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黄静玲到公寓去找赵刚的时候,赵刚就告诉她那些学联的留校代表和××中学的一些同学都被捕了。

“真有这样的事!”

黄静玲气愤地说着,她立刻想到刘珉,她就又问:

“刘珉她们也被捕了?”

“一个也不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起来这不但是违反校规,而且是有关国法。”

“什么国法,还不是随口乱说!”

“你可不要说,你没有看见报纸上××中学校长的启事么?”

“什么?我没有看见,那说些什么?”

“不必说了,那篇洋洋大文也长得很,我也无法记,他只把我们算成暴徒——还说我们是有政治作用的暴徒,真奇怪,这种人,而且他还说他有真实凭据,说我们是受别人指挥捣毁全校,并且还向我们提出赔偿二万五千元,你看好笑不好笑?”

“其实那天何必去打毁他的住室?”

“那倒是一个错误,不过当时群众的激情也无法控制得住,所以才有那种幼稚的举动。”

“都是张国梁那个坏家伙,要不是他,还惹不出这么大的事来——怎么,向大钟呢?”

“这两天我要他住到他亲戚的家里,风声很不好,我怕又要有什么事,他在这里一定要把小事化大,大事就不可收拾了。我看你这两天也先告几天假吧,免得被他们注意有什么不便。”

“注意有什么关系——”

“只是注意当然不要紧,就怕那个狗校长为了泄愤把我们的名字也报上去,那真有点麻烦了。”

“我不怕,我不怕——”黄静玲又在迅速地摇着她的脑袋,“总归有个真假是非。”

“什么真是非假是非,把你丢到狱里先过一年半载再说,看你那时候怎么办?”

这几句话才在她的心上有一点作用,她好象想了一些时才说:

“那么你呢?”

“我!——”赵刚笑着缓缓地摇着他那个圆脑袋,很自信似地说着,“我有办法。”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不同的人声,赵刚赶紧跑到门边去张望,立刻缩回头来和静玲说:

“果然来了。”

黄静玲显得有点慌张,匆促地问着他:

“那我们怎么办呢?”

“不要紧,你跟定我好了。”

赵刚立刻戴上帽子缠起围巾,推着后面的墙,那原来是一面后窗。

“快点,从这里爬出去!”

黄静玲觉得很奇怪,平时再也没有注意到那是一个窗口;可是她来不及和他说,只是遵从他的话从那个窗里爬出来。赵刚紧随着也爬了出来。

那正是一个后院,有些杂乱的树木,和一堆堆秽土,赵刚压低了嗓音说:

“我们得从那个墙头翻出去。”

她只是点着头,到那个墙根下面,才看到那有一丈高,她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来,你踩着我的肩头,快点。”

赵刚说着蹲下去,静玲两手扶着墙,两只脚才慢慢站在他的肩上,这时他才渐渐站直了身子,正好把她升起到只一跨就坐在墙头上了。

看下去觉得很高,她把眼睛一闭就朝下一跳,好象跳到另外一个世界似地落在地上,她的头向前一俯,两只手生痛地跌到地上,脚跟也好象摔碎了似地,一张大手抓住她,扶着她站起来,她张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他那黄制服,红领章,还有衣袖上鲜红的宪兵两个字。可是在那帽子下面是那么一张既和善又严肃的脸,她才想叫一声,告诉他不要下来,这里有埋伏,看见他已经跳下来了。他跳得很好,没有跌倒、而且他显然看见她和那个宪兵了,掉过头就向左手跑去。那个宪兵就打着东北口音和她说:

“跟着他,他识路——”

那张大手松开了她的手臂,还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回头迷惘地望着,那个宪兵不耐烦地说:

“快跑,快跑,去罢!”

她真就象孩子一样地撒开腿跑了,她很快地就追上了赵刚,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尽在小胡同里绕,终于他们转到一条繁盛的大街上,他们很快地就没在人群的海里了。

“怎么办呢,暂时你当然不能回去。”

走在繁盛的街上,她倒能和他低声地说着。

“我想得到这件事,可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宪兵——”

“唉,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谁没有兄弟姊妹,谁没有自己亲爱的一群!——”

“不要说这些空话吧,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到我的家里,你可以先住在我们那里几天,避避风。”

“那怕太不方便了。”

“那有什么不方便,我想我的家总是顶平安的——”

“我不是说那些关系——”

“此外还有什么,你和我幺舅是认得的,正好住在他的房里,就是和他说明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也算是不得已的了。”

“好吧,就依你的——”

他们就挤上电车,很快地就到了秋景街北头,他们又跳下了电车。

“你的肚子饿么?”

“我不饿,可是你看——”

赵刚机警地自己先停住脚步,随后一把拖住了还在向前走的黄静玲,他们看见在她家的门前,正站了四五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和黄制服的宪兵。

“不好了,怕有什么事。”

“也许和我们有关,我们先到别处躲一躲,看些时候再来吧。”

“好,我们去吃点什么。”

说着他们两个又迅急地转回身子,朝方才来的路走出,看见路旁一家面馆,他们就走进去。

静玲的心简直不能安宁下去,她不能断定到底是什么事,当着那热腾腾的面放在她的面前,也引不起她一点食欲,只是愁苦地坐在那里。

“我不预备到你家里去。”

赵刚吞完了一碗面就和她说。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

“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去处,我想事情过去三四天之后,也许就没有什么事,我还是回去,不过我也许要搬一个地方住。”

“那也好,我过两天到学校去和你见面吧。”

他们付过钱,站起来,在门口两个人分路走了。静玲一直朝家里走,她远远就留神看着。门前那几个人没有了,仍是象经常一样冷清清的。

她紧走了几步,到了门前按着电铃,老王特别大声地问着:

“谁呀?”

“我,怎么你听不出来。”

“噢,我的五小姐,您快点进来——”

老王赶快打开门,他的脸上还带着恐怖的样子,他跟着把门关好,几道门闩都上紧,然后才惊异地和她说:

“您可不知道,刚才来了七八个吃衙门饭的人——”

“什么衙门饭,现在也没有衙门——”

“就是吃官饭的人,来了七八个,有几个就把着门,有几个去见老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老大半天才走的——”

她正要给他解释,就听见一声严厉的叫喊,她转过头去,就看见父亲的那张气得发红的脸正笔直地盯着她。

“静玲,你过来我跟你谈话。”

她失去了平时的那份活泼,就伏贴地,很顺从地走到父亲的面前。

父亲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眼睛里都象要冒出火来,他走在前面,进了客厅,静玲也静悄悄地跟在他的后边。

他猛然转过身来,就站在那里,和她面对面地说:

“你说,你说,你在学校里搞些什么——”

“没有什么事情呀,我又是一个新学生——”

“我不是说你在××学院,我说你在××中学,闹些什么名堂!”

“那也不是我的事——”

“不是你的事,难说是我的事?”父亲忍不住咆哮起来了,“公事上说得明明白白的,说你们因为思想过激早已经开除,不料最近勾结暴徒数百人,将校舍捣毁……”

“爸爸,您不要听这些,他们胡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告诉您:——”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想不到你人小鬼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爸爸,您不要这么说,那又不是我自己的事——”

“本来么,惹出祸来还不是大家遭殃!我告诉你,你得放明白点,你有什么举动你也早告诉我,免得这一家人的性命都送在你手里!”

父亲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她的心一酸,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从眼角那里滚下来。