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惊惶的神经略略宁静些,觉得我的额角颈项和胸背之间汗液淋漓。就模出白巾来在面部抹拭了一会。直到我们回寓之后,霍桑吃过了他的失时的午膳,彼此洗了一个澡,我方才向霍桑究问情由。

“霍桑,你怎么也会到也似园去?你为什么阻止我追赶凶手?”

“就为了你啊。现在我先问你。你怎么竟会单身去干这样冒险的事?”

我就把那女子打电话起始,直到被霍桑阻住为止,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霍桑且听且把眼光盯住在我的面上,等我说完,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

“唉,女子的魔力真厉害!我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情愿替他们牺牲。怪不得你方才尽力追赶那凶手,连性命都不顾了!”

“什么意思?我所以不顾危险,为的是主持公道,保障被欺侮的女子。你怎么说魔力不魔力?”

霍桑反问我道:“晤,你为主持公道?你可曾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怎么样:你只凭着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便贸贸然从命,冒了暑热不算,还冒了生命的危险。盲目地乱干!这还不是受了伊的魔力所驱使吗?”

我呆了一呆,觉得耳朵发热,面颊上也有些热灼,一时很觉惭愧。

我迟疑道:“难道那女子的话不完全实在。内中还有别的蹊跷不成?”

霍桑点点头:“是啊。老实告诉你。那女子的话不但不完全实在,简直完全假造。其中的真相恰正是相反的。”

“真的?我竟遇见了一个女骗子?”

“差不多。”

“喔?我———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不由你不信。”

“那末到底怎么一回事?”

霍桑摸出了一支纸烟,擦火烧着了。靠着椅背,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摇了几摇,才缓缓地解释。

“好!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要和伊订婚。但据那男子的父亲观察,他儿子所爱的女子有种种不相宜的理由,所以不赞成,并且劝他和那女子断绝来往。那儿子正迷昏了心,不但不依,反而窃取了他母亲的饰物,备了一只钻石戒指,私下和那女子订了婚约。

“这件事发作以后,男子的父母认为这种不名誉事有玷家声,便把那儿子登报驱逐。你想,这样的后果,那男子的牺牲也不算小了。是不是?如果那女子能够始终相爱,男子也有坚持的毅力,原也算不得什么。谁知那女子得到了那只价值八千元的定婚戒指,又知道他的情人已被家庭驱逐,没有承袭产业的希望,就吞没了约指,赖掉了婚约,和他冷淡起来了!”

霍桑略略停顿,闭了眼睛,侵吞吞吐吸纸烟。我也取出一支纸烟吸着,并不插口。

霍桑继续道:“那男子受了这个打击,正自走投无路。不料不多几个星期,他得到一个消息。那个他所心爱的女于又和另外一个男子订婚了——这个另外的男子又是百万富翁的儿子!”

我静了一静,说:“这倒是一件新闻。难道这新闻的影子就是今天的婚事?”

霍桑道:“自然。你自己总也想象得出。”

“那末那女子就是戚佩芝;男子就是行凶的陈剑英吗?”

“你只猜中了一个。那男子还有些曲折。”

“内中还有第三个人?”

“是。那男子叫陈志英。是一个神经质的文弱人,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受不住一再的折挫,竟发了疯;现在他还在疯人院里。刚才行凶的人是志英的弟弟剑英。他天天往医院里去慰问他的哥哥,竭力安慰他,声言要替他复仇。今天的把戏大概就是剑英实践他的报复主义。”

霍桑的故事又停顿了。他的脸色很沉着,声调也带些凄惋。当然,这决不是杜撰的故事。我开始后悔,不禁引起一种感慨。平时我相信比利时的克脱雷脱(A.Quetelet)所著的《道德统计论》,根据统计的结果,男子作恶犯罪的约多于女子的四倍。所以逢到男女间发生的纠纷,我总以为男子无赖的多,往往会欺凌弱女;女子却总是天真纯洁,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谁知金钱和虚荣的毒焰,竟也会把无暇的白玉,熏染得变成鬼域恶魔!想起了真教人兴叹!

我说:“这样说,那个戚佩芝是个变相的女拆白了。”

霍桑点头道:“即使不是实缺,候补的资格总够得上!”

我叹一口气。“唉,恋爱是多么神圣的东西,可是一夹杂金钱的毒质,竟能变得如此可怕。它的真假使人不容易测量。真危险啊!”

霍桑摇着扇子,也感喟地说:“我们眼前的教育完全是杂拼零凑的舶来品,丧失了民族的中心思想,结果便形成一切商品化。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琪儿会变做母夜叉,恋爱当然也不能例外地不变质!”

我深深地吁嗟着。

霍桑又道:“包朗,你得知道,这种变了质的女子是很可怕的,面具还是安琪儿,心肠却是母夜叉。别的莫说,但看你今天受了愚弄,始终没有觉悟,可见伊的蛊惑的魔力着实不容易抵挡。”

蛊惑?是,我的回想告诉我,那女子的举止行动过分解放。不无带一个“轻”字。伊的声音笑貌也果真有一种故意的媚惑;伊说话时毫无顾忌,也显见和那汽车夫出同一气。但当时我怎么竟完全不疑,也不觉得伊的破绽?这大概就是霍桑所说的“蛊惑”和“魔力”作用了!

我又说:“那个和我谈话的女傧相,谅必是戚佩芝的同道中人。”

霍桑答道:“当然。这女人的蛊惑技巧一定也不在佩芝之下。否则伊把一个虚构的故事说给你听,要不是你早已给伊玩得浑淘淘,你怎么会丝毫不疑惑?包朗,以后你假使不留些神,我真替你担心呢!”

我感到内愧,又叹一口气:“伊的故事结构很太逼真了。我真佩服伊的聪敏。”

“晤,可惜聪敏误用了。”

“是,很可惜!”我顿一顿,“而且伊能不顾危险,给伊的朋友出力,也不无可取。”

霍桑不答。彼此在静默中吐出了不少烟雾。我又请霍桑解释。

“霍桑。你这真的故事从哪里得知的?”

“我在自新医院的疯人院里得到的。那里面的故事很多很多,有男的,也有女的,只要等他们偶然清醒,便会和盘托出。你有空时也可以去听听,对于你的阅历经验和小说资料一定可以增进一些。”

“那个陈志英可就在何乃时的自新医院里?”

霍桑一壁摇着扇子,一壁答道:“正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摩拳擦掌地骂戚佩芝。”

我说:“原来如此。你因为听得出神,连吃午饭的时候也忘掉了。是吗?”

霍桑道:“我几曾忘掉?我从医院里打电话给你,十二点还少二分。但施挂告诉我,你在十一点三刻不到,已经先自吃饭。你也太性急了。”

“施桂告诉你我出去了?”

“是。我打电话时,你刚才坐了汽车出去。还不到两三分钟。我就也急急地赶回来。”

“虽然,施挂也没有知道我往哪里去。你又怎么会知道?”

“施挂虽不知道,但书桌上的请帖和楼上的字条,合着我在疯人院里听得的故事,我便料到八九分。施桂又告诉我。你坐的汽车号数是—八九九。我打了几个电话一查,果真是姓戚的租去的。我也雇了汽车慌忙赶到也似园。真危险,时间上不能再差一分钟。我进园门时,看见那凶手正在奔逃出来,手中执着手枪,其势很凶猛。你却不顾厉害,在后面急急地追着。如果我当时不阻止你,你吃了亏。非但无功,反而落个助纣为虐的罪名。想一想,你这举动可能算主打公道?”

我再没话说,只恨自己太蛮干。没有精细的辨别的能力,竟致受一个女人的愚弄,险些儿铸成大错。

电话铃响了。霍桑丢了烟尾。立起来去接。一会。他回进来,含笑问我。

“包朗,你猜一猜,这电话是什么消息?”

“可是关系这新婚案子?”

“是。第一部你猜中了,再猜一猜,是什么事?”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我希望这不是陈剑英被捕的消息。”

霍桑摇摇头。“不是。你放心。刚才他既然侥幸地脱身,大概不容易再把他拿住。”

“那末这是什么消息?”

“电话是何乃时打来的。”

“何乃时?他报告陈志英的症情有什么变动?”

“是。这一着又被你料中了!他说志英的神经受了一个非常的刺激,竟有些起色了。”

“哈!什么刺激?不是——”

霍桑接口道:“是——因为那受伤的新娘也已给送进了自新医院里去了!”

我诧异道:“什么?戚佩芝没有给打死?”

霍桑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末伊可还有救治的希望没有?”

“何乃时不曾说起。不过伊如果不死,一旦和陈志英会了面,你想他们俩会发生怎样的感想?”

我低沉着头,不能回答。我很想推测这两个失恋的男女见面后的情景,却终于失败。原因是这里面有种种复杂的问题,不容易凭我的主观想象。例如戚佩芝有没有悔心?伊仍做王景汉的妻子?还是和陈志英重续旧好?陈志英方面又怎么样?恨伊?原谅伊?还是怎么?……他和王景汉会引起法律问题吗?还是会有什么折衷的和解方法?种种问题,我都不能代他们解决,我的推测当然也没有结论。

我站起来,在窗口吸受些凉风,清清我的纷乱的脑筋。

我又叹息道:“无论如何,我仍希望这不幸的女子能够延续伊的生命。我更祝望伊因着这一次的教训,连同那个患难相共的陪新朋友,都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观。趋向光明的大道!那不但关系伊个人的利害,还关系全社会的福利。”

霍桑伸了伸腰,应道:“是。我也希望如此。因为伊的缺德行为多分是受了物质享受的诱惑,主因仍是社会环境的不良……包朗,现在你再冒些暑热,赶快把这案子记出来。我很希望社会上的一般女子,能够把这件事当作一种小小的殷鉴,别再让物欲恶魔所吞噬,那末你这番冒暑冒险的经历也不算枉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