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水龙搏战之后,李大岳的身上洒满了水,一转眼的工夫,就都结成冰。老北风溜着,僵硬的袖口和前胸都象冰块;可是他还是一鼓气地朝前冲。

剩下来的不屈的队伍,真比得起他从前的弟兄们,使这个退伍的军官,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发觉身边的黄静玲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再朝边道上一看,才看见她趴在地上大口地吐血,一个警察正要拉她的头发。这惹急了他,什么也不顾,蹿上去打倒那个警察,扶起黄静玲急急地就拖入道旁的小巷里。

“怎么样,怎么样,静玲?”

“没,没有什么,只是我,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吐着血的泡沫。

“你怕受了内伤。”

“不是,我的门牙打掉了。”

“唉,那还好——”

“他们呢?——我的同学们呢?”

“谁知道,怕也都散了吧,跟赤手空拳的人逞强,还算得了什么英雄!”

李大岳气愤地说,这时候他才觉出来后脑有点嗡嗡地响,记起正在搀她的时节,有人给了他一木棒。这阵他想,该做的已经做了,为了静玲的关系,应该快点回去。

“你不难过吗?”

看见她倚在墙边,他关切地说。

“不,我记挂赵刚他们,幺舅,我在这里等你;你去看看好么?——还有,我那两只门牙,让我吐在街上了,顶好找回来,也可以做一个纪念。”

“好,好,你等在这里,不许乱走,我就回来。”

李大岳又钻出巷口,大街上已经安静下来了,那场战斗已经停止,旗子和标语杂乱地丢在街心,警察们正在监督清道夫整顿市容。他想为她寻找那两只门牙,可是街路上这里一滩血,那里又是一滩,不知道哪一滩是她和着牙齿吐出来的。正当他张望的时候,一个警察凶狠狠地朝他走来,大声骂他:

“滚开,这有什么好看的,去,去!”

他抬起眼睛来望望,一句话也不说,掉过头迳自去了。

再走进巷子去,果然静玲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看见他们么?”

“没有,大概都跑了。”

“不能,赵刚不会跑的。”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不跑还到哪里去?”

“他也许被捕了,或是受伤了。”

“呵呵,那可也说不定。街上正在恢复原状,只有那些警察,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

“我的牙呢?”

“没有找着,你想,那么大的街上,两只牙要我怎么找?可说,你的嘴——”

“我的嘴怎么样?”

“嘴都肿起来了,我还是先陪你到医院去看看吧。”

“这样子怎么能到医院去,先得回家换一件衣服,并不是为好看,真冰得难受!”

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自己的嘴,果然觉得嘴唇高起许多来,她一下子就想到猪的嘴,她就又想哭又想笑地摇着头:

“我不,我不要!”

李大岳以为她不要先回家,就说:

“那么我们还是先到医院吧。”

“嗐!”

她把头一扭,笔直地,就朝回家的路走去,李大岳不放松地跟在她的后边,他们冻结的衣服,发着窸窣的响声。她并不觉得疼痛,走在街上路人把好奇的眼睛望着她也不使她不安,随时她都觉得自己象一个得胜回来的士兵。

可是立刻她自己就纠正了这错误的思想,她觉得这是英雄主义的抬头,同时她又想到她不该高兴,因为许多同伴不知遭逢到什么命运。

走回家里,才叫开门,老王就吃惊地叫着。

“哎哟,我的五小姐,您这是怎么弄的?”

“叫什么,老爷听见了怎么算!”

她一面申斥他,一面走进去;黄俭之已经严肃地站在石阶上,笔直地望着她,还没有等他发作,在顶楼上张望的菁姑哇地一声叫出来:

“我的儿呀,你这可是怎么弄的,这一大片血!”

然后象滚下来的那样迅速,她从三楼一直跑到楼下。这就惊动了母亲和静宜,她们正在计划着过年。猛然被这一叫和那急促的脚步吓倒了,急急地走出门来,随着走下楼梯。

静玲知道再充英雄是不可能的,父亲的申斥就要象利刃似地刺过来了,她就装成精神不济的样子倒向李大岳的身旁。

可是这惊住了母亲,她惊惶地叫着:

“玲玲,玲玲,你这是怎么的了?呵,呵,快点扶她到楼上去暖暖。”

父亲的庄严也不再保持了,他也急起来。

“快把她搀上去吧,真是,这算怎么回子事;静宜,你母亲不能到楼下来,上去吧,上去吧!”

“我算定了没有好事,这年月,没有王法,年青青的孩子们,谁不是父母娇生惯养的!”

他一面唠叨着,一面也走上楼来。在楼梯口遇见李大岳,他想起来就说:

“你不是要到下面去么?告诉他们快点去请梁大夫,你换过衣服也到楼上来。”

静玲被安置到自己的床上,脱下冰冷的衣服,盖好棉被,静宜早就把她的衣服找好,替她放在一旁,先给她用硼酸水漱过嘴。母亲就在床边拉了她的手,眼泪不住地滴下来,菁姑在一边干嚎,静玲不耐烦地又睁大了眼睛说:

“我又没有死,号什么!”

菁姑一生气,止住了声,说了半句:

“真是狗咬吕洞宾——”

就拉开门走了。这时候父亲踱进来。

“我吩咐去请梁大夫了,一会儿就来。”

“爸爸,我不要紧,我只掉了两个牙,”

“那也要留神,看不小心起了牙风。”

母亲关心地说着,还把手掌放在她的前额,试着她是不是发烧,她自己随时还用手帕擦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谁要你们这样做的?”

父亲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坐在一张椅子里这样起始了他的询问。

“没有人,就是我们自己!”

“哼,你们自己,你们不怕死么?”

“那有什么可怕,为了整个民族,国家,我们就是死了也算不得什么。”

正在这时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李大岳推门走进来,黄俭之的话就转到他的身上:

“你怎么会也去了呢?”

“我,我没有,”他扯了一个谎,脸有点红起来,“我正到××大街去闲溜,碰上这回事,我一看见静玲在里边,就拉着她跑出来。”

“那你一身水,和她那嘴上的伤呢?”

“呵,我忘了,静玲跌到地上,是我把她拉起来的,警察看见了,就用水龙冲,把我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弄湿了。”

“唉,还亏得大岳,不然的话,还不给他们那群狗东西打死!”母亲伤痛地说着,忽然她记起来就急匆匆地问着:“你的三姊四姊呢?”

“我没有看见。”

“她们也没有回来,呵,一定出了什么事,这可怎么办?还有静纯,他也不见回来,你们谁修修好,去找找他们吧。”

母亲慌急地说着,她象有什么预感似地连脸都变了颜色,静宜就说:

“我到学校去找一下吧,就是有什么事也问得出来。”

“你一个人怎么能去?街上还乱糟糟的,再有什么舛错可怎么办?”

“大岳,你陪静宜去吧,快点去快点回,唉,这是怎么说的!”

黄俭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您不要着急,他们都没有事。”

“你怎么知道?你这样一个孩子,我们也想不到会惹这场事!”

黄俭之忽然又瞪起眼睛来朝她说:

“嗐,你别这样了,孩子还不够可怜么,疼还疼不过来呢,你还没轻没重地说一顿。”

母亲的这几句话正打在她的心坎上,她的心一软,眼角就觉得痒痒地,有什么东西滚下去,随后就觉出枕头有些湿渌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