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守住这个家的只有静宜一个人,不论有什么严重的事故发生,到时候都各自走自己的路。静婉虽然哭了一阵,感觉到不幸压到心上;可是她始终也没有忘记那个诵读会和将在那会里可以遇到的人。才吃过饭她就低低地向静纯说:

“不会晚么?你看,都一点半了。”

“晚一点去也没有关系,总要开三个钟点——”

静纯毫不在意地回答着,一面从衣袋里取出烟来抽。静婉的心却焦急非常,想到从那边就回学校去,她就到母亲的房里去一趟。她走进门去,正听见静宜说:

“——您睡了这一会觉得好些了吧?”

“我没有睡,我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方才我的心慌极了,这阵总算静下去。”看见静婉进去,母亲向她说:“婉姑儿,你吃得好么?”

“好,妈,好——”静婉只能说出这一两个简单的字,她的心好象跳上来塞住她的喉咙,她走近母亲的床边就坐下去。

母亲吃过药,皱着眉头,漱了口,就抓了她的手。

“唉,怎么你也是这么单薄,你们和我不同,我的身子是磨坏了的,你们不愁吃不愁穿,怎么也这样呢?千万可得有个结实身子,不然的话到老了简直是活受罪。”她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象我受罪也得活下去,我舍不得你们,我愿意你们都很好,都圆满,我才能闭上眼睛,谁想到,谁想到……”

静婉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才把药瓶收拾好的静宜,赶着用话岔开:

“妈,您看,想不到天晴了,这么大的太阳!”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许她这一走倒好了也说不定,我就是惦记她,她没有走过远路,再说是两个孩子,没有个上年纪的人怎么成?”

“您不用关心了,她比谁都能干,只要爸爸消下气去,把李家那面了清,她还会回来的。”

“我们盼着吧,我们盼着吧,呵,你爸爸呢?今天我就没有看见他,他,他做些什么?”

“他在下面看书呢,方才还问到您,我说您睡了,他才没有上来。”

静宜赶紧扯了个谎,可是母亲还问着:

“他不生气了么?他的性情我可是知道的,把他请上来我劝劝他也好。”

“爸爸没有生什么气,他说这都是气数,他早就知道,他还说早晚二姊还要回来的。”

“也许上了几岁年纪,火气小些,我很担心,他这些年不得意,再受不住刺激,不是么?他又好喝酒,那东西对身体顶不好!”

“爸爸近来不喝了,他总是闷极了才喝呢。要说——”

正在这时候张妈进来和她说:

“大小姐,楼下有客人来看您。”

“三妹,你陪妈坐一会,我就上来。”

静宜说过就走出去,母亲向静婉说:

“我不用人陪,你也去玩玩吧,念了一个礼拜的书,难得到礼拜,你看这么好的太阳,你没有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么?”

“没有,我陪您坐一会也很高兴,等下大姊来了,我再出去也不迟。”

静婉的嘴里虽然这样说,她的心可十二分焦急,静宜才走出去,她就盼望她赶紧回来。

静宜走进客厅,就看到是梁道明在那里。他一看见她就站起来握着她的手,先和她解释:

“本来我不想今天来看你,实在我忍不住。你知道我到这里来只有这一件事,我一个人在旅馆里坐卧不宁,上午静纯去看过我——”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他也说我有什么事,因为看到我总是不安的样子。我没有和他说,你知道我不会和他说的——”

“好,我们还是坐下来谈一谈吧。”

他们坐在圆桌旁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在她的面前他也显得很不宁静,那两只手就苦恼了他,他不知道怎样放才合适。他抬起头来,看见她注视着他,就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不久就走了,我们要隔千万里,我总觉得你该告诉我,告诉我——”

“道明,我实在已经告诉你了,你——”

“不是,最后的一句话我要你过两天再告诉我,只是我自己的心极不安静,我的心里很空,有时候我想到‘我到外国去做什么呢?我连灵魂可以寄托的人都没有,我没有希望,我到底做些什么去呢’?这时候我没有自信,你记得我们在学校里那时候我不是这样,你记得么?”

“我为什么不记得呢,可是那都过去了,那都变成梦,我们不该在梦里去讨生活。”

“静宜,从前我很明白你,现在我不明白你了,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也许是我们的环境不同”,静宜说了这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温柔地拉了他一只还不知道怎样放才好的手:“我很愿意一生做你极好的朋友,你从外国回来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去看你,我们总是这样不好么?你不知道吧,我的二妹离开家了,我记得你看见过她。”

“是的,那时候她梳两条辫子,想不到,她一个人走的么?”

“不。随着她的爱人,她也只有这条路,你不明瞭我们这个家。”

“许多事我都不明瞭,譬如你有你自己的自由——”

“不要说我的事吧,我们一生都是朋友不好么?你放心,我不会离开家——那就是说我不会结婚,说到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第三个人走进来,你将来回国,我还是对你这样好,就是,如果将来在你有什么不便,我自然不去打搅你。”

“我不会有什么不便,我永远也没有什么不便,将来我们再看好了。”

梁道明这次很聪明地明瞭她的话,就爽爽快快和她说。

“你不要这样,男人家不该这样死心眼,你总能遇到对你更好的人。”

“我什么都不要,我愿意是一个人,说是为一个我心爱的人也好,说是为我自己也好——可是我就愿意你再想想,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那——那也好,你不要那样烦恼,过一半天我去看你,好么?”

“好,你知道我的住处吧?”

“静纯可以告诉我,他也可以陪我去。”

“我就住在大江饭店十五号,在春花街上。”

“好,我记住了。”

这时候他已经站起来,他们默默地握着手,过些时,他一个人走出去。她本想送他出去,他拦住她,她就站在门口看他走出大门,向他招招手就转回身来。她的心也极沉重,极苦痛,她踏上一级楼梯心中就更重一些似的,等她走进母亲房里,静婉还坐在床边不知道和母亲说些什么。母亲一眼就看出什么似的,殷切地向她问:

“宜姑儿,你有什么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

她急急地回答,脸上赶紧挂出笑容来,静婉就乘这时候和母亲说过再见,匆匆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