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听得头更刚过,全寨人们也就刚刚入睡,何老太太念记着欢迎佳客,打叠起精神,在自己卧室内秉烛而坐。

何天衢却似热锅上蚂蚁一般,早已悄悄的掩上那座土山,静候心上人到来。直等到二更过,兀是没有消息,急得何天衢围着那座茅亭团团乱转。偏偏这夜不比上夜的月光似水,却是霜凝风峭,云遮月隐。周围树上的黄叶儿,迎风乱转,发出凄清的哀鸣。山脚下的寒虫,也高一声,低一声,奏着动人的悲曲。

换一个人在这种萧瑟寒慄的境界之下,一刻也难停留。唯独这时的何天衢心热如火,志坚如铁,风吹草动,云过影移,都当作窈娘到来,心神专一,对于别的境象,满不理会。果然,志诚所至,灵犀相通,再待了半盏茶时,忽见寨前碉楼角上,现出一个伶俜倩影,略一停身,玉臂一张,倏又飞起,几个起落,已越过几重房屋,直向土山这方面奔来。

何天衢喜心翻倒,正想迎下山去,眨眼之间,已见窈娘跃落围墙,驰进竹林,登上土山的石道。窈娘也早见何天衢立在上面,仰面一笑,玉手连挥,似乎叫他不必迎下来,柳腰款摆,拾级而上。

不料窈娘刚踏上一两级石道,蓦见山腰一株半枯半茂的大柏树上,叶帽子“唰啦啦”一阵乱响,从树上飞落一条黑影,一落地,正站在上山石道中间,刚迎面拦住窈娘上山之路。

上面何天衢大吃一惊,急看那人通体纯青,身形极为瘦小,活似一头猴子,却只看得一个后背影,背着一对耀目的奇形兵刃。同时见窈娘一见此人突然拦路,似乎也吃惊不小,嘴上“咦”的一声,身子立时退下石道,一指那人道:“你怎么来的?突然在此现身。倒吓了我一大跳!”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笑声非常难听,笑毕,突然回身一指山上的何天衢,倏又转过去厉声喝道:“窈姑,你从来不同外人交接,这小子姓甚名谁,同你有甚关系,怎的连夜到此相会?快快实话实说,尚有商量。倘有半字虚言,用不着到我母亲跟前,从我这儿说,你们休想逃出手去!”说时声势汹汹,不可一世,逼着窈娘速催快说。

窈娘略一定神,从容不迫的笑道:“小小年纪,见事不明,无端的见神见鬼怎么?被外人听见,岂不笑死!”说到这儿,特地提高口音说道,“人家都说少狮普明胜强爷胜祖,年纪虽小,却比大人还厉害精明。此刻你这一手,可不高明。难道故意同我开玩笑吗?”说时,素手向上连连摇摆,似乎暗地知会何天衢来人是谁,千万慎重,不要漏出马脚来。

普明胜心里已有先入之见,却不听这一套。不待窈娘再说下去,突然一声断喝道:“住嘴!人证俱在,还要巧辩。我问你此人是谁,你们两夜在此相会,是何主意?怎的不爽快说出来,专拣没要紧的说,有甚么用!”

窈娘还想遮饰,微一沉吟,依然带笑说道:“说出来也没有关系。这人是我小时伴侣,昨夜我奉命在阿迷一带探查奸细,不想查到此地三乡寨,在这土山上碰着我多年不见的小朋友。起初我还当他是敌人,两人还打了半天,他打不过我,仗剑逼问他说出来历来,想不到离散多年,居然在此相逢,自然彼此都要谈谈旧事。今夜约定此地相会,我原想引他去见你老太的,因他此番到此,原是到竹园村探访我母亲来的,找不到人,才流浪江湖,尚无寄托之处。还希望你代求老太,看在我面上收留他。现在用人之际,老太也许可以俯允。想不到你捕风捉影,不知想到甚么上去,竟把我也当作不知甚么人了。这是从哪里说起?真是活见鬼了。”说罢,面上故露愤懑不平之色,冷眼看少狮普明胜怎样对付。

却见普明胜煞气满面,仰天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利嘴丫头!亏你有这急智,居然诬谎诬得十足,同昨夜你们相会情形,大同小异。可恨你们两人在这土山上,把我派来侦察你们的两个头目,竟用分筋错骨法,瘫痪在竹林深处。幸而我亲自随后赶到,才把两人救回。昨夜我虽然到得晚,没有亲自目睹,可是你们百密一疏,毒手下得晚一点,派来的两名头目,已听清了你们一大半情话。这小子多半与此地何老婆子有关,我母亲真是料事如神,你前脚一出门,她就对我说,窈娘此去,别的没有关系,只有三乡寨何老婆子与她母亲有旧,也许生出别的枝节来,叫我就近派人暗地监察。其实我母亲不说这话,我也早存此心。我存心却不是这档事,大约你也有点察觉,趁你到阿迷机会,我岂肯轻轻放过。没有这档事,我也要跟你当面弄个了断。我这么一说,你大约彻底明了。我母亲把你当自己儿女一般看待,教养了这些年,难道说你要恩将仇报,勾结这个无名小卒,倒反阿迷吗?那是你心迷七窍,自讨死路。我想你聪明极顶,决不致这样糊涂。现在长话短说,我对你一片深心,你也明白。此刻你回答我一句直接了当的话,如果顺从了我的心,待我把这事结果,咱们一同回家去,向我母亲禀明。好在我母亲也早知我心,昨天你们鬼鬼祟祟的事,我决计一字不提,我母亲从此对你还格外另眼相待了。生死祸福两条路,只凭你此刻一言了。”

少狮普明胜这样一想情愿的和盘托出,事情已到最后节骨眼儿。山上按剑怒视的何天衢,也听得清清楚楚,非但知道这人就是仇人之子,而且听出贼人对于窈娘,已存非分之想。怪不得昨夜窈娘酸心落泪,话里已透出一点消息。此刻从贼人口中,才完全明白。顿时怒火高升,飕的拔出灵金剑,不顾一切,厉声喝道:“万恶贼子,休得欺侮女流!快替我滚上来,叫你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普明胜呵呵一阵怪笑,指着窈娘喝道:“现在你还有何说?等我把这小子碎尸万段,再同你算账!”喝罢,恶狠狠的看了窈娘一眼,一转身,两膊一振,身形拔起,宛似一只钻云鹞子,竟超越一丈多高的磴道,飞到土山顶上。

何天衢一看贼人轻功出奇,不敢大意,霍地一退身,退到山顶平地中心,屹立待敌,冷眼注意贼人一个瘦猴子的身体,配着一张雷公脸,拗鼻掀唇,高颧环眼,一对外突的凶睛,灼灼放光,益显得凶狠丑恶。贼人一定身,两臂往后一翻,掣出一对奇形兵刃,似戟非戟,似钺非钺,通体镔铁铸成,约有三尺长短,顶上八寸长,半指宽,鸭嘴形的矛尖子,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又有一上一下,分裂左右,曲尺形的两根锋刺,也有五寸长,一指粗细。

这种外门兵刃,何天衢虽然没有练过,却听自已老师讲起过。知道这是峨嵋玄门派下的传授,名叫阴阳三才夺,一名指天划地。这种兵刃利用血挡后面一上一下的两根锋刺,善于锁夺敌人兵刃。中间鸭嘴形的矛尖子,两面微凹,刺在身上,见血透风,不易治疗,异常歹毒。何天衢一见这种兵刃,便知贼人不是易与之辈,提起全付精神严阵以待。

少狮普明胜泼胆如天,却不把何天衢放在眼里,两足一点,便到跟前,右手兵刃一指,一声断喝道:“小子,你究竟姓甚名谁?同窈娘是初识、还是旧交,趁早实说,小太爷还可放你一条活路。如果再用虚言掩饰,怨不得小太爷心辣手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何天衢已经气愤填膺,哪还计及利害,大喝一声道:“万恶贼子,死有余辜!这几天是你们父子恶贯满盈之日,你不来俺还要找你去。俺堂堂丈夫,坐不更姓,立不更名,何况与你们万恶父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叫你死得明白,俺便是……”

何天衢刚说到一个“是”字,茅亭底下“唰”的飞起一条黑影,向普明胜背后猛扑过来,只听得一声娇叱:“小贼看剑!”剑光闪电一般,已向普明胜后腰刺到。

普明胜不慌不忙,左夺护胸,身形微一斜塌,右夺“呼”的带着风声,从下往上一撩,硬接硬架,想一下子把敌人兵刃砸飞。哪知来人早知有这一手,存心又并不真想暗算,无非借此一搅,阻止何天衢说出真名实姓,一击不中,早已撒剑护身,亭亭玉立。

普明胜一旋身,已看出来人是窈娘,这一气非同小可,咬牙切齿的说道:”无耻贱人,想不到你这样不识抬举,真个忘恩负义,吃里爬外了。好,好!今夜小太爷不斩你们两个狗男女,誓不回身。”

一语未毕,何天衢已挺剑直上,一面嘴里却喝道:“窈姊不必动手,看小弟制他死命!”

窈娘身形如风,倏又斜刺里飞身过来,拦住何天衢,一转身,指着普明胜叱道:“像你这种人也不懂甚么叫顺逆邪正。不过今天有一句话,替我转告你母亲。眼前你们便有大祸临门,赶快幡然改计,誓做好人,或者一念之善,可以感召天和,化凶为吉。这便是我桑窈娘感念你母亲提携抚育之恩。彼此都做一个安善良民,将来相见,我桑窈娘必有一番人心,补报你母亲一番恩情。如若执迷不悟,把我一番忠言,当作恶意,那也没法。我桑窈娘虽然受过你家恩义,却不同你们玉石俱焚,死后还落个万人唾骂的恶名。我话已说完,心已尽到,听不听由你。最后我再劝你一句,你此刻已孤身入险。小小年纪,全是铁能揑多少钉?”

说着又向何天衢一指道,“这位便是滇南大侠葛乾孙的门下,手上宝剑斩金截铁,比我这口灵犀剑还来得锋利,你这对阴阳夺哪递得上招去。这是我一番好意,不忍见你死在利剑之下。有我在此,你还逃得出一条小命,否则我掉头一走,你便无法脱身了。”

这一番话连吓带哄,真把普明胜当小孩子了。可是经窈娘舌剑利口,配上呖呖娇音,普胜虽然气得呀呀乱叫,却也知道滇南大侠不大好惹。眼前一男一女,看情形已走上一条路,何况窈娘手上这柄灵犀剑,自己原知道是桑姥姥爱如性命的遗传宝物,那人这柄长剑,泛出蓝荧荧的宝光,大约不是虚言,心里未免怙惙。自己孤身深入险地,也是实情。最可恨的十拿九稳的一个心上人,说变就变,空费了一番心思,这口气如何纳得下去。这样一想,狠戾的秉性,勃然难遏。一声怪吼,飕的窜到窈娘面前,恶狠狠左夺一晃,右夺向胁下一穿,分心就刺。

窈娘早已防备,不架不接,灵犀剑护住前胸,一飘身向后退出几步,还想开口说几句话。

哪知普明胜存心斗的是何天衢,而且一厢情愿,按照苗族习惯风俗,在心上人面前杀死情敌,心上人必是胜利品,不怕她不俯首就范,乖乖的跟自己回去,因恨窈娘遮拦在何天衢身前,故意扬刃直刺。窈娘一闪身,他也一撤招,倏地一上步,双夺“猛鸡夺粟”,直向何天衢撇去。

何天衢被窈娘拦在前面,向贼人说了许多话,早已等得不耐烦,两只眼早已盯住普明胜的兵刃,一见贼人出手招术,又狠又滑,竟想用刚猛迅捷的招术,逼住自己身手。恨得咬牙切齿,大喝一声:“好贼子!且教你识得少侠客的厉害!”霍地一转身,剑随身走,施展开少林达摩剑法,剑光如练,同普明胜双夺翻翻滚滚,狠斗起来,接连对拆了三十几招。

普明胜双夺专用刺搠锁夺一路的招术,时时想把敌人兵刃夺出手去,一上手便觉得敌人剑法虽然招数奇妙,只是封闭严密,极少进手的厉害绝招,觉得易与,益发抖擞精神,把双夺使得狂风骤雨一般,连下毒手,恨不得把敌人搠个透明窟窿。

这其间何天衢吃亏在初离师门,临阵的经验究嫌欠缺。明知自己灵金剑斩金截铁,看得敌人双夺分量不轻,总是疑疑惑惑的不敢一试。好几次贼人漏空,都被自己错过,反而被贼人一味猛攻,弄得尽是招架投有还手了。

旁观的窈娘,看得清楚,心里非常焦急,屡次想挥剑夹攻,怕何天衢不乐意,坏了他的名头。一方面想到自己确受过九子鬼母恩惠,如果她儿子死在自己手内,总觉有点惭愧,因此几次三番拿不定主意,此刻一看何天衢难操胜算,心里一急,才打定主意,再待一忽儿,倘何天衢真个不济,说不得只可自己上前了。心里这样转念,两脚已慢慢向前移动,一对晶莹澄澈的妙目,盯着两人交手的兵刃上,一瞬不瞬。看着看着,忽见少狮普明胜双夺施展一招“野马分鬃”原是虚式,接着身形一转,顺势“大鹏展翅”,右手阴阳夺向何天衢左胁猛搠。

何天衢识得这一招厉害,慌一拧身,接连展开“倒卷珠帘”、“金龙绕柱”两招荡开夺势,不意贼人双夺一阴一阳,倏左倏右,变化多端,右夺刚刚封开,贼人身法奇快,左夺白森森的矛锋,旋风似的又向上盘侧面迎进。

何天衢吃了一惊,一塌身,剑花错落,回剑疾扫,贴着夺柄,借劲使劲,一荡一粘,一长身,往前一推,剑刃便要割裂敌人握夺的虎口,情知贼人半天看不出敌人长剑的厉害,乘机便使辣手。

普明胜左手夺猛地往后一撤,利用夺上朝下的倒刺,贴着剑脊往下一勒,想绞住长剑,再举右手夺猛刺,不怕敌人不撒手弃剑。说时迟,那时快。何天衢惊急之下,左腕一较劲,也拼命往后一撤剑。两人一撤一抽,可以说同时动作。只听得“铮”的一声,白森森的锋刺,被灵金剑齐根截断,掉在地上。剑身却一点没有损伤。

这一下,却助了何天衢十分胆气,一想我这口灵金剑,果然锋利无比,不同凡品。胆气一壮,乘势揉进,反守为攻,展开师门心法,一剑紧似一剑,剑光如虹,立时裹住双夺。贼人却从此锐气顿挫,步步后退。

这其间,旁立的窈娘,倏惊倏喜,到此才觉略略安心。冷眼看出贼人,业已气促汗流,形如疯虎,双夺招势,已渐渐散乱。

猛见贼人一声怪吼,拼命一进招,倏的一抽身,两足一顿,向后倒纵出六七步远,右夺往左胁下一夹,右手一探腰间的豹皮囊。

窈娘慌娇喊道:“衢弟,留神!这种暗器有毒!”

何天衢刚要纵身追去,闻言刚一停步,两缕尖风已迎面袭来,慌一闪身,“哧哧”两支见血封喉的毒药钢镖,已插在身后地上。两支毒镖刚刚落地,贼人又联珠齐发,手法迅捷,一支跟一支,分上中下三路,接连不断的打来。

何天衢展开身法,闪避得非常俐落,一支没有打中,哈哈笑道:“万恶小贼,还有甚么能耐没有?”一语未毕,猛见贼人一上步,右臂向胯后一探,一旋身,右臂借旋转之势,向前一扬,喝一声:“小太爷法宝有的是,你尝尝这个!”

何天衢急凝神注目,只见他又打出一件奇怪暗器,银光闪闪,好像长着两个翅膀,来势并不迅捷,而且并不向自己对面打来,却从左面发出。

这时桑窈娘悄不声的立在何天衢身后,似乎那奇形暗器,是向窈娘袭来。哪知这种暗器竟像活的一般,举了个半圆形,悠悠然依然向自己飞来。这当口只听得身后窈娘惊喊:“这是峨嵋飞蝗阵!当心右边,快往后退!”

何天衢听得不解,暗器在左,怎的喊右?眼神到处,倏见右面“哧”的一道日光,走的也是弧形,来势却比左边迅捷十倍,眼看就要袭到。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暗器,不知破法,手足未免有点失措。

危急之际,猛听得茅亭里有人喝道:“黄毛小鬼,乳臭未退,也敢到此卖弄!”喝声未绝,何天衢身前左右两面飞来的暗器,同时“叮当”两声奇响,在离身三四尺远近翩然堕地。

何天衢急回头向茅亭看时,正见一条黑影,从亭中飞出,宛似一道轻烟,越过自己身侧,在普明胜面前落地现身。一看背影,幅巾朱履,衣冠儒雅,便知嘉泽湖侠隐铁笛生到了。

普明胜却吃惊不小,暗想桑窈娘说话不假,这里果然藏着能人。这人斯文一派,居然有这样功夫。我家独门峨嵋飞蝗阵,不用破,连识货的都很少,不料这人一举手便被破去,连他用甚么暗器破的,都没有看清。着来今夜风头不顺,还是逃回去请自己母亲做主为妙。

普明胜年纪虽小,狡黠狠毒,不亚于乃母,一看情形不对,面前飘飘然的白面书生,气概轩昂,英气扑人,决不是好路道。何况窈娘同那小白脸已做一路,自己能不能走得开,还要见机而做。

他这样一想,哪还敢俄延,自己打击去的精巧飞蝗也无法收回,不等面前的人开口,也无暇再问来人名姓,故意大声说道:“原来你们安排巧计,想用车轮战,对待你家小爷。好的!明夜此时,誓必同你们一决雌雄!就怕你们没有这胆量。现在小爷可要失陪了!”语音未绝,瘦猴子的身子,早已飞纵开去。一起一落,人已窜下山的石道口。

何天衢仗剑想追,铁笛生摇手阻住,呵呵笑道:“小鬼既然有明天再见的话,让他逃走罢!眼前就要掏他们的鬼窝,还怕他逃上天去不成?”

这几句话声音很高,普明胜听得逼真,一发不敢停留,急急如丧家之犬,作势想飞越石道而下,不料身形未起,石道口突然跃上两人,齐声大喝:“小贼住哪里跑!”一人横厚背阔锋锯齿刀,一人持着一柄钢叉拦住去路。

普明胜还以为预先埋伏好的高手,人都没有看清,忙不及两足一顿,凌空拔起,凭空一个“细腰巧翻云”,不管下面有路无路,竟离开石道,向山脚下椿荆丛中直泻而下,一霎时,没命的逃走了。

山上何天衢一看石道口出现的二人,原来是老巴和火鹁鸽。老巴、火鹁鸽两人一看小主人身边,女客之外,空场上还有一位赤手空拳的文生,正在俯腰向地上寻觅东西。原来他们只识得浪里钻,却不认得浪里钻主人。铁笛生和何老太太见面时,也是夜深人静,避开了两人耳目见的。所以他们不认得。

火鹁鸽性急,跳到何天衢面前说道:“耐德等候小爷许久,不见回转,心里念记,命我们赶来探看。耐德还嘱咐我们,说是小爷如果已迎着桑家姑娘,便请桑姑娘快到内宅相见,大约这位便是桑姑娘了。”说罢,向窈娘控身行礼。

这时铁笛生已拾得普明胜遗下的两枚飞蝗镖,和自己破镖的暗器,走近前来。何天衢说道:“这位前辈大侠,便是你们好友浪里钻的主人,快快上前见礼。”

老巴、火鹁鸽慌不及又俯伏在地,口称难得铁大侠驾临,小人们叩见。铁笛生伸手微拦,口说两位老管家请起,先请回去通知老夫人,我们立时进内相见便了。老巴、火鹁鸽唯唯起来,先自下山通报去了。

两人一走,何天衢便向铁笛生引见桑窈娘。略述窈娘以前来历,和今夜同普明胜争斗情形。

铁笛生点头道:“桑姑娘智慧过人,遇事明决,出污泥而不染,真真难得。前在江湖上,我同令慈也是道义之交,想不到姑娘业已长大成人,真是可喜!”

窈娘忙口称世叔,从新盈盈下拜。大家见过礼,何天衢又拜谢此刻解围破镖之事,并问:“这种奇形飞镖,究竟是甚么东西?小侄见识浅薄,几乎遭他毒手。尚乞前辈见教,以长见识。”

铁笛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飞蝗。递在何天衢手里。却向窈娘问道:“姑娘亲受九子鬼母武功。大约这种飞蝗阵,也是得心应手的。”

窈娘柳眉微皱,微一摇头道:“世叔,九子鬼母心狠手辣,心计又工。侄女虽然陷身魔窟,耳濡目染,略得峨嵋玄门一派的武术,不过这种飞蝗阵,也只是听到同辈私下传说。平时九子鬼母绝口不提,也没有亲见她取出来试练。便是普明胜小鬼何时得他母亲传授,也没有知道。想是避开外人,秘密传授的。刚才小鬼初次发出,侄女也是不识。等他连发二下,左右双飞,才猜到是飞蝗阵。急喊衢弟退避时,已蒙世叔援手,这才安心。不怕世叔见笑,侄女也是初次开眼呢。”说罢,凑到何天衢身边,映着星月微光,一同细看。

只见那件东西,非常精巧,猛一看好像一件小孩玩具,用极薄纯钢打就,八分宽四寸长的两片蜻蜓翅子,翅边锋利无比。两翅衔接处,却是一根钢针,头锐尾扁,两翅附在钢针上,成就精制活动机关。不用时两翅一敛,并而为一,易于藏带。用时食拇两指,撮住尾舵,用内劲甩出,两翅便自动展开,翩翩飞驰。

何天衢看了半晌,说道:“往时听敝业师说起江湖上擅长蝴蝶镖、燕尾镖几个前辈英雄,那时不甚留意,大约也是这一类了。”

铁笛生笑道:“你不要轻视这飞蝗阵,这是峨嵋玄门独门本领,比蝴蝶镖、燕尾镖厉害得太多了。便是峨嵋玄门派下,现在也只有九子鬼母同她师傅碧落真人能够摆飞蝗阵,其余便没有听到了。可是能够破这飞蝗阵的能手,尤其太少。不然,为甚么独杖僧不请别位武当名家,要请桑苧翁出来呢?真所谓一物必有一物克制,九子鬼母鬼计多端,以为这手飞蝗阵,便可压伏少林武当的群雄,却没有打听出,还有一个埋名隐迹的桑苧翁,是她唯一无二的克星,而且还同在一省之中,可以朝发夕至。除掉桑苧翁,对于飞蝗阵只能挡、能躲却不能破了。老贤侄你只要把飞蝗阵三字,稍加思索,便能会心不远。你以为刚才小鬼发的这两手,便是飞蝗阵的样子。那是小鬼初学乍练,连一成功候都谈不到,那是儿戏。不用说我能破他,便是你刚才只要沉着应付,也一样躲得开,破得了。好在不久你就能亲眼看到这种阵式,那时你一见便能了然,现在我毋庸细细解释。时光不早,劳你老太太久等。我们一同进去,还有要紧的话,同你们说呢。”

何天衢知道这位铁笛生和自己师傅有极深的交情,而且最肯诱掖后进,对待自己尤其契重,遇事绝不客气,当下唯唯受教,便同窈娘跟在铁笛生身后下山进内。这时不必窜房越脊,山上打了半天,寨内的头目们已有几个听得消息,经老巴、火鹁鸽二人跑进跑出,拉着二人打听。火鹁鸽还算谨慎,不敢直说是小主人回来,只说事情重大,此刻无暇细说,明日你们自会知晓,说完匆匆走开,先去通报何老太太。又翻身出来,把内寨门户打开。两人举着火燎,迎着铁笛生、桑窈娘、何天衢三人,导入内寨。

何老太太已扶着丫头,在楼上阶迎候。同铁笛生见面以后,一手拉住桑窈娘,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赞不绝口。携着窈娘的手,一同进屋,大家分宾主坐定。窈娘重新向何老太太盈盈下拜。

何老太太忙不及伸手扶住,说道:“姑娘!想不到咱们又能会面。可喜姑娘,长得一表人材,又有这样大本领。可惜令老太太仙去,虽然不能亲见,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姑娘且请安坐,回头老身有许多话,要同姑娘细谈。”

窈娘一见何老太太觉得满脸慈祥,语语熨贴,想起自己久失慈母之爱,九子鬼母虽然待自己总算不坏,总是鬼气森森,难以久处,哪及何老太太的温慈。感从中来,眼圈一红,靠近何老太太下面,低头坐下。

这时何老太太已和铁笛生攀谈,感谢屡次照拂之情。

铁笛生向何天衢笑道:“昨夜我留下字条,大约已经看到,果然被我料及,今夜便发生小贼追踪一番争斗了。”

何天衢想起昨夜两人情景,面皮微微一红,忙说道:“老前辈昨夜光降,失于迎接,望乞恕罪!”

铁笛生笑道:“昨夜我另有要事,路过此地,顺便看你一下。却见两个贼党在土山下偷听,随手给他们一点小苦头。今夜我却是特地前来,果然碰到你们同小鬼一场狠斗。这一来,事情格外紧迫了。”

何老太太还没有深知今夜的详情,急问何事。窈娘在耳边低声告诉了一遍,何老太太立时双眉深锁,急得念佛。

铁笛生道:“不必担忧,我已命浪里钻、水上飘二人,连夜分头通报独杖僧和葛兄去了。算计时日,这几天省城沐府的事大致可了。葛兄得知此间消息,定必至时赶来。不过小鬼普明胜今夜逃回,定必向九子鬼母搬弄是非,便是九子鬼母总要得到丈夫狮王消息以后,才能向此地下手,自己未必赶来,虽然如此,明夜也需十分小心,从严提防。今夜天衢贤侄虽没有提名道姓,总算已经露面,本寨头目们大约也已起疑。明天不如召集全寨头目,索性说明内容。桑姑娘暂算何老太太义女,帮同指挥全寨布置防卫。我也在此守候葛兄。大约能够平安渡过今晚,便不愁贼党们作祟了。”

何老太太听得点头称是。

天衢、桑窈娘同声说道:“老前辈肯屈留三乡寨,真是如天之福,何愁贼党捣乱!”

铁笛生摇头道:“你们不要轻视贼党,明晚还得格外当心,只盼葛兄赶来才好呢!”

大家商量了一阵,火鹁鸽、老巴早替铁笛生打扫了一间精舍,由何天衢陪着同室安寝。窈娘陪着何老太太上楼安息。一夜过去,第二天何老太太果然照铁笛生吩咐,在后寨召集得力头目,宣布何天衢来踪去迹。一班头目们倒也忠诚护主,各各踊跃欢呼,折箭为誓,表示拥护少主,保守寨基。

这一天,何天衢、桑窈娘二人,率领头目们把三乡寨前后各要口,竭力布置防守之策。铁笛生从旁指点一切,倒也井井有条。一面又派几个得力头目,暗地到阿迷城内,探听贼党动静,随时飞报。

这一来,三乡寨全寨苗民都有点觉察了,却亏何老土司在日素得苗心,何老太太平日又恩多威少,全寨男妇老幼,虽然心怀恐惧,却也众心如一,服从“耐德”命令,誓卫乡土。

这其间何天衢同桑窈娘二人,奔前赶后,顷刻不离。百忙里还要喁喁情话,共诉衷肠。何老太太一夜功夫,和窈娘联床夜话,早已把窈娘视为一家人,而且暗地打定主意,看得他们两人蜜里加油,自己也心花怒放,几乎把当前危险也抛在脑后了。

到了夜里,派去阿迷暗探的人,络绎飞报。有的说是阿迷土司府前聚集了不少贼党,各个全副武装,进进出出的人们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亲眼看见少狮普明胜怒马当先,后面跟着许多党羽,男的、女的一群人马,簇拥进府。又一个又说,是从阿迷土司府内头目口中漏出消息,今晚三更时分,少狮普明胜率领碧风寨、阿迷土司府两处凶悍头目,九子鬼母也派出几名能手,一同到本寨兴师问罪,以索取逃犯为名,洗劫本寨。

这几批飞报,又增加了三乡寨几分恐慌色彩。头更刚过,前寨报称昆明有人到来,何天衢等大喜,以为自己老师葛大侠驾临,正想亲自迎接,头目们已将来人领到后寨。

大家一看进来的人,却是铁笛生手下浪里钻、水上飘二人。他们两人原是奉自己主人之命,赶往昆明,请滇南大侠葛乾孙火速到此,救护三乡寨的。两人一到,同众人见过,向铁笛生报称葛大侠和无住禅师,得知此间消息,决定连夜赶来。不过今晚,沐公府方面非常吃紧,大约先到沐府解围,再起程到此。

铁笛生听得微一皱眉,便嘱二人帮同守卫后寨。不料头更、二更、三更,在各人心头惴惴中度过,居然平安无事。到了四更时分,阿迷又有探报到来,报称阿迷土司府内大约发生重大事故,有几个贼党骑着快马,似从昆明赶来,一进土司府内里边立时闹得天摇地动,刹时又有一拨快马出府,向秘魔崖飞驰而去。

这样摸不着边际的探报,连铁笛生也莫名其妙。大家眼睁睁直望到五更过后,晓色朦胧,寨前寨后兀是不见一个贼党踪影。片时,东方日出,天地光明,三乡寨的人们,大家长长的吁了口气,万不料居然平安度过一夜,猜不透少狮普明胜为何这样虎头蛇尾,竟不敢兴师问罪。

众人正在后寨谈论此事,阿迷探报又到,报说拂晓之际,大批贼党分水陆两路,从昆明赶回阿迷,情形非常狼狈,涌进阿迷城门时,还抬着几张软床,遮盖得非常严密,不是尸首便是重伤的贼党。这挑贼党一到,土司府内更显出混乱异常,立时有几名悍目,骑着快马,飞一般向六诏山秘魔崖方面驰去,大约贼党发生重大事故了。铁笛生听得不住点头。

何天衢道:“看情形贼党们,在昆明沐公府受了挫折,大败而回。贼党们昨晚早得探报,所以小贼普明胜顾不得到此蓐恼了。”

窈娘道:“但愿如此!可是九子鬼母刚愎自雄,性情乖张,如果受到挫折,更是凶性勃发,倒行逆施,要不顾一切的蛮干了。我们这儿还得加意提防才好。不过伯母同铁老前辈一夜不曾交睫,此刻快请安息去。我同天衢兄在此守候葛大侠到来便了。”

铁笛生笑道:“诸位不必担忧,独杖僧、桑苧翁两位老前辈自有安排。如果贼党们在昆明难以得志,更没有功夫顾到此地。此刻葛兄尚未到来,大约在沐府内稍有勾留。算计路程,午后定必赶到,老太太同桑姑娘正可趁此休息一下,便是阖寨头目们也可吩咐他们轮班安息,免得大家都闹得力疲神倦,到了晚上,反而振作不起来了。”

大家一听果然有理,便照言行事,上上下下掉换休息。铁笛生自己却飘然出寨,不知到甚么地方去了。到了日色西斜,大家盼望的葛大侠,依然踪影全无。阿迷方面,虽然不时有探报到来,依然是空空洞洞的消息,猜不透是吉是凶。

何老太太同何天衢、桑窈娘正在心怀惴惴,却好铁笛生慢条斯理一步三拖的踱回来了,大家忙赶着探问他到何处去,见着葛大侠没有,探着贼党消息没有,一连串的探问,铁笛生偏是从容不迫的笑道:“诸位望安,本寨大约可以无事了,可是今晚却是紧要关头,我们同九子鬼母一决雌雄,便在今晚了。”

何天衢等听得摸不着头脑。铁笛生虽是前辈,平日而且和蔼可亲,同在自己师傅面前不一样,却也不敢多问,只有白瞪着眼,等候下文。

铁笛生进屋落坐以后,才笑说道:“我已见着你们师傅和那位瞿塘黄牛峡大觉寺无住禅师了。他们二人在昆明得着浪里钻、水上飘二人飞报,得知此地突生祸事,从昨晚三更以后起程,一路趱行,到今天午后蹈入阿迷境界,却在途中见着独杖僧留下暗记,知独杖僧、桑苧翁潜踪所在,便在就近,先赶去一见,得知贼党内情,知此地可以无事,不必急急赶来。我午前出去,也在三乡寨左近,看到他们留下暗号,赶到他们寄身所在,彼此一见,才知昨晚二更时分昆明沐公府被狮王普辂一班贼党,闹得沸天翻地,双方一场血战,真够瞧的。

“沐府方面家将、营弁死了好几十名,最惨的沐府教师,便是四川总捕,鼎鼎大名的瞽目阎罗左鉴秋独斗狮王普辂,力绝受伤,一对眼珠生生被老贼普辂挖去。瞽目阎罗徒弟通臂猿张杰,也被贼党擒住,做了挡箭牌,活活被乱箭射死,但是贼党方面也死了不少,狮王普辂带去的心腹党羽,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六诏九鬼中的逍遥、诙谐、风流三鬼,以及不少悍目,都死在沐府匣弩之下。最快人心的,葛兄赶到沐府时,正值瞽目阎罗双目被挖,老贼普辂也吃瞽目阎罗当胸一腿,踹中小腹,受伤不轻。葛兄恨那老贼心狠手黑,暗中施展大力金刚重手法,一掌击中老贼顶门百会穴,立时晕绝于地。这一下,狮王普辂绝难逃出命去。早上这儿探报看见贼党抬着软床进城,定是老贼尸首无疑,这样……”

何天衢听到这里,未待铁笛生说下去,忽然剑眉上竖,虎目圆睁,倏的一跃而起,咬牙切齿的说道:“老贼!你也有今日!只是我不能亲手刃父仇,难慰九泉之下的家父了!”说罢,顿起大哭。

何老太太也颤巍巍的离座而起,泪如泉涌,哀声叫道:“儿呀!为娘素知葛老师绝不轻下辣手,这次虽则恨极贼党们凶残不过,一半也是借题为由,存心代我儿复仇雪耻,这样恩师天下少有。我母子俩应该刻刻铭心切记。我儿尤该立志做人,不负你老师一番成全才是。”说罢,母子一发痛哭起来。

窈娘急扶着何老太太极力劝慰,一面自己也不禁珠泪暗抛了。

铁笛生看得暗暗点头,却说道:“老太太,天衢贤侄,大仇已报,正该痛快,何况今晚还有重大要事,本寨安危,也全仗今晚一举了!”

天衢听得语气沉重,大家忙止住悲声,含泪说道:“晚辈忍不住悲从中来,在前辈跟前放肆,尚乞恕罪。老前辈所说今晚还有大事,请前辈指示一切。”

铁笛生道:“刚才葛兄叫我到今晚起更时,带同天衢贤侄桑姑娘两人,同赴六诏山秘魔崖,协助独杖僧、桑苧翁等深入贼巢。桑姑娘熟悉秘魔崖路径,我们更得借重。至于三乡寨今晚留下浪里钻、水上飘二人,帮着火鹁鸽、老巴守护寨基便得。已料定贼党自顾不暇,绝不敢到此蓐恼的了。可是今晚我们直捣贼巢,非但关系三乡寨的安危,便是整个云南的安危,也全在今晚一举!好在这样重担子,都在独杖僧、桑苧翁同你们老师的肩上,我们无非凑个热闹,从旁摇旗呐喊,顺便开开眼界罢了!”

当下何天衢、桑窈娘遵照铁笛生吩咐,把自己三乡寨头目嘱咐了一遍。商量停当,静候起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