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翠儿和英姐听了凤官的话,两个惊讶不了。道:“况家爹得了奶奶的银子,那里受用着就去了。如今那屋子又毁了,真是桑田沧海变得这样的迅速。”阎六儿、莫丽儿接着也听在心里,各自伤感不题。

过了两日,英儿方才梳洗事毕,外面传进来说:“邹府的一个姨奶奶,打发了个老娘在这里,问范家的姐儿英儿,知道是兰姐那里的人。”连忙道:“唤他进来罢了。”少顷,婆子领了到英儿面前。那个老娘道:“这可就是范家姐儿了?”婆子道:“正是的。”老娘道:“好一个人品儿,那里寻月宫里面嫦娥去哩。姐儿今儿青春十几岁了?”英儿笑道:“这个老娘,也不知来做甚的,自己先捣上些鬼。”

老娘也笑了道:“正是见了姐儿,叫我都动了些春兴,连来意儿都忘记了。姐儿可晓得,我是你家奶奶房里的人幺。今儿姨奶奶唤我来看看你的。问你前儿妈妈可有托你什幺事?”英儿道:“来了,那件事儿,是我家里的人去办了。叫奶奶放心罢,都是自己亲身到的。”老娘道:“这件事是了,还有话儿哩。姨奶奶说,在那里时常的记念着你,要来和你会会,却是不能。昨儿和老爷说,要往城外娘娘庙里,酬个宿愿,老爷已是依允了,给他去的。姨奶奶今儿特唤我来这里,约了姐儿是必要往那里去见一面的。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哩。”

英儿听了,心里也想着见兰姐。道:“我可做不得主哩,你且坐了,让我和我家里姐姐说去。”说着走到翠儿这边来,道:“我家奶奶唤了个老娘在这里,说明儿约了我,往城外娘娘庙里,见奶奶一面,还有些话说。我告诉老娘说:我不能做主。不知姐姐可许我去哩?”翠儿道:“既是奶奶要会你,自是有什幺话说。明儿坐了轿去便是了。我到也想着见见奶奶,只是明儿,和你恐有话说,我去了不便。你替我们问个安罢。”英儿答应了,过来叫老娘回复兰姐,明儿准在娘娘庙会。

老娘回邹府来,将英儿的话述了一遍。又道:“姨奶奶的这姐儿,真是好个品貌。我一见就惊得身子酥了半边。怎怪得那些少年小子们,见了不动火哩!”兰姐笑道:“你这老货儿,也特没正经了,就说的这样浪法。”老娘道:“姨奶奶莫说我的心歪,我还呆想的,这样人儿前世里不知怎幺修的,今生变了这样的俊物来。如我们这等人,真是臭皮囊了。自己站在姐儿一处,也觉得腌(不了的。”兰姐笑道:“你真呆了,也不知想到那里去了。”说着,理拾些衣服首饰明儿穿戴。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兰姐梳洗了。外边备了轿子,老娘和一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兰姐出来上了轿,取路到娘娘庙来。这英姐儿还不曾到,只得权坐了一间净室里面。一个庙祝送了茶来自去,这里老娘服侍。少顷,英儿到了。庙祝也让到净室里来。兰姐和他见了,未及开言,只见英儿秋水含情,春山浮翠,面似梨花还雨,口如樱粒未施朱。比那前儿在家的时节,添了许多的娇容,显出十分的媚态。英儿看兰姐,却是眉间留秋怨,面上溢春愁,清减处紧了腰围,消瘦时宽了玉肌。比那在外边的光景,掩却一段风姿,损却三分体态。当下一个是心中惊喜,一个是暗里猜疑。

相对了半晌,兰姐方说道:“姐儿在周家里,想是还过得好。我自从进得邹府,只说离了风尘,图得清闲潇散些的。那知被那里拘束得,一步儿都不能乱走。前儿自己主张惯的,那里受得这般囚困。”说着眼泪儿不由的落了下来。英儿听了,也自悲怆。两个掩面儿泣了一回。英儿道:“自从出了屋子,不曾见娘一面。今儿乍会,却是骇了一跳。那知消瘦得这般样子,心里早知是在那里过不惯了。前儿妈妈来说娘的话,拿了二十两银子,发送况家爹。随即叫了凤官去料理了,送下了土。”兰姐方知,况家的已是死了。

英儿接着道:“娘还不知道哩。娘去后,听得况家爹,带了个儿子,前儿没了。这孩子和一群光棍儿,在屋里不知是赌,又不知是干什幺的。就失了火,烧成一片空地。凤官来家说起,我们方才知道。娘想是信儿也得不着一个的了。”兰姐道:“原来是人亡家破了。可怜我哪里晓得。我只说出来,见了你问问那屋子,况家爹死了,你们可就归了去,也还值两百银子哩。竟是瓦解的,真正可歎。”两个坐了一回,兰姐又问了他,跟着翠儿,又添了阎、莫二人,大开门户。自己心里到豔羡了一番。只是笼中之雀,再不能够飞翔的了。正在这里讲着,外边跟来的家人,进来说道:“姨奶奶还没有进香哩,来的却有好些时了。回去恐老爷怪的。”

兰姐只得站了起来,带了英儿,叫老娘引着拜佛去。原来这座庙宇,却是没有后路。只就前面楼,上下两间。楼上供着的是一尊娘娘,下面是一尊立身的韦陀。当下庙祝打扫洁净,点起香来,在那里伺候。老娘引进兰姐和英儿来,先上楼去娘娘面前礼拜。这英儿走着,心里诧异道:“这个所在恍惚似到过的幺,为何这样眼熟的哩。”跟着兰姐拜了,瞻仰那娘娘的圣像。英儿上前掀起幔子来,往那座下一看,心里不觉的动了一动,登时惊慌了。连忙放下幔子,忖道:“这里神灵甚是畏人,怎幺见了就叫人懔懔的。”

一头想着,一头仍旧随兰姐下得楼来,到韦陀前下拜。英儿恰才走到韦陀殿下,不由得身上打了个噤。抬头望那韦陀像时,心里分外的摇了一摇。头上一昏,几乎扑在地上。老娘在旁看着,忙来扶住道:“姐儿脚太小了,走了这几步儿,就站不住了。”英儿却闭了眼,不言语。心里原是明白,想道:“这样是何道理,难道我们身上不洁,污了福地不成。”少顷兰姐拜过,老娘搀住英儿上去。英儿勉强拜了,却总是老娘扶持着他。

兰姐看他不似先前的气色,不便忙问。和他仍到净室里面坐下,道:“姐儿心里不自在幺?怎幺这时节没大神气的哩。”英儿道:“头上觉得昏昏的。”就把方才佛前的事,说了一遍。兰姐怕他昨儿应酬了客,道:“佛地原是要洁净的,姐儿身上可有不洁的事哩。”英儿道:“没有甚不洁的所在,昨儿因为要进香,特特的还洗浴了哩。”兰姐摸不着头脑,连英儿也不知什幺前因。

兰姐见庙祝站在外边,唤他问道:“庙里神圣威灵,我们姐儿,不知怎幺触犯了,叫头儿昏昏的。你们是服侍神圣惯的,可替他去祷告了。求赏他没事,明儿是要来酬谢的。”庙祝道:“叫奶奶得知,我们这韦陀真是活神哩。二十年前,这太虚洞里有一条白花蛇,能变形害人。不知怎幺触了雷神的怒,来要击杀他。你说他可有神通罢,一遁就在我们这座娘娘的龛下躲了。雷神在空中轰轰的,一时那里觅他得着。只听后来,接连两个闪,那雷响了一声,就天开云霁了。我们上晚香,走到韦陀面前。只见那根杵上,戳着一条小花蛇,却是烧的断头断尾的。这也还不知道菩萨灵验,及至仰起头来,看那顶上的板,就是一个大洞。奶奶才进去就没有看见幺?这就是韦陀显圣,见那蛇躲住,他将这杵戳出他来,叫雷神击的。自此之后,庙里托着娘娘的福,香火盛到如今。你说可灵不灵罢?既是姑娘解犯了,让我去求求菩萨就好了。”兰姐听着这庙祝的话,吐舌儿不迭。英儿只觉得那头上,听他一句,就似针戳的疼一下子。这里说罢,兰姐要起身回去。英儿还坐着不动,兰姐只得催他走。英儿才要起时,那里站得起来。没奈何扶住老娘,一步一步地出来上了轿。兰姐自和老娘家人回去不题。

却说英儿在轿子内,坐也坐不住,歪在里面。轿夫抬了他回去。翠儿出来接着,见英儿如此气象,骇了一跳,问道:“这却是怎样的,好好的出去,为何这样的回来哩?”婆子急急的来搀扶英儿出轿,却是动也不能一动。添了两个人,夹住他抱到他房里,放在牀上。然后细问根由。跟去的人道:“到了的时节,在净室里和范家的奶奶两个讲了半晌的话。还是他那里跟来的,催促了两三遍,才起身到楼上楼下烧了一气的香。及到出来,只见邹府的老娘扶住姐儿,听说是劳动了。头有些晕,只得又到净室里去,歇了半晌。范家的奶奶说,怕是身上不洁,冲犯了神道。叫了庙祝,去在神前祷告,道:明儿姐儿好了,还要酬谢去哩。”翠儿听了,也认是触犯了。忙着:“可有祷告了哩?”跟去的道:“奶奶交代了,我们就起身了。却不知祷告了是没有。”

翠儿只得且进房里来看英儿。但见昏卧在牀,问着他全然不应。叫婆子出去唤人,请个医生来诊视他。婆子答应着去了,约莫有二个时辰,外面说进来,请了个姓方的医生,现在外面。翠儿忙叫请了进来。少顷一个婆子,领到房中。翠儿见了,将方才的话告诉了一遍。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来诊英儿的脉。诊了半日道:“这是奇怪,怎幺脉儿都绝了哩?”翠儿拿这英儿,如同至宝一般。听了医生说无脉,这还有什幺中用哩。当下惊得哭将起来道:“先生莫要大意了,早晨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方才顷刻的工夫,病势就这样的兇险哩?”医生道:“想是脉儿伏住了,只等明儿看,可有转机。如果再是这样,却就救不得了。”说着凤官也得了信,回来看这英儿。一头遇见医生,又讲了一会,浼他用药。医生道:“脉息不显,这药怎幺用哩。要只明儿再看。”说着起身去了。

这里度了些米汤儿下去,有顿饭的工夫,略略的回了些。眼儿微睁了一睁,只是话儿一句没有说。问着他那头略动动儿。知道英儿心下还明白,就让他安静了一会了。大家出去,留了个婆子在房里。

翠儿和众人,在外间屋里坐下,向着阎、莫二人道:“姐姐们在那边时,可知这姐儿有这头晕的病没有?”二人道:“从没有听见过他头晕哩。”凤官道:“或是在庙里撞着什幺邪神,也未可知。明儿叫了城外头霸王庙的道士来禳解,看是何如?”翠儿道:“这倒是个主意,你也歇去罢。明儿就好早些出城的。”说罢,重複到房里来看了,还是昏睡着。就各自归房去了。凤官仍旧外边去宿。

到了次日,凤官自往城外霸王庙来。道士正在那里炼着汞哩。凤官见了说道:“妻子因进香,在庙中不知撞了什幺神,登时昏晕起来,今儿一日一夜,没有醒了过来。请医生来看他,都说是没有脉,不能下药。因此来拜求师父的救援。”道士道:“你才说是撞了神,也不到得人事昏迷,一昼夜儿都不醒哩。这却别有什幺冤牵(愆)哩。让贫道去替他阳(禳)解了看。”说着就和他走,也不用什幺铙钹之类,就一径进城。

到了周家,凤官引了进屋。翠儿出来见了。道士一看,知是门户人家,道:“病人的房在那里?”凤官引了进去。道士站在牀前,看那英姐似弱柳眠风,疾莺堕雨。忙将两眼紧闭,口里念动真言。凤官在旁,也听不出念的是些什幺。念了两个时辰,看那英儿在牀上,身子动了一动,眼儿一睁,仍然闭上了。道士住了声半晌道:“人是回来了,你们只好好待他罢。”就往外走。凤官还要款住,问他这话是怎幺说。那道士再不能够说了,只得急急的,拿了银子谢他。道士道:“这个我那里多着哩,你将去烧些香便了。”说着,一直去了。

凤官送了回来,翠儿问道:“方才道士却有些奇怪哩,把个姐儿念动了,又念睁了眼,他说回来了。想是在庙中骇了,魂儿落在那里了。又说好好的待他,这话是怎幺说哩?”凤官道:“正是不解他这话,要问他时他只不说,给他银子又不收。真正的奇了。”翠儿和凤官,说着走进房来。婆子道:“姐儿好了,方才手儿也动了。”翠儿忙到牀前,英儿眼又睁了一睁。翠儿道:“姐儿醒醒罢,这是家里了。”英儿果真望着翠儿,只顾呆呆看。翠儿道:“姐儿难道认不得我了,为什幺望得这样的诧异哩?”英儿忽然说道:“你却是那个哩?”翠儿惊道:“你们快来看,姐儿这可不是呆了幺?怎幺望了我这会子,问起我是那个来。”六儿和丽儿接着上来叫英姐道:“你可认得我们哩?”英儿把头摇了一摇。两个也骇慌了,道:“姐儿是失了魂的样子,该叫个人去娘娘庙里,叫叫他才是哩。”婆子道:“只怕病人才好的,眼光不定罢。养息两日,想必渐渐的复原了。”翠儿听了这话,也还有理。凤官道:“明儿看他可明白,不好时再往娘娘庙叫魂去。”于是大家出来,吃了饭,凤官出去了。

这里翠儿又来了两个客,就和阎、莫两个粉头,在外边来接待着陪住了,不暇进来。照应英儿的,只叫婆子,在里边看守。到晚间,翠儿款客吃酒。正在闹热的时节,英儿房里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走到翠儿身边,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幺。翠儿惊得面如土色。要知什幺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