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瞽目阎罗在贼党三面放起火花信号之际,上官旭向右面飞行查察,自己从左淌去,正值左路贼党,业已在屋上现身,把捆绑的巡逻队作挡箭牌,淆惑匣弩手心神。瞽目阎罗远远便看出情形不对,飞一般赶近正屋,大呼休中贼人诡计,快快放箭。不料全神贯注左侧之际,猛听得身后远远一阵冷笑。瞽目阎罗霎地身形一转,倏见隔院屋角上,立着一个通体银灰色夜行衣靠的虬髯大汉,正是前几天府前照壁上见过一面的狮王普辂。

因为狮王普辂指挥风流鬼、无常鬼率领悍目,分两路杀入园内,一路势如破竹,仗着自己一身绝顶提纵术,一路绝迹飞行,神不知鬼不觉的竟先闯入内宅。意思之间,接应左右两路,向内宅立下毒手,以偿夙愿。不意一近屋内,正碰着瞽目阎罗指挥弩箭手杀贼。

狮王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故意—阵冷笑,待得瞽目阎罗闻声转身时,两人相离也不过二丈左右。贼首狮王戟指喝道:“左老头儿,你应该知道本土司和沐家势不两立,像你这点萤火微光,无非灯蛾扑火,自讨苦吃。本土司与你无怨无恨,原想开导你,放你一条生路,不料你活得不耐烦,无端替沐家卖起老命来。既然讨死,还不容易吗?”说到这儿,身形不动,猛喝一声,“该死的老东西,向姥姥家去罢!”就在这一声猛喝中,右臂一抬,竟从二丈开外发出三点寒星挟着几缕尖风,向瞽目阎罗分上中下三路袭来。

瞽目阎罗一看贼首立下毒手,竟施展暗器当中最厉害的凤凰三点头绝招。这种手法,普通钢镖等类的暗器是用不上的,施展凤凰三点头,必定是尖锐狭细,形如梅花针一类的镖针,全凭本身潜蓄的功劲,把扣在掌心的三支镖针,在运腕吐劲之际,只要掌力微一顿挫,同时发出的镖针,便分为三路袭到。瞽目阎罗究系见过大敌,并不发慌,立时施展武当真传,龙形一式,身形斜塌,双掌几穿,“唰”的身形腾起,并不过高,宛似一只掠波春燕,贴着瓦面,斜刺里窜出一丈六七,落身所在,竟与狮王普辂对了面,只隔了下面一层天井。

瞽目阎罗刚想张口,狮王普辂抢先喝道:“老儿,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这叫做自己找死,本土司定必偿你心愿。来来来,咱们到空旷之处,见个真章。免得你死蛇缠腿,没了没结。只要你老儿绝艺惊人,能使俺甘拜下风,本土司立刻一尘不沾,率领孩儿们跺脚就走,连沐氏血海深仇,也冲着你老儿一笔勾销。老儿,你敢去吗?”

其实瞽目阎罗正想用计把这魔头诱离内宅,这番威喝,正中下怀,慌接口道:“好!丈夫一言,如白染皂。走!老朽奉陪。”这“走”字一出口,狮王鼻子里一声冷笑,身形微晃,便转身向右驰去,身法奇快,疾逾飘风,瓦面绝无些微声响。几个起落,人已在五六丈开外。

瞽目阎罗留神贼首身手,亦自暗暗点头,确实不敢轻视,慌也施展开轻功提纵术,跟着前面贼首身影,不即不离的坠在后面。倏忽间,追踪到右侧围墙上。只见贼首回头举手一招,竟自翻身跳下墙外。

瞽目阎罗看出此处墙外,正是自己追赶黑牡丹,同上官旭会面的地方。不管贼首如何诡计,也只好接着,毫不迟疑,亦自飘身而下。却见狮王普辂依然向那面围墙尽头,疏林所在奔去。

瞽目阎罗这时未免有点狐疑起来,抬头一看,约无别个人影,再一看贼首狮王已影绰绰背林而立,似在那儿静候一决雌雄。

瞽目阎罗猛一低头,正想赶去,忽眼光所及,身前土堆下,黑忽忽地蜷伏着一堆东西,疑是贼党暗桩。月光又被这面围墙遮隔,一时真还看不清切。随手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特地用了十成功劲,向一堆黑影,抖手发去。不意卜托一声闷响,一无动静。忍不住一个箭步,赶到近处,仔细一辨认。嘿!真没有料到,原来是横七竖八、血污狼籍的一大堆死尸。身上衣装、虽已剥去一层,内衣上却依然系着沐府门禁查验的腰牌。想必贼人匆忙剥去一层,没有顾到此物。而且在上官旭赶到查问时,对于此物也疏忽过去。倘若索阅腰牌,乔装家将的一路贼人,早已事败拼斗了。

这时瞽目阎罗一看便知心狠手黑的贼党,做的手脚,咬牙切齿,遥指贼首狮王高声喝道:“你们这样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狮王普辂呵呵大笑道:“想不到专害江湖好汉性命,号称阎罗的四川名捕,居然会有这样慈悲心肠,真是怪事了。”说罢,猛又厉声喝道,“休得啰嗦,快来领死!”

瞽目阎罗亦自怒发上指,更不答话,一矮身,唰唰几个箭步,便已蹿到林下,四下一打量,围场拐角一条荒径,便是家庙所在。贼首狮王岸然立在林口,正对着围场外长长的一条狭道,确是只有此处较为宽阔,周围有四五丈见方圆的一块空地。自己背场而立,双方相距足有二丈开外,冷眼看贼首狮王鹰瞵虬髯,高颧钩鼻,好一份凶恶的长相,背后斜系着三尺上下的一具狭长包袱,定是兵刃无疑,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靠也很特别,腰上挎着一具豹皮镖囊,藏的定是最厉害的镖针。

在瞽目阎罗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今夜自己蹈不测之险,但不把这位魔头缠住,内宅更是危险。全府中人,绝难抵挡这个魔头,匣弩对于这个魔头也没有多大用处。事出无法,只有尽自己所能,拼出一条老命,独力与贼首支持。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可笑贼首狮王普辂志骄气傲,目无余子。好似巨猫扑鼠,明明老鼠已慑伏于利爪之下,却特意欲擒故纵,先自尽量戏侮,百般挑逗,以鸣得意。这时狮王普辂,便是这般做法。

哪知道瞽目阎罗这方面,正是求之不得。明知狮王是个劲敌,自己没有胜利把握。盼的是葛大侠、无住禅师等几位名宿,言而有信,赶来救应。所以时间越拖慢,越有胜利希望。

瞽目阎罗故意从容不迫,向狮王微一抱拳说道:“老朽在此作客,与你们原是无仇无怨。不过沐公爷世袭显爵,屏障南藩,究与你们有甚么血海怨仇,值得你们这样大举?万一邪不胜正,闹得大军压境,那时家破身亡,悔之晚矣!”

瞽目阎罗还想滔滔不绝的说上去,狮王普辂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住嘴,哪有这许多废话!还不现出兵刃,等待何时?本土司还给你一个便宜,决不用我得意兵器,只凭本土司一双铁掌,追取你的狗命,便绰绰有余了。”

瞽目阎罗这当口早已抱中守一,凝神蓄劲,严阵以待。表面上依然微微笑道:“既然忠言逆耳,老朽一身瘦骨,倒要试试威镇滇南的狮王铁掌。”

一语未绝,狮王普辂喝一声:“好!接招!”便在这一声厉喝中,身形一动,捷如弩箭,已到身前。

好厉害的狮王,一照面,便用煞手,施展开黑虎门的“插花扬红”,抡开二条铁臂,风车一般,一味向前猛攻,没一下不向致命处招呼。

照说这种“插花扬红”拳法,完全同“燕青八翻”是一个路数,也是江湖上大路拳法,可得看谁使唤。到了一身铜筋铁骨的狮王手中,特地利用这种刚猛一路的拳招,施展开自己独具的功劲,表面上显着看不起,似乎用不着施展绝艺,便可制敌,骨子里却抱着一力降十会,速战速决的主意。

瞽目阎罗见多识广,早已料定,却因强敌当前,不得不强抑心头之火,沉着应敌,立时施展开本门内家功夫,摆开姿势,闪展腾挪,一个身子,围着贼人滴溜乱转,绝不同敌人硬架硬接。

这一来,二人在这块空地上,宛如走马灯一般,片时之间,已对拆了几十招。狮王普辂冷眼看左老头子功夫异常老练,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而且识得是内家绵掌功夫,处处蹈虚避实,以柔克刚,正是“插花扬红”这一路拳法的克星。

狮王猛地哈哈一声狂笑,霍地二臂一抖,健鹘凌空,倒纵出去一丈多远,立定身子,指着瞽目阎罗喝道:“老儿,你以为这样捉迷藏般鬼主意,便能逃出命去吗?那叫梦想!这是本土司故意逗着你玩,试一试四川名捕究竟有多大的道行。本土司要事在身,谁耐烦同你纠缠。老儿,拿命来罢!”说罢,倏地一声喊喝,一顿足,整个身子宛同激箭一般,飞跃过来,身形一落、拳招立变,竟施展开峨嵋派秘传截手法十八字诀,挑、砍、拦、切、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捷比虚猱,猛如疯虎,而且刚柔互用,虚实莫测。

这一来,瞽目阎罗暗地心惊,果然狮王名不虚传,慌忙把自己一身本领,尽量施展出来,也只办得个勉强招架,稍一漏空,便遭毒手,一看不好,救应又未见到,心里一急,正值狮王依仗两支铁腕,连下绝招,左臂虚拦,右掌胸前面一吐,倏地变成铁扫扫帚,迎面扫来,掌风飒然有声。这一招是截手法中最厉害无比的手法,只要被他扫中,立时满面开花,成为血人。

瞽目阎罗究有二十多年纯功,喝一声来得好,便在这一喝声中,下面倒踩七星步,上面“拨窗望月”,顺势一个滑步,便倒退出去六七步。虽然闪开了敌人绝招,可是左腕上被敌人的掌风微微扫着了一点,便觉痛如刀割,心里一惊,慌忙两手扶腰,松开鳝骨鞭的如意扣,霍地身形一转,立时宝鞭飞舞,夭矫如龙。

这时瞽目阎罗全神注敌,抱定一拼,绝没有思索的余地。狮王普辂也怪目如灯,恨不得一掌把瞽目阎罗击死,一见瞽目阎罗竟逃出自己铁掌之下,已经掣出随身兵刃,嘿嘿一阵冷笑,便不停留,身形一挫,一个箭步,竟自赤手空拳,大踏步赶去。两臂一错,骨节格格山响,竟舞起两条铁臂,投入一片鞭影之中。

这一次,真是性命相搏,彼此抵瑕蹈隙,生死只争呼吸之间。照说瞽目阎罗手上那条金丝鳝骨鞭,软硬兼全,是件无上利器。同赤手空拳的狮王交手,应占着上风。无奈狮王晋辂天生一具铜筋铁骨,又得峨嵋派秘传,力沉气足,功夫毒辣,竟不把鳝骨鞭放在心上。而且越战越勇,拳招屡变。倏而超距如风,骈指如戟,用的是点穴功夫,倏而声如沉雷,指如钢钩,又展小鹰爪之力,赶得瞽目阎罗只顾招架,难以还手。

二人战了片刻,瞽目阎罗已有点气促汗出,一想不好,自己本原体魄,都没有狮王雄壮,功夫一长,一口气提不住,便遭毒手,外援又没有到来,内宅无人抵挡,此时谅必凶多吉少。看来生有处,死有地,今夜是我瞽目阎罗尽命之日,不如拼出这条老命,和这贼首同归于尽!

他心里刚这样一转,手脚便已疏神漏空。狮王身手何等迅捷,嗖嗖嗖连环进步,左臂荡开鞭影,右掌进身一吐,便向华盖穴按来。

瞽目阎罗一看自己漏了破绽,慌不及含胸吸腹,身形向左一塌,右腕一翻,鳝骨鞭“呼”的一声,怪蟒掉尾,贴地猛扫。

好厉害的狮王,两足微点,身形拔起七八尺高,凌空一个“细腰巧翻云”一个斛斗翻落在瞽目阎罗身后,疾逾劲风,“唰”的一掌,向瞽目阎罗后腰砍来。瞽目阎罗气吁吁的暗喊不好,“哧”的一个旱地拔葱,勉强躲过一掌,身形未定,狮王已如影随形,转到身前。又是实胚胚跺了一脚,向迎面骨踢来。

瞽目阎罗明知自己的身法散乱,已被敌人欺近身来,如被踢上,腿骨立折。一咬牙,不躲不闪,“呼!”的一声,鳝骨鞭抡圆了,连人带鞭,向敌人当顶压下。

普辂一看这真叫拼命,下面一收腿,身形微微斜塌,右臂一起,向当顶压下来的鳝骨鞭,虚势一撂,便被轻轻挡开,霍地又一长身形,左臂一攒劲,猿猴献果,左虚右实,一拳又向胸前袭到。

瞽目阎罗迭遇险招,敌人身法奇快,已有点封闭不住。一看敌人身手疾如狂风骤雨,绝不使自己缓过气来,恶狠狠一拳又捣到华盖穴上,相差不到分寸之间,急忙脚尖点地,身形陀螺般向左一转,右腕一使劲,鳝骨鞭顺势一个泼风横扫,就以为这一招,可以脱出毒手,缓开势来。

哪知狡狠毒辣的普辂,那一手原是虚招,料定瞽目阎罗只有向左转身的一法,他却一伏身,避过鞭劲。右腿一上步,左臂一起,正把旋扫过去的鞭梢勒住。借劲使劲,身随鞭走,力沉势猛。瞽目阎罗一个身子,反被他牵得欺向敌人身上。

瞽目阎罗刚喊出一声不好!狠毒的普辂左手带住鞭梢,两肩一错,右手“骊龙探珠”,两指已点到瞽目阎罗面上。这时瞽目阎罗目裂发指,视死如归,急把握鞭的右手一撒,一侧身,喊一声“不是你便是我”,用尽最后平生的功力,猛地一腿横飞,正踹在普辂小腹下面。

这当口二人血战,一来一去,一上一下的绝招,可以说不先不后,同时发出。在瞽目阎罗被普辂迫得走投无路时,存心拼命;在普辂却以为左老头已战得精疲力尽,连招架也是勉强,哪有还手余地,这一招“骊龙探珠”如被闪开,接连再下一招毒着儿,便稳稳制敌死命。这一志骄气盈,才弄得两败俱伤。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瞽目阎罗一声狂吼,同时“腾!”的一声,普辂一个魁伟身躯,倏地凌空飞起,被瞽目阎罗横踹出一丈多远,跌下来正撞在林口的一株歪索子枯杨树上,手上夺来的一条鳝骨鞭,早已震脱了手,斜飞出去。巧不过正挂在歪索树上面叉枝上,一个身子被树身一反震,又弹出老远。

好厉害的狮王,虽然受了重伤,依然神志不乱。反借着树身一震之力,双腿一蜷,一较劲,居然没有跌倒尘埃,依然直立地上,可是面色大变,发如飞蓬,龇牙裂嘴,左手捧着小腹,非常怪样,瞪出一对血球般的眼珠,恶狠狠向瞽目阎罗一看,只见瞽目阎罗纹风不动,立在原处,可是脸上一对白多黑少,神光充足的眼珠,业已失掉,只剩两个血窟窿,骨嘟嘟直冒血花,满脸血汗模糊,形如厉鬼,端的凶惨可怕!

普辂璨璨一声怪笑,把自己右掌在胸前一舒,掌中赫赫露出两颗血球。正是从瞽目阎罗脸上挖来的一对眼珠,普辂似乎得意已极,一阵狂笑以后,倏的把右掌向嘴上一送,一阵乱嚼,竟把一对眼珠吞咽下肚,一指瞽目阎罗,张着血污狼藉的阔嘴,呵呵笑道:“左老头儿,你现在当配称瞽目阎罗了。这时要取你性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本土司决不欺侮双目失明的人,这样足够你消受的了。本土司要事在身,现在要失陪了。”

普辂意气飞扬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迈步,忽听得头顶上有人嘿嘿冷笑道:“好凶狠的泼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替俺留下狗头,再走不迟。”语声未绝,普辂身后,紧贴歪索树的另一株高大的树上,唰啦”一响,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向普辂当头罩下。

普辂倏的一旋身,非但来不及招架,连人影都没有看清楚,猛觉自己头顶上,被极大的掌力一拍,宛如被千钧铁锤在脑门上击下,全身一阵剧震,登时天旋地转,昏绝于地。

普辂刚一躺下,花园墙头上,忽然现出十几条黑影,从墙头上飞驰而来。眨眼之间,已从拐角处跳下场来,大喊休得逞凶,六诏九鬼在此!

头一个风流鬼“哗啦啦”展开手上三截棍,没命的当先赶到,一见歪脖树上瓢把子业已死在地上,尸身边立着一个身穿村农装束的人,头顶卷边毡帽直压眉际,一身紫花布裤褂,白布高腰袜子,脚上却穿着长行蒲草鞋。这人低着头,背着双手,细看狮王死尸,对于花园场上跳下一班人来,好似不闻不见一般。

头一个风流鬼便急了,不问青红皂白,当先赴到这人身前,大喝一声,一抖三截棍,“呼”的带着风声,斜肩挟背向这人猛力击去。

那人一字不哼,慢条斯理的,待三节棍切近,微一仰脸,一侧身,左臂往上一穿。说也奇怪,不即不离的把力沉势猛的三节棍,化得劲消力解,好像蛇蜕一般,委了下去。未待风流鬼收招,那人霍地一上步,右腿一起,喊一声:“去!”风流鬼“吭”的一声,一个身子,轻飘飘的,活似断线的风筝,凭空飞越,直跃出二丈开外,跌下来,“噗”的一声,宛似一滩泥,直挺挺的躺在场基下早已跌死了。手上那支三截棍,也远远的震落在一边。

这一下,把风流鬼身后赶来的无常鬼和几名悍目给镇住了。想不到风流鬼一照面,便已交代。我们瓢把子定是给这人毁的,我们全过去,也是白搭,但是不过去又怎样呢?

无常鬼正在进退为难,那人却又招手道:“过来,你们不配同我过手,我也不愿难为你们,快把这两具死尸,抗回窝去。识趣的快走,迟一步,你们这几条狗命便难保了!”说罢,连正眼都不向他们看一看,一转身,向瞽目阎罗所在走去。

这时瞽目阎罗因失血过多,人已萎顿于地,其实也同死了差不多。那人叹息了一声,一蹲身,先掏出一粒丹药,纳入瞽目阎罗口内,然后把他扛在肩上,一纵身,便飞上场头,跳进内宅去了。

这便是瞽目阎罗孤身血斗,身受重伤的经过。等到龙土司命人到墙外寻查,瞽目阎罗已被人救回小蓬莱。连树林下昏绝地上的狮王普辂,和被一腿踹死的风流鬼,也被贼党们扛的扛、背的背,逃得一个不剩。所以分派出去的人,看不到一点踪影。

这时瞽目阎罗把自己经过详细说明,众人才一一明白。听他说到双目被贼首狮王挖去,普辂也被人一掌击昏,真是奇凶极惨,听之慄然。而且说话的又是受伤的本人,两眼已失,居然还能侃侃而谈。连豪迈雄伟的独角龙王,也听得变貌变色。一屋的人神情虽各不同,却都鸦雀无声,连一个微微咳嗤的声音都没有。

瞽目阎罗又继续说道:“那时普辂昏死,风流鬼昏死,和老朽被人救回此室,自己实已昏迷不省。只觉自己背上被人击了一掌,神志才回复过来。

“只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左老先生,你且定一定心,我预先替你纳入一粒固原保命九转丸,这是少林本门秘传的救命丹,随身连带着止血生肌七宝散,我来替你敷上伤处,随后我再留下一瓶丹药,服下去只要过一时三刻,便可恢复本元。’说罢,便动手替我上药扎伤,一面嘴上说道,‘今夜你力战失血,时间略大,难免伤处进风。这层却须好好保养,切记切记!今夜你不自量力,独战渠魁,这点苦心,不愧血性汉子。俺葛某一步来迟,令你蹈不测之险,倒使俺心中不安。

“不过俺们来迟了一步,却是别有原因,以后你定能明白的。至于你的对头贼首普辂,经你尽命一腿,原已伤及丹田,又经俺用金刚掌在他天灵盖致命处击了一下。俺恨他太已毒辣,这一掌未免用了十成力,已把他内脏震裂,不出三日必死。还有一个贼党六诏第七鬼,自己来送命,也被俺一脚踢死,这人不值一提。不过那时你已昏迷,此刻对你说一声,也叫你吃帖顺心丸。至于前面一群贼党,由俺师兄无住老和尚抵挡,蛇无头不行,贼首一伤,这班鬼头鬼脑的贼党,也反不上天去。你放心好了,现在你多多保重,我不能久留,连夜赶往阿迷。那边的事,比沐府还紧要十倍哩!’说到这儿,头上业已包扎停当。

“说也奇怪,在我耳边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听得清楚,也明知说话的人,便是救自己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无奈一口气老提不上来,嗓子眼里宛如堵着东西一般,尽力想说话,苦于不听使唤。等到葛大侠,替我上药完事,猛觉头脑一清,丹田一缕凉气,箭一般冲喉而出,葛大侠三字,也从喉底吐出声来。

“这时葛大侠已经预备出门,听到我突然一声怪喊,似乎由屋门口倏的一旋身,又似听出我微微一声叹息,才说道:‘左老先生尚有何事赐教,我委实急须赶路,后会有期,再见罢!’

“我心里一急,拼命的喊道:‘求葛大侠略微留步,老朽自知命在旦夕,只有一事死难瞑目。沐二公子天澜禀赋异常,智慧出众,请大侠看在垂死的老朽一片苦心上,成全这个孩子吧!’我说到这儿,业已力竭声嘶,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听得葛大侠略一沉吟,突然发话道:‘也罢,就把这事抵偿我来迟一步的罪过,报答你为友卖命的一片痴心好了。’话音未绝,人已走得不知去向。一忽儿,龙将军便带人赶来了。以下的事,在座诸位都已明白,毋庸再说。老朽现在全仗葛大侠惠赐的珍药支持精神,不过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

瞽目阎罗说到这儿忽然战抖抖的举手虚拱,向无住禅师坐处说道:“老禅师屈驾到此,令老朽感激不尽。刚才老朽请求葛大侠,成全二公子一档事,幸蒙葛大侠慨然允诺,将来还请老禅师从中玉成才好。因为老朽想到今天的事没有算完,恐怕这层怨仇,固结不解。沐府又是将门世族,沐二公子又天生是武圣人门人,能得葛大侠、老禅师两位提携,哪怕绝艺不成,将来上能保国,下能保家,都是老两位之赐。非特老朽铭感九泉,沐公爷定亦感激不尽的。”说到这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身子摇摇欲倒。沐天澜、左昆原在两旁扶着,眼泪汪汪的慌把瞽目阎罗放倒床上。

这时一屋的人没有不伤心惨目,尤其沐公爷泪如雨下,暗想左老师傅到此地步,还一心照顾俺沐家未来的安危,连自己儿子都不提及,这种舍命为友的义气,实在少有。万一有个不测,教我如何过得去。沐公爷想到此处,心如刀绞。眼泪婆娑地走到无住禅师面前,连连打拱,悄悄问道:“左老师傅,这样情形,恐怕不祥,务求老禅师想法救他一救。”

无住禅师慌离座而起。合手当胸道:“公爷休急,左老英雄暂时决无危险。虽然伤势过重,只要百天以内,调养得法,没有变故,便没有危险了。天佑吉人,想必平安无事。公爷且请宽心,现在最要紧让他静心调摄。我们挤在这间屋内,反而于病人无益。”说到这儿,点手叫金翅鹏近前吩咐道,“阿迷方面,事情很是叵测,于沐府关系尤大。你葛师叔祖先行赶往,老衲也有点不放心。好在此地业已无事,你帮助龙将军好好照顾左老英雄,老衲此刻先要告退了。”

这几句话沐公爷听得清楚,慌拦住无住禅师道:“老禅师,你看窗外已现晓色,一忽儿便要天亮,老禅师何妨稍停片刻,待天亮日出,再走不迟。”

无住禅师微笑道:“公爷哪知贼党内情。今夜贼党死伤不少,贼首普辂命悬一发,九子鬼母手下,一见这样情形岂肯甘休。倘若先发制敌,直捣老巢,使贼首们措手不及,无暇远顾,府上岂不安如泰山?何况阿迷方面业已发动,其中还另有别情,老衲已与葛师弟约定,必需连夜赶赴才好,所以老衲只可就此告辞了。”说罢,又轻轻走到床前,向瞽目阎罗稽首和南,微微叹息道,“左老英雄,万事都有定数。老英雄这片血心,凡是江湖同源,谁不钦佩?葛师弟素不轻诺,既然当面应允,定能成全老英雄这番心愿的。老衲暂时告别,请老英雄自己多多保重罢!”说完这番话,才转身向沐公爷同众人一一为礼,便一踏步向外走。门帘一晃,人已出去。

沐公爷和众人慌跟着送了出去,哪知掀帘出屋,已不见老和尚踪影,却见沐钟、沐毓从外面进来禀道:“刚才有一条黑影,飞鸟一般,从堂屋飞出来,穿上屋帘。卑弁们喝问何人,只听出老和尚口吻,在屋上答话道:‘老衲急行失礼,请诸位转禀公爷。后会有期,请勿远送。’说罢,人已无踪无影了。”

沐公爷愣柯柯的立在堂屋门口,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草野之间,埋没着不少英豪杰士。万想不到我们封疆大吏,手握兵符,到了困难危险当口,还得依仗这几位草野豪士出来帮助我们,说起来实在太惭愧了。”

身后龙土司答话道:“在田此刻心里感想也同公爷一般,可是话又说回来,能够得到这般草野英雄臂助,在封疆大吏当中,恐怕没有几位。像公爷忠心为国,泽彼草野,才能感动这般人出来奔走哩!”

沐公爷微笑道:“未必见得。多半还亏我们左老师傅在此同气相感,才蒙这几位闲云野鹤的侠士光降到此。暂且不去说他。我一心愁着左老师傅受伤过重,唯求天相吉人,失明以外,没有别的变故才好!”说罢,迈步望瞽目阎罗卧室走。

忽见云海苍虬上官旭立在户门口,躬身说道:“左老弟此刻正在静卧。公爷也辛苦了一晚,保重贵体要紧。草民斗胆,请公爷回步安息一下才好。此地有草民照料,请公爷放心好了。”

龙土司从旁也说道:“上官老达官说的也对,左老师傅的病体,不是一天调养得好的。一忽儿天要大明,公爷快请回内宅罢!”说罢,便喊进沐钟、沐毓伺候。

沐公爷点头叹息道:“好,我依诸位便是。我不进去惊动老师傅了。不过我真不放心,我万分对不住左老师傅,现在有许多话无法说,要紧的先设法把左老师傅身体恢复了再说。葛大侠留下的药不多,我看请一位高明的伤科大夫看一看才好。”

龙土司、上官旭又附和了几句,才把沐公爷送回内宅。这当口东方屋角已微微透出晓色,沐府内从这天起,一面办理伤亡将士的善后,一面调养瞽目阎罗的伤眼,倒也平安无事。

现在调转笔头,跟着无住禅师的行踪,要叙述阿迷及秘魔崖,何天衢同铁笛生等方面的事了。

且说葛大侠门徒何天衢,自从在梁王山下同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分手,遵照师命,改扮行装,潜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事见前文。)居然被他瞒过贼党的耳目,偷偷的回到自己家乡。白天还不敢露面,等到夜深更静,才敢折近自己土司府。好在自己从师练艺这些年,每年总有一二次偷偷的回府来看望母亲,知道自己母亲卧室在土司府最后一进的高楼上,自成一所院落。楼上侧室只有两个粗婢,伺候母亲。楼下也有从前父亲手下两个得力头目,现在年纪已老,留在内宅照应门房。其余都在前面屋内,无事不得擅进内室。这般深夜,倒不怕泄漏消息。

何天衢这时蹑足潜踪,绕到自己屋后,自己母亲住的这所高楼,已在眼内,抬头一望,黑沉沉的没有灯光,大约都已睡熟。前面土司府的更鼓,刚打完五更。

何天衢没有回家,已将近一年光景,此刻和自己老母只有一墙之隔,想起父亲血海般怨仇,同老母守寡抚孤,忍辱负重的一番苦心,不禁酸泪沾襟,热血如沸,愕愕的望着楼窗,半晌没有移动。

这当口,忽然从屋后远远一丛树林内,闪出一道灯光来。同时脚步声响,似乎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何天衢猛一惊觉,慌一伏身,“唰”的跃退丈许远,躲进一丛矮树背后,偷看来人何等样人。却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墙脚,忽地灯光息灭,影绰绰两条人影转过墙角,走近何天衢原先立身的几下,忽然停步。

只听得一人说道:“你何必这样胆小。这档事,何老婆子还在梦里呢!便是被她看出一点痕迹,一个老婆子,还不是在咱们手心里转,怕她怎么?”

何天衢心里猛地一惊,慌屏气细听,又听得另一人说道:“你不要看得太容易。我们府内忠心那老婆子的人,真还不少。另外不说,老婆子楼下两个老东西,年纪虽老,手底下很有几下子,每人身边几支毒药镖,更是难惹。这两个老东西一心维护老婆子,形影不离,要想下老婆子的手,非得先除掉那两个老东西不可。好在日子还有几天,让她一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怕她逃出手去。”

这人说到此处,暗地里何天衢已听出一点大概,立时怒火中烧忍耐不住,刚想跃出身去,捉住两人,细问情由,猛见墙头上探出半身黑影,一声不响,右臂一晃,向下面“唰”的发出一道寒光。只听得刚才说话的人“啊哟”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远,顿时跌倒,痛得满地乱滚。另一个刚一抬头,墙上的黑影业已全身涌现,猛地向下一跳,向那人当头压下。那人身手倒也利落,霍地向后一退,刀光一闪,业已掣出腰刀,护住前身,低声喝问是谁。

从墙上跳下来的并不答话,一落地,抖手一扬,又是一道寒光,向那人发出。那人一伏身,背后“铮”的一声,一支短短的毒药镖正插在墙角基石缝内。墙上跳下来的一发不中,早从背上拔出一柄厚背锯齿刀,一个箭步赶过去,举刀就杀。那人居然把一柄腰刀施展开,很有点家数,两人哑声儿战了片刻,墙头跳下来的,似乎不敌,刀法散乱,步步后退。

这时何天衢已认出墙上跳下来的正是自己府内出名叫他火鹁鸽的老头目。这时一看火鹁鸽究竟手老力衰,不是那人敌手,正想现身捉贼,不料事出意外,那人正在心狠手黑,步步进逼,想把年老的火鹁鸽刺死,忽又见那人背后墙角下倏地转出一人,一举手,低喝一声:“替我躺下!”那人真还听话,腰刀立时应声撒手,往前一冲,一声不哼,便扑倒地上起不来了。

这一来,何天衢又复停住身形,倒要看个究竟了。只见火鹁鸽对于敌人倒地,一点不惊奇,也不问来人是谁,一俯身,掏出缠束,便把扑倒的人四马攒蹄捆个结实。

墙角放暗器的人,也走了过来,笑道:“那一个被你这一镖,谅已毒发废命。这一个中了我们独门子午钉,无非一时昏厥过去,还有法救得转来。”

火鹁鸽顿足切齿道:“那一个被我一镖打死,正是他吃里爬外的报应。我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出我心头之恨。这样毒发身死,还是他的幸运。这一个,是恶贼飞天狐的死党。来一个,杀一个才好,怎的你还要救他”

这人笑道:“今天我来的时候,听我主人说,你家小主人今晚不到,明晚准到。让他自己问明贼人的口供,也是好的。”

火鹁鸽叹口气道:“我们耐德真是女中丈夫,这档事连我也瞒得如铁桶一般。我虽然知道我们土司有位公子,只知道从小遗失,满以为被凶贼一网打尽,万想不到我们的耐德有这样心胸,居然暗地里教养成这么一位强爷胜祖的少土司。你偷偷的讲与我听时,你不知我心里这份痛快,就不用提哩!照你此刻一说,我们少土司就要回家。这一来,我倒又有点发愁,万一被凶贼知道,宛似火上加油,发作得更快了”

那人说道:“你这叫多虑。你想你家少土司此番回家是奉葛大侠的师命的,有葛大侠作主,自然万无一失。你这样发愁,才叫多虑哩。”

火鹁鸽搔了搔头皮,连忙说道:“你说的也对,但愿上天保佑,我家少土司平安回来。”

火鹁鸽刚说到此处,何天衢早已忍耐不住,心想火鹁鸽忠诚不二,这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似乎深知我家的事,必是有来历的,现身出去,大约不妨事的。略一思索,一转身,便飞跃而出,紧趋几步,到了二人跟前,低声喊道:“火鹁鸽,你还认得我吗?”

何天衢一跃而出,倒把两人吓了一跳。火鹁鸽一听话风,慌抢前一步,仔细认了又认,猛地呵呵一声大笑,双手一张,拦腰抱住何天衢,立时老泪纷纷,呜咽说道:“我的少爷,还有点小时模样,老奴认得,老奴认得!”

何天衢也被他感动得酸楚难言,却怕他感情激动,大声叫喊,慌悄悄道:“快快噤声!深更半液,惊动旁人,泄漏机密,不是玩的。”

火鹁鸽一听这话,慌不及束手后退,低声道:“老奴知道,老奴该死。”

何天衢又悄问道:“这一位没有会过面。承蒙这位壮士暗助一臂、制伏贼人,在下理应感谢!”说罢,向那人连连拱手。

那人倏地避过一边,连连摇手道:“少土司休得多礼,俺叫浪里钻,奉俺家主人铁笛生之命,到此保护老夫人,迎接少土司的。”

火鹁鸽也过来说道:“这位大哥是昨天到的,业已见过我家耐德。从昨夜我同老巴和这位大哥轮流守夜,侦察这地上两人的举动,想不到今夜非但捉住他们,而且迎着了少爷,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这位大哥嘴够紧的,此时才说出少爷回府的事。想是我家耐德怕我火鹁鸽的一冲性子,不留神说溜了嘴,所以关照这位大哥不说的。可是到底我知道了,见着少爷了!”

他一张嘴,鞭炮似的说个不停,倒把何天衢、浪里钻招乐了。

何天衢心想这火鹁鸽年纪快到六十,还是这样火爆性子,可见一片忠心,又令人可敬可爱,当下向浪里钻道:“贵上我曾经拜见过,确实是位豪杰。便是老哥这手子午钉,腕劲准头,实在令我钦佩。可见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浪里钻笑道:“少土司爷快不要称赞。我家独门子午钉,只要打在要穴上,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准死不活。早年在江湖上很享过盛名,都叫做‘追魂子午钉’。后来我家主人隐迹埋名,嫌这子午钉过于歹毒,轻易不肯传人。可是有这一桩好处,子午钉打上以后,只要不到对时,审查这人并无大恶,用我家独门秘药一治,立时便能醒转,同好人一般。我没出息,偷学了几手,总打不好。今天误打误撞,却被我打了上。现在我们先把这个死的,快点掩埋起来。”

火鹁鸽道:“且慢,我进去拿家伙去。”说罢,一纵身上了墙头,翻进墙里去了。一忽儿,先后跳出两个人来,都扛着掘土的铁铲。火鹁鸽和浪里钻立时抬起那个死尸,向远处走入树林。还有一个却把铁铲一丢,伏在何天衢脚边说道:“我的少爷,你还认得老奴阿巴吗?可怜我家耐德一番苦心,虽然对我们说小主人从小遗失,老奴心里却有点疑惑。我们老伙计火鹁鸽的火爆性子,我也不敢提起。此刻睡梦里被火鹁鸽推醒,匆匆一说墙外打死贼党奸细情形,又没头没尾的说了句少爷回来了,便同他跑了出来,此刻老奴还疑惑是做梦哩!怪不得昨天耐德满脸笑容,对我说我们三乡寨现在虽然危险,却从危险里要拨云见日了。那时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到此刻才明白了一半。我的少爷,体态容貌,活脱像我当年老土司爷。老奴快活死了!”说罢,满面泪容的立了起来,又说道,“我的少爷,既然回家来,还不快进去见我家耐德。”

何天衢道:“我此番回来,还不能露面。你们两人可得谨慎一点,这事确关系不小。”

老巴连连应道:“老奴理会得。现在让他们两人料理尸身,老奴陪少爷悄悄进去罢!”

何天衢向地上一指道:“这个贼尸,把他提进墙去,我还得向他口供。”说罢,一呵腰,把贼尸拾起,一点足,施展一鹤冲霄,竟从墙外跃上靠墙上的楼檐。墙外的老巴,一看小主人有这样本领,乐得嘻着嘴暗暗点头,也慌拾起铁铲跳上墙去,却从墙头再盘上近身楼檐角上,向何天衢悄悄说道:“少爷,你把贼人交我,我自会安排,保管人不知鬼不觉。耐德住在楼上中间屋内,少爷尽管进去,却不要惊动侧屋的人。”

何天衢遂把胁下夹着的贼党、交与老巴,自己在楼檐口微一耸身,便跃到中间楼窗口。侧耳一听,楼内微微地起了一阵蟋蟀之声。正想弹指扣窗,忽听得里面低唤道:“外面是衢儿吗?”

何天衢大喜,慌应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语方出口,中间一扇窗户,已慢慢的开大了。何老夫人一闪身,何天衢已跳进窗内,立时跪倒行礼,立起身来悄悄把墙外情形一说。

何老夫人叹口气道:“儿呀,你大约还不知道这儿的细情。为娘身在虎口,祸福尚难预定。幸蒙葛老师处处庇护,还有一位葛老师好友铁笛生暗地到此,见过一面,才知道我儿奉师命回家来。今夜为娘的一夜未曾交睫,刻刻盼望我儿来到,却不料此刻听出墙外有了响动,赶快起来,从窗窟窿里向外张望,只见火鹁鸽从墙头跳出身去,又听得墙外似有交手的声响,霎时便寂,又听得似乎有人哭笑的声音。正猜不出何事,半晌,却见我儿身影跳上来了,为娘才放了心。

“儿呀,咱们娘儿俩,此时还不能明目张胆的露面。葛老师本叫你只见为娘一人,现在事有凑巧,偏逢着贼党到此。在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跟前露了面,这三人虽然无碍,到底违背了师命,总是我子年青沉不住气,这且不管。可是我儿此番回来,与往年不同,大约在家中要隐藏几时,等候葛老师的命令,再定行止。此事为娘想定多时,这间楼内虽然没有外人到来,伺候为娘的两个婢子,住在隔室,须瞒不过三人的耳目。这两个婢子,虽也忠心不二,可也蠢得厉害,难免不透出风声。

“这事关系咱们娘儿俩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幸而为娘想到这楼顶上,中间尚有一层望阁,当年你父亲在世时,原是防备盗贼用的。阁宇虽小,却用粗竹、山石垒成,颇为坚固。四面并无门户,只有四个小方窟窿,内有厚板遮蔽。人上去时,却须从为娘床顶天花板上去。这时楼上没有灯火,我儿看不出来。其实这个楼顶天花板,做就了一扇活户,在床顶上伸手便可推开。天花板内另有小梯,直通楼顶阁内。我儿白天隐藏阁内,晚上等两婢回房,便可下来同娘相见了。”

娘儿俩正在嘁嘁喳喳的讲话,猛听得窗户上有人轻轻弹了一下,低声唤道:“少爷,墙外的事已妥当了。捉住的贼党,已由浪里钻用独门秘药救转,请少爷陪着耐德悄悄下楼去,到楼下火鹁鸽屋内,审问贼党口供,再定办法。”

何老夫人听出是老巴口吻,便走近窗口道:“不必多言,我下楼便了。”说罢,窗外声音顿寂。何老夫人道,“咱们下楼去罢!”

何天衢便扶着自己母亲,从暗地里走出卧房,慢慢摸到扶梯边,把自己母亲扶下楼去。原来这种楼房,完全是苗蛮式的房子,楼下都是山石垒成,上面一层才用坚木做柱,也有搭起四层高的。各土司府聚堂,便是这样建筑。

当下何天衢同他母亲到了楼下,火鹁鸽已在楼梯边迎候,把母子二人引到左边一间宽大的石屋内。地上两支一人多高的铜烛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两支巨烛。何天衢扶着他母亲步入室内。才看清这间石室足有三丈见方。全屋只有靠南一个窗口,用兽皮挡住,不使通光。屋内并无陈设,靠北墙角上摆着两张床塌,大约是火鹁鸽、老巴两人用的。墙上挂着几件皮鞭、苗刀、弓箭之类,近床一张木桌,围着几把硬木椅子,其余便没有甚么了。

火鹁鸽把两张木椅子端在中间,请何老太太、何天衢坐下。何天衢却不肯坐,便在何老太太背后一站,问道:“他们两人把那贼党弄到哪里去了?”

说犹未已,烛影一晃,老巴在前,浪里钻在后,抬着四马攒蹄的贼人走进屋来。把贼人向地上一掼,便向耐德行礼。何老太太却用客礼对待浪里钻,向他再三道劳。

何天衢一看地上的贼人,已用黑巾把他耳目扎没,明白这主意很高,使贼人朦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也看不出是谁。这时老巴把进出的门户一关,走过来向何天衢耳边说道:“这儿离前面头目们住的房子尚远,这间又是四面石墙。少爷亲自讯问贼人口供,不妨事的。”

何天衢点头走到贼人身边,略一思索,便蹲下身去,向贼人身上一推,用滇南乡音,很和平地问道:“喂,朋友,你是哪一位?怎会落在他们手中?其中有甚么事,你快实话实诉,一忽儿他们到来,我便没法救你了!”

凑巧这个贼子被子午钉打得昏迷不省,刚才经浪里钻用本门秘药,播开牙关,灌了下去,抬到屋中,放在地上,才悠悠的回复了一点知觉。只觉眼前昏黑一片,猛的想一翻身坐起,哪知自己手足已被人捆在一起,哪能移动分毫,这才记起前事,知道落在人家手中了。

这时听得耳边有人说了这番话,口吻和平,好像不是敌人。贼人逃命要紧,慌接口道:“我是飞天狐吾土司派来的人。刚才同这寨一位头目,出名叫穿山甲的路过墙外,被一老鬼暗箭所伤,同时遭擒。你老如果能够救我性命,我至死不忘大恩,定必厚报。”

何天衢假作失惊道:“穿山甲是我胞兄,怎的把你丢在此地?我胞兄怎的不见?你们究系为了何事被擒?快说快说,我好救你们。”

贼人一听说话是穿山甲的兄弟,信以为真,又怕时机迫切,少时即逝,慌得贼人脱口笑道:“我叫快腿韩四,同你令兄是老友。这几天普老太九子鬼母派兵调将,忙个不停,据说第一步先独霸滇南,然后再夺取省城。这儿三乡寨,也是一个紧要处所,主持的又是一个老婆子。我们吾土司自从被沐公爷夺了基业,飘荡了不少年头,到现在还没有落脚处所,便在普老太面前,指明要这三乡寨暂权存身。起初九子鬼母并没有答应。这几天吾土司从边境回来,又提到此事,九子鬼母才答应了。说是等狮王从省城成功回来,非但三乡寨,连整个维摩州都要归我家吾土司了。吾土司乐得了不得,确有点等不及,先派我到此卧底,探报这儿耐德的举动。

“前几天,我来到此地,巧逢你的令兄。两人一谈,你令兄愿意助我成这件功劳,说是这档事只凭我们两人,便可成功,只要得便把耐德刺死,吾土司便可走马到任。我听了他的主意,连夜回到阿迷向吾土司报告。吾土司大喜之下,允许事成之后,重赏你们令兄。所以今天我又赶回来,悄悄和你令兄到寨后酒店里计议。到了二更时分,两人慢慢的走到此地,你令兄预备引我进寨,多约几位同志,见机行事。想不到耐德手下两个老鬼这般歹毒,倒吃了这老鬼的亏了。不知此地是何处,老鬼又到何处去了?幸蒙老哥到此,也是我家土司洪福,将来定有补报之处。事不宜迟,我话已说明,你快替我解开绳索好了,我自有法脱身。”

何天衢知道他说的不假,一看自己母亲和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都朝自己微笑点头,大约赞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贼党机密都诱出来了。

火鹁鸽向贼人看了一眼,向何老太太、何天衢做了个手势,伸出右手,立掌向下一斫,表示不留话口,立时杀却之意。何老太太略一思索,立时面罩青霜,向下一点头。何天衢骈指立下,只向贼人心窝一点,贼人“吭”的一声,两腿一蹬,顿时糊里糊涂的一命归阴了。

火鹁鸽、老巴二人立时把贼人尸体抬了出去,和穿山甲一般掩埋起来了。屋内只剩何氏母子同浪里钻三人。

何老太太道:“衢儿,你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哩。前夜里铁大侠笛生暗地到此,通知为娘,便是贼人口里所说的,说是我家仇人普老贼不久就想杀死咱全家,一面把滇南各寨占为己有,尽力排除异己之人。为娘这些年提心吊胆,委屈就全,普贼何尝忘记前事,以为一个老婆子无足轻重,到时举手便可杀却。哪知天佛保佑,蒙我葛恩师成全我儿,维护我们娘儿俩无微不至。此番我儿奉命回来,铁大侠也说我儿学艺已成,报仇之日,就在眼前,叫我儿暂时不要露面,时机一至,你恩师自有命令到来。现在只要防吾必魁凶匪急不及待,暗下毒手好了。铁侠客又怕火鹁鸽、老巴二人,年老力衰,特地派这位壮士暗地保护。这种恩德,全仗你葛老师庇荫,我们娘儿俩应谨记于心。”

何天衢唯唯之间,浪里钻道:“现在少土司已经回来,老太太万无一失。小人暂时告退,回复我们敝上一声。大约我们敝上同葛大侠,不久定要到此。不过这儿穿山甲失踪,飞天狐那边不见贼党回语,定要起疑,不久也许贼党另生诡计,少土司千万当心一二。此刻时候不早,小人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说罢向他们母子控身行礼,径自走了。

片时,火鹁鸽、老巴二人埋完匪尸进来。大家一计议,照何天衢意思,打算单身到阿迷土司府暗探一下。何老太太怕儿子单身涉险,推说未奉师命,不准轻动,等葛、铁两位大侠到来再说。

从这天起,何天衢就在楼顶小阁内,昼伏夜出,暗地保护何老太太。一面巡查三乡寨各头目有无生异心,像穿山甲一般的人。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居然风平浪静,自己三乡寨内也没有奸细发现。自己老师同铁笛生也没有消息,何天衢倒有点不耐烦起来,静极思动,屡次想到阿迷去暗探贼党动静,总怕自己偶然离开,母亲遭受危险,几次三番委决不下。

这样又挨了几日,有一夜,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何天衢在小阁内拂拭自己心爱的一柄长剑。这柄长剑从尖到把手处,足有四尺八寸长,一指宽剑身通体发出蓝荣荣的鳞光,精铜作镡,金丝缠把,右手执住剑把,左手食拇两指箝住剑尖,向怀中一弯,便成半月形,把左指一放,顿时“铮”的一声,依然笔挺。而且发出铮琮清越之音,半晌始绝。

剑名“灵金”,是他师滇南大侠葛乾孙早年亲自搜集古代兵器,掺入上等缅铁,在哀牢山费了不少日月,用古时秘法铸成这柄“灵金宝剑”。在何天衢成功得到师门心法,剑术也有相当造诣当口,便把这柄“灵金”剑赐与何天衢。他得这柄宝剑以后,又专心一志向老师请益,在这柄剑上下了不少功夫,自问可以不负师门,才敢佩带身上,坐卧不离。这时一心想用这柄“灵金”剑施展师门绝艺,克报父仇,显扬门楣,一发视同性命,每天一到晚上二更以后,夜静人寂,先把“灵金”剑拂拭一番,然后还剑入鞘,背在肩上,走下望阁,先到自己母亲房中略坐片刻,候母亲睡熟,悄悄从窗口窜身而出,巡查全寨。

原是天天如此,这一夜却掀起了风波,而且连带发生了一桩儿女英雄的风流韵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