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年,李大岳有过快乐的日子,也有过愤怒的日子;可是这平淡郁闷的日子使他再也不能忍耐。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住在无形的监狱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全中国的人都在这苦痛中煎熬着。做为一个军人的他,原可以大嚷大叫,不必受这心灵上的折磨;但是他只能躲藏着,象一只被猛虎追逐的羔羊。他真气愤,难道一个这么庞大的国家只能受别人的压迫;难道象他这样一条汉子只能每天无望的磨着时日?

这一切梗在他的心中,他总象有那一口喘不完的气,胸间象有什么压着似地。

“真可笑,象我这样一个人也要生女人的气闷病么?”

有时候,晚间是极热的,吃完晚饭洗过澡,也并没有把暑气消尽,于是随着别人在庭院中纳凉,一面听着引不起他的趣味的谈话,一面忍受蚊子的叮咬。慢慢地人一个个地散去睡了,只剩下黄俭之躺在藤椅里打着鼾。

仰起头,天空的繁星明暗地闪着,有时还有一颗倏忽飞下去的流星;在天边,时时亮着没有雷声的闪电。蛙不息止地叫着,使人的心更不能宁静。他忽然在心里想:“我还是到外边走走吧。”

他回到房里,换好衣服,就轻轻地走出门。秋景街原是沉静的,转到大街上,灯火就辉煌地照着。可是人并不多,分外地显出冷清的样子。

在一个照着各色灯光的门前,他站住了,野性的音乐从门里钻出来,人们不断地出进。他也没有看这舞场的名字,就随着人走进去,捡了一个僻静的座位。他不会跳舞,他也不喜欢这种娱乐,可是莫名其妙地他跨了进来。人工的冷气使他的心一沉,觉得很爽快,可是不久额头又渗出汗来。

这里有不同国籍的舞女和客人,日本舞女穿了游泳衣,白俄的袒露着丛生着黄毛的后背;醉酒的水兵叫啸着,踉跄着步子。穿着短衣的乐队,做出种种丑劣狂欢的样子,时时把那个大喇叭象说话似地朝着下面吹。可怪的是在舞客之中老年人还比年青人多些。他们穿着绸衫,跨着方步;正是他们平时教训年青人不乱步的步法。他们实在不是跳舞,而是抱了一个可以做他们孙女的舞女在场里走,有时碰到一个放肆的水兵,用手在他们那光滑的头顶摸摸,他们翻起眼睛看一下,然后毫不以为忤的还嘻出一个笑容来,顽皮的舞女一面和他们走着,一面用胡梳为他们理着胡子。

李大岳无睹地坐在那里,他只看到无数的黑影在他的面前晃动。有时电灯熄了,面前是一片黑,不久暗澹的灯光又明起来,黑影又继续地在晃着。

一瓶冰啤酒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当他吃完了的时候才看到瓶上的太阳标记,他忿忿地骂了自己一句,便木然地坐着。有时他不得不掏出手绢来擦着流出来的汗水,在这极喧闹的所在,他感到无比的冷漠。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肩头上拍着,他极端惊恐地回过头去,才看到原来是静纯。

“幺舅,怎么您也来了?”

“我——我,我是顺步来看看的。”

李大岳的脸红涨着,觉得脸上有更多的汗流下来,他的显得拙笨,正好象他在长官的面前受申斥的样子。

静纯却不同了,他的兴致象是很高而且态度是希有的和气,他在笑着,才拉了一把椅子要坐下去,早被一个涂了红嘴红颊的舞女坐下了,他就为他们介绍:

“这是Lily——这是李先生。”

那个Lily不晓得做了一个怎么样的笑容,然后就打开化妆袋对着小镜子擦粉,静纯自己又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

当着乐声又起来的时候,静纯就和Lily向李大岳说声对不住,两个人下场去跳了。他独自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眼睛随着静纯,他稍稍看出一点那个舞女和他一定是很熟识,因为他们总在低语着,而且那个舞女亲密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音乐停止了,静纯一个人回到座位上,他很高兴似地和大岳说起那个叫做Lily的女人,他说她是可怜的,她要养活她的母亲和一个在中学读书的弟弟。

“她和别的舞女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不,从前她可不是这样,我才遇到她的时候她的衣服正象一个女学生,她也不涂脂粉,结果是每天都坐冷板凳。为了‘需要’,她不得不如此,我和她跳,完全是为了慈善的原因,我很可怜她……”

静纯象还有一番大议论要说下去,大岳却有点不耐烦,他故意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

“呵,都到一点了。”

“你还要跳么?”

“不,我等一等——”

静纯的话还没有说完,进口处突然拥进来七八个青年男女。他们好象才从一个高等舞场出来,到这小舞场来追求一点刺激。

他们很快地就看见在他们的中间有静珠,静纯就低低地和李大岳说:

“我们走吧,”

“好,”

付了帐之后,谁也不曾说明,自然而然地捡了一条不能被她看见的路走出来。到了门口,静纯惋惜似地说。

“唉,我也忘记和Lily说再见。”

“算了吧,我们赶紧回去吧。”

街上显得更静了,日间奔驰车马的街心,寂寂地躺在那里,人们正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它的中间。李大岳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来到这大自然的天地中,他才觉察出来里面也是极压迫人的。

“幺舅,你为什么不跳呢?”

“我,我不会跳。”

“你不会跳为什么一个人到舞场里去坐?”

静纯觉得很奇怪地向他问。

“还不是因为——因为日子过得太闷。”

“你是说没有好消遣么?”

“也不是,我就总觉得象是胸口里有一口气不能舒舒服服喘出来似的。这怎么说,你们念书的人明白,这是生理上或是物理上的——”

“不,那是心理上的关系。”

“噢,对了,心理上的毛病,我就是犯这点毛病,我看这些社会状况,国家大势都不顺眼,依照我们军人的个性就是打;可是不但打不成,连骂也不成,一骨脑儿闷在心里,弄得天天昏天黑地,简直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

大岳一面说着,一面挥动着手臂;他不是一个演说家,他的手势并不美观恰当;可是正传出来他心中的纷乱。他用力走路,用力吐口水,到他说完了,不得不用手帕擦着满脸的汗珠。

静纯没有回答他,对于社会,政治,他一点也没有兴趣,他只想到自己,他想无论外面变化得怎么样,他总有那么一个安逸的家。

听了一阵皮鞋踏在水门汀路上的声音之后,大岳又向他说:

“静纯,我不明了你,你的家庭环境好,正要大学毕业,你的太太又贤慧,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你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情呢?为什么还时常跑到这种地方去?”

“我知道你不明了我,没有人明了我,我也不要人了解。叔本华一生被人误解,到了别人明了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可是他留下来永远不灭的大名——”

这一段话使李大岳更摸不着头脑,那个人名更使他陌生,他才要他说得明白点,他已经继续在说:

“我有极大的痛苦,没有人同情我。我的父亲,我的姊妹,我的母亲,他们都一点也不能懂我,还有我的妻——唉,她简直是我苦痛的源泉。”

“其实,我总以为个人的事是次要。”

“为什么个人的事是次要呢?每一个人都生活得好,群体不就也好了么?”

“太看重自己,人很容易变成自私的。”

“自私也并不坏呀!”

静纯说这句话,带了一点不平之气,在路灯的光下,看出来他的眼睛微抬着,脸偏向李大岳。

“我是一个军人,心路是一条直统子,我总以为在我们的国家,现在不应该再发生什么意见,要团结一致,养精蓄锐,将来对付我们唯一的敌人——我说是唯一,自然也不怎么恰当,不过眼前我们只得对付这一个。至于贵府呢,你是独一支撑家门的人,她们迟早总要嫁到别家,你实在应该打起精神来好好努力整顿。譬如令尊大人,上了几岁年纪,一切世态冷热早已看过许多,大事情也做过,如今自然免不了许多牢骚。在这一点你们应该特别了解他——我的姊姊呢,她多病,你们更应该多尽孝道,说一句不吉利的话吧,她,我想她,不会得到多么高的寿数的——”

李大岳忽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平时他简直说不了这么许多,对于静纯,也许因为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谈讲,所以把平日随时想到要说的,这一阵都说了出来。

“——你的太太呢,是一个忠厚老实人,不说别的,嫁到这么多姊妹的家庭,先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得处了这么久。大家相安无事,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了,你自己又加上一份责任。譬如你到舞场去吧,如果是换换脑筋,调剂一下生活,那原来是无所谓的。或是随了朋友们逢场作戏,那也没有关系,千万可别认真。否则你可要上大当吃大亏——”

“我,我看得很清楚,我来跳舞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慈善的缘故。”

“唉,唉,慈善的路也很多,世上的苦人也太多,我们还是先看自己的情形如何吧。你们姊妹呢,实在说我接触得不多,可是我却看出了一点,在性情方面真是各有不同——有的自然是很好,有的好象是太随便了一点……”

“哼,女人没有用处的,早晚还不是嫁出去了事。”

“静纯,你可不该存这份成见,我是个粗人,自从一二八以来,我都认识了女子的能力。有的固然是自甘堕落,情愿做男子的玩物,有的可真不同,虽然限于体力的关系,她们也照样的吃苦,能做事,任劳任怨……”

“我总以为女人最多不过只能在心灵的修养上有所成就,或是能给一点活力,帮助男子们创造——”

“这不成,这不成,将来有一天她们也一样能够拿起枪来和我们并肩作战,保卫祖国。你也许不大出远门,看不到许多事,在福建,在广西,女人们比男人们还能吃苦耐劳,不要只把眼睛放在都市上,都市的女人们只学得外国女人们的享受,可忘记她们应该有的劳作——”

“我没有想到幺舅对于妇女问题也有研究。”

“嗐,我那里说得上研究,不过一知半解而已,这年头,实在不容一个人昏天黑地过日子,什么事情都得张眼来看,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不过是人海中的一颗水珠,小得很,小得很,比不了你们受过高深教育,我的知识更是浅得很,浅得很……”

李大岳笑着结束了他的话,他们就是这样边走边谈到了家,那时候静珠还没有回来,就是在那天的夜里,发生了叛兵攻城的事,可是他们没有听见,许多人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