儿,紧趋几步,向沐公爷屈膝跪下,叩头说道:“草民上官旭,参见爵爷。”

沐公爷双手微拱,笑说道:“老达官,休得多礼,本爵久仰英名,今日幸会,快请起来坐下谈话。”

上官旭暗想,这么大的身份居然肯对我们这种人如此谦恭,倒也难得,怪不得鉴秋在此存身,一面立起身来,又向满屋的人行了个罗圈礼。瞽目阎罗又替他引见独角龙王,一阵寒喧,便在公案两旁,各人就坐。

瞽目阎罗已急不可耐,向沐公爷、龙土司说道:“鉴秋离开此地,在内宅后园墙上,碰着一个女贼,追出左面围墙,直到花园最后靠园的庙宇墙外,巧逢敝友上官旭,才明白贼党在那座庙宇落脚。而且,今晚贼党似乎有三四个人偷进府中。据上官兄所说,贼党同那绰号黑牡丹的女子说话,语气之间,似乎又有一贼被将爷们擒住。鉴秋一心惦着此地,不便再行跟踪贼党,所以急慌赶回。”

沐公爷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阿迷贼寇果然厉害!我府中空有这许多将弁,竟让三四个贼寇,来去自如,实在可虑。所以本爵久候老师傅不至,必中非常焦急。在田屡次想出屋巡查,本爵感觉此地空虚,不敢叫他离开。我派了好几拨人分头去找,想不到老英雄遇见上官老达官,这倒是不幸之幸。从此左英雄有了好臂膀,本爵也是非常欣慰。不过本爵同老达官尚是初会,未免出言冒昧。”

上官旭慌欠身说道:“公爷这样纡尊降贵,草民反而于心不安。草民年迈无能,公爷如有差遣,只要草民力所能及,当然跟着敞友一同报效公爷。”

瞽目阎罗一听沐公爷放着正事不说,同上官旭谦逊起来,肚里暗笑,做官的人们,专讲究笼络人心。这位公爷,在这切身利害当口,居然好整以暇,心神不乱,还能施展手腕,确是一位矫矫不群的人物,怪不得龙土司这样桀傲不驯的脚色,也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不二了。心里想到这儿,两只眼未免向龙土司瞅了一瞅。

独角龙王一看瞽目阎罗瞅他,误会了意。因为独角龙王也是急性人,正有许多话,想同瞽目阎罗商量,凑巧瞽目阎罗一看他,以为自己探问情由,浓眉一展,用手一指瞽目阎罗身后的沐天澜和红孩儿左昆,呵呵笑道:“左老师傅,你何必舍近求远,只要向你令高足同令郎二人细问,便可恍然一切了!”

瞽目阎罗忽听龙土司说出这样无头无尾的话来,弄得瞠目不解。

这时沐公爷却被独角龙王一阵笑声提醒,也笑道:“在田说的倒不是笑话,老师傅离开此地以后,贼人泼胆天大,居然到此蓐闹。可笑这样危险的事,本爵同在田近在咫尺,竟会不闻不知,弄成木偶一般。倒被两个小孩赶走了。此刻我们正向令郎和二犬儿细问根由,说不了一二句,老师傅便回来了。我明知老师傅不放心此地,急于打听此地情形,无奈事情太来得奇特,我同在田都说不出所以然来。现在贼人都已跑掉,仍叫他们二人细说一遍,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了。”说毕,便向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小孩点首。

这时忽见一个家将进来,禀报奉内宅大公子所差,说是观音阁起火救灭以后,查勘并无大损失,只楼阁窗棂,略有焦灼之痕,全系贼人故意用硝磺之类,摇惑人心。现在内宅多派干弁上夜,严密防范,请爵爷放心。又说府中闹贼,未便向外漏露消息,业已吩咐一切人等,不准向外传言,违必重罚。大公子又说时已不早,一忽儿就要天亮,请公爷,早点回内宅安息。有未了的事,大公子回小蓬莱来,同龙将军、左老师傅商酌办理好了。

沐公爷用手理着颔下疏髯,微一沉思,向独角龙王说道:“照今晚情形,贼寇处心积虑,未必就此罢手。便是我们为云南百姓安危同朝廷威信着想,岂能让阿迷群寇,任意猖獗!天波不愿本府闹贼的风声传出去,虽然不谓无见,可是没有想到,这班贼党今晚来意,完全在劫夺擒获的游魂普二。此后接二连三,不知要弄出甚么花样来,哪能够瞒得住人?”

独角龙王答道:“公爷所见,同职司心里一样,照在田愚见,与其坐以待贼,还不如先时照在田办法,率领一旅之师,直捣贼巢,永除祸根的好。但是事情很是复杂,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公爷班师回府,还没有好好儿休息一下,时候真个不早,诸事明天再行计议。大公子说得对,请公爷安心暂回内宅。大公子应该在身边伺候,也不必出来。这里有在田、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主持,议妥了方法,明天再请示公爷核夺便了。”

沐公爷举目向两面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本爵三十多岁便袭爵出仕朝廷,在京都同一班王公大人混了几年,也曾结交不少海内英豪,后来奉旨宣抚本省苗蛮各族,从此坐镇此间,中间也曾亲冒锋镝,经过不少次凶险之事,却没有像今晚心绪不宁的。其实只来了几个泼贼,照说何用这样小题大做?不过与先时左老师傅游历所见同本爵历次所得探报,以及这几天,贼党鬼崇行为,先后相互印证起来,贼党志不在小,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了。不过同贼党周旋,不是明战交锋,行军布阵,完全是一种江湖上斗智角力的勾当,本爵实在有点茫无头绪。所幸左老师傅侠肠义胆,上官老达官因友及友,也惠然下降,本爵只有请老师傅转求上官老达官助我一臂的了。”

瞽目阎罗同上官旭慌齐声说道:“公爷望安!阿迷贼寇目无朝廷,扰乱公爷府邸,就是国家叛逆,人人得而除之,何况鉴秋切齿的仇家飞天狐吾必魁,也是阿迷的党羽,正可叨着爵爷福庇,借此手刃仇人。但是刚才爵爷说的,不能不未雨绸缪,这倒是最要紧的。不过今晚爵爷确实劳累过度,一切事明天计议未晚,爵爷快请回内宅安息,一忽儿就要天亮了。二公子在这儿,有在下等照管着,爵爷放心好了。”说罢,不待沐公爷还言,瞽目阎罗吩咐沐钟、沐毓传人伺候。

独角龙王也从旁极力怂恿,沐公爷拗不过众人,只得点头应允,却向独角龙王说道:“在田也不必出城回营,同本爵一块儿到内宅去休息一下。”

龙土司慌忙离座,躬身答道:“在田尚可支持。再说园内尽有设榻之处,让在田在此,替爵爷招待上官老达官便了。”

沐公爷明知龙土司待自己走后,同众人必有一番计议,也就不再坚邀,只笑了一笑道:“闹了半天,两个小孩子暗地拒贼的情形,依然没有听得,只好留待明天再说的了。”

于是众人恭送到小蓬莱屋外,由沐钟、沐毓率领着许多贴身家将,众星捧月般护送回内宅去了。

沐公爷走后,龙土司把小蓬莱前后守卫的兵弁,也传谕撤去,只留向来伺候二公子的两个书僮听侯使唤,其余一律遣回,让他们自去休息。这一来,小蓬莱顿时清静了许多。

这里独角龙王龙土司、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以及二公子沐天澜都集在小蓬莱暗间谈话,便是瞽目阎罗师徒卧室。大家刚进房坐定,内宅一个家将,督领几个下人,挑的挑,杠的杠,一涌而进。众人细看时,原来一个挑着食盒,另外几个都肩着锦绣辉煌的衾枕帐褥之类。

那名家将垂手说道:“奉大公子的命,特地送几样内厨房精制的消夜酒食,请二公子陪着诸位,随意点一点饥。大公子又说,恐怕园内预备的铺陈不干净,所以从内宅检选送来。爵爷已经安息,请诸位也早点安置。”

瞽目阎罗忙笑说道:“要大公子这样费心,只好明天见面时一总道谢的了。”

龙土司呵呵笑道:“睡不睡没关系,这一大盒酒菜,足够我们抵掌谈心,坐以待旦的了。来来来!我们诸事不管,且来个一醉解千愁。”

这其中通臂猿张杰自到云南省城,可以说没有吃过一顿整饭,又饿又累,望着食盒里丰满的酒菜,馨香扑鼻,叫不来名的佳肴细点,真有点垂涎欲滴。那名家将倒会巴结,帮着两个书僮,七手八脚,调桌抹椅,立时在房内摆好一桌精致酒席。

大家略一谦逊,让龙土司坐了首席,次之上官旭,瞽目阎罗、张杰、红孩儿,下面主席,当然是二公子沐天澜了。主客六人,顿时浅斟低酌,高谈阔论起来。

瞽目阎罗笑说道:“不瞒龙将军,我有许多话,不敢在爵爷面前说出来。爵爷圣明不过,贼人这样举动,将来发生甚么祸事,当然已经推测八九,心里当然不安,我哪敢再说甚么。现在趁公爷不在这儿,我们可以放胆说话。照目前贼人举动,依我看来,很是叵测,我们真应该想个万全之策。好在龙将军是公爷最信服的人,也可替公爷作一半主,至于我们这班人,当然一切遵从将军指挥,免得自乱章法,中贼人奸计。”

独角龙王双眉一挑,大声说道:“我们一见如故,千万不要谦让。左老师付傅定有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说着话,亲自替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满了一杯,两人一阵谦虚。

瞽目阎罗回头向门外一看没有人,内宅派来的那名家将,正在对屋督率几个下人,铺设床榻,便悄声说道:“照我看来,这三天内,贼人定有诡计,但是我们难以算定。贼党来府蓐闹,究有几个,本领怎样?我们都没法预定。这几年贼人手下亡命之徒很是不少,不用说,倾巢而来,只来十个八个,我们便有点顾此失彼,为贼所乘了。照说府内将爷们真不少,我不敢轻视他们,不过事先总得有一番仔细调查,才能安心应敌。最要紧头一下,先得把一般贼寇镇住,使他们从此不敢轻视府内,然后我们可以缓开手来,再想法子把贼人一网打尽,替云南百姓铲除祸根,替公爷消灭肘腋的隐患。这可见老朽的一孔之见,还得龙将军大才酌夺才是。再说……”

独角龙王不待他说下去,手上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嘴里喊道:“生姜老的辣,一点不错。老师傅句句金玉之言。老师傅这几天大约看透这儿府中,枉有这许多卫士,大半是饭桶。唉!说起来,真糟心,公爷自己何尝不明白,平时养着这许多人,年年衣丰食足,脑满肠肥,已变成了摆样儿的货色。临事想要他们卖命,那叫做梦想。不用说别的,只说眼前的事。”说着向通臂猿张杰一指,道,“这位令高足,好容易替他们擒住了游魂普二,缚手缚脚的,叫他们看管,愣会被贼党容容易易地劫取。张德标还吃贼人砸了一家伙,弄得半死不活。今晚如果没有二公子同令郎出其不意的来了一手,把贼吓退,恐怕贼人要深入小蓬莱了。但是我们爵爷太仁厚了,只把看守将弁训斥了几句便了事,真把我肚子快气破了。如果是我的手下,哼哼!问他们能有几个脑袋,敢这样大意。”说罢,目中出火,真有气冲牛斗之概。

瞽目阎罗、上官旭知道这位龙土司心如烈火,恐怕大声一嚷,被府中家将们听去,不大妥当,慌用话岔开。瞽目阎罗却也有点诧异,因为游魂普二逃走的事,尚未知道,便向二公子天澜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游魂被劫,却又被你们吓退,此刻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呢?”

二公子天澜笑嘻嘻地向红孩儿看了一眼,两人都笑出声来,见众人眼光都朝自己面上盯着,想听自己讲这段有趣的事,觉着非常得意。红孩儿究竟初到府内,又在自己父亲眼前,一切举动都带点忸忸怩怩,二公子天澜便不然了,年纪虽小,应对进退,很是大方,真不愧簪缨世族的翩翩公子,当时删繁扼要的说出一段话来。

原来,先头沐公爷正在小蓬莱中间堂屋内,审问游魂普二时,急报内宅观音阁起火,知道有贼党扰乱,立时停审。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干弁,押着贼犯游魂普二,暂在就近“玉玲珑”圈禁。

这“玉玲珑”是座假山,系用本省大理云母石堆砌而成,经名人布置,极“绉瘦透漏”之致,为园中胜景之一,占地颇广,宛如小丘,当前有一个山洞,进去非常曲折。山洞上有一块镜面石,刻着“玉玲珑”三个字。洞外围着这座假山的,却是一道清溪,沿溪都是苍松翠柏。夏天在“玉玲珑”洞内消暑,最为相当,距离“小蓬莱”不过几十步远。

在沐公爷意思,以为把贼犯圈围禁在“玉玲珑”山洞内,只看两面洞口,派人守住,无异铜墙铁壁,让他插翅也逃不出去。哪知贼党在观音阁纵火,就为的是摇惑人心,想乘机救走游魂普二。

先时通臂猿张杰在破庙内偷看两个贼党对酌谈话,这两个贼党便是六诏山秘魔崖九子鬼母手下九鬼中的两鬼。先走的一鬼,被张杰暗地跟到沐府擒住的,便是游魂普二,九鬼中算他最小,排行老九。那一个是九鬼中第三鬼,因他天天离不开酒,出名叫做酒鬼,善使三截棍,武功颇有根底,在九鬼中也是算得起的角色。

那时张杰因为跟踪了游魂普二,无法再顾酒鬼,其实他并没有走远,仍旧留在破庙内,等候着他们的同党。隔了片时,果然从庙外,跃进二人来,击掌声起,酒鬼从殿内,赶出来一看,原来是九子鬼母手下最得宠的女弟子黑牡丹,她带了老三捉挟鬼到了。这黑牡丹也是苗族中杰出人物。看外表也是一个琐琐裙钗,年纪不过二十左右,本领却非常高强,深得九子鬼母的衣钵。

九子鬼母身边,有三个女弟子,一个个都有惊人的本领,为九子鬼母的心腹健将。六诏山九鬼在阿迷一带也算是字号人物,平日无恶不作,泼胆如天,唯独在黑牡丹等三姊妹面前,便怕得真像小鬼一般。

当下酒鬼一见黑牡丹带着老三到来,顿时酒气全无,控身相逢,口中说道:“黑姑同三哥来得这样快,老九刚去了没有多时,路不远,这时大约已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了一大串,黑牡丹全然不睬,却回头向捉挟鬼笑道:“如何,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到这儿,便闻着一股酒味儿,大约老九也灌了不少,总有一天在酒字上面误了事,说不定小命儿也送在这上面。不信,慢慢往后看。”

酒鬼一听又要受派,吓得垂手立在一边,不敢开口。

黑牡丹瞥了他一眼,喝声:“快跟我走!”说到走字,人已飞上墙头,身形一转,便落在墙外了。

酒鬼同捉挟鬼哪敢怠慢,互相一吐舌头,慌不及一同跃出墙外,跟着黑牡丹一路飞高窜矮,来到了沐公府。

要说六诏山九鬼,个个都有一身本领,便是轻功提纵术,也都可观,但是同黑牡丹一比,便相差太远了,饶是黑牡丹脚步放慢,还闹得面红气促,所以九鬼在黑牡丹面前,谁也不敢倔强。每逢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商量好,派九鬼出去办事,平常的事不说,有点关系的事,定要在三个女弟子中,再派一个出去督率。偏巧还是有三女在内,没有一桩事不办得妥妥贴贴的。因此三位女弟子在九子鬼母面前,言听计从。

这三位女弟子,大弟子绰号女罗刹,二弟子便是黑牡丹,三弟子名叫桑窈娘。这三位女弟子便是九子鬼母的魂灵,连狮王普辂对于这三位女弟子都另眼相待,所以后来许多风波,都从这三女身上发生。

这次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飞天狐吾必魁等因联络金沙江、川贵边境一带苗匪不能得手,一发把沐公爷恨如切齿,誓必一举复仇,非但要沐公爷的六阳魁首,而且想斩草除根,把沐家全府老幼洗劫一空,已经安排好计策,一步步做去。

前几天,狮王普辂亲自带着四九鬼中老五、老八,先到沐府,探一探府内情形,不想碰着瞽目阎罗左鉴秋。狮王普辂迟到了一步,老五白日鬼、老八逍遥鬼全栽在瞽目阎罗手上,可是狮王普辂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这一晚又派黑牡丹带同二鬼、三鬼察看府内警备情形,顺便明日张胆,下书挑战,来个先声夺人。

想不到黑牡丹带着两鬼,一进府中,正逢着小蓬莱预备审问被擒的游魂普二,下面将爷们人来人往,从前面公府辕门起直到后花园,彻里彻外都有提灯带刀的家将、军弁络绎巡查,嘴里讲的都是擒住游魂普二的事。

黑牡丹在屋上面,哪有听不出来的事,向二鬼暗地一打招呼,聚在僻静处所,先把酒鬼训斥了几句,说是:“我早料得,你们喝酒要误事,现在如何?果然老九栽在他们手上了。沐府上今晚,人倒真不少,但是,老九如果肚内不拼命灌足黄汤,我想绝不致跌翻在这饭桶手上。”

酒鬼哪敢还言。捉挟鬼悄悄说道:“这事,还得求黑姑娘高抬贵手,想法救他出来才好。万一被老太知道(老太便是九子鬼母,苗族尊称,江南也多称老太),老二、老九不得了,黑姑娘面上也不好看。”

黑牡丹柳眉一挑,黑里俏的一张鹅蛋脸,罩了一层青霜,还隐隐笼着一面煞气,只吓得二鬼大气都不敢出,偷眼看黑牡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向对面一座高阁注目半晌,又向园内远处,看了一忽儿,猛然喝声:“随我来!”语声未绝,宛似一缕青烟,已向园内墙上飞去。

二鬼恐怕跟不去,慌拼命飞进,一路瞄着黑牡丹的身影子,拣着幽暗隐僻处所,亦步亦趋跟去,忽见黑牡丹从一株梧桐树上一个“飞燕投林”,便到了一丈六七尺开外的一座六角亭子的琉璃瓦上,一伏身,便隐在亭上葫芦顶后面,远远向下面二鬼一摇手,似乎叫他们在地上等着。

二鬼也隐身在一丛花木背后,暗地向黑牡丹注意所在望去,顿时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二贼隐身所在,正是玉带溪靠花园围墙的一面,中间很宽的溪面,黑牡丹伏身的六角亭,便是两岸相通的一座玉石雕栏的七孔长桥,六角亭便建在桥上中心。对岸长堤上,宛如一条火龙,一队提灯荷枪健勇,押着中间一个铁索啷当的犯人,一阵风似的由南往北涌去,远远看出中间犯人的脑门,被火把灯球照得秃秃生光,不是癞痢头的游魂普二,还有哪个。

酒鬼、捉挟鬼看得又惊又愧,恨不能立时掣出随身兵刃,杀出去救出游魂普二,但是黑牡丹没有吩咐,哪敢动手。正看得怒火中烧,猛听得身后有人口里嘘嘘发声,一回头,黑牡丹不知何时已到身后。

只见黑牡丹悄悄说道:“我已看清,老九被他们拥进那边一明两暗一所小院落,前后都有不少人守护,大约他们预备审问老九。你们二人此刻,从这岸掩过去。这座七孔桥那面有卡子,你们绝过不去。稍远还有一座九曲竹桥,较为僻远,我从高处已看清没有人守看,你们可以渡过那座竹桥,便可以看到周围环着一道窄溪。中间堆着白石假山,上面怪石如林,可以隐身。我自有法把这一饭桶引出园外去。最不济也可以惊得他们章法大乱,你们便可乘机下手,到时我再来接应你们。可是心眼要放活一点,得手以后,便从这一带围墙出窑,我在亭上探清墙外很是荒凉,如果有人追下来,有我阻挡,不必惊慌,听明白没有?”

两人连声遵命,自去埋伏。黑牡丹便到内宅后身观音阁上,从百宝囊里取出引火之物,放出一派火光,想引诱军弁们齐来救火,好让二鬼救人,哪知事情没有像所想的容易,沐府上人手太多,今晚又与平常不同,内宅也有不少将弁守护。虽然火光一冒,里外可是一阵扰,赶到救火的却是守护内宅的人,花园内很少人出动。

偏在这时,瞽目阎罗左鉴秋同通臂猿张杰赶来,分道向屋上巡查。张杰手提单刀淌到观音阁西面一堵高墙上,便碰着黑牡丹。张杰当然不是黑牡丹敌手,略一递招,便落下风。幸亏张杰机灵,赶慌撤身飞逃,故意引黑牡丹向花园追来,正被瞽目阎罗截住。

黑牡丹志在救人,无心应战,连发几颗喂毒铁蒺藜,却被敌人轻轻躲过,彼此一通名,便追踪到园内。黑牡丹在秋千架上大显身手,不料园内弓箭手已在隔溪放出一阵匣弩,逼得黑牡丹不得不纵出墙外。

这样一耽搁,两鬼在“玉玲珑”也闹了个虎头蛇尾。酒鬼同捉挟鬼本来埋伏在“玉玲珑”假山内,预备乘乱劫取游魂普二。观音阁火光一起,二鬼便知黑牡丹做的手脚,可是“小蓬莱”周围的戒备,一点不乱,二鬼着实无法下手。

不料在这当口,“小蓬莱”门外一阵叱喝,看出一群军健押着游魂普二,向这座假山赶来。

捉挟鬼拔出背上双刀,一推酒鬼,附耳说道:“此时不下手,还待何时?”

酒鬼颇有心计,悄悄说道:“且慢!看情形,定是到下面山洞里来的,想把老九圈禁在洞内。这倒好,免得我们多费手脚。只要如此如此一来,不怕救不出老九。”说罢,便催捉挟鬼快走。

捉挟鬼依言自去行事,这里酒鬼也飞身跃下假山,寻着“玉玲珑”后面山洞,竟自钻了进去。

这面酒鬼钻进山洞,前面把总张德标领着八九个健卒,押着游魂普二也到了前洞。两支火把在洞口左右石缝上一插,立刻派两个健率先进洞去,穿过山洞去把守后洞门。

在张德标以为这样分派,最妥当不过。眼看两个健卒,一前一后走进黑忽忽的洞内,绝不疑心洞内会出毛病,也不向进洞的二卒打招呼,喝令手下把游魂普二推进洞内,嘴上还喊道:“臭贼!你在洞内先凉快凉快,老子们在外边伺候着。如果你想逃走的主意,老子先把你两腿砸烂了再说别的。”

张德标骂声未绝,忽然洞口两面石块上叭、叭、叭几声连响,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块飞蝗石,把两面火把一齐击落,地上火星四爆,火把立灭,洞口六、七个健卒立时一阵大乱。张德标正贴洞立着,手上还举着一支灯球,一看要出事,喊声不好,左手灯球,右手鬼头刀,近洞一拦,猛听得头上,又是轰隆隆一声巨震,从假山上滚下一块磨盘大石,黑地里一个躲闪不及,正砸在张德标肩背,顿时“吭”的一声,晕倒于地,手上鬼头刀同灯球都飞出老远。

洞口已黑暗无光,六七个健卒手足无措,好像搯了头的苍蝇,跌跌滚滚乱撞。贼人业已得手,从“玉玲珑”假山上飞跃而下,越溪而过,向“小蓬莱”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